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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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如潮,帐帘飘动时透进晨光,却如黑夜般昏沉不明,耳边依稀听到有人急促的叫声,疲惫的意识却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骤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观门打开的一瞬,三两只野鹤闻声惊起,刹那振翅声后,一切又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夜玄殇举步而入。

幽径深深,不知几许,两侧露重苔深,松柏挂霜,一路蜿蜒,阒无人声。眼前此景,仿佛每一步迈出,都将陷入一个未知的迷境,然而前行的人目光清朗,似乎坦然无惧。

灯光便在此时亮起。

紫纱宫灯,白玉雕栏。夜风幽然而至,吹动楼前纱幕缭绕飞散,状如轻烟,夜玄殇深眸映着夜色微微细起,那一瞬,恍若剑光。

楼中有人,轻纱扬起的时候,一个紫衣女人的身影缥缈而现。

夜玄殇止步帘外。

飞纱半落,紫衣女子依稀回头,朱唇轻启:“你来了。”

冰水般的声音,略带一丝优雅的低沉,飘入耳中,缠绵心底。刹那间时光回到六年之前,百花丛中,艳阳无光。

夜玄殇深吸一口气,笑容自削薄的唇边徐徐绽开:“多年未见,夫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你终是回到穆国。”紫衣女子轻轻转身,烟幕微漾,如她旖旎的风姿,一道银丝却在月下闪过诡异的寒光。

夜玄殇的目光穿过重重纱帘落在她的身旁,那处玄衣清魅的女子,正沉睡如梦。

“既是关心,为何不进来?”紫衣女子侧了容颜,眼波隔了烟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夜玄殇笑了一笑,终是拂帘而入:“关心则乱,怕扰了夫人医治。”

不问经过,不问缘由,不问是何人所为,不问这目的何在,敏锐的感觉虽已发现先前带走子娆之人仍在这道观之内,也知道这一路原本是故意引诱,但微笑从容不失礼数,只是望向那银丝的目光,终究还是暴露了些许担忧的心情。

楼观虚境,烟色绕梁。

面前之人,淡淡轻纱遮面,看不尽容颜绝色,宽大紫衣道袍飘逸若无,却更强调了她诱人的美丽,数道银丝正自她指尖透出,月光之下活物一般穿入子娆心口,仿佛是那清魅的玄衣之上盛开了一朵奇美的银花。

血色,便自花心浸出,浓得像要溢散开来,一丝一缕,蔓延妖娆。

夜玄殇谈笑之间,目光始终不曾稍离那银丝,直到那紫衣女子纤指微微一挑,银丝骤散而收,径直没入子娆心口,一层血光弥漫,月光也在瞬间变得妖冶,紫衣女子的声音便在这样幽谧的光色中袅袅响起:“这般紧张关心,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夜玄殇抬眸,微笑坦然:“是很重要。”

重纱背后仿佛有一道冰霜般的目光,丝丝剥离着他的每一分神情:“那你可知她中的乃是巫蛊中极致之毒,四域噬心蛊?”

夜玄殇道:“就凭夫人方才所施之术,想要化解这蛊毒,应该并非难事。”

紫纱影里荡开一声低笑:“你想我救她,我凭什么要救她?”

夜玄殇亦是微微一笑:“六年前夫人以与父王交换为条件,指点玄殇出路,今日有何要求,玄殇亦愿效劳。”

“不问条件是何,便出口承诺?”紫衣女子再问。

夜玄殇笑容明朗:“只要夫人开口,玄殇力所能及,必为夫人做到。”

那紫衣女子的声音却忽然冷淡下来:“只可惜无论是什么条件,我都救不了她。”

一脉烟纱幽幽,好似深夜将一切遮挡得无声无色,不见丝毫光明的痕迹。渠弥国师欲杀其人,现在若连玉真观妙华夫人亦说无救,那这世上还有何人能解其蛊?夜玄殇唇锋轻抿,似是笑意仍在,漆黑的眸心却是微微一收,欠身问道:“还请夫人告知详情。”

妙华夫人侧头,看向昏睡不醒的子娆:“四域噬心蛊虽然厉害,但却并非无解,只可惜她是代人受蛊,现在既无蛊主,亦无蛊灵,要解此蛊,千难万难。”

夜玄殇道:“请教夫人,何为蛊主,何为蛊灵,有此二者又做何用?”

