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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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越措手不及,挣扎抓着衣襟道:“我自己来就好。”

连六公公掩口笑道:“怕什么,这是奴才们的份内事,脱几回就习惯了。”

夏天衣衫单薄,没两下乐越就被扒个精光,进了水桶中,小宦官拿起几个瓶罐碟碗往桶中洒了几样汁液,倒了几种粉末,乐越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进了汤锅的鸡,现在正进行到放调料这个步骤。

连六公公一一介绍道:“这是芙蓉露,做沐浴用皮肤会特别细滑,这样粉儿是西域进贡的药浴粉,清窍提神,这样…”

乐越头皮发麻,几个小宦官拿着浴布手巾仔细将他擦洗一遍,连六公公在一旁指点乾坤:“那里那里,指头缝里别留泥渍,还有这边这边,耳根后面用力擦擦…”

乐越从头到脚被洗涮打磨一遍,好像一只煮熟的龙虾一般红彤彤地出了浴桶,换上簇新的衣衫。

他这辈子头一回足踏丝履,穿上这种公子哥儿才穿的宽袖长衫,软绸的料子又轻又薄,凉滑地贴上皮上,让乐越觉得十分不踏实。小宦官熟稔地替他用干布擦拭湿发,抖扇至半干,绾发束冠。

整治完毕后,连六公公上下打量,满意点头:“好,好,这才是能面圣的样子。”

乐越出了内间,杜如渊双眼一亮,笑道:“乐兄真是焕然一新。”

琳箐的双眼闪着夜晚的星星:“乐越真是太帅了!只是这身衣服有点阴柔,体现不出他的豪气!”

昭沅小声嘀咕道:“有点别扭。”这身行头好看是好看,穿在乐越身上好像借来的,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衬。

乐越假装自言自语,从牙齿缝里向隐身在身边的昭沅道:“这就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再等了片刻,有小宦官在门外宣道:“皇上有命,宣乐越与定南王、定南王世子凤乾宫中见驾。”

凤乾宫乐越倒是听说过,正是皇帝老子的寝宫,看来皇帝的确病得不轻,召见臣民都出不了寝宫了。

内宫之中,此时也正议论纷纷。

皇帝竟然将那个自称皇族之后的乡野少年招进宫来,此等大事不仅震惊朝野,也让后宫大大震动。今日乐越奉召进宫,宫娥小宦官们都在好奇议论,不知此人长成什么模样。

澹台容月在殿阁中坐,听得外面的小宫女和小宦官们嘀嘀咕咕议论,心中七上八下。

这个时候,乐越应该是已经进宫来了。

见了皇上后,他会怎么样?

太子和国师不会突然发难,命人把他抓起来吧。

门外的小宫女正在低声道:“…看见的人有没有过来说的,那乐越长什么样子?听说他懂妖法,相貌粗陋,还会变大变小,好像个长翅膀的猴子一样。”

“不是说皮肤黑,身材魁梧,曾经当过土匪吗?”

“不对不对,是一个鬼魅般的年轻道士?”

“都错啦,刚刚琼雪听齐和说了,那个乐越长得一点都不粗陋,模样很俊朗,不比太子差,定南王世子更是比传说中还好看。”

澹台容月坐立难安,廊上又有匆匆脚步声传来:“来了来了,他们进了内宫,去凤乾宫见驾了!”

澹台容月蓦地站起身,疾步跑向门边,又微觉突兀,稳住身形,缓缓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老天老天,你一定要保佑乐越他平安。

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正在暗中揣度,不知这乐越形容如何人品如何。

这次以他来对抗安顺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愿太祖皇帝在天之灵保佑,这个乐越,不是个难以驾驭之辈。

回廊上悬挂的珠帘清脆做响,小宦官跪地禀报道:“皇上,那乐越与定南王、定南王世子一道来了。”

和韶从软榻上起身,整衣正坐:“宣。”

六月份连载

乐越随在小宦官身后,步入皇帝的寝宫凤乾宫。

迈入门槛,便闻见浓浓的药气。乐越常年挖草药卖钱,还长在山下镇子里的药铺打零工,对药草气味十分熟悉,嗅得出药气中有茯苓,柴胡,贝母并冬虫夏草的味道。

难道皇帝的病其实是肺疾?

