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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瑄离来到他身后,暂时没有说话。他也并未回头,说道:“从你来到宣都的那一日起,花费了多少心思,直到今天,这座陵墓终于完工了。”

瑄离停下脚步,道:“若非君上下令日夜赶工,甚至亲自督造,仅凭瑄离一人之力,这寝陵绝无可能这么快顺利完成。”

皇非转头看去,他在那锋芒乍现的目光中低头欠身,掩下眉间浅浅神色,说道:“王域刚刚传回消息,速伦军部日前被白虎军重创,全军覆灭,赤哈、莫多两部昨日与王世交锋,似乎也吃了不小的亏。”

皇非俊美的面容之上闪过一缕淡淡的冷笑,“外十九部三大首领各具野心,既然他们着急,便让东帝先行调教一下吧。”

瑄离道:“穆王发兵参战,对我们威胁不小,外十九部恐怕抵挡不了多久,不知君上的伤势如何了?”

皇非与姬沧息川城一战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回到宣都之后闭关数日,已是功力尽复。此时赤焰军诸将“叛国弑主”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宣都发布令旨,以为宣王复仇之名清洗余孽,同时大肆征兵,举国备战。宣国素来国力强盛,不虞粮草军饷,不过半月时间,除了烈风骑原有精兵之外,便招募大军数万,单就兵力而论,足以取代曾经的赤焰军。”

皇非凝望高悬于上的黄金棺椁,道:“宣王既然遭众将围攻而亡,本君的伤自然也不能好得太快。你传信出去,给外十九部首领指条路,让他们集中兵力,进攻洗马谷。”

“洗马谷?”瑄离眉梢微挑,略加思忖道:“洗马谷已属于昔国境界,并非战略要地,就算被攻占,对王域也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东帝恐怕不会放在眼中吧。”

皇非扬唇道:“你放心,只要洗马谷受到威胁,东帝就一会发兵救援,他虽然干脆利落葬送息川,但绝不会坐看子民受戮,更何况,哪里还有九夷族遗民,待到王师阵脚大乱,穆王要应付烈风骑,便得付出一点代价了。”

瑄离心思灵透,一点即明,笑道:“君上当着料事如神,不想短短数日,帝都的一举一动竟早已在君上眼中了。瑄离现在越发庆幸选择了一个正确的盟友,如今想来,宣王死得也并不冤枉。”

石壁上一双巨大的神兽附身下望,目光仿佛洞穿远古,注视着如今站立在北域王权之巅的王者。高悬在上的灯火照亮赤衣红袍,如同火焰烈烈燃烧,令人不能鄙视,然而皇非的语气却是冷的,“他以为每次都能赢得了本君,甚至狂妄到自断臂膀,殊不知胜负不过一线之间,本君岂会接连两次输给他。”

息川之战皇非虽除去生平劲敌,重夺兵权,但似乎并无十分畅快,较之以前风流狂傲,却多了几分深沉狠戾,就连曾经追随他出生入死的烈风骑的将领,现在在他面前都颇有几分畏惧之心,瑄离眸光微抬,带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宣王本就是个狂妄自大的人,一个人太过狂妄,便会目空一切,除非遇到一个和他势均力敌的人。所以一直以来,赤焰军将领一旦战败唯死而已,宣王根本从未将那些人放在眼中,更加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但是在整个北域,无人不对宣王畏若神魔,心甘情愿为之所用,这个却是狂妄的魅力与气度。”

皇非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好似岐山之畔划落的流星,冰冷而又炽热,“赤峰山相遇,我与他斗了整整十年,他的确是个好对手,但最终还是要死在我的剑下。”

瑄离道:“所以君上正是那个与宣王势均力敌的人,既相互吸引,而又渴望毁灭彼此。”

相互吸引,而又渴望毁灭彼此。皇非徐徐闭上眼睛,息川城中惊天的烈火仿佛仍在眼前燃烧,那人魅肆的神容也在烈火的背景下如此清晰,直到现在,他依然记得剑锋刺入他胸膛的感觉,那生死刹那,他分明在笑,如此痛快惬意,就像多年来每一次与他开怀畅饮或是并肩纵骑,伴那星月飞扬的笑容。