妙华夫人道:“施蛊之人为蛊主,原应受蛊之人即为蛊灵,她现在这种情况,乃是以巫族奇术血影莲华引渡心血,触发了作为蛊媒的四域奇花,导致本应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蛊虫转噬心脉,若有蛊主亲自施术,便可以数种特制的蛊药将此心蛊重新引回蛊灵身上,那她所中之蛊自然得解,否则蛊虫无体可依,无路可寻,绝不会轻易离开眼下的宿体。”

夜玄殇双眸一垂,忽再发问:“照夫人现在所言,没有蛊主蛊灵,此蛊并非不解,而是难解。”

妙华夫人随声道:“再取四域奇花为媒,将心蛊引渡至他人身上,自然也可,只是需得一命换一命,你要如何去解?”

夜玄殇便是一笑:“如此便好,那就请夫人说明交换的条件吧。”

面纱之后,妙华夫人冶丽的目光隐约一挑,看向他处:“你要替她解蛊?”

夜玄殇道:“玄殇一命可为蛊引,四域奇花想必也难不倒夫人,两者兼备,蛊毒可解,现在只需夫人告知要如何才肯救人。”

夜风吹动轻纱,丹艳的唇色恍然一现,语声如刃,缈缦飘出:“以命换命?”

夜玄殇神色不改,唇边笑容亦是潇洒如旧:“以命换命。”

妙华夫人停了一瞬,忽然冷冷道:“她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般待她?”

夜玄殇道:“朋友,知己。”

妙华夫人道:“仅仅如此?”

夜玄殇微笑道:“如此足够。”

重纱恢复幽静,背后一双妙目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审视着对面眉目不羁的男子:“我很奇怪,一个连性命都失去的人,要如何完成我的条件?”

夜玄殇唇角微扬:“夫人开出的条件若是必要,又怎会让我轻易失去性命?”

妙华夫人似是一怔,随即曼声而笑:“好一个夜三公子,果然胆大心细,连这样的赌注你也敢下。你怎知我一定能够救她,又能保全你的性命?”

夜玄殇淡笑道:“夫人费尽心机将子娆带到此处,并令人一路引我前来,若只为要我们其中一人送命,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既然夫人另有目的,我便赌一赌运气,也未尝不可。”

妙华夫人婀娜移步,行至他身旁:“看来我当真没有看错人,那么,你敢赌我的条件吗?”

夜玄殇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妙华夫人道:“好,现在你有这个机会,可以用两件事,换她一条命。”

夜玄殇微微侧首:“玄殇愿闻其详。”

妙华夫人螓首轻抬,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细语入耳勾魂,每一丝吐字都是那样的动人心肠,夜玄殇神情却意外一僵,素来漫不经心的笑容第一次自唇畔,甚至眼底全然消失,半晌之后,方道:“夫人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妙华夫人道:“此事对你有益无害,何为强人所难?”

夜玄殇苦笑道:“夫人何必装糊涂,当初我与父王交换的条件别人不知,夫人却是一清二楚,如今这一句话可是让我白白忍受六年质子之苦,还得赔上日后大好时光,不是强人所难又是什么?”

妙华夫人道:“你当年与穆王协定,只要取回紫晶石,你便从此与穆国王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但这六年的经历你应该已清楚地知道,太子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的,那么除了取而代之,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夜玄殇转头道:“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何我那太子大哥一心认定我要凭紫晶石换取继位之权,害得我这六年的日子十分不好过。”

妙华夫人道:“这个问题现在很重要吗?”

“的确已不怎么重要。”夜玄殇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继续苦笑,“夫人可否先说出第二个条件,莫要分两次让我头疼。”

幽幽月光之下,妙华夫人抬起手来,冷冷道:“用你的剑,杀一个人。”

第95章 第三十一章

谈笑自若的人毫无预兆地倒下去,唇角鲜血涌出。

“子昊!”

仲晏子距离最近,吃了一惊伸手急扶,一见之下,神色顿变。

子昊先前经歧师用药,辅以心血调养,原本身子颇见起色,但子娆大婚之夜楚都惊变,乱数迭起,单只为平息失控的局势便已费尽心思,再加战场谋算皇非,出手禁制歧师,更与姬沧以硬碰硬,夺取胜局,仲晏子三人此来虽在预料之中,但要说服他们,将日后的棋子安排周密,毕竟不是轻而易举,而最不巧的,便是那丹顶金蛇。

仲晏子三人到来之前,子昊受伤功力耗损,因担心药毒伺机发作,刚刚命离司重施旧法,取金蛇毒液入体为药,原本若是无事,能够静心调息上三两个时辰,便可像以前一样取得以毒攻毒的效果,纵然经脉间疼痛会数倍加剧,但毒性却能暂时得到控制。却不料,仲晏子三人正挑了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此事既无法交由苏陵处理,更不能放且兰单独面对,一番言辞交锋,便是机关算尽,再不容分毫意外。

