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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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姚荡给了他答案。

尽管是个需要靠他去猜测的答案,但至少足以让他错愕。

——有谁会在中秋夜穿着一身喜红跑来城楼上洒纸钱?!

“这算是拜月的仪式?”

“哈哈哈。”她干笑着,连自己都觉得这笑容很假,只好扁了扁嘴,从实招来,“昨儿是我娘的忌日。”

他略微一愣,侧脖打量起她的神情,在见她极力佯装出的平静中捕捉到了一丝苦涩,“那为什么不和你四哥一起回姚府?”

“回去做什么,连四哥都不记得是什么日子,难道还指望家里其他人记得吗?”说着,姚荡倾身靠在连绵的垛墙边,目光定定地望向不远处,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瞧不清,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声,“他们大概都以为我那时候还小,只要四哥不知道的事我也就不会知道了,但是人真是很奇怪呢,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

“城楼有什么意义?”他能感受到那股无奈,那是种恨自己无力去改变任何事的无奈。

“爹以前常会带我和娘来这儿,娘就爱盯着那儿瞧,能瞧上好久。唔,其实我爹那时候还是很宠我和娘的,娘站久了,他还会替她暖手呢。”边说,姚荡边伸手指着远处的那片漆黑,歪过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瞧什么,都没东西可看啊。”

“一会买些祭品陪你去你娘坟前看她。”站在这儿能看到什么?苏步钦似乎能猜到答案,只是不想提。

没料到苏步钦会突然这么说,姚荡转过头,苦笑摇头,“不用了,我娘没有坟,我不清楚爹怎么处理她的灵柩。”

“……那去钦云府祠堂。”

“也不用了,我昨儿已经在祠堂供奉过了。”

她似乎已经面面俱到,轮不到他来插手。娘的忌日,该是多大的事?姚荡却像是习惯了自己来处理,丝毫都不假手于他人,连她四哥都没劳驾。她不是独立的人,也唯有在无助之下,才会这样,“恨他们吗?”

“当然恨。”她直言不讳,“那时候姚夫人说中秋了,团圆饭得照吃,就算我吃不下去也得硬吞,不准哭,哭了会晦气,就算装也要装得很开心。我娘前一天才死,连灵堂都不配有,灵柩只能停在院子里,我却还要坐那假装开心,不恨才怪。只是后来我想过了,爹只有一个,不管怎样血都浓于水,何况有四哥在,我恨不起来,最多也就中秋的时候任性缺席下,免得触景生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看来姚寅对你来说真的是很重要。”重要到,连她娘被这样对待,她都只是小小任性。

“我能偿还给他的只有这些。”她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何止,你为姚家争取到的,足够偿还这些年的照顾和养育。”同样的,这意味深长的话,也只有苏步钦自己明白。

姚荡最多只是用自己的方法去解读,“你是指我照顾你的病为我爹争取到的那些功劳吗?”

他默不作声,没有否认却也没承认。

“也对,看得出爹很开心,对我也不同了,说不定哪天还会答应让我娘进姚氏祠堂。不过我也有赚啦,你知道吗?今儿我有接到圣旨哟,据说是张免死金牌,可拽了。”

她笑得很开心,彷佛收到了莫大恩惠般,苏步钦有了片刻恍神,她的笑容让他燃起一丝愧疚,连脱口而出的话都显得心不在焉,“这就让你开心了?”

“很开心呀,以后谁还敢欺负我……”姚荡想也不想回道,在瞧见他不太对劲的脸色后,话锋忽然一转,“呃,你别误会,我照顾你才不是为了那些功劳。”

“是吗?那做什么才认识第一天就会说要罩我?”他知道姚荡不是会在意那些的人,只是气氛太沉重,忍不住想逗逗她,好让她忘了那些不快乐。没想到,这么一句无心的话,反而让他自己闷到了。

“那是因为步步高走的时候有说过你性子软,容易被欺负,叮嘱我如果有机会遇见你的话要帮他照顾你。”她答得有口无心,丝毫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对劲。

“……你说过他临走时说从没想过真要娶你,只是利用。”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苏步钦脸色一白,每一个从唇间钻出的字眼都变得艰涩,在她的坦荡之下他向来觉得自己卑劣,不够单纯的初衷让他没有勇气去正视。未曾想,原来初时她也不过是替他人来施舍同情?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为了不让我因为他的离开难过,才故意那样说的,自以为我会好受些吧。”或者这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测,但总好过去相信人与人之间只存在利益。