面对着冰冷的黄金棺椁时他才突然发现,十年争锋,十年快意,与那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能听到他的笑声,看到他的笑眸,鲜血染透剑锋,永远无法洗清,那双眼眸,竟然也已刻骨铭心。

黄金棺椁下是一篇空洞的黑暗,那人早已与息川城一同毁灭,他的琴,他的剑,他的人。皇非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这双手放眼天下已再无真正的对手,从此以后少原君剑下已再无人不可杀。这时候,瑄离的声音忽然重新响起在耳边,“说到底,君上还是太了解宣王了,否则也不能巧妙设计,使他以为君上始终处于掌控之中。只是有一事我却不太明白,白姝儿与君上有杀亲之仇,而且如今已经投靠穆国,君上为何这么轻易便放她离开?”

皇非回过头来,完美的面容在火光之下显得更加冷酷无情,“这女人颇有些手段。穆国此次与帝都的联盟十分稳固,等闲难以破局,但只要她不甘屈居人下,便一定会设法算计帝都,从中生事,本君若是这时杀了她,岂非白白浪费了一枚好棋子?”

瑄离点头道:“君上万事料定,有备无患,但如此打算,是否还是为了那王族公主?”

皇非唇峰冷冷上扬,道:“本君向来恩怨分明,王族与楚国这笔账,自是要着落在她身上。你即刻替本君送一封战书到帝都,若东帝仍旧不肯让九公主嫁入北域,那么,便让他做好迎接烈风骑的准备。”

第五十七章 同气连枝

子娆将蝶千衣交给夜玄殇后,在白虎军中停留了几日。十九部重兵虽然有意南侵,却被穆军阻在雍江,一时气焰暂熄。数日后九公主乘船回京,穆国白虎上将卫垣与统卫府上将颜菁亦随行觐见,战船顺风顺水,一日之间便到了帝都。

入城已时近黄昏,东帝却仍在九华殿未曾回宫。子娆听说北域一早遣人送来了战书,倒也不甚在意,命离司引了卫垣、颜菁前去参见,独自便往长明宫而去。

晚雪修竹,御湖之上薄冰晶莹,倒映几株寒梅娇娆轻放,风吹薄暮,点点幽香如缕,一路飘上衣带云袂,飘落岑寂沉静的寝殿。子娆步履轻慢,转过织锦回廊,拂开飞龙金帷,一直入了东帝书房。案前前数叠奏章散放,随手一翻,那些振振言辞之下偶见他冷凝的笔记,一转一折,无不勾画入心。她着眼看了一会儿,丹唇轻轻一勾,隐约便似轻笑,随手丢开那些奏章回头,一个丹红的“忍”字突然映入眼帘。

一字隐忍,笔笔血艳。

子娆凝眸静立,想起那日初出玄塔,在他面前挥袖而书,写就这肆无忌惮的心绪,今时再见竟恍如隔世。世事辗转,山河变换,多少国破家亡铁血生死,改了苍生运命,换了江山容颜,唯有那一个人,在她心头翻云覆雨,相思相见难相忘。然而他是她的王兄,天下的君主,此身重入帝都,这里的一人一物都提醒着一个事实--无论她是否是襄王的血脉,身心灵魂又是何人,至少在世人眼中,她是王族的公主,他是雍朝的天子。

子娆细了凤眸,忽然轻轻一笑,抬手处那些奏章落上银炭,焰光腾地燃起,复又渐渐熄下,最终在她冷魅的注视中化作一缕轻烟。

此时外面传来东帝回宫的通报。

夜色如幕,宫人侍卫都远远停在殿外,只有一人的脚步伴着重重金灯径自入内。子昊独自进入寝殿,走到玉案之前突然微微停步,目光侧处,唇畔掠过一丝浅淡的笑痕。他自行丢开王氅,站在案前随手翻了一下奏章,身后忽然有双柔软的手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

女子幽微的发香带着微暖的呼吸便在耳边,他削薄的唇角笑意略深,说道:“回来了。”

身后女子柔声轻笑,“你也不问我是谁吗?”

子昊抬手覆上她指尖,含笑转身,“长明宫中除了你,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奏章又藏到哪里去了?”