如此连日心神耗费,可谓殚精竭虑,较之数月来步步为营更加伤身,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法扭转身体的极限,待事情尘埃落定,紧绷的精神刚刚放松,原被九幽玄通压制的血鸾剑气猝然攻心,伤毒并发,带来彻底的黑暗。

仲晏子方才曾替子昊诊脉,知这情况甚是危急,当即不假思索,出手急点他背心几大要穴,欲以自身内力助他压制伤势,却不料真气送出,只觉一道强劲无比的吸力从他心府生出,非但无法抑制九幽玄通与毒气冲撞,就连自身真气亦似失去控制,野马脱缰一般向子昊体内涌去。

仲晏子大吃一惊,待要收手已是身不由己。若照这样下去,非但他将因内力流失而武功尽废,子昊受创的经脉也可能无法承受这样不加约束的冲击,落得爆体而亡,但面对那股诡异的吸力,一切心法武功竟都全然失效,就连撤掌都不能够,真气毫不停留,被源源不断地向外吸去,仲晏子额上逐渐渗出冷汗。

“老酸儒,莫要逞强!”天游子和樵枯道长看出有异,只道是子昊伤势太重,仲晏子一人难以应付,双双低喝,一左一右两道真气贯入子昊胸前,同时加以援手,但甫一触到子昊身体,顿时心叫不妙。

三道真气入体,精纯深厚,沛然不休,子昊却双目紧闭,似无所觉,守护绛宫的玄通心法仿佛化作一个无底的漩涡,迅速吞噬着一切外来的真气,匪夷所思的反吸之力,以仲晏子三人数十年修为全力联手,竟都无法与之抗衡,唯有各自意守丹田苦苦支撑。

片刻之后,子昊腕间一点玄光烁然闪亮,瞬间飞散四射。光芒幽异如幻,无比清澈却也无比瞑暗诡妙,随着真气不断注入体内,子昊周身如涌光潮,衣衫之外的肌肤亦渐渐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色泽,唯有苍白的容颜上一抹血色,鲜艳近乎妖异。

九幽玄通生死境,由生入死,由死而生。

光芒越来越亮,慢慢笼罩四周空间,时间一分一毫流逝,仲晏子三人汗透重衫,头顶皆是白气盘绕,显然已近极限。此时子昊意识逐渐恢复,似是若有所觉,每一分真气的流冲都在唤醒熟悉的剧痛,仿佛步步艰难破冰而上,其下是无底深渊,其上是万丈刀焰,是生是死,是进是退,坚持还是放弃,只在一念之间。

浓重的赤色,是何处烈火焚尽晴空,剔骨的剧痛,是谁的鲜血覆没山河?

静坐的身子微微一颤,猛然间,心血如箭喷出,修眸陡张。

玄色光芒骤然盛亮,抬掌之间,狂涌的真气,漫射的异芒,出其不意地冲向整座大帐。

主帐之外,原本兵戈林立,人声肃静,且兰虽听子昊吩咐回到自己营帐,但终究放心不下,与叔孙亦等人略作交代后,复又转回这边,方要找苏陵询问情况,骤变便在此时发生。

前方安静的主帐突然间光亮透射,一股强势无匹的真气,自大帐中心轰然炸开。结实的营帐四壁粉碎,漫天破裂的篷布飞屑中,玄色清光夺目一现,真气余劲,去势不衰,四周地面岩石崩溅,泥砂纷飞,接连不断出现数道骇人的裂痕。

苏陵与且兰大吃一惊,话都不及说,不约而同动身疾掠,抢向主帐所在。

帐内早已存无余物,子昊出掌震开三人,原想借势站起,谁知周身竟是虚脱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气,向前一晃,一口鲜血喷至地面。

“主上当心!”苏陵且兰同时抢近,左右将人扶住。苏陵运指急封他心脉附近几处要穴,再要渡入内力,子昊内息略复,一掌将他挡下,哑声道:“危险,莫要乱来,王叔……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中,体内数道残余的真气往返冲撞,剧痛翻腾不止,顿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且兰不知刚才究竟发生何事,只道双方言语不和,以至动起手来,两败俱伤,一边尽力支撑着子昊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担心地回头叫道:“师父,道长,你们没事吧?”

