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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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这样的一支队伍能够拉出去打仗。

长聚虽说是个比乡制还小的地方,却是个极为重要的军事据点。蔡阳刘姓宗室暴动,声势浩大,据说南阳郡守甄阜一接到谍报,即刻派遣新野县尉赶到长聚亲自坐镇指挥。

刘縯将要面临这一仗,其实并不像他口中说的那么轻而易举。

由于车辆少,所以辎车上除了乘人,还兼拖粮草,我不习惯跪得直挺挺的坐在车上给人欣赏,所以坐了没多久便自请下地走路,把空位留给了其他人。

因为多数都是步兵,再加上奴婢、牲畜,这队伍即使想走快,一天之内也实在赶不了多少路,对于平时勤于跑步锻炼的我而言,以这样的速度走上一天不是太大问题,于是乐得边走边欣赏沿途风景。

有四乘马从我身边快速经过,我本没多加在意,可那些人骑马跑出三四丈远后忽然掉头,打马而回。

“姑娘如此佳人,怎会徒步而行,如不嫌弃,上马与鄙人共坐一骑可否?”

我没好气的抬头瞥了一眼,当先一人衣着光鲜,一看就知出自豪门富户,长得倒也不赖,只可惜目光太过猥琐,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我没理他,径直从他跟前走过,把他当成空气。

不用回头我也能猜到他脸色不会好看,果然身边几位先吃吃的笑了起来,而后低声说了几句,估计是笑他不自量力。

那人显然是个急脾气,受不得激,被人这么一笑,顿时拍马重新追了上来,拦在我身前,阻断我的去路。

“姑娘,我可是一番好意……”

“滚开!”我没闲心听他废话,他脾气急,我比他更急。

今天为了赶路,所以没穿正装,也就一套厚绸襜褕,简短利落,正适合动手干架。

跆拳道的练习我一直没中断过,按说这几年下来,考个黑带三段也不成问题了,只可惜在这里缺少实战,终究是个遗憾。他如果有兴趣当活靶子给我练手,我倒也乐意奉陪。

果然那人脸色一黑,那张原本还面带微笑的脸孔,刹那间乌云密布。

我稍稍退后半步,脚踩丁字,深吸一口气,蓄势待发。

他如果敢乱动,我一招就把他掀下马。眼珠一转,忽然心动的发现他的这匹白马不错。

“阴姬,”一个熟稔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闷,悠然飘来。

我撇了撇嘴,憋足的劲顿时泄尽,耷拉着肩膀回过头去。

不宽的路面上照常走着许多人,各色各样的人畜混在一起,乱哄哄得有些像是赶集。刘秀坐在一头青牛背上,正穿过人群,慢悠悠的晃过来。

我不禁张大了嘴,眼珠险些脱眶。

为什么我每次见他,他都会带给人一种……呃,难以想象的意外惊喜呢!

“哈哈哈……”那四个人蓦地指着刘秀捧腹大笑,前俯后仰,只差没从马背上跌下。

我耳朵微微一烫,不自觉的低下头。

我敢打赌,那头青牛一定是刘家田里犁地用的耕牛,因为那副笨重的犁具还在牛脖子上套着呢。

“刘秀,你大哥是柱天都部,你难道要骑着头牛上阵替他杀敌不成?”

“以他那缩头乌龟的性子,我才不信他敢上阵杀敌,他骑头牛出来,八成是为打下长聚后驮财物方便……”

“刘文叔,你要脸不要?”

“你可真是孬种,以往曾听你大哥说你是个胸无大志之人,果不其然,你可真丢尽了刘家人的脸。”

“他也算是高祖的后人?哈哈哈……骑牛将军乎?”

