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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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剑光现时,蓝衫人瞬间已出了一十二剑,十二声极速的剑响连成一气,听起来只像是一剑刺出,一剑伤敌。赫连闻人号称“急雷惊电”,却发现若非对方手下留情,他的剑此刻也早已躺在地上。

众人身旁似仍有未逝的剑光点点,隐隐散入满地飞花之中,一柄银鞘长剑闲挂腰畔,那蓝衫人淡笑回身,对垂帘一礼,温文说道:“苏陵来迟,请公子恕罪。”

他正是剑术与皇非齐名,仁义与楚王比肩的昔国公子苏陵。

帘内子昊微微一笑:“既你来了,这里的事便交给你吧。”

“是。”苏陵轻轻一低头,举止从容不迫,周身似有朗月般的清雅之气,翩然怡人。他转身面对赫连武馆的人,目光在赫连闻人面前停了一停,微笑道,“赫连先生,没想到刚分手不久,便又在这里见面。”

赫连闻人此次来昔国,正是奉命前来购买战马。昔国战马天下闻名,在这般战争频繁的时代,战马的优劣及数量,往往决定一个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弱。楚国兵力强盛,又与昔国比邻,两国每年都有大批的战马交易,赫连家与苏陵常有接触,因此颇为相熟。

赫连闻人抱拳道:“苏公子,你我两国一向交好,冥衣楼在昔国境内行凶伤人,不知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陵看了一眼满面痛苦的赫连齐,道:“先生若肯看在我的薄面上立刻离开此地,至少其他人的性命还可以保住,否则,便是让我为难了。”

赫连闻人目光一利:“公子要袒护冥衣楼!”

苏陵温言道:“赫连先生,冥衣楼是我昔国的贵客,与冥衣楼为敌,便是与苏陵为敌,亦是与昔国为敌,还请先生三思。”

他说话始终优雅得体,赫连闻人却着实吃了一惊,昔国竟为冥衣楼不惜开罪楚国,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帘内那人究竟是谁,竟能让整个昔国都为之所用?与此相比,赫连武馆剑法的外传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切都在电念之间,他冷声道:“如此说来,公子是决心与我楚国为敌了?”

苏陵并不回答,只侧身看向帘内。帘内一片安静,过了片刻,传出子昊淡倦的声音:“区区赫连家怕是还代表不了楚国,昔国的战马,只是不卖给赫连羿人。”

苏陵便一笑,对赫连闻人拱手道:“我会立刻命人将赫连大人所付的定金送还,并依合约赔偿一万楚金,先前与先生约定的两万匹战马,恕敝国无能为力了。”

赫连闻人此时怒到极处,反倒冷静下来,纵观形势,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去,看住苏陵:“贵国今日之情,我楚国记下了,但愿公子日后不要后悔。”

苏陵却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家,并非不卖给楚国,先生不要误会了。至于令侄……”他顿了顿,略一思索,对帘内道,“赫连齐虽然平素行为不端,但却罪不至死,公子能否饶他一次性命?”

但见垂帘一动,离司闪身而出,笑说:“死不了的,我早说过那不是毒,清水里面泡三天,自然就没事了。但要记住一个月内切勿妄动真气,否则可就不好说了。”

垂帘扬起的刹那,赫连闻人一眼瞥去,竟看到了皇非的师妹,九夷族公主且兰。垂帘一瞬飘下,他这一愣,便未及看清且兰身旁之人,但似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中隐隐掠过杀机,“我们走!苏公子,咱们后会有期!”

一时间,赫连武馆的人走得一干二净,苏陵毫不在意地笑笑,并不因多了赫连家这样强大的对手而见忧虑,转身时已换了称呼,建议道:“主人,连日路途劳顿,是否入城稍事歇息,明日再去洗马谷。”

子昊长身而起,迎向且兰略带探寻的目光,轻轻笑了一笑,道:“不妨事,我们走吧。”

苏陵遂不多言,欠身从命。

不知为何,面对子昊,且兰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似乎有很多事等着去做,不愿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的每一丝笑容,都像一张无形的面具,他的每一句话,都将改变些什么。这样的他,这样的东帝,这个叫子昊的男人,在与她一直以来的想象出现如此之大的反差后,化作一片深邃无底的海洋,带给她无尽的困惑。直到多年以后,且兰才知道,原来相识之前便已注定,原来生死爱恨从未由她……

第15章 第十五章

昔国境内的终始山是惊云山脉的分支,惊云奇峰连绵至此,山势缓落,与逐渐开阔的平原相接,形成一处群岭环绕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马平川的云中平原,西南、东南两面,则分别是九夷族旧国以及国势强盛的楚国。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将这片风景奇秀的土地赐于王姐子昔为封地,是为之昔国。

