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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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熄灭,房内漆黑一片,我躺上床榻合拢双眼。身边的人气息细微,一动不动。

第六章

我料想天枢睡不着。

山贼掳他上山后,将他迷晕了半日。我把他抢进东郡王府他又睡了半日。方才投缳,再晕了一晕,如此算来今天一天都在睡。

我打个哈欠翻身向外,他睡不睡得着本仙君管不了了,大动干戈一日,本仙君上下眼皮早招架不住想在一起亲热,本仙君潜心静气,调匀内息。听见头顶上细若蚊蝇,依稀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我抬手在半空挥了挥,蒙头欲继续好眠。胸前蔓延到四肢一片麻木,渐渐漂浮。我半睁眼皮一看,金光荧荧,本仙君正浮在半空,忙低头一瞧,床上依稀两个人形一动不动地躺着。本仙君渐升渐高,穿过梁瓦,停上屋顶。命格星君在月光下捋着须子,笑眯眯道:"宋珧元君。"

我半撑着眼皮有气无力地道:"一册掌定众生命,星君尚有闲暇时刻心悬此事。时不时提我出来说个话儿,您老仙道高深宋珧钦佩不已。此时传唤,星君有什么交代?"

命格老儿两眼眯做一条缝,"这不是到了此时,元君才有空儿么。扰了清梦,回天庭后我送元君一张云床做赔罪。元君,晚上那些,我都瞧见了。"

啊,命格星君是看见了天枢投缳,还是我帮他渡气?我长叹道:"星君看见就好,我正要和您说。劳驾星君替我在玉帝面前呈句话,天劫一事,请玉帝另派仙僚来做罢。小仙难当此任。天枢性烈,一折磨就寻死。小仙奉旨行事,若一个不留神天枢死了,算是谁的?此事我不做了。"

命格道:"我今晚请元君出来,正是说此事。玉帝早已在慕若言身上施了仙法,不到情劫历尽,此世绝不能结。元君只管放开手脚,不要顾忌。"

皇天呐,玉帝实在忒缺德了。让天枢连死都死不了,不就是和南明帝君有了私情么,何至于罚到这个地步!

我从房顶回到屋内,附进李思明的身躯。身边的天枢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若本仙君是他,此情此境,又当如何?我向床边挪了挪,让他在里面躺得宽敞些。翻身再向外,一入黑甜,睁眼天色大亮。

我起身翻开被褥,身边的天枢呼吸匀长,却像是正沉睡。想必是睁眼睁到天快亮,心力疲乏,忍不住睡了。我附身看他的睡容,双目从容地阖着,长眉舒展,容颜恬淡。

他到这个份上,得场好眠亦不容易。我轻手轻脚下床,打开房门,丫鬟端水来洗漱完毕。去小厅用餐。

本仙君与抢来的纤弱公子同床共枕睡了一夜的风流事,中午未到全府上下,估计尽人皆知。我在院中徘徊,只见仆役小厮,丫鬟奶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偷偷摸摸小声嘀咕,还时不时向涵院东厢方向探望,一瞄见本仙君,立刻缩头噤声,纷纷散开。

我只当做没看见。行男风不是什么稀罕事,当年本仙君还是一介凡夫时,阔佬王孙蓄养男宠者大有人在,何况今日乎?我索性挑开这层窗户纸,先去找李思源,"二哥,前日抓回的群人中,有个标致书生,小弟看了十分喜欢,想收在院子里。二哥可答应?"

李思源一定已知道了消息,看着我,笑得含蓄,"原来三弟却好此道。"

我道:"起初也不知道,但一见了他,不知怎么的,就忍不住想栓着。小弟知道他来历未明,虽放在身边,一定牢牢盯着,不忘记寻查。"

李思源道:"真查出什么来,三弟你舍得杀?"

我将面皮动了动,轻叹道:"二哥真问到了软肋上。若是查出了什么…还请二哥手下留情,交给小弟赏他个痛快,别…别折磨他。"

李思源哈哈一笑,从桌后踱步过来拍我肩膀:"看不出来,三弟你竟然是个怜香惜玉的情种!我昨天去查了查其余那几个护卫,没查出什么大不了的来。那人你就收着罢。等爹回来,二哥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你说点好话。"

我急忙喜孜孜作谢,"多谢二哥!多谢二哥!"李思源道:"就这么空口说声谢,不请二哥一顿酒喝?"顺水送了我个人情,晚上还敲了我一顿好酒。

我又将身边的仆役小厮丫鬟统统叫到眼前,敞开窗口把亮话说明,"东厢里的言公子,从今日起是本公子的人。你们待他要像待本公子一样恭敬服侍,不得有半分差池。若被本公子知道,你们当面背后,说出半句对言公子不敬的话来,或是服侍有半丝不周…"我冷笑,松手,一个杯子落地,咔啦一声粉身碎骨,"这个杯子就是你们的榜样,都明白了?"