一群人肆意大笑,极尽嘲讽之能,我听得怒火中烧,一个箭步冲上去,当先抓向那笑得最欢、讲话最刻薄的家伙,揪着他的衣领使劲一甩,竟把他轻而易举的拽下马来。

这时的马匹还没有配高桥马鞍和马镫,靠的全是两条腿夹着马腹保持平衡,他笑得正得意猖狂,丝毫没防备我会怒气冲冲的把他掀下马。只听“砰”的声巨响,他四脚朝天的摔了个仰八叉,连连呼痛惨叫。

我哈的一笑,走过去抬脚对准他胸口便踩,他吓得面如土色,尖叫道:“救命啊——”这一声又尖又细,就像一只被人卡住脖子的草鸡。

没等我这一脚踩实,胳膊上忽地一紧,有人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开,我手肘下沉,下意识扭身就是一拳。

拳风虎虎,在砸到那笔挺的鼻梁前我收住了,一颗心怦怦直跳:“要命,你拉我做什么?”

刘秀的那张脸就在我拳后一寸距离,险些被我砸成熊猫眼。我心有余悸的收回手,底下哀号的人趁机就地滚了两滚,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狼狈的跳上马背。

我挣了挣胳膊,刘秀仍是抓着我不放,手劲不见得捏疼我,却也轻易挣脱不开。我急道:“你拉着我干嘛,他们要跑了……”

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响,我回头一看,果然那四个该死的家伙骑着马落荒而逃,跟之前摆出的气定神闲相比,现在他们逃得比兔子还快。

“刘秀,”我气得跺脚。

他终于松开了手,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甚至连丝毫情绪的波动都没有,就像一处平静无波的湖水。我退后一步,呼吸急促,胸口不住起伏,这算什么人,这算什么表情?

他能不能发泄点不同的情绪让人看看。

“你太冲动了,”他淡淡的笑了下。

我脑袋里嗡的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的炸开了:“我冲动?你再说一遍,我冲动?!”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比我高出半个头,即使我踮着脚尖也够不上他的高度,可我已经气昏头了,双手抓着他的衣襟,猛力的摇,“你他妈的还有没有良心?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你以为我是你么?居然那么冷血……明知道马武就是当年绑架我的歹徒,你却还要帮着他说话。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马武是什么人,别告诉我当年的绑架事件你都不记得了,别告诉我……”

“唉,”耳边幽幽响起一声低叹,紧接着一股力道将我拖入怀中,“别哭,就都算是我的错,还不行么?”

“我哪有哭,”我倔强的抬起头来,眼前一片朦胧,眼眶里浮着水汽,眼泪顷刻间便要夺眶而出。我抬手揉眼睛,尴尬得声音发颤,“胡说八道,我为什么哭,眼花了你——”顿了顿,不甘心的继续蹂躏他的衣服,拳头一下下的砸向他胸口,“什么叫就算你错了,难道不是你错了吗,难道还是我错了吗?”

他哧的一笑。

我仰起头来,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皮肤白皙得叫人有些嫉妒,那双氤氲的眼眸近在咫尺,琉璃一样的颜色。眸色如水,一点瞳芒绚烂得就像夜空中的宸星。

星星正倒映在湖面上!

我心里忽然感慨的冒出这么一句。

原来人的眼睛,竟然可以长得这么漂亮。平时他总是笑眯眯的,让人不曾注意他的双眼,现在贴近了细看,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睫很密很长,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眨眼的时候会让人有种翩然飞舞的眩惑。

“在想什么呢?”他轻笑。

“没……”细若蚊蝇,我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花痴的样子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真是糗毙了。

“那怎么突然没声了?”

我一掌推开他,勉强退后三步:“骂得口干,省点口水不行啊。”

他笑着转身,从青牛角取下一只黑沉沉的陶罐递给我,我迟疑了下没立即去接。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不少人看到了刚才我咆哮的一幕,这会儿正侧目带着笑意的注视着我俩。如果说我不尴尬,那是扯谎,我只觉得耳根子火辣辣的发烫。

刘秀拉起我的手,稳稳的把陶罐放到我手里。陶罐子很不起眼,两个耳鼻口上栓了股麻绳,可是罐身很干净,里头盛装的水质也很明净,我捧着喝下第一口时感觉一股冰冷直透胸臆,冻得我打了个哆嗦。

“上来吧,”喝水的时候,刘秀已经爬上了牛背,伸手拍了拍自己身前,“走太多路当心待会儿腿疼。”

我撇嘴:“能不能不坐?”

