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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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将近十年的皇帝,惠平帝在有些事情上一向警惕,如今一点点风吹草动,她却陡然对乐阳长公主起疑,会不会……又是联想到了当年的昭明太子。

一旦想起这个,徐琰便觉得脊背后愈发寒冷了。

去年中秋时白鹤楼的一场大火,隐约牵扯出了宁远侯府和当年的昭明太子;先前沈明前往夜秦刺探,也曾提及宁远侯府,如今魏王落难,宁远侯府又来插了一脚……这许多疑惑摆在一起,由不得人不心惊。

回府之后,他当即召来顾安,叫他尽快探查。

到得四月二十的时候,消息便确切的摆在了徐琰的案头。

当初临江王的那封奏折,确实是与秦雄有关,魏王的那些证据里头,也有秦雄的手笔,这些事情倒不算大事,叫徐琰万分震惊的是,假传魏王的意思害死江阁老,而后暗中给太子提供证据的,竟是魏王府长史司的一位审理,名叫崔詹!

这个名字若是搁在以前,徐琰并不会太留意——

宁远侯府如今的侯爷崔玄礼喜好闲暇时四处游荡,若是看中投缘的人,便会带到府中,凭着他和长公主的威势,做些安排,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这位崔詹也是如此,不过他更得侯爷赏识,便赐了崔姓,安排在魏王府上领俸禄混日子。

这样的事情就连惠平帝都知道,也一直不曾管过,徐琰更不会理会。

可是如今他却不得不理会。

徐琰迅速叫顾安等人去查这位崔詹的身世,拿回来的消息简直少得可怜——

他今年十七岁,平时在魏王府不算太出众,不过因为宁远侯府的关系,倒是挺受魏王赏识。他是在三年前由崔玄礼带入京城,而后安排进了魏王府,至于两人如何结缘,崔詹在此之前的经历,竟是半点消息都没能打探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已,他的过往却藏得如此隐秘?

确信宁远侯府中藏着秘密,徐琰反倒决定暂时收手。他这里刺探消息,难免会惊动旁人,若是宁远侯府着意保护这位崔詹,他此时贸然行动,岂非打草惊蛇?

这些消息蕴藏的信息实在太多,徐琰这里没有把握,便没有贸然上报惠平帝。

不过谨慎起见,他又叫顾安去探查崔家其他与崔詹身份相似的人,结果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有旧日的消息露出,唯独崔詹,仿佛一张白纸。

徐琰却还是不动声色,如常的带着沈妱出城游玩,就连《四库大典》的事情都不怎么过问,一应扔给总纂官去负责。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这一日难得的下了场雨,将连日来的燥热洗去,让人神清气爽。徐琰带着沈妱往神御阁走了一遭,瞧着天色还早,便拐道出城,打算到西山的佛音寺里听雨,待天晴时再去山坳赏花。

这佛音寺乃是皇家的寺院,平常不许闲人出入,如今来听雨,恰是无人打搅,最得清净。

谁知道事有凑巧,徐琰和沈妱刚刚到了佛音寺中,进了那廊下躲雨,还没等他们找住持呢,就见迎面的大雄宝殿里走出一群人。

十几个衣饰鲜丽的丫鬟仆妇簇拥着当中的高贵妇人,那妇人绫罗在身,宝石珠玉满头,那倨傲的眉眼神情,赫然便是蘅国公府如今的当家女主人,华真长公主。

她的身后跟着霍宗渊和霍宗清兄妹俩,抬头时,正好与徐琰、沈妱二人相对。

徐琰依旧是一袭玄色暗纹长衫,头发以金冠束起,手里正把玩着一串檀香佛珠。

见着华真长公主,他倒是镇定如旧,只是下意识的将手搭在沈妱肩上,是保护的姿势。他虽是军旅之人,在军中令行禁止、端肃沉稳,私下里却和沈妱一样喜好散漫无拘束,这样雨天闲逛也没带多少侍从,身后除了顾安,就只有隋竹和石楠二人,各自拿着刚刚收起的伞,队伍简单。

反观对面,那一群丫鬟婆子的后面跟着伺候霍宗渊的小厮和霍宗清的丫鬟们,几十号人将三位主子团团围住,如众星捧月。

华真长公主面色不善,脚步一顿,便直直的看向了沈妱——

因为霍宗渊那回事情,华真长公主几乎是恨死了徐琰和沈妱,大婚那日只派人送了个贺礼过来,她自己连面儿都没露。浴佛节的那天她恰好在城外,也没能赶过去,因此这还是头一回见着沈妱。

