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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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涂完药膏,左苍狼仍然没有醒。赵紫恩说:“陛下,将军如今可能是要睡上一阵。陛下不如晚点再过来吧。”

姜碧兰一直没有离开,她过来,本是想要提醒慕容炎,他亲自抱左苍狼入宫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这等于是在打她这个王后娘娘的脸。毕竟她失去孩子尚不足十日。

可是即使她亲自过来南清宫,慕容炎并没有丝毫愧疚之意。他如同平常见她,面色带笑,语声柔和。却偏偏,当着她的面,亲手为她上药。

姜碧兰微微咬着唇,心被不安淹没。

如今听赵紫恩这样说,她忙说:“将军也要休息,臣妾跟陛下都出去吧。”几乎恳求的语气,左苍狼毕竟数日之前才害了她的孩子,如今慕容炎守在这里,让她这个王后还有何威严可言?

然而慕容炎头也没抬,只是轻声说:“孤再陪她一阵,王后有事就先离开吧。”

姜碧兰如同冷水浇头,全身慢慢冰凉。而慕容炎随手拿了小修刀,慢慢帮左苍狼削指甲。他动作很轻,很温柔,姜碧兰缓缓退后。再不须任何言语,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捅破这层纸。要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左苍狼跟他的关系!

这是一直以来,他留给她的誓言与幻梦,或者说体面与尊重。然而今日之后,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可是就算如此,她又能如何呢?她身为王后,只能退让和接受。她默默地注视他,看他细心地剪去那个女人参差不齐的指甲,然后用磨石慢慢将倒刺磨得平整光滑。他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做这件事,一举一动也无不优雅温柔,深情专注,就像在对此生唯一的爱人。

那情景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沉溺其中,可如今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只能崩溃,或者沉默。她缓缓倾身行礼:“臣妾……告退。”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慕容炎却没有回身,只是挥挥手:“去吧。”

左苍狼一直睡在入夜时分,她惊醒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弹坐而起。慕容炎就坐在榻边,手里还握着一卷兵书。见她惊醒,说:“这么一惊一乍作什么?”

说着话边伸手过去,左苍狼迅速退到床里,慕容炎挑眉:“过来!”

她只是退,直到退无可退,却没有半点过来的意思。慕容炎站起身来,说:“既然你不肯过来,”整个人往前一扑,瞬间扑住了她,然后说下半句:“那孤只好过去了。”

左苍狼用力推拒他,慕容炎握住她的双手,笑说:“幸好孤有先见之明,先修秃了爪子。眼看这边脸上已经抓了一道,若右脸再来一道,明日朝堂之上怎么解释。”

左苍狼根本不听他说话,嘶声喊叫。闹得实在厉害了,慕容炎低头吻住了她,她牙关一咬,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慕容炎哼了一声,却没退,缓缓地与她唇齿交缠。然后轻轻拍她的背,等她安静下来。她这么多天粒米未尽,闹不了多久。

等她终于失去了力气,他说:“吃点东西?睡大半天了,应该也饿了。”

她没有说话,闭上眼睛一直在喘气。慕容炎也没等她回答,叫来宫女为她端了一碗羹。左苍狼到底是饿了,被气味吸引。慕容炎端了汤羹,慢慢喂她。然而她只是吃了一口,头一歪,哇地一声吐了个干净。

紧接着便是一阵干呕。慕容炎微怔,闻了闻那羹,不觉有异。只得又令人再传太医。

赵紫恩深夜过来,重新诊治之后,也是一头雾水。后来换成白粥,她总算吃了些。

这样一闹,夜便深了。王允昭小声说:“陛下,您看要不……回宫歇息吧?”

慕容炎说:“今夜,孤就在这边歇下了。”王允昭微怔,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敢说。如此左苍狼毕竟还顶着温夫人的名头,他这样明目张胆,若是被定国公等人知道,该如何解释?

慕容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怎么,宫里有人会乱嚼舌根?”

王允昭赶紧说:“回陛下,南清宫的宫人都是老人,口风很紧。”

慕容炎点头,屈指一弹,示意他出去。

左苍狼一夜忽梦忽醒,一直没睡踏实。慕容炎也没睡,就坐在榻边,看了半夜的书。偶尔她惊醒,他便轻拍她,轻声安抚。直到她重又睡去。

他温柔的时候,拥有无限的耐性与包容。

栖凤宫里,姜碧兰没有等到他。天光渐亮了,她枯坐了一夜,慕容炎连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这样的举动都没有。

他终于,不再扮演帝后情深了吗?