子娆黛眉轻略,瞄了一眼旁边,“那些奏章吗?我烧了。”

“烧了?”

“烧得干干净净。”子娆容色侧映灯火,明暗间清绝妖魅,如描似画,“既然那些朝臣说我妖女祸国,便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妖女。我也那皇非如何要他们多管闲事,当时我既不不愿催皇非解释,现在自也懒得听他们聒噪。”

子昊随意笑笑,道:“朝臣们自来如此,直言进谏也是他们的本分,不过几句闲话,你到认了真。”

子娆冷哼道:“若说本分,昔日凤后当朝,怎不见他们如此仗义执言?庸庸懦懦明哲保身,你好心性不跟他们计较,我却不怕折祸国干政的罪名。这次不过烧基本奏章,回头让我撞见,看我不拔了他们的舌根一个个送去刑谳司。”

子昊眼梢微微一扬,徐声道:“朕是不是太宠你了?这般性情手段,日后怕不当真要让你毁了朕的江山社稷?”

子娆眸光轻转,“怎么,王兄可是后悔了?”

子昊扶案落座,合目淡淡笑道:“你几时见朕做事后悔过?”

“若说这个呢,好像倒也见过一次。”子娆在身旁以手支颐,蓦地转眸浅笑,曼声道:“朕这一生做得做错的一件事,便是答应子娆嫁入君府,让她离开了朕的保护。这样的错误已经有了一次了,便不会再有第二次……”她不紧不慢,字字句句软声道来,正是那晚宣军帐中他与皇非一席对话。

子昊靠在软枕上半挑眉峰,明眸打量那灯火深处如仙似魅的女子,火光幽幽的跳动,照得那片片金云龙纹似是在烟香之中缥缈游荡,缭绕纠缠,渐渐地,他便轻轻眯了修眸,挑了薄唇。她不问他如何处置那北域的战书,他亦绝口不提此事,手中灵石串珠光芒流漾,仿佛一抹摄魂的颜色敛入那眸心,深深浅浅,染作墨色如玉一泓幽谭。待她含笑说完,他才开口道:“那些朝臣的话似乎只对了一半,妖女虽说是妖女,只怕还没修炼成精,说到底总还是要朕腾出手来护着才安心。”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修冷的眉目略带着三分清倦,衬那一身九龙簇云织银纹玄袍,灯下看去别有一番雍容风流。子娆轻轻地笑,随手把玩他腰间玉佩上的丝穗,一缕缕缠在指尖,“君无戏言,你要护便护得彻底些,反正你是九霄上仙,神通广大,我再怎么修炼也不过是个小小妖精,脱不了七情六欲,忘不了人间红尘,我也不想成仙,总归有人护着,说话算话便好。”

子昊一笑道:“放心,朕既然说过了,到死也必护你周全……”话音未落,她的手指已抵上他的唇,声音幽柔,唇香轻漫,“别说‘死’这个字,我还没活够呢,你若不在,我找谁去兑现诺言?”

子昊目光微凝,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庞,在那轮廓迷人的下颚处微微停留,片刻后笑道:“莫非朕还生生世世被你这小妖女赖上了不成?”炉中沉香弥漫寝殿,雕梁画栋,如染烟云,子娆睫光轻轻扬起,触到他柔和清邃的目光婉转荡漾,仿若桃色幽幽触落深潭。她俯在他的胸口轻声浅笑,柔柔呼吸吹向他耳畔,“来世太远太久,我先要了此生再说,我赖不赖你没关系,反正你赖不掉我的。”

低沉的笑意漠然自他胸口传来,那带笑的气息如此温暖,像是要将人的心弦融化,化作丝丝香云,缕缕轻烟。有着温柔笑眸的君王,眉目间仿佛带了三分烟火气息,再不复那清冷云端无情的神祗。

红尘人间风流欢喜,又有什么能比得上两情相悦,枕间相伴?金风玉露镜花水月,又有什么能比得上夜色如斯,佳人在怀?幽幽烟香入幕,云帐散落榻前,子娆慵然依偎在子昊身畔,过了一会儿,柔声问道:“子昊。”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揽她在怀,轻抚她宛若流水般清冶的发丝。