从头顶的镂空飞凤金步摇,到身上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再到底下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目光迅速扫过时,华真长公主不免翘起嘴角,颇含冷嘲。

“这位就是端王妃了?”她缓缓挪了几步,居高临下的站在台基上瞧着沈妱。她的背后是殿里的袅袅佛烟,脸上却不见半点慈悲良善之态,后头霍宗清有人撑腰,立马上前冷笑道:“可不是嘛,端王舅舅宝贝着呢。”

“长公主殿下。”沈妱作礼问候。

眼前的贵妇比沈夫人还要年长,她是徐琰的姐姐,礼不可废。

华真长公主轻哼了一声,并不理她,目光却投向了徐琰,“我还当五弟眼光有多好,冲冠一怒为红颜,必定是个绝代佳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她半点都不顾忌徐琰的感受,清晰的道:“浑身的小家子气!”

“蒲柳之姿,让长公主见笑了。”沈妱面不更色,与徐琰并肩而立,“不过殿下既然是来佛寺拜佛的,想必也听说过,心中存善,所见一切皆善,心中含恶,所见一切皆恶吧。”

华真长公主怎么都没想到沈妱居然会顶撞于她,心里万分诧异。

在她看来,沈妱一介无名无姓的布衣百姓,既然费尽心机的博得徐琰青睐并爬上了端王妃的位子,自然是要战战兢兢,做尽姿态,假装贤淑温婉,好讨徐琰和皇室众人的欢心。

可是沈妱竟然毫不顾忌的,当着徐琰的面,对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以牙还牙?

穷乡僻壤出来的姑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华真长公主不由大怒。

她出身于皇家,自幼受了天底下最好的教导,又有年龄和阅历摆在那里,论起学识来,比沈妱强了不知几何。加上多年来沉浸宫闱,幼年时见惯了宫里那一群女人的嘴角相争,自然不会被这么点小机灵套进去,当下面色一沉,就要怒斥。

可惜徐琰最懂得乘胜追击、保持士气,不给长公主任何反驳扳回局面的机会,当下抢先开口,声音朗然,“皇姐以前最不喜礼佛,今日却有雅兴过来,难道是——”他的目光瞟向霍宗渊,“又捅了篓子?”

这可就是明目张胆的戳痛处了,华真长公主心中怒气更增了一层。

她无暇去讽刺沈妱,只冷笑道:“怎么敢呢,万一再碰上五弟,丢了小命也未可知!”

这一声冷嘲里尽含怒气,华真长公主端然走下台阶,站到了徐琰跟前。

她上回去端王府时,因为有大太监段保在,没敢大闹,许多话没说清楚,正好此时扬威,“五弟的凶狠威风,做姐姐的早有耳闻,不过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霍家就这么一个独苗,不管太傅、或者皇后,还有我都不愿他遇坎坷,你若是再这般蛮横,休怪霍家无情!“

两个人都是皇家贵胄,各有骄横的资格,此时针尖对麦芒,倒叫那住持无所适从,默默的退到了后面。

后面霍宗渊倒是乖觉,一反常态的没有出来闹,只是站在人后,目光只在沈妱身上逡巡。

沈妱却无暇顾及他,她刚才顶撞也只是心存气怒,不满于长公主的平白挑刺,此时见着这阵势,到底是有些担心起来。

徐琰却是面色不变,甚至更沉了几分。

他数年来沙场征战,最习惯的就是针锋相对、挑明了拼实力。华真长公主在背后跟惠平帝告状的那些手段他看不上,如今她这样当面说出来,当面锣对面鼓的办事儿,反倒是对了徐琰的胃口。

他半步不让,将沈妱的手握在掌中,宽厚有力。

“既然皇姐说得明白,我也有句话奉劝。”他的目光沉沉的压过去,“沈妱是我此生最爱,我更不会容她受半点委屈,谁若敢碰她,必百倍奉还!”

“你!”华真长公主气结。论起年纪,她要比徐琰年长二十多岁,可徐琰本就身姿笔挺,加上沙场历练后无形的威仪狠劲,竟是在气势上轻易胜过了她。

两个人正僵持着,谁知道旁边的小殿门忽然打开,施施然走出个人来,竟是极少露面的乐阳长公主!她一现身,在场众人都是讶然,没想到事情这般凑巧,三个人竟会在这里碰头。

乐阳长公主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带着几个丫鬟走上前来,劝道:“宗渊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五弟下手也忒狠了些,难怪华真心疼。我听说宗渊肋骨都断了几根,送到京城的时候都不成人样儿了,好好的贵公子哪里吃过那些苦,你这个当舅舅的,不说照顾他,反而下这般狠手,确实不对。”

——她与华真长公主同龄,感情不咸不淡,自有了封号之后,就极少以姐妹相称了。

徐琰一听,心中冷笑。

这哪里是劝说啊,分明是煽风点火!