可在苏步钦听来却全然不是这番滋味,苏步高当时怎么想,他不清楚,倒是姚荡似乎比他更了解这个胞弟。他别过头不想再去看眼前的女人,也发现原来以为看透的人,原来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她有太多他不甚了解的过去,在她的世界里有谁都无可替代的姚寅、有清楚她在中秋时会难受的苏步高,唯独没有他。

她是自私的,可以为了保护自己去忍耐很多事,却未必懂得付出。

“你爱苏步高?”即使心里有答案,苏步钦还是想问。

闻言,姚荡坚定摇头,从前她以为那可能会是爱,现在她明白那不是,只是随波逐流。

这否认并没让苏步钦好受些,她的确不爱,只是依赖,一如对姚寅,但凡能给她庇佑的人,她都清楚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去讨好,哪怕让人误会,也是佯装不知,如何全身而退是往后该思忖的事,眼下的救命稻草她绝不会骄傲放开。那些过往的经历,让她过早识得世态炎凉,不会轻易给别人伤害她的机会。她没有错,想要活下去,那就没的选,嗟来之食也得吞。

本质而言,他们是同一类人,他没有去责怪的余地,若真如此,那他甘愿倾尽所有,护她余生周全,换她一心一意相待。只可惜,他们之间不止是一场他肯不肯给、她愿不愿要的戏码。那些参与在其中的人,有她放不下的,也有他在意的。

他仍是没能将她读懂,于姚荡而言,不是不会付出,如果爱,她也会奋不顾身,去勇敢尝试主动跨出那一步,“你很介意我和步步高吗?”

模棱两可的暧昧调调姚荡受够了,既然他不愿主动捅开那层窗户纸,那她来。最坏也不过是痛一场,总胜过这般裹足不前的相处。

“你觉得呢?”他冷哼,多想不在意,可惜已经收不住。

“我觉得你特别在意。”他已经不止问过她一次,彷佛她和步步高的那场婚姻,像是长在他们之间的刺般。如果他对她从未有过好感,会有这份在意吗,“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有,很多。但在听完她的那番言论后,原谅他很难再有底气去坦白。

他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僵持,姚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多盼望他可以稍稍坦诚一些。未必是要轰轰烈烈给出爱的宣言,哪怕只是一句浅白的示好,远还未达到爱至深的程度,都好。

可他没有,不管她的瞳孔间藏有多少期待,他吝啬得不愿赏赐只字片语。

记不清就这样耗了多久,姚荡认输了,总之她爱了,不管如今是深是浅,她都需要一个答案。终于,她动了动唇,不理会城楼下那些被她的纸钱招来的观众,暂且容自己放纵一次,“你喜欢我?”

“呵……”苏步钦嘴角微动,溢出薄凉哼笑,藏掩不住的复杂心绪在蠢蠢欲动。

“你喜欢我!”姚荡皱眉,变得咄咄逼人。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反应算什么?是或不是,那么简单的回答,都给不了?

“啐……”她在陈述事实,带给他的是讽刺。

彷佛总有没说完的话还未脱口——你喜欢我,所以不够坚定遗忘初衷,对我好,好到彼此都无法全身而退。本是一场可以置身于观众席的局,却硬生生地把自己卷了进去。下手多狠,就是对自己有多残忍。

他没有资格去在意她带着顺水人情拉开序幕,可如何不去在意他们该如何旁若无人地谢幕。

“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喜欢我!一天到晚偷偷瞄我,只要我跟你一说话就脸红,还把每个月领的俸禄都交给我让我买零嘴吃,这不是喜欢我是什么?”

字字句句把他剖析得有够透彻,甚至逼得他无所遁形,只差他一个点头结束这场暧昧。是,他就是在忘乎所以地对她好,野心大到希望有天可以取代姚寅烙在她心底的印。他不在乎除了自己以外有多少情敌前仆后继,结果只被她冷眼看过视作理所当然。爱情无需计较得失,肝脑涂地也无非是咎由自取。

偏偏她要在让他知道那些前仆者的名单里有苏步高后,再来逼问他答案,该如何回答,才能换来所有人的满意?她就从未想过,他也会同她一样,在挣扎活下去的过程中,愈发割舍不断唯一的亲情吗?

“是讨厌。”思绪尚未整理好,他的嘴已经快了一步。

“嗳?”