“子昊。”她闭目微笑,仍是低声叫他的名字。

“子昊。”她闭目微笑,仍是低声叫他的名字。

“我在。”

“子昊……”

他含笑的叹息化作她唇畔轻轻一吻。此时此刻,安静的寝殿中没有任何人回来打扰他们,长夜深处唯有彼此的呼吸纠缠,发丝流潋。轻纱影里灯火柔,帐外深宫雪落花开,青红满地,月光深处,一枝娇艳的红梅晶莹绽放,一天星月如许,灿烂安宁。

东帝八年初,白虎军踞江而守,与王师两面夹击,连败赤哈、莫多两大军部。十九部大军屡次想要突破雍江防线,皆为穆军所阻,始终未能得逞。元月上旬,穆王玄殇命大将廖邺、少将虞肖驻军重山关,亲点白虎军三千精兵,与彦翎、白姝儿、殷夕语一道,护送百仙圣手蝶千衣南入帝都。

穆王一行到达帝都时,恰逢东帝闭关未出,却早已传下王旨,以诸侯中最高规格的九章之礼迎接穆王,九公主与王后且兰、昔王苏陵一同,亲率六卿重臣出迎。

巍巍帝宫,浮云漫雪,雍江金水绕城而上,三千白虎军驻扎城外,不再前行,以示侯国礼敬王族之意。王城禁军字雍门而内列开仪仗,九门神道天阙,放眼金旗华羽万道,琼光雪色里耀得天地生辉。

御道两侧忠臣肃立,九重天阶尽头,凤衣流金的女子立于紫伞宝盖之下,姿容绝伦,恍若天人。夜玄殇随着典仪官员踏上金殿,抬头一笑,微微挑了挑眉梢,目光不掩惊艳之色。子娆魅眸轻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附身靠近他耳畔,柔声说道:“惊云圣域冽泉酒,八百里快马刚刚送到,穆王满意否?”

王女帝姬容光夺目,娇娆笑语却似兰芝玉露,温柔到醉人。夜玄殇哈哈一笑,欠身道:“公主厚爱,玄殇受宠若惊。”

子娆含笑瞥了他一眼,两人举止亲密,不避耳目,再加上先前便有传言,九公主当日西入穆国,与穆王早已私订婚约,群臣如今有目共睹,不由面色各异。说到底现在九公主仍是名正言顺的少原君夫人,日前皇非接掌北域兵权,遣使携血玲珑南下帝都,面见东帝,提出和亲罢战之议。多数朝臣都进言以和为贵,当送九公主入嫁北域,息事宁人,其中甚至包括向来主张动兵的大司马叔孙亦、大司空宿英。谁知东帝当朝挥笔,复以战书,只骇得朝臣群相失色。东帝如此态度,众臣无不明白九公主早晚将承大统,日后雍朝必是女主当国的局面,如今又见穆国威势,更加对九公主惊怕憎畏,莫以言表。

子娆转身时满含兴味地扫视众人,丹唇隐约一勾,随即伴了穆王扬袂而去。当晚流云宫中设宴,且兰等人与夜玄殇皆是旧识,何况穆国先时出兵,早已被视为帝都盟友,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甚是热闹,就连一向话语不多的墨烆也与穆王相谈甚欢。但除了若有所思的叔孙亦之外,且兰身侧的含夕一直神情落寞,只有在夜玄殇开口逗她的时候才多说几句话。酒宴方才过半,她便抱了云生兽起身道:“子娆姐姐,兰且姐姐、夜大哥,我觉得有些困了,想先回宫去了。”

且兰笑道:“你这丫头今早便贪睡,怎么这时候就困了,是否刚刚贪杯多喝了酒?也罢,便让她们先陪你回去休息吧。”

含夕看了一眼且兰重华宫调来服侍她的几名侍女,道:“我不会喝酒,明天再来找夜大哥玩。”说完便要带着侍女离开。正在这时,外面忽有先机营之人匆匆而入,到了苏陵身后低声说了几句哈,苏陵向来处事沉着,闻言却是脸色微变,紧跟着低声追问来人,神情越发凝重。

子娆在席上瞥见,挥手令侍酒的宫人退下,“出了什么事?”