一滴泪滑过脸庞,红蜡堪尽。

第二天,军中袁戏等人就收到消息,称左苍狼已被释放,暂时仍是住在宫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她看起来又是有惊无险了。可是温行野却收到了一丝不好的消息。

他如今不上朝,要想知道什么事,只有去问别人。军中能上朝的人不多,且时不时不在晋阳。只有夏常有,他能够经常见到,而且还有交情。

如今左苍狼又被下狱,他只有经常去向夏常有打听。夏常有先前还知无不言,然而左苍狼被释放之后,他却有些吞吞吐吐。

温行野见状就急了:“夏老弟!我不过是问问儿媳近况,你这般遮掩含糊,莫非她出了什么事?”

夏常有赶紧说:“温兄不要误会,左将军如今在宫中,陛下待她……一如从前。无恙,无恙。”

温行野将信将疑,半晌,说:“夏老弟,夏大人。如今我年岁已高,朝中又无人,一些事,如果连你也不肯告诉我的话,我恐怕是一生不能知了。”

夏常有一脸为难,只是说:“温兄!这……也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啧了一声,欲言又止,不好再说下去。

温行野说:“要我跪下求你吗?”说罢撩衣就准备下跑。夏常有其实是个厚道人,怎么忍心真让他给自己跪下,赶紧扶住,说:“温兄。既然如此,小弟也就不隐瞒了,最近小弟听到一丝传言。但也仅仅只是传言,没根没据,你也别往心里去。”

温行野拱手,说:“贤弟请讲。”

夏常有吞吞吐吐地说:“听说,左将军出狱的时候,是由陛下一路抱着,且同剩天子车驾入的宫。”温行野一怔,夏常有咬了咬牙,说:“回到宫里,陛下赐住南清宫。且一直亲自守在身旁,数次喂药,据说连王后娘娘过去……也都未曾假手于他人。”

温行野惊住,慢慢地,脸色由红转白。他右手紧紧握住拐杖,手背青筋凸现,夏常有赶紧说:“我也只是听说,说不定只是闲人嚼舌,当不得真。”

温行野缓缓拱手,道了个谢,再不多说,转身出了廷尉府。夏常有生怕有什么事,追到门口,却只见他拄着杖,风吹银丝,步履蹒跚。

左苍狼在南清宫养了几天,慢慢缓和过来,然而眉宇之间,却再不复以往的轻快。即使是熟睡的时候,依然微蹙眉头。慕容炎下朝之后几乎都呆在南清宫,姜碧兰几次想要进来,都被王允昭挡在门外。

终于有一次挑了个慕容炎上朝的时候过来,却仍然被南清宫的宫人挡在外面。姜碧兰怒斥:“大胆!本宫是后宫之主,我要进去,你等竟敢阻拦?!”

宫人跪地,却没有相让的意思,只是说:“回王后娘娘,陛下有旨,将军身体未复元,需要休息,任何人来都不见。包括……”后面的声音终于小了,但还是能听清,“包括娘娘。”

姜散宜后退一步,绘云扶住她,说:“娘娘,既然陛下这么吩咐了,娘娘还是不要惹陛下不高兴了吧。”

姜碧兰扶住她的肩膀站定,好半天,说:“我们回去吧。”

狄连忠还在马邑城,他如今非常尴尬,带领着残军,进不能攻,退也不需要他守。马邑城自有诸葛锦驻守。可慕容炎没有吩咐他退兵,他也不敢擅离。

一连几日晋阳都没有御旨传来,他也知道慕容炎是在晾着他了。毕竟这次乃是他这个太尉的初战,打成这样,实在是没脸。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毕竟是军中没有心腹,将士对他的信任程度也不够。

再加上敌方将领对燕军非常了解,他如陷泥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而马邑城,诸葛锦等人可是看足了笑话。老兵每每在身后指指点点,不止一次,有人低声议论如果是左将军如何如何。他又羞又恼,却又难以发作。

数日下来,心中衔恨已极,难道那个左苍狼出手,就一定能攻下小泉山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很盼望她也战败,铩羽而归。如此一来,诸人会不会便不会再用这种目光打量他这个太尉?哪怕他与左苍狼从未谋面,仇恨的种子却在生根发芽,长出毒木成林。

左苍狼慢慢将养过来,只是一些病根也就此落下。她不能沾任何腥气,哪怕是鱼虾、凉掉的荤腥,一沾就吐。无论如何克制不住。

她也开始变得畏寒。两次下狱、诸多战伤,几度摧折让她的身体再不复之前的强健。每每变天之时,旧伤隐隐作痛。但好在年轻,尚能忍住。

这一日,正是四月初,外面春光正好。赵紫恩说:“将军身体已然好转,何不出门走走,晒晒太阳?”