“听清楚,我打心底里讨厌你……和你全家。”他坚定了口吻,却没能坚定自己的心。

如果真能始终如一地去恨,倒也免去了纠缠,偏偏他有血有肉有凡心,当她还在小心翼翼求一个答案来换取义无反顾时,他已经乱成一团拿不出半分理智去较量。口是心非的拙劣伎俩,没能让他找回从前的绝情果断。

她那双溢出绝望的灼热目光,彷佛是在凌迟着他,让他在丢出伤人话语后,做不到转身即走。与她擦身之际,飘出了句英雄气短的妥协,“用嘴说不出的那些话,我会用行动告诉你。”

城楼上两个人演绎出的热闹比不上城楼下一群人凑出的唏嘘。

当事人的挣扎与纠结入不了观众的眼,历来就鲜少有观众会带着心看戏,唯有那一句句隔着距离听不真切却能隐约猜到大概的对白,依稀能让底下的围观群众看明白这出戏码。

主角儿已有散场之姿,下头自然就散得更快.却总有那么一些人,看戏时沉默不语,不惊不喜,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散场时,留到最后,隔着距离也能读懂其中滋味。

这样的人多不多?姚寅不清楚,至少他是其中之一。

“四爷,要不要我去叫十三小姐下来?”见四爷始终不语,也没要走的意思,驾车的随从多事地探出头,问道。

“随她去,回别院。”人去楼空,那抹银红身影显得愈发招摇,落入他的眼,如血般刺得瞳孔生疼。他手指一动,撩起的车帘顺势落下,紧抿着的唇线动了动,撂出的话冷得让人心惊。

可城楼上那个女人又能否看懂他的心冷?他总是为她设想得太过周到,恨不得去做全天下最懂她的那个人,那谁来了解他?她甘愿送上门去被别人伤,后果就该自己吞。即使他适时出现给她一座避风港,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哥哥对妹妹的宠爱,这不是他要的。

第三十六章

朝野之事瞬息万变,一整夜,足以让一条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震惊消息在早朝时被人甩出。

——八皇子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寥寥几个字,涵盖当诛之罪。这不是小打小闹的告状,而是想让对手永无翻身之日。向来待人和善看似无欲无争的八皇子会谋反?这就像是天方夜谭。可太子殿下号称人赃并获,无数看似强有力的证据,杀得一干人等措手不及。

这种时候聪明人就该三缄其口、静观其变,免得站错队。

但还就是有人一脸正义摆出“皇子犯罪与庶民同罪”的姿态,语出惊人。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偏偏这位劝谏皇上不要姑息的是向来能在一片混沌中看清局势、仕途平步青云、逐渐被群臣视作明灯的姚大人。

连受了八皇子那么多恩惠的姚家都站到了太子那一边,还有谁会替苏步钦求情?

“查封吉祥赌坊、幽禁八皇子,是您建议的?”外头闹得满城风雨,姚家也不见得能有多太平。收到风声后,姚寅便立刻赶往姚府,等不及下人通传,兀自冲进他爹的书房,免去寒暄行礼的过程,开门见山地问道。

“什么时候回家回得那么勤了,昨儿不是才来过吗?”姚家那位名义上的主事人继续专注临帖,眉头都未曾动一下,不答反问,显然姚寅的问题引不起他的兴趣。

算是默认了吗?姚寅挑了挑眉梢,没什么闲情同他爹瞎扯,“那卫大人和卫夫人呢?逼得他们辞官连夜离开琉阳的人,也是您?”

“这似乎都是些和我们家无关的事。”闻言,他放下笔,抬眸,冷着声提醒。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跑来质问自己爹,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爹,您在惹祸上身。”的确,谁生谁死谁笑到最后手握大权,通通与他无关。可姚家呢?姚家的事他可以不管吗?见爹不动声色,他继续道,“位极人臣,你还嫌不够?自古唯有黄裳元吉方能得以善终。”

“对我来说,够了;但是姚家来说,这是祸。一朝天子一朝臣,倘若即位的是八皇子,姚家会是什么下场?去看看十三手里那张免死金牌!八皇子想诛姚家九族,只留十三一个活口,他不死就是我们死。他许我高官厚爵,无非是想捧杀,官位越多,就越容易让人栽赃,树大招风呐,到时候恐怕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多得是人想绊倒我。”说着,他抿了口茶,神情淡漠。

姚寅抿了抿唇,溢出凉笑,这些道理他都懂,可对于他爹急功近利的做法仍是无法苟同,“您太小看苏步钦了。把他幽禁,一举歼灭他的左膀右臂,就能让他栽了吗?爹,他曾是质子,一个活着回国的质子。”

“呵,有何惧?事已至此,连皇上都定了他的罪,他还能怎样。”

“没怎样,最多是连那一点仅存的恻隐之心也泯灭,您好自为之。”从冷笑间钻出的话语透着薄凉,转身之际,姚寅多希望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抽离这场浑水,任他人去为那些虚无的权利和荣耀争破头。

可,真能做到吗?