苏陵起身道:“公主,前方刚刚传来军情,宣国十九部大将联手进攻洗马谷,现在先锋军已经到了昔国境内。”

子娆心头一凛,目中闪过诧异,且兰与叔孙亦同时色变,“什么?十九部大军方重挫,怎么会突然进攻洗马谷?”

洗马谷不但有九夷族人,更有日前自王域疏散而去的百姓。昔国驻军本便不多,眼下大半正追随王师作战,余者不足万人兵力,除了本国防御之外,要保护洗马谷的百姓根本力不从心。苏陵眉头轻蹙,说道:“军报已经证实无误,洗马谷中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昔国兵力不足,若不及时调兵救援,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子娆手把玉盏,一时不曾发话,片刻后转向且兰,低声问道:“九夷族人隐居之处,你是否曾对皇非提起过?”‘

且兰摇头道:“绝对没有,洗马谷乃是当日王师练兵所在,更关系我一族安危,我怎可能轻易告诉他人。”

子娆直起身子,修眉淡淡一挑,“此事蹊跷,对方如何得知洗马谷的情报?北域大军突然行动,目的显然是要引王师出兵,自目前王师驻地到洗马谷必经天道,若是对方在那处设下伏兵,我们根本无从防范。”

在座众人无不久经沙场,对九域地形了如指掌,皆知此言非虚,东帝闭关前曾命九公主摄政,没有她的印玺,无人能调动王师一兵一卒,叔孙亦当即离席跪下,说道:“公主!洗马谷眼看危在旦夕,请公主看在九夷族为帝都出生入死的分上,千万施以援手,否则,此次非但九夷,就连昔国也难逃厄运!”

子娆淡淡睨了他一眼,道:“洗马谷中皆是我王族臣民,我自不会见死不救,但若明知敌军设下陷阱,还要自投罗网,那便是愚蠢至极。”

四周晶帘微光折入座上魅艳的凤眸,如同薄雪冰影,刹那一掠而过。叔孙亦呼吸一窒,顿时说不出话来。苏陵虽也心急如焚,却向来思虑稳重,沉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道:“此时使臣手中的战书只怕还未送回北域,十九部大军已然有所行动。对方这是有备而来,摆明了要迫王师出兵,大乱我们在雍江沿线的军事部署,亦看准了我们不会坐视不理。公主,帝都的防御线绝对不能轻动,且让臣领兵回国吧,立刻启程或许还来得及。”

他的态度虽然温文平和,但话语中已是存了一去无回的决心。作为昔国之主,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坐看子民受戮,但只凭昔国的军队想要对抗北域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且兰即刻说道:“公子万万不可,若无大军应援,昔国势将难保。”

苏陵微微躬身,说道:“殿下,大局为重。”短短数字,在座诸人无不凛然,整座流云宫忽然陷入一片安静,包括门口尚未离开的侍卫在内,所有人都看向苏陵。四周灯火倏暗复明,照出蓝衫湛湛俊雅如玉的身姿,他以“殿下”称呼且兰,而非“王后”,乃是昔王对九夷族宗主说话,更加透露出家国取舍之意,抬头之时,目光映了重重灯焰,显得清明坚决,“殿下应当清楚,我们的敌人并非只有十九部蛮族那么简单,日前与赤焰军一战,息川防线已失,若此时贸然抽调王师兵力,被对方趁机突袭帝都,那么后果便不是一个洗马谷了。昔国军队牵制敌军时,请公主与殿下审时度势,若有机会两面夹击,我们活着还能扳回这一局。

”苏公子……“且兰欲言又止,心中乱作一团,明知情势所迫,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叔孙亦抬头望着殿上,身侧双拳紧握。这时候,子娆忽然轻声笑了一笑,”真是有其主必有其臣,自己心中决定,总也不想想别人的心情。“她起身步下玉阶,徐声道:”我记得以前王兄曾经说过,棋局对弈最怕的便是被动应付。如今人家落一子,我们便应一子,人家想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我们便投怀送抱。昔国损兵折将,东线防御尽失,帝都又能安坐多久?昔王稍安勿躁,传令先机营派出人手,且先打探敌军动向……“她话未说完,对面楼樊腾地拍案而起,大声叫道:“说来说去就是不出兵,等先机营回来,洗马谷早被夷成平地了,打仗便是看谁拳头硬,管那么多干吗!公主若是害怕北域,我们和昔王一道去救自己族人!”