一行人进入洗马谷,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两条巨龙蜿蜒盘踞,将峡谷环抱在深山中央,密不可见。身处此地,目所能及只是天地间一片无垠的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驰上一侧山崖,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缰勒马,面对这碧色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无不生出赞叹之情。

苏陵带马上前:“主人,前面便是九夷族暂居之地了,我们不如在那儿稍作歇息。”话未说完,忽然扭头听了听,笑道,“今天倒来得巧了。”

子昊在他说话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峡谷口,只过得这片刻,便有一阵巨大的响声清楚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至,速度极快,令人仿佛突然身入千军万马之中,身边万象齐喉,重石坠地如雨,伴着脚下巨雷隆隆,连山川大地亦随之震动不已。

寻声望去,眼前峡谷入口率先出现数匹矫健的骊马,紧接着,十匹,百匹,千匹……庞大的马群迅速冲入山谷,飞蹄扬尘,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席卷了整片赭黄色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尘。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马群,一时间屏息静气,只觉心神激荡。苏陵将马鞭一扬,傲然道:“主人,这便是洗马谷中饲养的战马,这些年悉心经营,如今已足够装备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没有哪国的马会比它们更快,更有耐力。”

子昊目光掠过滚滚不绝的马群,似有清冽的锋芒瞬息闪过。离司好奇地问道:“公子,这么多战马,任它们这样随意奔跑,若走丢了怎么办?”

苏陵抬手前指:“昔国有一套特殊的御马术,这数千匹战马只需几个驭奴即可,你看。”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发现其中几匹马背上有两个体形瘦小,发肤黝黑如炭的驭奴。那驭奴并不固定待在一处,不时在马背之上跳跃移动,身手灵活如猿猴,嘴中不时发出短促而奇异的哨声约束战马,但因身形肤色毫不起眼,若非特意指点,当真不易发现。

子昊似乎兴致极好,突然一带缰绳,朗声道:“走,我们入谷去!”说罢领先策马冲出,墨烆、离司立刻跟上,苏陵、且兰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侧纵马急下,顿时融入浩荡的马群之中。

他们人人皆善骑术,一路随奔马疾驰,却丝毫不见局促,待到冲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开朗,且兰浑身一震,不由自己勒马停下了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若草原般的大地,无边碧草连天,天空湛蓝如水,阳光毫无顾忌地洒照在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断反射出淡金碎银样的光泽,洁白的浮云落在湖畔岩间,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随意流泄,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那一瞬间,且兰恍然以为回到了九夷族故乡。

如此平静而美丽的地方,已经有多少年只能在梦中留恋、思念,她几乎不敢再策马前行,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景象,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冲上心头,几令泪水夺眶而出。

“公主。”身边突然响起苏陵温文尔雅的声音,且兰匆忙一闭目,转身看去。

苏陵策马随在近旁,对她笑了笑,道:“一直没有机会跟公主道声抱歉,公主想必已知道了,昔国当年收留九夷族人,实际上是要牵制公主,使九夷族无法对帝都构成威胁,还望公主能够谅解。”

且兰不想他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微微一怔,稍后摇头道:“公子言重了,是我应该向公子道谢才对,无论昔国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毕竟在此得到保全,这份援手之情,我和族人毕生铭记。”

苏陵眼中掠过一丝意外:“我以为公主至少会有些责怪,毕竟在战场上因此受制,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且兰看着高远无垠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

的确,当她知道族人落入敌人掌握的时候,是曾经怨恨过,那种噬骨的恐惧与怨恨,险些便铸成大错。

那一天,手上沾着所谓仇人的血回到那间安静的大殿,没有母亲,没有族人,也没有王族和战争,外面月色很亮,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听流水的声音,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人心里,空白一片。

有什么东西自迷雾中呼之欲出,比浓重的鲜血更令人窒息。这一场深远的杀伐中,这一片惨烈的战场上,整个九夷族,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未来的路,又将何去何从?

“这些年我只知道,王族杀了我的母亲,我便要东帝偿命,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我成功了,王族必然再杀我,九夷族也一定会继续复仇……这样没有终止的轮回从我这里开始,会化成两族的宿命永远延续下去,那么跟着我拼杀流血的人们,我的族人、部属,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牺牲,为什么要卷进这样的杀戮,为什么要被当作棋子利用,他们活着难道就为这个吗?我能给他们的,也就是这样的生活吗?”不由自主说出的话,有几分迷茫,有几分疲惫,她突然抱歉地一笑,扭头道,“公子怕是要听糊涂了吧?”