凤乾宫甚大,乐越先看脚下,精巧的镂花砖地,花纹已被磨得有些模糊,并非传说中皇帝老子的住处那般遍地金砖。再看四周,墙不是很新,挂着几张山水字画,没有糊满金箔。深朱色的厅柱半新不旧,乐越偷眼迅速扫了一下房梁,未瞧见传说中晚上又来照明的大夜明珠,反倒是墙角停住旁摆着铜质的灯架,色泽颇老旧,不过擦得很亮。

店中的桌椅摆设,也都半新不旧,四处垂挂的薄纱帷幔中绣着三尾凤纹,用的貌似不是金线。

其实,乐越脚下次的转不比金子便宜,房梁和厅柱是凤翼杞梓木,半新不旧的桌椅为小叶犀角檀,连灯架下垫的那方小小的席垫都是只长在江南某地水边的玉线香蒲编就,沿的是一匹千金的紫槿麻布边,沿边的线是西域进宫的雪蚕吃金丝楠木叶所吐得丝,墙上的山水字画出自陆探微与张芝手笔。这些,乐越自然统统看不出。

所以皇帝老子的寝宫挺让他失望,这也太寒碜了,除了屋子大点,还不如狐老七的狐狸洞奢华。狐狸洞里的大花瓶上还镶着金边来者。

看来当皇帝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享福,今上大概因为不被凤凰待见,所以如此落魄。乐越闻着药香,心中陡升同情之意。

凤乾宫中服侍的宫女和宦官很多,殿中却静悄悄的,连大声呼气的声音都没有,引他们进来的小宦官脚步极轻,乐越不由自主也随着放轻了脚步,小宦官打起珠帘,引他们进入内殿。

遥遥见上首的椅榻上端坐一人,身穿深朱阔袖玄黑袍,头戴珠冕,乐越还没来得及细看,身旁的定南王和杜如渊已倒身跪拜,乐越也跟着跪倒叩首。

皇帝道了声“平身”,声音甚是年轻,语气平和,稍嫌中气不足。乐越在定南王和杜如渊之后爬起身,尚未站直,便听见皇帝问:“哪个是乐越?”

乐越躬身道:“草民便是。”

站在皇帝身后的小宦官立刻大声喝道:“大胆!回皇上话竟敢倨立不拜!”

乐越郁闷之,刚要再跪倒,皇帝已温声道:“并非在正殿中,不必拘礼,站着回话吧。”微微一顿,“你上前一些。”

乐越躬身谢恩,向前些许。皇帝再道:“把头抬起来,让朕看一看。”

琳菁隐身在乐越身后不耐烦道:“这个皇帝烦不烦,想看清楚乐越就一次把话说明白,一句话拆成几句真啰嗦。”

商景在杜如渊头顶瓮声道:“把一句话拆成几句正是凡间帝王与官场必会的学问之一。”

乐越遵旨抬头,趁机觑清圣容。

座上的天子年纪约莫比孙奔长了少许,身着绣凤纹的帝袍,面容苍白文秀,身形瘦削孱弱,注视着乐越微笑道:“好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乐越再弯腰:“皇上过誉了。”心里大不敬地想,皇帝长得实在不像皇帝,倒像个病怏怏的小书生。认太子这么大的儿子太不靠谱了,认太子做弟弟还差不多。

昭沅小声在乐越耳边道:“这里没有凤凰,皇帝身上的生气好薄。”生气淡薄,周身还有淡淡的灰气,这个皇帝命不长久了。

皇帝沉吟道:“乐越,乐越,这个名字也甚好。听闻你在玄道门派长大?”

乐越回道:“草民曾是青山派弟子,这个名字是昔日的师父给起的。草民这一代的弟子,都是乐字辈。”

皇帝含笑道:“原来如此,太子也是从小在玄道门派长大,似乎与你还是旧识。你如何进的玄道门派?”

乐越顿了一顿,道:“草民的父母在十几年前的涂城之乱中亡故,是昔日的师父救下了草民,将草民带回了青山派。”

皇帝似是不经意地问:“你的身世,也是你的师父告知与你的?”

乐越微微一凛:“不是。草民昔日的师父只是恰好经过涂城时将草民救出,并不知草民的身份,他老人家只是告知草民,父母亡故于涂城之乱而已。”

皇帝颔首,咳嗽了几声,接过一杯茶水饮了一口,接着道:“既然如此,你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

乐越沉声道:“因种种机缘得知。”

皇帝微微一笑,关于这个“种种机缘”究竟是什么,他没有细问,因为不需要。他转向定南王道:“此事多亏杜卿,帮了朕一个大忙,致使皇族血脉不至于流落在外,杜卿与世子,朕自有封赏。”

啊?乐越张了张嘴,却未发出一语。那厢定南王已躬身道:“臣谢皇上隆恩。”

乐越本想说,定南王爷与世子和此事也毫无关系,偏偏皇帝说了个功字,又说了个赏,他的话就不知该如何说了。

说定南王无功不需赏?