子娆倏然转身,眸光冷冷一挑,未及发作,且兰已抢先喝道:“楼樊,住口!”楼樊满脸不服,叫道:“苏公子对我九夷族有大恩,若他要与敌人拼命,我楼樊也愿舍命相陪!”

子娆心知这楼樊是个莽汉,虽见他言行无状,也不欲与他计较,微微蹙了蹙眉,这时席间忽然有人朗声大笑,“楼将军之言甚得我心,恩怨相酬,这才痛快。”只见夜玄殇把盏起身,转向子娆微微一笑,“常言道兵贵神速,不知公主愿给穆国一个机会?白虎军驻扎之地距离昔国不过百里路程,且可绕开天行道进军,绝无后顾之忧,让颜菁快马赶去传我命令,亲自率兵出击,定可确保洗马谷的安全。”

颜菁其实早有此意,见国君发话,当即跪地请命。彦翎丢开美酒来到夜玄殇身旁,“若是去终始山,我倒知道有条捷径,从雍江口过金石岭可以直达昔国。嘿,看在美人公主脸面上,我随白虎军走一趟吧,弄不好还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喜,不想事情有此转机。且兰大大松了口气,对夜玄殇投去感激的目光,夜玄殇隔案举杯,对她潇洒欠了欠身。这时候他身旁的白姝儿突然转眸扫了卫垣一眼,卫垣与她四目相触,微一思忖,起身道:“臣已在帝都耽搁了多日,既然已经见过主上,不如与颜将军一同回去,讨这份功劳,定让北域大军知道我们的厉害。”

他乃是白虎军的直接将领,此言合情合理,子娆凝视他片刻,微笑道:“也好,将军退敌之后不妨亲自走一趟洗马谷,或许能见到多年想见之人。”

卫垣心头蓦地一震,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人,子娆这一句话,等于放他彻底为穆王效力,此后无须再受帝都节制,然而话中之意也只有两人心知肚明。卫垣俯身拜下,口中称谢,低头之时,眼中闪过前所未有锐利的锋利。

夜玄殇目光扫过殿前两名上将,对子娆扬了扬眉,悄然抬手一指案上酒瓶,目露戏谑之意。子娆睫光微抬,丹艳的唇角轻轻一勾,隔着琉璃灯影张开口无声无息说了两个字“酒鬼”,跟着展颜轻笑,那潋滟容光似水,只看得人心魂一漾。彦翎眨了眨眼睛,突然靠近夜玄殇,低声说道:“喂,小爷这次辛苦跑一趟,替你讨好美人公主,他日水到渠成,你可要记得我这份天大的人情。”

“唔。”夜玄殇点了点头,压低低声音道:“那是自然,这人情我看不然现在就还了你。”彦翎不由一愣,夜玄殇一把搭上他肩头,转头对子娆道:“公主可否帮忙跟王上讨一个人?这小子看上了人家柔然族那个轻功不错的小姑娘,一直不敢吭声,这次想借机求王上做媒,成全他一片痴心,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要我帮忙问上一问。”

彦翎顿时脸红而过,却被他压住动弹不得,咬牙低头道:“夜玄殇,你……你……小爷跟你有仇啊,这种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说!”

夜玄殇笑道:“我是怕你去私下表明心意,万一被人拒绝了,金媒彦翎颜面何存?不如由王上出面指婚,想那遥衣姑娘怎么也不好违命。不过你若不愿的话,现在反悔也不迟,怎样,考虑好了没有?”

彦翎窘得满面通红,但要说不肯,那是怎么也不能说出口的。子娆等人皆忍俊不禁,大家这么一笑,席间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立时冲淡了不少。子娆道:“放心好了,我即刻安排斛律遥衣专门负责传递白虎军消息,待你二人从洗马谷回来,便正式禀过王兄,将遥衣许配给你,如何?”