他静静的望着我。

“你不觉得……骑牛真的很……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小牧童。”

“一大把年纪……”他低低的重复,又好气又好笑的弯起了嘴角,“你认为我很老么?”

“不是,我没那意思……”我说的是真话,他才二十七岁,搁古代算是青春已过,老树不开花的年纪,但是如果用现代标准衡量,那可是最佳王老五的美好时光。

没等我把话讲完,他突然弯腰抓住我的右手,使劲往上提的同时,另一只手在我后腰轻轻一托,瞬间将我拉上牛背,稳稳当当的坐在他身前,动作快得出奇。

惊呼声梗在了喉咙里,我愣是没喊出来。等到回神的时候,那头牛已经开始哞哞叫唤着往前踱步了。

“我说……”我咽了口干沫,有点惊恐的抓住了犁具套子,牛背上光溜溜的,突起的脊梁骨戳得我屁股疼得要命。回头看了眼刘秀,他却仍是一派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好像骑的不是牛,而是匈奴马。

“我说……”手上一滑,险些摔下牛背去,我急忙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我说你真打算骑着这头大笨牛去打长聚吗?”

“有何不可呢?”他的声音低柔,透着笑意,磁沉的声音从他震动的胸腔中迸发出来,很是动听,“古有黄飞虎骑五色牛,助西伯侯姬昌建周,如今我刘文叔为何不能骑牛,助兄长复汉?”

我瞠目结舌,以前即使和刘秀打过不少交道,也从没听他这么意气风发的说过这样豪迈的话。印象中唯一曾有过的一次,还是在宴请蔡少公的宴会上,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了那句“怎见得是说国师公,怎见得非是指我呢?”

不过他那天之后的表现,却又实在叫人无法恭维。

可是……为什么刚才说出这番豪言壮语的刘秀,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的情景呢?

牛脖子上挂着一只铜铃,走路摇晃的时候会发现沙哑沉闷的响声。我侧耳听了会儿,忽而一震,恍然大悟——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原因呢,刘秀之所以落魄到无马可乘,不得不骑牛上阵,全是因我之故——他的那匹马,早在小长安就被我杀了,甚至就连马肉也被我和刘玄瓜分殆尽。

我倏然回头,呆呆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一时间神魂剧颤。

这家伙……其实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一句话都不曾解释,甚至连半句牢骚都没冲我发过,面对众人的永远都是一张风神俊秀的笑脸。

“又怎么了?”他含笑低下头。

“不,没什么……”我大大的吸了口气,很用力的说了句,“你说的很对,就算是骑牛冲锋陷阵,你亦能做个大将军!”

十指慢慢收拢,我要去打长聚,我要夺一匹战马回来,我要还刘秀一匹真正的战马!

长聚

当古代冷兵器时代的战场真正展现在我眼前,当我真正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到这种血肉搏杀时,那种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震撼力无法用任何形容词能描绘。

我从最初的恶心中挣扎出来,渐渐的,身体里竟难以抑制的升起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动。

我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血液里是这等好战的。

当我举着刘縯的那柄青铜剑,刺进一名企图从背后偷袭刘秀的长聚士兵身体时,我的心在发颤,出手却是丝毫犹豫也不曾闪过。

刘秀左手搂紧我的腰,催动青牛往前冲,牛是见红就疯的动物,战场上太多的血腥刺激得它已经不大受人控制。

这头原本温顺的,在田里默默劳作了一辈子的青牛,这会儿却比任何战马都还要勇猛。两只尖长的犄角上粘着淋漓鲜血,血水把犄角涂抹得锃亮,森冷的发出夺命的幽光。

我感觉自己就好像这头青牛一样,身体已经不受我控制,仿若沉浸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要想不被沉没,唯有随波逐流。