他也想得到,自己没钱没势没背景,和杜如渊一路在一起,换了谁是皇帝,都会猜测他乐越是不是定南王不服安顺王,一手培植起来的傀儡。多说只会越描越黑。定南王已经慨然扛下了这个罪名,乐越便没再开口,想先等着皇帝的态度明朗些再做打算。

御榻之上,皇帝勉力压下一阵咳嗽,许久,方哑声道:“乐越生在民间,倘若未经验证,朕就将你纳入宗室,恐怕朝中众臣,天下百姓,都不会信服。涉及皇室血亲,朕亦不可能草率,须得经由几道测试验证,才能最终定下你的身份。”

琳菁嘀咕道:“测试?乐越这支血脉在外面一百多年了,皇帝又没有傻龙的龙珠那么好用的东西,要怎么测啊?”

定南王已出声询问道:“敢问皇上,要怎么测?”

皇帝站起身,缓缓道:“朕要在太庙正殿内,太祖与太宗皇帝神位前,与乐越滴血认亲。”

滴??????滴血认亲??????

乐越在心中呐喊一声,不是吧!这怎么可能成功!

他乐越到底是不是老和家的人这件事先按下不表。就算的确是,这支血脉散落民间,早已掺杂数代平民之血。滴血认亲这个方法是父子兄弟相认用的,爷孙都不一定好使了,何况他和皇帝之间的亲戚关系隔了一百多年?

却听皇帝幽幽地道:“滴血认亲是目前唯一能使你身份服众的方法。在太庙之中,蒙太祖、太宗及各位先帝护佑,所得结果定然不会出差错。”

话毕,意味深长地望向乐越。

乐越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皇帝折身坐回御榻上,勉强压抑的咳嗽崩出喉咙,宫娥宦官们捧着盂帕茶盘跪倒在椅榻边。皇帝咳了片刻,扔下掩住口的巾帕,虚弱地道:“乐越从今日起可暂住在宫中,内廷西侧有一处乐庆宫,倒与你的名字相合,你可暂居于彼处。杜卿在京中有宅邸,朕便不再另做安置,世子留宿宫中,与乐越做个伴吧。”

乐越与定南王、杜如渊一道跪下谢恩。

皇帝又与他们谈了几句,便命小宦官带他们下去安顿。

走下凤乾宫的台阶,乐越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襟凉湿一片,黏在皮上。

边张和连六两位公公在阶下等候,凤乾宫的小宦官将皇上的圣意转传,仍由边张连六引着他们去乐庆宫。

步上路径交叉处,边张公公向定南王躬身道:“王爷到这里可以留步了。”

杜如渊道:“父王,儿臣暂时陪乐越住在宫中,父王毋需挂念。”

定南王的目光扫过乐越,最终还是落在杜如渊身上:“在宫中,切记谨慎守规。”

杜如渊应了声是。定南王轻叹了一声,转身随几名小宦官离去。

连六公公笑嘻嘻地向乐越杜如渊两人道:“世子与这位,乐庆宫已收拾妥当,请随我来。”

就在边张和连六引着他们向乐庆宫去的同时,后宫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蹿,散播到各个角落。

皇帝命人收拾乐庆宫时,众人早已猜到,那位自称皇家血脉的乱党首领,定然会在这里住下了。

而今事实果真摆在眼前,后宫之中顿时掀起纷涌的暗流。和韶虽然体弱无子,但妃嫔的数目并不算少。以皇后为首,贤妃、德妃、惠妃、淑妃四位贵妃,并何昭仪,沈昭仪等数位妃嫔才人,浩浩荡荡,涌进凰慈宫中,求太后拿个主意。皇上让个乡野的土匪头子住进了宫中,虽然是在最靠近外廷的西犄角处的乐庆宫内,仍让诸位娘娘们觉得心里不踏实。

皇后捏着手帕拭泪道:“太后娘娘你要替我们做主,听说那个匪首好生厉害,会变成一只长翅膀的大马猴,骑在乌龟上腾云驾雾,安顺王爷的数万大军都奈何不了他。臣妾们可都是些弱女子啊~~”

太后近日为儿子谋算,耗尽心力,常恨儿子的后宫之中皆有貌无才有胸无脑之辈,没一个中得了大用,帮得上半分忙。好容易将那乐越弄进宫中,国师府与安顺王一党尚未发难,后宫中的这一堆竟先跑过来哭闹。真真是有眼无珠看不清大局,一群蠢材!!