“等等。”这些话也不是毫无作用的,起码让姚大人心上一惊,原本的自负被削去一角。唤停了正欲离开的姚寅后,他顿了顿,清咳了声,颇为尴尬地问,“十三呢?”

这话,成功让姚寅顿住步子,眉心紧皱,略带诧异地回眸,“您该不会是想让姚荡去替您挽回吧?”

他最好是否认!否则,姚寅很难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我知道那丫头恨我,我不奢望。”幸好,他爹还没有彻底被权势蒙了眼,“只不过听闻她昨儿夜里在城楼上闹了出笑话,你带她一块住回姚府吧,免得她又做出什么傻事。”

“您多心了。有我在,她恨不起来,我也不会再让她做任何傻事。”姚寅也不清楚这份自信是哪来的,而事实上……

事实上,他跨出姚府后冲着随从丢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有姚荡消息了?”

结局还是一如既往的失望,随从一脸无奈地冲着他摇头。他压下火气,看似平静地点头,怪责迁怒的话已经说了太多,于事无补。

是他太过自负了,以为她不会再回钦云府,自会乖乖地跑回别院。

也反复责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早知道她会犹如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他还会赌气对她昨夜的难堪视而不见吗?如果早知道一夜之间会发生那么多突变,会把她一个人扔在外头吗?

可惜,天下间不存在“早知道”更不可能有“如果”。

——砰!

重重的声响从宅院深处那扇紧闭的房门内传出,守在门边的丫鬟缩了缩脖子,隔着厚厚的门板都能感觉到里头的人怨气冲天。

没多久,好不容易停息的叫喊声再一次响起,“我不要吃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

诸如此类扰人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门外的丫鬟,在已经持续了一整夜的前提下,恐怕就算是只徘徊的苍蝇,都觉得习以为常了。倒是把人丢下后就消失的主子赫然出现,吓得门外丫鬟们齐齐下跪。

彷佛是因为听闻到了外头的动静,那个吵闹的声音更来劲了,门板被拍打得不停颤动,声嘶力竭地吵闹声参杂其中,“老虎头!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把人敲晕了锁起来算什么啊,亏你还是太子,懂不懂私自软禁犯法!有种你就开门,姑奶奶拍死你个光头!”

这不够安分的喧闹、这嚣张的称呼,就算是不明真相临时被调派来守门的丫鬟,也早就猜到里头的人一定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十三荡。

也只有她自己还在虚张声势玩神秘,“喂,外头那群守门的笨蛋,知不知道我是谁啊!撑住墙,站好了,我的名字说出来会吓死你们……算了,不说了,反正就是等我出来了,你们全都给我等着,我一个个揍过来,揍到你们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放我出去我就绕过你们……”

一声粗嘎的“吱呀”声,让那道声音忽然打住,望着忽然被人拉开的门板以及笑脸盈盈立在门外的人,姚荡愣了许久,自己都没料到这种毫无威慑力的警告会生效。

看她呆滞的模样,太子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垂眸扫了眼被她捋开洒了一地的饭菜,他侧过身,冲着身旁的丫鬟命令道:“再去给姚姑娘端份晚膳来。”

“不用,我不饿,我要回家。”姚荡气势强硬的拒绝,顾不得那位丫鬟充耳未闻地领命跑来,她自顾自地伸手想推开太子。

可他却落地生了根似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唇梢带着一丝讥笑,“你还有家回吗?没记错的话,昨儿我是在客栈找到你的。”

“那是我的事。”她咬着牙,神态倔强。

那双眸子彷佛就像在说……“你无德无能需要仰赖着别人生存,但也不是任何人的恩惠都愿意接受的?”深看着她的眼,太子不经意地便把自己读懂的意思说了出来,见她沉默别开头,他嗤笑,“爷也没要给你依赖,只是要走一步险棋,不想你坏了事。”

“什么意思?”姚荡这才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今天的老虎头看起来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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