他原本还想就此息事,如今见乐阳长公主掺和了近来,心思一转,却冷然道:“那日之事,若换了旁人,我早已挫骨扬灰!”说着便将目光投向了藏在人群后头的霍宗渊,“你过来!”

霍宗渊在长公主背后藏了半天都没能藏住,只能一步□□缩的挪过来,低垂着头。

徐琰眉目一挑,伸手猛然将他的下巴抬起,目光逼视,“那日之事,你、我和阿妱都在场,你自己说,该不该严惩。”

第99章

一伙人都是站在廊下,外头的雨声却淅淅沥沥的响个不停,雨丝串成细线,细细密密的落下来,又在檐头汇积,落地有声。

这佛寺里的雨声比别处更增清幽,原本有宁心静神的奇效,落在霍宗渊耳中,却半点都没有效用。

他心里焦躁得很,又是憋屈又是畏惧,被徐琰那样逼视着,只想拔腿逃脱。

“那日的事情……是我不对。”霍宗渊从牙缝里咬出了几个字,只盼着此时能有人冲进来,撞散这尴尬的场面,可惜没能如愿,他只能强忍着汗意,低声道:“端王舅舅……是该严惩。”

“宗渊!”华真长公主没料到儿子这样软骨头,被徐琰稍加恐吓便退缩了,当下伸手拍掉徐琰的手臂,将霍宗渊护在身后,冷然道:“强抢民女确实不对,可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又没有伤着那女子的性命,怎么却要那般严惩?”

“哦?”徐琰眉目微挑。

看华真长公主这轻描淡写、誓不罢休的样子,恐怕是霍宗渊又犯了老毛病,只将当日的事情说了一半吧?

否则若她知道当日霍宗渊得罪的是沈妱,绝不该是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强抢民女是真,可她知道那个民女是谁吗?

徐琰心里既然有了数,便放心了不少,“也好,既然皇姐不肯罢休,今日我也不动粗,就让他自己说,该不该严惩。”

——强抢民女在霍宗渊这样的贵公子来说不算什么,虽然会受人指责,但有长公主和皇后护着,翻了天也只是受一顿训斥罢了,可是强抢端王妃……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霍宗渊这时候心里只是后悔,当时若他知道沈妱是徐琰心尖尖上的人,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可大错已经酿成,他也只能躲在华真长公主的身后,阴凉的雨天里愣是冒出了满头大汗。

他至今都记得徐琰飞身扑入时那凶狠的架势,记得沈妱差点刺向他脖颈的匕首,更记得沈妱那屈膝的重击,叫他至今都还不能随心尽情,受了纨绔同伴们的不少嘲笑。

再怎么混世魔王,也还是有惧怕的东西,而那一日的惊险,显然已经成了噩梦。

木已成舟,徐琰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是深得惠平帝信任的亲王,他有骄横的资本。而他,其实也不过是仗势骄纵的纨绔而已,如今那些苦头都已经吃过了,再追究还能有什么用?

霍宗渊颓然低头,认真道:“当日是我对那位姑娘……不敬。端王舅舅惩罚得没有错,娘,这件事就这样罢了吧。”想了想,顺便卖个乖,“皇上和皇后娘娘也都责备我了,往后我多在正事上用心,不再惹事就是。”

华真长公主诧异的看着儿子,满是不解。

前两天的时候他还在抱怨说身上旧伤未愈,阴天里觉得肋骨隐隐作痛,抱怨徐琰心狠手辣,怎么如今……心里霎时明白过来,她猛然想起儿子曾经无意间提过沈妱的名字,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当时霍宗渊强抢的,不会是沈妱吧!

这个念头将华真长公主吓了一跳,一时间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一直以为霍宗渊抢的只是个普通百姓,因此对徐琰下的狠手十分不忿,可若霍宗渊碰的是沈妱……想想儿子平日里无法无天的行径,华真长公主的底气顿时泄了大半。

儿子以前就曾抢过一位民女后当场办了,后来带进府里当了低等的妾侍,若他当时险些也将沈妱给……难怪徐琰要那样狠毒!

心念陡转之间,华真长公主已分清了利害。

这件事若再闹下去,霍家非但讨不到便宜,恐怕还要把霍宗渊给装进去!