左苍狼心情不好,他看得出来。就这么一直闷在宫里,怎么好得起来?

左苍狼点点头,她并不是个任性的人,不愿一个人躲在阴冷宫室之中伤感。她缓缓出了南清宫,由宫女可晴陪着,在宫中四下走走。四月海棠开得正好,她行走在漫漫花海之间,前面却有一人在宫女陪同之下缓步走来。

是姜碧兰。

左苍狼缓缓跪下:“王后娘娘万安。”

姜碧兰站在她面前,说:“几日不见,将军看来已经大好。”左苍狼不说话,她始终还是不愿同她计较。于是哪怕知道她暗中下手,依然一步一步后退。

要知道当初晋阳长街上,她的小轿经过身侧,慕容炎那回眸的一眼……曾经多少次,成为她的梦魇。

这个女人,她出身官宦之家,名门千金。天生美貌,棋琴书画更是样样精通。她百转千折,惟爱人情深不移。她是所有女人的梦。

也是她的梦。

而今,即使是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她仍然沉默。毕竟如果不是她,这个女人的爱情,将终生完美无瑕。

姜碧兰见她沉默,笑说:“不过将军在宫中也住得够久了,只怕见陛下的时间,比我这王后都多。将军是将温府的颜面都踩在脚底了。”

左苍狼不理会,身后宫女可晴突然说:“娘娘,陛下说了,将军双膝旧疾常犯,不宜久跪。娘娘就让将军起来吧。”说着就去扶左苍狼,姜碧兰大怒:“哪里来的贱婢这样大胆?本宫面前,有你说话的余地?来人,掌嘴!!”

她身后,绘云上前,拉住可晴就是左右开弓。

她下手可真是毫不留情,可晴脸上红痕越来越明显,最后嘴角慢慢地流出血来。左苍狼一直没有回头,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姜碧兰见她神情不变,暗想她可能跟这宫女不熟,也就示意绘云不再动手。

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敢把左苍狼如何。只能缓缓经过她身边,说:“将军记住,我孩儿的性命,不会白白失去。”

左苍狼终于回头,望定她的眼睛:“王后娘娘腹中孩子为什么会丢儿性命,也是微臣一直疑惑的事。”

姜碧兰移开目光,冷哼一声,快步离开。

可晴这才上前扶起左苍狼,左苍狼看她一嘴血,轻声叹:“她毕竟是王后,将来你是要在宫中生存的,何必逆她?”

可晴说:“将军是盖世英雄!岂可给这种女人作贱?我就是不要这条性命,也非要说句公道话不可!”

左苍狼笑笑,说:“盖世英雄?”

可晴立刻连眼睛都亮了,说:“我听过不少将军的故事!将军出战西靖,两次大胜屠城,真是替大燕百姓出了这积压多年的一口恶气。”

左苍狼缓步向前走,说:“世上并没有理所当然的屠杀,所谓师出有名,只是世人寻找的一个借口。为将者,功名战绩,都是罪孽的一种。”

可晴跟在她身后,说:“可是将军杀敌是为了保家卫国啊!这当然是对的啊!”

左苍狼说:“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国,毁掉别人的家国。战场之上,本无正义,也无对错。”

可晴愣住,左苍狼说:“回去吧,看你嘴上的伤,还那么多话。”

回到南清宫,左苍狼特地交待赵紫恩给可晴治了伤。她伤得倒是不严重,毕竟绘云那样的女子,几巴掌能打成什么样?只是少女脸颊细嫩,印子在脸上还是吓人。

左苍狼在旁边,等赵紫恩为她处理完伤处,说:“我是不能在宫中长住的,我走之后,你恐怕会遭人为难。”

可晴赶紧跪下,说:“如蒙将军不弃,我愿陪在将军身边,侍候将军!”

左苍狼说:“我若出入军营,哪能带上侍女?我跟王总管说说,看看能不能换你到御书房侍候。那里在陛下眼前,应该可保平安。”

可晴以额触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说:“奴婢愿意跟随将军,求将军成全!”说罢,又接连磕了好几个头。

左苍狼想了想,终于还是说:“起来吧。”

夜里,慕容炎再过来的时候,她便跟他说了这事。慕容炎当然不会在意,一个宫女而已。大手一挥,便将人赏给了她。

第 69 章 雪盏

左苍狼休息了几天,她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身体虚弱。这么养了几天,便是身体不好,也是无人看得出。

次日,天还未亮,就有宫人过来伺候她更衣上朝。朝堂之上,大家见她过来,倒是都不意外。都是多年的人精,慕容炎把她从诏狱抱出来的事,谁不知道?