但后宫中蠢材云集,太后也不能全怪旁人。昔日先帝在位时,后宫之中勾心斗角,倾轧纷纭,幸亏太后手段高,又母凭子贵,方才坐稳了皇后之位。待和韶选择后妃时,太后深知儿子体弱,倘若后宫妖孽丛生,他一定吃不消,因此亲自把关,用多年历练出的一双利眼一一删选,但凡面相尖刻,精明伶俐者,一概剔除。所以和韶的后宫中一派娇憨气象。

到了今日,难道要怪自作孽不可活?太后的怒火顺着任督二脉蹭地烧到百会穴,重重一击桌案:“皇后,你坐镇中宫掌管凤印,不好好管理后宫,反而与诸妃嫔一道打听散播小道谣言,探听不相干的男子的消息,更与众人一道纠集哭闹,成何体统!”

其他言辞尤可,唯独后面这句“探听不相干的男子的消息”,皇后虽然脑筋不大好使,也知道是项重罪,立刻噤口不言,满屋子嘤嘤啼哭吵闹声一瞬间静寂。

片刻后,还是皇后抽噎了一下,颤声道:“太后恕罪,臣妾们只是听闻一个不相干的乱党要住进内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

太后再一拍桌案:“张口乱党,闭口乱党,谁教你们说这个词的?此人说不定就是皇室宗族血脉,皇帝都不敢大意,将他暂且安置宫中,你们倒先把罪名给定了!”

皇后与众妃嫔们再次噤声不言。

太后扫视众人,冷笑道:“这个少年,年纪与太子相仿,太子自册封后,便住在东宫内,离着后宫殿阁,比西犄角的乐庆宫可近了许多,怎不见你们哭闹,说什么不相干的男人之类?”

这不相干的男人明明是太后你先说的,皇后虽然如此腹诽,却万万不敢流于表面,只委屈道:“臣妾与妹妹们只是听到乱??????那人要住进来,一时乱了方寸。毕竟宫里从未有过这种人。望太后恕罪。”

太后长叹:“要怪,只能怪你们都没本事替皇上生个儿子,替哀家怀个皇孙。”

乱党进宫和她们生儿子有什么关系?皇后与众妃嫔们都不解其意,但却成功地勾起了大家的伤心事,皇后悲泣道:“臣妾们何尝不想呢?可是天意弄人,如今皇上的身体又??????呜呜呜??????”

妃嫔们跟着呜咽。

太后看着这一堆傻媳妇,只觉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虚,有气无力地摆手道:“你们都先回吧。算起来,乐庆宫离哀家的凰慈宫最近,就算那个乐越变成长翅膀的大马猴,骑着乌龟进来,也有哀家先替你们挡着。”不由自主叹息道:“说到胆量见识,你们真连澹台丞相家的那个容月都不如。唉!”

这话却触发了众妃嫔莫名的嫉妒之心。

李惠妃大胆接话道:“那是自然,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所谓一代胜似一代,必然是比臣妾们强的。而且听说,她和那个乐越本就相识,乐越还曾救过她的命,不知??????”

皇后到底比惠妃聪明些,横扫了她一眼,将惠妃剩下的话压回了肚子里。

皇后观察太后的脸色,擦擦眼泪,轻声道:“太后娘娘保重,臣妾们先告退了。”小心地站起身,带着众妃嫔们走了。

此刻,澹台容月正按着胸口拼命压制不安的情绪。她奉召前来凰慈宫陪太后说话,皇后与众妃嫔来时,她不便于她们相见,只好暂时避入屏风之后。惠妃的话虽然让她觉得很刺耳,但乐越住进了乐庆宫这个消息却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乐越他在皇宫中,一刻钟就能走到的地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他呢?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知道,她也在宫中?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亲口告诉乐越,万事小心。

澹台容月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勉力压抑自己激荡的情绪,定定神后,转出屏风。

太后微笑地看她:“方才惠妃的话,你不必介意,她就是那种脾气,并无恶意。”

澹台容月敛身行礼,应了声“是”。却听太后接着道:“你与那乐越果真认识?”

澹台容月心中一惊,拼命想要表现得镇定,但目光和神情中的破绽根本逃不出太后的利眼。

太后慈祥地道:“认识也没什么。只是你要记得,哀家接你入宫,是想让你成为太子妃。你父亲亦是如此希望。”

澹台容月咬住下唇,低下头。

太后看见她的神情,不由忆起自己年少时。那时,她还是个与此时的澹台容月年岁仿佛的少女,游园会时遇见了不知名的少年,他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对不出风流婉约的诗句,却舞得一手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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