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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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每回你对我说谢谢,表情都很严肃。”

“啊?”我纳闷,“什么时候?”

“上次在星巴克也是。”

我想到自己后来一个人在大街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很不自在地反问:“有吗?再说了,你是老师,我是你手下的学生,肯定不能对你嘻嘻哈哈的。”

我缓缓顿住,没再往下说,因为发现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对。只见他的眉毛拧起来,视线落在我的嘴上,然后又移开,给我的感觉好像是突然就不高兴了。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问。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

“我真的说错话了?”我又问。

这下,他好像明白了,摇了摇头,还冲我努力挤了个笑脸,随即将头转过去,后脑勺依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我发现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汗,便急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晕车了?”

他却再没有搭理我。

我突然想起来,去年除夕的那天夜里,他也是这样,好像转瞬之间反应就变迟钝了,连说话都要重复两三遍才能听懂,完全不是平日里的那个慕承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冒上心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怕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过多久,大巴缓缓减下速来,最后居然停了。司机一打听,才知道前面遇见了什么车祸,只能单向放行。这一停,司机就将油门熄了,过了会儿居然还关掉冷气。不到几分钟,车内的气温开始直线上升。听见乘客纷纷抱怨,司机不耐烦地解释说:“我们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规定的,现在也不知道堵多久,只能省着花。我顶多开一会儿,关一会儿了。”即使这样,仍然感觉到闷热。

慕承和一直没有动,眼睛紧闭,眉毛微蹙。我记得他很怕热,也怕他热起来更难受,于是从手袋里翻出了记事本,扯了几页下来,叠在一起给他扇风。

他终于睁眼看了我一下,张口说了四个字:“薛桐,不用。”

我说:“没事儿,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他合着眼,并无表情。

看着他的脸,想起小时,爸爸在世,我们家还住在老城区的房子里,他每回扛煤气罐回家,都要上八楼。老爸长得胖,特别爱出汗,爬不了两层就会放下来歇口气,全身汗流浃背。我便追在后面,拿着小扇子踮起脚给他扇风。其实那点凉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老爸总会很高兴地说:“桐桐真是爸爸的好宝贝儿。”偶尔在闷热难熬、又停电的夜晚,老爸也会拿着把纸扇子睡在旁边给我扇凉,而自己却汗如雨下。一般情况下,我还没睡着,他就开始鼾声大作了。

回忆起这类琐事来,再想到陈妍的猝然离世,慕承和的急病,难免倍感伤感,于是心中更加难受。渐渐地扇风的频率开始变慢,手腕觉得酸疼,于是换了另一只手继续,坚持没多久,还是慢慢地缓下去。

就在我再一次准备换边的时候,他的手抬起来,指尖先是触到我的胳膊,随后缓缓地挨着皮肤往上移动,到了手腕,接着是手掌。然后,他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再拉回胸前,直接用动作制止了我。

2

我手上握着那几页扇风的纸,而他,则握住我。并非像恋人牵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从外面将我覆住,然后搁在他的腿上。捏在我手里的临时纸扇,已经皱得不见原型。我知道,他是觉得跟我说了我也没听,于是干脆不让我动弹。

“你要是嫌我烦,我不扇了还不行么?”我说。他置若罔闻,仍是没松手。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车载电视换了一部新电影。

远山的田野已经被渐渐降临的夜色模糊了,山头偶尔能看到一两户亮着灯的人家。侧前方的路上车灯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条橘色和红色交织的灯光的长龙。

他的掌心是湿润、灼热的。我想到,也许他不是不热,也许他不是嫌我烦,而只是觉得我那么做很累。就像当年老爸问我:你那么使劲给我扇,你的手不会酸?于是,我不动了,不再对他解释,也不再挣扎,心甘情愿地顺着他。

这时,大巴从完全静止转为缓慢移动。

发动机重新启动后,车厢里的灯突然亮起来。

慕承和的旁边是过道,过道那边是两位睡着了的男乘客,乘客再过去是车窗。此刻的车窗像是一面镜子,我从里面突然看到慕承和的侧影,还有我。镜中的清隽男子紧蹙着眉,有些执拗地抓着女孩儿的手。而那个女孩儿看似平静的表面,其实暗涌着尴尬、胆怯,以及——羞涩。一时间我看到这个真实的自己,顿时不知所措。