苏陵同她缓缓并羁前行:“我相信公主的确是真正爱护着自己的族人,但太多的责任有时反而是一种束缚。其实我们不妨换一种想法,即便不是跟着公主逃亡和战斗,九夷族难道就能摆脱眼前的境地吗?倘若没有公主支撑局面,情况只会更糟。目前身在局中的每个人,从最高的统帅到一个最普通的士兵,求名求利或是求生,总有着自己的目的和不得不做的理由,大家不过是带着各自所求走上了同一条路,说到底就这么简单,其实谁也不必为谁负责到底。”

且兰沉思片刻,低声道:“身在局中……那公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可以冒昧一问吗?求名求利或是求生,似乎都不应该是你的目的。”

微风中苏陵目视前方,发带轻轻飞扬,衬得他神色温怡洒然:“苏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身处乱世,得遇明主,但求报此知遇之恩,所作所为亦不负男儿此生罢了。”

且兰立刻问道:“但公子又怎能确定,所遇之人,值得你一生追随?”

苏陵目光一抬,笑道:“是与不是,需要公主自己去看。”

两人同时抬头,前方不远处子昊勒马独立,离司和墨烆随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绝不会轻易去打扰自己的主人,然而跟随他的步伐却早已成为生命中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

不必为谁负责,不必想得太多。世上有几人能够真正如此?即便手握天下,那份恣意妄为的洒脱也是遥不可及的吧。雍朝的东帝,无论何时都不可能为自己而活,在她的肩上,也早已有着九夷族这副沉重的担子。或许,今后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让族人永远这样安宁地生活下去,不再在铁马烽烟中拼斗,不再于流血牺牲中挣扎。

且兰轻声叹息:“苏公子,九夷族能有今日,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苏陵却道:“其实公主真正要谢的应该是主上,三年前我是奉了主上密令保全幸存的九夷族人,不知公主现在是不是已能体谅主上的苦衷?”

瞥见他眼中一丝深意,且兰勒马停住:“公子此话,是想问我九夷族如今的立场吗?”

苏陵道:“请公主见谅,有些事,苏陵得不替主上思虑周全。”

从这几日的种种决断看来,主上是要扶持九夷族成为第二个昔国,并对这且兰公主十分另眼相看。昔国不会背叛东帝,却不代表曾经与王族不共戴天的九夷族亦不会,连离司都不十分清楚的那一场刺杀,主上虽只字不提,却显然造成了十分严重的后果,以至于今日在酒肆中乍见面时,他几乎以为那毒已到了难以压制的地步。实际上,他本不赞成这一路纵马赶路,但谷中山路崎岖难通车驾,又要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以免露宿深山,无奈之下只得如此。而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看主上的意思并不打算避开且兰,那这一席话便不得不问了。

风扬衣袍,在前方男子眉宇间掠过深远的痕迹,明亮如金的阳光并没有消融他周身不变的淡冷,且兰目视那身影良久,逐渐沿他的目光望向山野间悠然美丽的画面:“天下虽大,莫非王土,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宁,已别无选择了,对吗?公子可以相信,面对洗马谷这片祥和的土地,九夷族至少不会做王族的敌人。”

苏陵点头道:“好,希望公主能永远记得此话,公主请随我来吧。”

众人离开九夷族暂居的地方,开始继续往山谷深处而去,一路上快马不停,深入终始山腹地,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除苏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来到这深隐于群山中的峡谷,沿途看似悠远平静的山林中实际暗哨重重,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接近这方圆数十里地。且兰是多年带兵之人,一路发觉这峡谷设兵布阵防御森严,竟如一个严谨有度的大军营,不但隐秘,而且易守难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纵有皇非、姬沧这等人物率大军前来,怕一时间也难以攻克。

不多时到达岭前,与初时只见鸟飞猿啼、古木参天的山涧相比,阵阵呐喊冲杀、剑戟相交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人齐聚,远处飞骑扬尘,驰骤纵横,似是轻甲骑兵正在交锋对阵;近处令旗翻舞,变幻无穷,却是步兵演练阵法。众人并未深入,只从旁观看,但他们刚一出现,前方点将台上便有两人转头看来。苏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将手中马鞭一摆,示意他们不必来见,两名将领遥遥欠身致礼后,继续督促战士操练。

众人下马,子昊在这处高丘之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便问苏陵:“多少人?”