“别怕,有我在。”这是刘秀在我耳边不知说过几回的话语,我无言以对。

是我执意不肯留在后方,执意要跟着他冲前锋杀敌的,是我私心的想替他多多缴获战利品,好偿还欠下的人情,可真到了生死悬于一发的危急时刻,他没有任何抱怨,竟是一遍遍的不断分心安抚我。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人偷袭而不自知。

我怎能让他受伤?我怎能让他因我而受伤?我怎能允许有人再在我面前死去……只要一想到惨死的邓婵,我的心就不再有丝毫的颤抖了。

杀就杀了!杀人是为了救人!杀人是为了活命!

这在战场上,来不得半点妇人之仁,虽然这与我二十多年的道德理念相悖,但是,当再次挥下长剑的那一刻,我的心已不再发颤,手劲透着狠厉,每一剑必中人要害,毫不留情。

“丽华,”我猛然震惊,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叫我的名字。刘秀喘着气放开我,大叫道,“你来驾牛,往东边去。”

他抬手一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有七八面旌旗在迎风飘扬能有这等排场的地方,必然有大人物存在。

“好 ”耳畔的厮杀声与惨呼声不断,在这里没有炮火,没有硝烟,有的只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拼的是命,洒的是血!

这样的战争更为残酷!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个中滋味。

那些马匹平时瞧着威风,可真摊上我们身下的这头已经红了眼的疯牛,也只有吓得四下逃窜的份。

刘秀持剑护在我周围,刀戟虽无眼,却没有一丝挨得到我身上,只听得乒乒乓乓声不断,血雾弥漫,就跟蒙蒙细雨一般,在我身上落下不少。

我也顾不上抹脸了,瞪大眼睛,拼命驱使青牛撒开四蹄,往人堆里钻。

七八个举旗的士兵尚未能反应得过来,顿时被青牛撞倒一片,一阵混乱中有个骑青骊马的将军叫骂着往后退缩。

刘秀挥剑一指:“冲过去。”

我没半分犹豫,剑身在牛身上猛力一敲,青牛的那身皮脂虽厚,也被我这一记重击敲得吃痛,“哞”的一声长嘶,四蹄刨得泥土翻飞四溅,气势惊人的往那将军身前冲去。

那将军大吃一惊,估计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驾牛这么玩命打仗的,稍一愣怔,青骊马被大青牛撞了个正着,咴地声悲嘶,错步倒退。

若不是我瞧着这匹马体型强健,有点像是匈奴马混血品种,心里存下私心,及时把牛头拽歪向一侧,这匹青骊马早已被牛犄角撞得肠穿肚烂。

那人兀自在马背上咆哮怒吼,我身后却是突然一阵衣袂飒响。刘秀腾身跳起,轻盈如燕的越过我的头顶。

一道利芒耀入我眼,那人惊惶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可是他的头颅却是顺着刘秀的手起剑落,平平的飞出一丈,刹那间滚入灰蒙蒙的尘土中。

没了脑袋的尸体从马背上笨重的栽下,刘秀凌空一扑,如大鹏展翅般稳稳落于马上。

“别发呆!”他策马奔来,一剑砍落我身后的敌人。

我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木讷的点头:“哦……哦……”

那将军的尸首就躺在血泊中,周围的士兵却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呼啦啦一窝蜂的散开,有的竟是丢了兵器,跪在地上举起双手以示投降。

刘秀的额头挂着血珠子,那是汗水混合着血水凝成的血珠,脸上惯常挂着的笑容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凌厉肃然。

心跳忽地漏了半拍,这种表情的刘秀还真是前所未见。狠狠压下心中的悸动,我环顾四周,看着满地狼藉,问道:“你刚才杀的人是谁?”

他笑了笑,坚毅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一字一顿的回答:“新野县尉。”

简短的四个字却让我惊异的愣住了,片刻后我嘿地笑了起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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