仲晏子三人全无回声,皆是盘膝静坐,面色灰败如死,看去极是骇人。子昊重新控制玄通真气,终是压制住紊乱的气息,抬起头来,目光落向对面,微微一停,复又淡淡合目。

苏陵对且兰摇了摇头,眼见事情可能闹僵,皆在思量该要如何善后。过了许久,天游子第一个恢复过来,哑声道:“好小子,若非老头子几十年功力精纯,这条老命险些便送在你手中,咳,老道士、老酸儒,你们还没死吧?”

三人之中仲晏子功力损耗最甚,一时开不得口,樵枯道长勉强答道:“你还没死,老道哪里那么容易翘辫子,这便支撑不下,岂非平白输了你一头?”

见老友这时候仍旧争强好胜,天游子忍不住摇头,却也知他无恙,放下一半心来。此刻仲晏子行功完毕,睁开眼睛,且兰急忙趋前扶住:“师父,你怎样了?”

仲晏子吃力地起身,看着子昊低声道:“方才你若多行功一周天,江湖上从此便没了我们三隐的名号,日后行事也不会再有人从中阻挠,你一向不择手段,不留后患,何以白白放过这样的机会?”

子昊徐徐抬眸:“朕虽绝情,却没有滥杀的习惯,多谢王叔和两位前辈,替朕赢得不少时间。”

仲晏子一声长叹,仰头喃喃道:“天意,天意啊!我们三人为了替你疗伤,功力散去十之七八,如今便是想阻拦你什么,也已有心无力,罢了!”目光转向且兰,“日后我便将这丫头交给你了,记住你说过的话,倘若亏待她半分,我一样不会饶你。”

“王叔多虑了。”子昊淡然回望,容色无声。

一言一答,出人意表,苏陵二人无不惊讶,且兰羽睫倏抬,转头叫道:“师父,你……你答应了?”

仲晏子眼中透出怜惜的神色,轻轻伸手抚上她的长发。

低沉的一声叹息,肩头温暖的感觉,那样陌生却又那样令人依恋,一直以来恩师严厉的目光在这一刻竟是如此慈爱,就像是父亲的呵护,父亲的疼爱,多少次曾在梦中想象的感觉,突如其来。

且兰怔怔看着仲晏子,忍不住轻声道:“师父,您要走了吗?是我不听话,惹您生气了。”

仲晏子微笑道:“且兰,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些年聚少离多,师父原还想多教你一些东西,现在看来却也不需要了,你要记着,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保护好自己,莫让师父担心。”

且兰心中一紧,不知为何酸楚难言,抬眼所及,却正遇上子昊安静的注视。

似是柔和,似是淡漠,那样透澈的目光,分明无情却又似包含了人间至深的悲喜,且兰再移不开目光,明知尘埃落定,雍朝东帝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曾经期盼思恋终要成为现实,无由的伤感却像破出心尖的一滴鲜血,纠结了痛楚悄悄浸放。

两两相对,一双璧人,无奈天意作弄,姻缘荒唐。仲晏子缓缓闭目,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终是下定决心,回头道:“江湖有三隐,今日才算名副其实,老道士,前日咱们还输了三坛酒,几年不见,竟让这老家伙占了先,趁早讨回来为妙。”

一旁天游子捞起竹烟,眯着眼睛道:“两个老东西又算计我,老头子和你们认识几十年,从来都是吃亏,连你们嫁徒儿,都要送上份天大的贺礼,弄个血本无归。”

仲晏子笑了笑,道:“如此我与老道还你两顿喜酒,免得理亏被人说嘴,你看如何?”

天游子手抚长须,待要说话,樵枯道长白眉一抬,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老道最烦就是你们两个,斗酒还寻这么多名目,想喝就喝,要走快走,还啰嗦什么!”一拍腰间酒葫芦,放声长吟:“不信江湖催人老,引觞歌啸眷疏狂,万丈功名孤身去,一身风雨任逍遥!”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葫芦仰头畅饮,破袖一挥,转身便去。

四周守兵不在少数,未得命令,无人胆敢阻拦,纷纷让出道路。天游子与仲晏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长身而起。子昊挥手遣开苏陵,淡声道:“侄儿不便远送,王叔保重。”

帝都兵将即刻后退,同时执戈行礼,一片兵锋精甲,绵延大营。

仲晏子深深看了且兰一眼,蓦然而笑,不再多言,伴随两位老友飘然离去。

“师父!”

离别在前,或是血脉相连,终究心有所感,且兰忍不住追上几步叫道:“师父!”却见仲晏子头也不回,三人背影渐渐模糊,消失在将明未明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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