苏陵略作思量,答道:“五十万。”

大家闻言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齐齐转头再往谷中看去。且兰先前虽隐约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时心中的震惊仍未平复,不想历来韬光养晦的昔国竟暗藏了这样一支精兵,但再三审视,却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万大军,那几乎已与整个楚国的兵力相当。

几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旧,不带半分惊讶,只淡淡应了一声。

只听苏陵继续道:“三万骑兵,两万步兵,洗马谷屯兵五万,备马三万六千匹。谷中将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坚者不进,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骑、射,有一者不知则不取,入谷三年,有一者不精,自请军法处置。自主人传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时间挑选这些人,又用了三年时间以最严酷的方式训练调教,主人若要用这些人,一可当十,十可当百,五万,便是五十万。”

子昊始终不曾回头,此时俯视整个山谷,各处布置尽收眼底,清冷面容之上隐含了一丝极淡的赞赏。

他身后的苏陵一袭长衫儒雅,不染分毫兵锋戾气,若非腰畔长剑提醒他绝世的剑术,很难令人想象他领军布阵的模样。然而就是在他手中,调教出了足以和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抗衡的精兵。

日暮四合,苍翠如染的山岭已渐渐笼入霞色交织的余晖之中,万山如海,托起无边无尽燃烧的云火,在天地间展现着寂没前最后的壮美,亦将此君臣二人的身影融为一体。

子昊迎着夕阳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很好。”转身迎上且兰讶异未平的目光,笑了一笑:“明日我们去冶庐,看看十娘这几年又研究出什么好东西了。”

且兰不禁问道:“冶庐是什么地方?”

子昊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庐是为这数万将士炼戈铸剑之处。寇十娘是后风国冶剑大匠寇契的女儿,洗马谷有苏陵,冶庐便由她来主持。”习惯性地负手身后,不料肩头骤然一阵锐痛传来,牵得眉心略紧。神情却未变,只是本已走到了马前又停了脚步,顿了顿,对墨烆微微抬头。墨烆会意,上前牵了马匹随行,一行人缓步往谷中走去。

且兰心中越发惊奇,当年楚、宣两国亡后风时,曾兵围皓山以求冶剑之术,寇契怒折数把名剑,焚山毁家,冶剑之术自此失传,不想竟尚有传人。默默随他走了一会儿,忽然道:“精兵、良将、快马、利剑,奇谋、绝阵,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不屑与我为敌罢了,这三年复仇,可真真是一个笑话啊!”

子昊抬了抬眸,但笑不语,肩头疼痛令半边身子极为不适,始料未及的一丝疲惫使得他不想多说什么,而有些话,原本也不必说。或许她已经看出端倪,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九夷之战,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机,步步经营的赌局。整整七年,重华宫中那个女人何其精明,倒也真费了不少心思。

倾一国而算天下。并不强大的九夷族,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进退杀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个人猜出了他的谋划——一个最应该阻止,却最后毫无保留支持了他的人。

长明宫中短暂的密谈,隐晦的话语牵出缜密的布局,最终归于一个惊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个高雅聪慧的女子,将她的性命,她的女儿,她的国家和族人,以一种平静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换取了他一个承诺。她曾说过的话,使且兰成为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终将随他步入另一方更加复杂的棋局。

既有前因,必生业果,天地循环,无非如此。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知,而她,未知。

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不如不知。

当晚几人便宿在谷中精舍,轻云遮月,空山幽静,长夜中隔壁房中一盏青灯始终亮着,将一道清寂的影子映上轩窗。且兰便抱膝坐于榻上,隔着深沉的黑暗看着那孤单的灯火静静出神。

帝都一战之后,从漓汶殿到兰台,从酒肆到洗马谷,短短数日她想了太多的事情,如今的九夷族,如今的天下,昔国、楚国、帝都,还有……东帝,那个险些使整个九夷族万劫不复,又突然将无限光明送到他们眼前的男子。

隔窗相望,孤灯影深,那削瘦的身影中似乎蕴藏着奇异的力量,会令所有人不知不觉追随、信任、敬服,抬头冷月清亮,恰如他傲然的眼神,即便在翻天覆日、变幻莫测的风云之下亦清晰从容。纵然明白随他同行,必将面对更加险恶诡谲的阴谋,更加惨烈无情的杀伐,但谁又能回头,谁又能挣脱他漫不经心抬眸一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某非王臣。他们都只是他的子民,注定的命运。

这一夜且兰毫无睡意,待到凌晨方合目调息了片刻,天空刚刚露出淡青色的微光,谷中已有人马往来操练,渐渐传来属于战场与军营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且兰起身步出房门,意外地发现子昊独自站在庭中,正负手沉思。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来,见是且兰,原本笼着一片静漠的脸上淡淡转出笑容,眸清似水,眉若春风,恍然吹散微凉的晨曦。

且兰亦报以微笑,举步上前:“我以为你来这里会检阅军队,让他们明白谁是真正的主人,现在看来,你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子昊微微垂眸笑了一笑:“有苏陵在,何必我麻烦?”