我不敢直视,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哪知看向自己这边的玻璃,仍然是一面镜子,并且近在咫尺,比刚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着唇,鼓起勇气盯着玻璃又看。

目光越过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后用剩下的那只手翻出手机,给刘启写了个短信:

我们分手吧。

输入号码后,我默默地瞧着这几个字许久,拇指在确认键上徘徊又徘徊,最后悄悄地叹了口气,转而将它存在了发件箱里。

大巴终于恢复了正常时速,气温降了下来,司机也将车内的照明灯全部关掉。

我们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面的电视屏幕。车厢内的光线,随着电影画面的变化而忽明忽暗。

我突然觉得,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没有光的地方,才能将我那颗自私的心掩盖起来,想到此处,我不禁将身体完全地贴在椅背上,略感泄气,与此同时,手也动了下。我的动作是那样的细小轻微,却仍然惊扰了他。他微微一顿,松开了我。

我适时地收回手,问他:“好些了么?”

他睁眼,点点头,看起来确实好多了。

我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因为我俩都没来得及吃午饭,甚至晚饭也只能在车上解决,所以之前,他去买了很多吃的。

他说:“不用了。”

我侧着脑袋看他,轻声问:“生什么病,能告诉我么?”

他转头回望我,然后淡淡开口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耳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然后头晕。”

我诧异:“为什么?”

“是一种耳内的疾病,叫美尼尔病。”

“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我说,“年前?”

“我几岁的时候就有这个病。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在图书馆旁边那个荷塘里玩,后来掉进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发生的事。”

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宽慰似的对我说:“至今为止,我觉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遗憾的就是,现在很多爱好都被医生禁止了。”

“什么爱好?”

“潜水和开车。后来医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区里开慢车。”

“我从来没有潜过水,游泳也不会,就是他们说的旱鸭子。”

“潜水和游泳没什么关联,下次有机会教你。”

“你不是说医生不准你潜水么?”

“我们偷偷的,他们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我不禁问:“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属于那种晕眩不严重,但是偏向听力障碍的。”

“那你会……”我不知道怎么说,在脑子里斟酌用词,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劳。

慕承和却明白了我似的,说道:“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容易医好,我见过最严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过是失聪。”他看向别处,释然地说:“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等老了之后,听力对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乐家或者演员、歌手,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也可以继续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这并非什么致命的打击。”

言罢,他将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冲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特别是在看到慕承和的这个笑脸之后。他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故作坚韧,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种释怀。笑意从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开,然后渲染整个眉目,淡淡地,轻盈地,含蓄地在他脸上绽放,却让人莫名心痛。仿佛,心脏就在这一刻缩成了一团。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想紧紧拥抱他的冲动。

突然间,我的手机倏地响了。

“桐桐,到哪儿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刚才堵车了,估计马上下高速了。”

“我们临时去开个紧急会,你去陪陪你陈伯伯,他一个人在家。”

“嗯。”

“小李来接你,不过要迟一点,你一定小心点,去候车厅有保安的地方等着。”

“没关系,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来的。”

“谁?”

“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答案让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才说:“那也好。”

没想到小李的车比我们还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说。

慕承和主动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们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走?”小李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两顿饭都没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刚才和老妈提到他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夜车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误会了我和慕承和的关系,总之完全站在我这边说:“童监要是知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过我。慕哥,好歹今晚过了再回去。”说完就拉着慕承和上车。

好在,慕承和不是个固执的人,只好一起上车,和我一起坐到后排。

我们没有去陈伯伯家里,小李说陈妍的外婆知道这事儿后,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现在陈伯伯正在医院,忙里忙外。

“那……我们去看陈妍吧。”

小李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好。”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李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一改往日的性情,异常艰难地说:“陈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没回家,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手机也不通,后来大家都四处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人在政委他一楼的拐角发现了她的发卡,然后……”他顿了下,“中午就在小区停车场背后,围墙边的水沟里……看到她的尸体,还被人给……”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那里,看到很多记者和穿着制服的警察。

有人说:“应该是尾随死者回家,在楼道里用迷药将其迷倒。停车场是犯案现场。”

“是先强奸,然后再用刀捅。脖子动脉那一刀是致命伤。”

“凶手又将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身体盖着白布。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着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近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她的脸泛着青紫色,并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一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着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这一刻,我蓦的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着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多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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