一干下人抖得像筛糠,齐唰唰伏地磕头,"遵命。"

我心满意足起身离座,本仙君唱黑脸戏,功夫越发纯熟了。

当然,我没忘记拿这件事去折腾折腾天枢星君。本仙君大摇大摆进了东厢房,天枢正在窗边站着,我前日替他渡气被命格老儿称赞,领悟做事当放开手脚。于是缓步过去,将天枢半揽进怀中,涎笑道:"现在王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已吩咐管事换了张大床在上房中,从今后就陪我睡在上房罢。"

暮若言僵着的身子颤了一下,半闭上清冷的双目,凄然一笑,忽然撕心扯肺地大咳起来,咳在我袖子上两口淤血,将我推了一个踉跄,断断续续道:"我暮若言生做七尺男儿,受圣人教诲…宁死也勿受尔等鼠辈折辱…"竟直向屋墙撞去,本仙君知道他撞不死,拦得不是很及时,手刚扯住他袖子,他额头已撞上墙壁,鲜血淋漓,晕死过去。

方才又玩得过了…

喊人、传大夫、上药、开方子、煎药、人仰马翻。

本仙君蹲在天枢床头,十分忧郁。我觉得玉帝派我下界,不是让我折腾天枢,实是让天枢折腾我。

比如说现在,天枢昏迷之中,牙关紧咬,汤药不进。本仙君只好捧着药碗,喝一口药,再渡到他嘴里。你说到底是他亏了,还是我亏了?

命格星君个老东西,说天枢死不了,说得倒轻巧。他死了倒方便,找个棺材抬进去埋了了事。他不死,就要晕,缠绵病榻,待我服侍。有能耐你个老儿来侍侯他试试?

本仙君不敢骂玉帝,便骂命格星君泄愤。骂一句老东西,喂一口天枢。斜眼过去,房门缝边,窗纸处,人影绰绰,定是丫鬟小厮们在偷看。

前几日,王府上下把本仙君看成一颗凶星,今日过后,一干下人看我的眼神大不相同,饱含着了悟同情与钦佩。钦佩我是颗情种。

第七章

我惟恐天枢醒来再撞墙,趴在他床沿对付睡了一宿。第二日蓬头垢面,不人不鬼。几个丫鬟小厮齐来劝我洗漱用餐,勉强将我收拾得像个人。

上午再去喂天枢喝药,喂到一半天枢醒了,发现我竟用如此龌龊方式让他吃药,羞恨欲咬舌自尽,我当时刚喂完他喝下一口药还未抬头,忙捏住他下颚,情急中用嘴去堵,手一打滑,被他牙关一合结结实实咬住我舌,鲜血崩出,疼得撕心裂肺。

本仙君舌头肿了数日,口齿不清,只能用凉茶,连热汤都喝不得。天枢咬伤本仙君后,可能略泄了些愤,也可能又咬了几次自己舌头发现此法不通。未再有什么动静。

我正在暗喜,丫鬟来向我报告,言公子不用汤药,粒米不食,滴水不进。

天嗳,他又绝食了。

我揉着太阳穴,大着舌头道:"让他饿罢,横竖饿不死。"

话虽这样说,但慕若言本来就皮包骨头,再饿他几日,饿成一副骸骨模样,若他偶尔想透透气,半夜到院中游荡,恐怕会吓到人。

本仙君往舌头上敷了点凉药,再到东厢一行。暮若言气息奄奄,脸越发白得像张纸,正在椅子上坐着,见我进屋,就合上双眼,假装入定。

我大着舌头,尽量把字咬得清晰:"你一个劲的寻死觅活,怎么都不找个好法子。绝食是不是?本公子听说,饿死之鬼,地府不收,化做游魂,专吞食其余幽魂,或食人阳气。想与你的亲眷,还有百年后的单将军再聚首那是做梦。"

转身欲走,天枢忽然开口道:"李公子对鬼神之事,所知却甚多。"

我回头一咧嘴,"传言说本公子是老虎星下凡,老虎星,知道的神神怪怪当然多。"看见天枢的脸,舌头便开始疼痛,多说无趣,我抛下一句话,跨出门去。

"你不信我说的话,可以饿死试试。"

晚上,丫鬟落月告诉我,言公子吃饭了。

本仙君也正在用饭,听闻此喜讯,忘了把热汤吹凉,灌了一勺入口,疼得五官移位。落月站在我身边,红着两个眼眶儿道,"少爷,您对言公子的好,人人都看着。言公子只要不是个铁打心肠的人,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少爷待他的心。"

本仙君两行老泪几欲流下来。

我待他的心。玉帝啊,你真的是派我来折腾天枢的?