且兰轻叹一声:“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像苏陵这种人会对你死心塌地。”

子昊与她对视片刻,目光投向遥远缥缈的天际,清澈的晨光丝丝落入眼中,如浸深潭。他淡然道:“我需要他们做的,是无论我在与不在都一样。可以因我在而更好,却绝不能因我不在而有分毫混乱,想要如此,唯有让他们放手而为才行。”

且兰并没有听出他话中别有含义,只是略觉奇怪:“这样将兵权交于他人,难道你不怕事有万一吗?”

子昊洒然而笑,只说了四个字:“用人不疑。”

说话间只见苏陵和一个黑衣女子结伴而来,乍见那女子,子昊怔了怔,随即唇畔展开一缕温煦的笑容。

那女子看起来要比且兰大上几岁,已不算太年轻,也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间明媚的风韵却使得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在极致的花朵,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未到近前,便听到她轻快的笑声传来:“十娘见过主人!主人难得来一趟,也不事先告诉我,若知道主人到了,我昨日便进谷来了!”

寇十娘的父亲生前曾与商容有结拜之义,后风亡国时商容设法将她救出,带入宫中抚养,在离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子昊起居,直到商容奉命出宫,她才随之一同离开。这时到了面前细细打量子昊,只见子昊苍白的面色,柔声叹气:“主人。”

“十娘,不过几年未见,怎么便学会长吁短叹了?”子昊含笑望向她,目光柔和而愉悦,“本说今日去冶庐看你,你倒先来了。”

十娘道:“冶庐那边尽是些破铜烂铁,荒山野岭又闷又热,到处都是飞灰扬尘,主人去哪里干嘛?若是为了看剑,我已替主人带过来了。”

子昊目蕴浅笑:“如此听来,十娘倒像是来找我诉苦的,打发你去那种地方,一待便是数年,也着实委屈你了。”

十娘同他说话倒不像别人那般始终存有敬畏,顿时笑道:“主人算是说对了,我今天来还真是想请主人准我离开冶庐一趟。”

“去看看你的剑。”子昊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问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为了那《冶子秘录》?”

十娘道:“主人已经知道了,当年皓山大火,我以为此书已然焚毁,可聂七传了消息过来,这书竟在楚国重现踪迹。《冶子秘录》是家父毕生心血所在,其中记载的冶金、铸剑、机关之术,比我凭记忆所知要详细百倍。主人,这本秘录绝不能落入他国之手!”

此事聂七前几日便请示过,子昊微微颔首:“秘录的真伪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让你下山一趟。子娆现在正在楚国,你可与聂七一同前去,一切听她安排。”

十娘大喜道:“多谢主人!”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一方试剑石前,十娘带来的数样兵器陈列于此,刀、剑、枪、戈、矛、戟一应俱全,都曾经过她精心改造,分外实用锋锐。她一一指点介绍,子昊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其中一柄乌鞘长剑上,略一抬头,“此剑寒意深敛,锐气静藏,在这些兵器中当为上品,你却为何避而不谈?”

十娘微微一震,随即自嘲般地叹道:“主人好眼力,这柄剑乃是我采若耶之金铜、赤堇之银锡、茨山之铁英化了三年时间铸造而成,说起来也算是难得。”她带剑出鞘,往试剑石上随手斩下,一声清鸣,长剑斫石而入,现出深深痕迹,剑身却完好如初。十娘抚剑长叹,眼中隐有遗憾,“但当年在父亲手中,这只能是一柄弃剑,便是师兄在此,十娘也不敢卖弄。”

子昊接过剑来:“铸剑铸心,顺其自然便好,切忌急功近利。”

十娘道:“十娘不敢懈怠,倘若铸不出好的兵器,岂不误了主人大事?主人放心,十娘绝不会马虎,待取了《冶子秘录》回来,必让咱们军中将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剑那样的利器。”

子昊失笑道:“你也恁地贪心,浮翾剑乃是上古神器,岂容人手一把?

十娘看了看且兰,弯眉浅笑:“那如此难得的剑,主人怎么就赠给了且兰公主?主人是知道的,这浮翾剑可是当年白帝赠与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啊!”

子昊闻言浅笑不语,转头时温润的目光落至且兰眼底。那幽深的注视融入了山林间明净的阳光,若有一丝复杂难言的意味,仿佛包容了天地万物,历尽了人间繁华的一声叹息,无尽低沉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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