众人纷纷想彦翎道喜,彦翎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当真乐开了花,咧着嘴挠头道:“多谢……咳,多谢公主,那个……咳咳……”

“谢我那句可免,两清了。”夜玄殇含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这才放手将怀中令符丢给了他,“如此你们快去快回,说不定还能在帝都喝你的定亲酒。”殿中说话之时,外面早已备好了数匹快马,彦翎三人当即辞别众人,持了穆王金令日夜兼程赶去军营。

第五十八章 桃夭忘忧

洗马谷虽有穆国相助,王师却也少不了一番布置安排,于是提前结束宴席,众人一同辞去。夜玄殇走在最后,刚刚步出大殿,身后灯焰流光,子娆披了白狐风氅来到他身边,含笑转眸,“跟我来。”

她自侍女手中接过一盏琉璃灯,对他回头一笑,轻盈踏雪向着夜色深处而去。夜玄殇欣然举步随行,子娆手中灯焰随着衣袂莹莹生辉。两人转过琼台御湖,穿过雪苑梅林,一直出了流云宫,来到一座废弃的宫殿之前。

子娆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蒙尘的殿阁,夜玄殇就着她手中灯光看见前方匾额上题着“琅轩富”三字,听她轻声说道:“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她抬手推开殿门,夜玄殇接过她手中清灯,和她一起拂开积尘进入宫苑。半阙孤月淡隐天际,忽而被浮云遮蔽,唯余一片黯淡的光影。子娆踏着满苑枯叶残雪前行,这宫殿显然已经废弃多时,四下空空荡荡阒无人声,不知何处几点梅花落在尘雪之中,仿若滴滴凝固的血色。

“我好久没有回来了,自从王兄亲政之后,琅轩宫便成了废殿,他不准我再来这里。”子娆一边漫步走过重重楼台殿阁,一边说道。夜玄殇随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被囚禁了整整七年。”她在一块空地处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雪白的狐裘映了灯焰,有种清冷的风姿。只见她闭上眼睛,轻轻迈开脚步,“从这里开始,一共二十七步,再转过来走,也是二十七步。”她在雪地中走了一个来回,最终站在两排脚印交叠的中心,抬头仰望深夜,“这里原来镶嵌着一块晶石,不阴天的时候,倒也可以看见星星,但若像今天这样子,塔里便是一片漆黑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两千五百五十九天,天天都憎恨黑暗,憎恨那个将我囚禁的人。后来王兄派人拆了这座玄塔,做了太后凤妧的陵墓,现在我住着的地方,他也永远让人亮着灯火,彻夜不熄。

夜玄殇昔时虽为质子,却也曾听说过襄帝九公主被凤后囚禁塔底之事,更知道子娆其实与那凤妧关系非同寻常,叹了口气,来到她身后柔声问道:“好端端的,回来这里干吗?”

子娆回头轻轻一笑,“刚刚想起有样东西你定然喜欢,取了送给你。”说着对他招一招手,加快脚步向宫苑深处走去。这琅轩宫废殿甚是冷清,但越往僻静之处却似乎越觉温暖,待到后来,四周竟见花草之迹,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折过一处山石,身畔忽闻花香,遥见几株花树亭亭而立,姿影绰约。夜玄殇原以为当此时节正值寒梅盛放,待走近一看,发现竟是一丛桃林含苞待放,不由甚是惊奇。原来这琅轩宫和重华宫一样,皆是靠近温泉海而建,眼下虽是隆冬,却因下有温泉地脉,自成温暖之地。只是此处地势较重华宫略偏,比之那般繁花盛开四季如春的美景自然略逊一筹,但也正因如此,方才形成了外面羽雪铺地,当中琼花灿烂的奇异景色。

两人走到桃花林下,子娆拂开花忮曲折而入,夜玄殇饶有兴趣地欣赏花中佳人。四周夜色清静,两人衣襟掠过花枝,几乎可以听到落花细微的声音,点点桃色在她晶莹的指尖晃动,灯光烁烁,仿若引人入梦,一片清幽绮艳。如此未行多远,子娆便在一株桃树下停住脚步,笑道:“是这里了。”