言公子吃饭了,言公子喝药了,本仙君的舌头好了,言公子的伤疤消了。

天枢求死不能,宛如行尸走肉,眼神空洞,神色木然。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由人摆布。本仙君将他挪入卧房内,同吃同睡。他吃得不多,我不勉强。晚上一张大床,各睡半边,他侧身卧着,一动不动,我也不理会。如此过了数日,慕若言始终像一洼死水,无波无澜。我曾见他将胸前的玉拿出来看过,只有看那块玉的时候,眼里才微有光彩。

他无波无澜,我却必要兴出点波浪来。玉帝派本仙君下界,是替他设情劫,不是侍侯他起卧食宿的。我近日也时常半搂住慕若言,说几句肉麻轻薄的话。慕若言却像看穿了本仙君只动口舌,我说他听,还是一动不动。

某日,我带暮若言到后花园映雪湖边的亭中小坐。我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看,吩咐左右退下,无要事不得靠近。慕若言像个木头似的坐着,任你起什么话头,都木然不语,十分无趣。本仙君对着这块人木桩子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左右无人侍侯,只好自己去寻些茶喝。

捧着茶壶回亭,在花丛的小径中远远向亭内望去,看见慕若言手拿那块玉,盯着发呆。

本仙君大喜,折磨天枢的时候来了。

本仙君大步流星进了亭子,将茶壶重重放上石桌,寒声道:"你方才在看什么物事?"

慕若言抬眼看我,神色中的慌乱一闪而过,依旧木然,淡淡道:"看风景。"

我狞然一笑,扯起他的左手,用力掰开,拎着绳线将玉佩扬起,"这是什么?"

慕若言道:"一件家传的寻常佩饰。"

我将玉佩收进手中负起手,"寻常佩饰?!单晟凌送你的寻常佩饰罢。"抓住老婆偷汉的乌龟丈夫怎么吼的本仙君没听过,只好想当然而的做戏。

我一把扣住慕若言单薄的肩头,沉痛摇首,"我李思明哪里比不过那个姓单的,本公子如此待你,为甚么你心里眼里还是只有那个单晟凌!!"

我承认,这句话忒恶心了点,但此刻本仙君也想不出别的花来。

我松开手,倒退一步,恶狠狠道:"我真不知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既然这块玉不过是件寻常佩饰--"我抬手,向湖中一挥,黑点在空中划做弧线,溅起一朵水花。

慕若言脸色惨白,站起身,苦涩一笑,"在下也不知道,李公子说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公子将在下虏入贵府,到底意在何处,在下苦无揣测。"

我就是抓你进来折腾的,这是天机,你当然猜不出。

"似此意却彼行,若彼意又此行。在下一介朝廷缉拿的要犯,形如朽木之人,有什么斤两值得阁下如此不依不饶,煞费心机。"

天枢啊,不依不饶煞费苦心的是玉帝他老人家,本仙君只是奉旨办事,也苦得很。

慕若言望着我,忽然一笑,"李公子,你不是断袖罢。"

"啊?你--"本仙君愣了愣,他难道看出来了?我凌住心神,不可能,本仙君这出戏唱得淋漓尽至,绝不可能有什么纰漏。

慕若言倚栏望着我,徐风中衣袂飞扬,恍若--

恍若我初上九重天阕时,云霞烂漫淡然银辉中高高在上的天枢星君。

"李公子,死在水里的鬼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我尚未回神,慕若言已越过栏杆,纵身跃进湖中。

天皇啊,命格老儿难道在背后阴我?为什么本仙君哪回出手天枢一定要寻短见…

我盯着水面上一缕渐渐没下去的黑发心想,不然就让他先在水里泡一泡罢,泡一泡知道自己是个死不了的,就没下次了。倘若天枢星君将十八般寻短见的方法统统演练一遍,捞上来后再抹抹脖子跳跳悬崖喝喝毒药,最后他不死,本仙君搞不好形神俱散了。

本仙君在天庭,第一个学的仙法是辟水术。

因为,其实,本仙君有些惧水…

我盯着水面,有些发晕。天枢总不浮上来,也不是个事儿。

本仙君得道多年,上碧落下黄泉,岂畏一湖哉?

甩掉外袍,一头扎进水,湖水毫不客气顺着我的鼻子嘴巴咕咕倒灌进来,本仙君被呛得头晕眼花,思忖该先伸手还是先伸脚,偌大的一个湖,不晓得天枢沉在了何处。

耳朵越来越响,头越来越沉,不好,李思明顶不住了!

耳边细细的有声音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天枢星君在这里…"

身子蓦然轻松,我四周的湖水分开,四方的大片空隙。一个老龟在湖底对我纳头而拜,"小神守畛,乃此湖水族总管,见过元君。"

没想到一个王府的内湖,还有水神栖住。

更没想到,我堂堂宋珧元君,没了仙法后,竟差点淹死在这个王府内湖里。

老龟身边,躺着慕若言,双目紧闭。老龟道:"星君吃了两口水,晕迷过去了,上岸缓过气来便好。小神未救得及时,元君莫怪。"

我拱手赔笑道:"畛老客气,若不是您,恐怕连本仙君也要折在此湖里。见笑见笑。"

老龟道:"元君施展不出仙术,所以惧水。小神这里有颗辟水珠,元君不嫌弃就请收下,在水中便可来去自如了。"

我道了谢,收好辟水珠,抱起天枢,分开水路回到岸上,托着慕若言的头,熟门熟路,开始渡气。

刚拿舌撬开他牙关,渡进第二口气时,身边忽然道,"小叔叔,你在做什么?"

第八章

本仙君猛抬起头,老脸微热,只见晋宁吮着手指头,乌黑溜圆的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我。晋殊躲在他背后,露出半张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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