她官复原职是早晚的事,就算慕容炎真的扶持狄连忠,也只是分她兵权,不会罢黜她。

姜散宜走过去,含笑说:“看到将军安然无恙,本官就放心了。”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淡淡说:“劳大人挂心了。”

旁边甘孝儒也说:“这次将军受惊了,但查清楚就好。谋害皇嗣罪名不小,将军虽然受了几日牢狱之苦,却也算是还了将军一个清白。”两位丞相各有谋算,如果说朝中还有谁不希望姜碧兰产下皇子的话,一定是甘孝儒无疑。如今姜散宜一族,势力已经颇为壮大。如果慕容炎再立了姜碧兰的儿子作太子,那他是注定居于姜散宜之下,再无翻身之日了。

两边各怀心思,慕容炎临朝了。今日政事,仍然是狄连忠战败一事。如今军队在马邑城,进退维谷,狄连忠已经尴尬得三次发函请求慕容炎降罪了。

当然了,暗中也没少发信向姜散宜求救。姜散宜对慕容炎其实有几分了解,他如今一直不置可否,摆明了是让狄连忠难堪。

但既然是让他难堪,便没有弃之不用的意思。知耻而后勇嘛。

是以他只是回书,让他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如今慕容炎令左苍狼重新上朝,似乎是要解决这件事了。他赶紧出列,奏道:“陛下,太尉狄连忠在边城多日,小泉山久攻不下,徒耗粮草也不是长久之计。微臣以为,军中还是左将军更为熟悉。左将军初时便经常出入西北边城,对地势也极为了解。不如就请左将军再返马邑城吧。”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说:“久闻姜大公子精通兵法、骁勇异常,看来也只是传言罢了。”

姜散宜老脸通红,跪地道:“陛下责备得是。犬子年轻,缺乏经验,尚有许多地方,需要向左将军学习。”

慕容炎冷哼了一声,也没再为难他。转而问左苍狼:“左爱卿身体如何了?西北荒凉,风沙也重,一路只怕少不了艰辛。”

这话一出,大家还是有点奇怪,左苍狼看上去除了气色差些,倒不像是有什么大毛病。这次是……又装病出狱啊?

左苍狼缓缓出列,现在狄连忠两战败北,折损兵士四万有余,囤军于马邑城,一直空耗粮草。慕容炎虽然没说,但是军情如火,他败得这么惨,不会没有原因。

她跪下,说:“微臣愿赴边城协助狄太尉。”

慕容炎点头,说:“如此也好,马邑城还是你熟。狄连忠毕竟久疏战阵,此次还是你为主帅。由他从旁协助吧。”

此话一出,诸人还是颇为意外。自古以来,哪有太尉给骠骑将军任副帅的道理?这简直就是在撕狄连忠的脸皮。连带姜散宜也是面上无光。毕竟是他举荐的人。

甘孝儒看了姜散宜一眼,左苍狼毕竟是身负谋害皇嗣的罪名,这么快出狱,而且直接委以重任。这一记耳光抽得不轻。

姜散宜表情也精彩得很,他比甘孝儒等人更精,心下也有几分疑惑——按理,慕容炎是有意扶持一方势力,分温氏旧部兵权。即使狄连忠战败,又何至冷淡至此?

他想不明白。

待下朝之后,姜散宜悄悄命人去找姜碧兰。正好其母生辰,姜碧兰趁机提出回府省亲。慕容炎也同意了。

待回到姜府,姜散宜刚刚给她行完礼,便屏退左右,急急问:“一些事,为父一直以来就想问你!当初你腹中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给你出的这主意,竟然将皇嗣性命视为儿戏!”

姜碧兰脸色慢慢冷下来,将海蕴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冷笑:“当初父亲杀死我第一个孩子,又焉知这不是报应。”

姜散宜被噎了一下,说:“这些事,难道还需要为父再向你解释一遍吗?”姜碧兰也没再说话,在宫中这些日子,有些事她也渐渐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远比野兽残忍。

她说:“既然孩子保不住,我拿来一用,有错吗?”

姜散宜说:“不是有错,而是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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