夜玄殇低头看去,只见这桃林环绕之处卧有数块光滑朴拙的圆石,人到此处隐隐便觉一股寒意,与周围温暖的感觉甚是不同。子娆招手和他一起搬开当中一块圆石,下面竟见些许冰雪,无怪四面桃林丛生,而这里却独独留出一片空地。子娆挪开圆石后,伸手道:“借你佩剑一用。”夜玄殇随口问道:“做什么?”子娆笑吟吟地指了指石下冰地。

夜玄殇不知她弄什么玄虚,将灯火交到她手里,反手拔剑出鞘,便拿纵横天下的归离剑做了掘地的铁铲,破开冻土向下寻去。子娆执灯在旁,不断提醒他小心。片刻后叮的一声,归离剑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子娆喜道:“找到了!”俯身同他细细清开泥土,露出一块白石。她伸手在四角按了一按,那石盏缓缓向侧移开,露出里面一方小小的地穴,灯光照处,两个光洁莹润的白瓷晶瓶并列在内。

夜玄殇忽然神情微动,说道:“好香!”转头去看花林。子娆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瓷瓶,笑道:“不是花香,是酒香。”原来这地穴中存着的是两瓶美酒,瓶盖未启,已是清香扑鼻,就连这一林桃花也是有所不及。

夜玄殇生性不羁,万物皆不萦怀,唯好寻访美酒,品尝佳酿,昔日与彦翎曾经踏遍漠北,只为寻传说中一处酒泉,更曾带子娆深入穆国雪域绝岭,破冰取酒,不醉不归。正惊讶这酒香清奇,子娆已打开瓶盖封口,含笑递到他面前,“你且尝一尝,这酒较之惊云冽泉、云湖玉髓又如何?”

夜玄殇抬手接了过来,只觉呼吸间幽香微苦,清心涤尘,啜饮一口,一缕清流缠绵唇齿直入肺腑。林下桃色万千,缤纷落上肩头,那丝缕酒意若隐若现,便如飞花流水,潋滟明澈,转折倏忽之间穿重楼过经府,顿时令人遐思无尽,心旷神怡。他微微闭目,一时不语,子娆不由催促道:“怎样?”夜玄殇睁开眼睛,轻舒一口气,说道:“好一个桃夭风流!”

“风流?”子娆看向酒瓶。夜玄殇点头道:“这酿酒之人,乃是天下第一通透心思,当世第一风流之人。若非如此,这酒纵然醇美却难令人心动。”

子娆听他称赞酿酒人,轻声一笑,说道:“这酒名作桃夭,是此处桃林第一年开花的时候,我陪王兄一起酿的。你却不知,单这酿酒的水,便是取了温泉海源头的清流,用正值盛放的桃花反复熏蒸了七次,每一朵桃花都是我亲手采摘,绝未经过他人之手。熏蒸之后的桃花水色若胭脂,十分美艳,但却失之浓郁,不能用来酿酒,所以王兄又命人研碎了数块东海晶石,一点一滴,用那晶沙将桃花水滤了三天三夜,去除其中的烟火之气,如此又是七次,最后总共也只得了这两小瓶,方寻了这冷暖相交的桃林深处存了起来。此处桃花经年盛开,地气灵秀,算来这酒已经藏了差不多十年,才有如今这般滋味。”

夜玄殇笑道:“我说这酒怎的如此清艳风流,原来是经了仙子之手。不过这制酒的法子好生麻烦,如此十年才喝得一次酒,岂不叫人等得心焦?”

子娆凤眸微挑,“我送你酒喝,你倒嫌我麻烦,若是不喝便还给我!”说着伸手去抢酒瓶,夜玄殇手腕急沉,向下避去,子娆抿唇轻笑,纤掌在半空画了个轻弧,倏地截向他腕脉,指尖微屈直点他内关、神门二穴,手法甚是巧妙。夜玄殇笑赞一声,小臂却忽然晃了两下,不知怎的便脱出她指掌范围,跟着左于轻轻—带,已握住她柔荑笑道:“送人的东西怎能要回去,再说这可是你欠我的。”

子娆自不是当真跟他抢酒,笑道:“堂堂一国之主,如何竟耍赖,莫非我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惊云冽泉不算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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