一时间没了主意,华真长公主看着旁边的乐阳长公主,面子上很是下不来。

好在徐琰见好就收,见华真长公主态度变化,便也退了半步,“皇姐也都听见了,还有疑问吗?”

“这孩子吃了教训,性子倒改了不少,既然他自己已经认栽,我也不再多说。”华真长公主到底嘴硬要面子,“只是你当舅舅的,往后还是该留些相见的分寸。”

“这是自然,他不触我的逆鳞,我自然不会出狠手。”

两个前一刻还针锋相对的人陡然各自退让,叫乐阳长公主很是不解,在旁道:“说句公道话……”

“乐阳,你那里是不是还在抄妙法莲华经?”华真长公主打断她,显然不欲再纠缠,“若是方便,咱们一起去精舍抄经?”

“……”乐阳长公主一时诧异,却还是微笑道:“也好。”

两拨人就此走开,留下沈妱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就这样了?这瞬间的折转,她还没看明白呢!

雨丝依旧霖霖如织,徐琰低头看了一眼沈妱,脸上的沉厉消去,道:“看明白了?”

“不太明白。”沈妱坦然承认。

徐琰便牵着她的手顺着游廊慢慢走,看着空中雨丝细密,底下红湿绿寒。大殿里响起了僧人午课的吟诵声,他捏着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心底里全是柔软,“霍宗渊并没有告诉实情,长公主不知道他不敬的是你,所以咄咄逼人,觉得我行事太过。”

“那她后来又怎么……”沈妱歪着头,换了个委婉点的词,“退让了一步?”

“她了解霍宗渊和我的性格,能够猜到,所以不敢追究。”

这一点沈妱倒是能想明白,不过还有一点——“可我看她最后跟乐阳长公主说话,似乎有些不高兴?乐阳长公主不是在帮她说话的么?”

“她不是在帮忙,而是在挑拨。”徐琰冷笑,“皇姐最初或许信了她,但到了后来应该能看明白。若是没叫霍宗渊当场说清,乐阳长公主这一挑拨,恐怕我跟霍家的仇怨就更深了。皇姐固然不喜欢,但是肯定也不乐意被人当剑来使。”

这样一说,沈妱总算明白过来,贴在徐琰胸前,仰头微笑,“看来殿下即便与霍家不睦,却还是喜欢华真长公主胜过乐阳长公主。”

“皇姐虽然骄横张扬,但她的不好都写在外面,明明白白,不像乐阳长公主,佛口之下藏着许多的歪曲心思。”

“唔,殿下如此应命,看来往后我还是得讨教。”沈妱揶揄。

徐琰也不管这是在佛寺里,忍不住在她唇上一啄,低声笑道:“你要跟我讨教的,还多着呢。”这句话低沉暧昧,沈妱瞬间想起了那一方鸳帐罗帷,不由脸上一红,啐道:“没正经!”

“阿妱,我虽不愿你搅进这些是非,但是该知道的还是得清楚,免得哪天碰见了事情,两眼一抹黑。”徐琰正色。

沈妱点头道:“道理我都明白,殿下放心。”

——凭直觉,沈妱认为徐琰说的是乐阳长公主,那个笑容温和,不太爱摆架子的端贵妇人。

这日后晌时乐阳长公主和华真长公主两拨人都离开了,剩下徐琰和沈妱留在寺中,尽得清净。

到了端午那日,沈妱躲开赛龙舟的拥挤热闹,按照先前和蒋姨妈的约定,会同已经出了月子的蒋苓夫妇,郡王妃和柔嘉县主一起往孟家去,看望孟老夫人。

孟老夫人在孟老太爷的逝世后,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年节了受了场风寒,在病榻缠绵了两个月,好容易三四月里健朗了起来,这会子又添了眩晕耳鸣的毛病。

端午这一日徐琰倒是无事可做,便决定陪着沈妱同往孟家。

他们到了孟府的时候,郡王妃和柔嘉县主母女、蒋姨妈和蒋蓁母女以及蒋苓和韩政夫妇早已到场,一群人围坐在花厅里,众星捧月般将孟老夫人围住。

徐琰跟孟老夫人寒暄了几句,便被孟应阙迎入客厅,沈妱则还是在花厅里听人说笑。

今儿的陆氏看起来很高兴,十分殷勤的叫人倒茶奉果,一会儿在郡王妃身边奉承,一会儿又问蒋苓的身体,对着沈妱的时候更是热情得让人意外。

蒋蓁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凑在沈妱的耳边,“二舅母今儿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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