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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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些事情在她骤然颠倒的世界里根本不算什么。

云歌沿着墙慢慢走出了院子。不远的一段路,却出了一头的汗。

太久没有走路,她实在讨厌软绵绵的自己。她还想顺着台阶再往上爬一段路,却已是力尽,腿下一软就要跌倒,身后的人忙扶住了她。

云歌本以为是抹茶,一回头,看见的却是刘弗陵,身子立即僵硬。

她急急地想挣脱他。

因为剑气伤到了肺,此时一急,不但用不上力,反倒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弗陵一手扶着她,一手替她轻顺着气。

她想让他走,话到了嘴边,看到那双幽深的眸子,紧抿的唇角,她只觉心中酸痛,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推开了他的手,就势坐在了台阶上。

把头埋在了膝盖上,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感知。

好像这样,她的世界就会如常。

刘弗陵默默坐着,眺望着下方金黄灿烂的树林,好似自言自语地说:“看到前面的树叶了吗?让人想起大漠的色彩。我每年都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空闲时,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这里,白天可以赏秋景,晚上可以看夜空。这么多年,别的事情没有什么长进,对星象却很有研究,东宫苍龙:角木狡、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

云歌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裙上。

东宫苍龙、北宫玄武、西宫白虎,南宫朱雀,还有角、亢、氏、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昂、毕、觜、参…

她也全都研究过,翻着书,再对着星空找,日日看下来,竟比那些熟悉天象星斗的算命先生懂得还多。

她知道他会知道,也会懂得。

她知道“君心似我心”,却没有做到“定不负君意”。

她现在何来颜面见他?

刘弗陵抬起了云歌的头,替她把眼泪擦去,“云歌,你我真素昧平生吗?你真要我以后都称呼你‘小姐’、‘姑娘’吗?”

云歌只是无声地落泪,眼中充满痛苦和迷茫。

刘弗陵不舍得再逼她,“我送你回去吧!”

虽然吃了有助睡眠的药,云歌却一直睡不着,半夜里听到隐约的箫声,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云歌辗转反侧了半晌,还是披了衣服起来。

于安看到一个人躲躲藏藏地隐身到暗处,骤然大怒。温泉宫都有人敢窥伺皇上?

待到跟前,发现是云歌。于安摇头叹气,转身想走,却又转了回去,“云小姐,奴才有几句话说。”

云歌一惊,转身发现是刘弗陵的贴身随从,她没有说话,只默默站着。

于安踌躇了下,还是决定豁出去了,开始把刘弗陵这些年的日常生活像报帐一样报给云歌听:

少爷一直等着持发绳的人;

少爷爱看星星;

少爷偏爱绿色;

深夜里,少爷睡不着时,就会吹箫,可翻来覆去却只是一首曲子…

一口气竟然说了半个多时辰,等他说完,云歌早已是泪流满面。

于安清了清嗓子,“云小姐,你这整日不说话算怎么一回事情?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总应该给少爷讲清楚。奴才的话说完了,奴才告退。”

刘弗陵倚着栏杆,默默看着满天繁星。

听到身后动静,以为是于安,却半天没听到说话请安,一回头,看到云歌正俏生生地立在长廊下。

刘弗陵忙走了几步,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么还没有睡?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云歌靠着栏杆坐下,侧头望着远处,将她在长安的经历淡淡道来:

“发绳被娘亲拿走了,我已经到长安一年多。来长安前,我还一直犯愁没有了信物,该如何寻找陵哥哥,却没有想到第一日就碰见了陵哥哥…”

刘弗陵听到有人和他长相相似,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心中剧震,但让他更伤痛的是天意弄人。

云歌淡淡地讲述着她又遇见了另外一个人,表情淡漠,好似讲着别人的故事。她不愿意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只简单地用一个“他”字,从相遇到别离,三言两语就交待过,可她扶着栏杆的手,拽得紧紧,脸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无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经违约,你也不必再遵守诺言。我的伤已经快好,也到我该告辞的时候了。”

刘弗陵扳着云歌的肩头,让她看着他,“你没有违约,这只是…只是阴差阳错。云歌,如果你现在幸福,我会把珍珠鞋还给你,当年盟约一笔勾销。不过你已经决定斩断过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还给你。我不要你现在答应什么,但是希望你给我们一些时间,我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后,你还想走,我会把珍珠鞋还给你。”

云歌再难维持自己的淡漠,眼内珠泪滚滚,她猛然偏过了头。

她宁愿他骂她,宁愿他质问她既有盟约,怎么可以背约?宁愿他大怒,生气她的负心。

可他只是这样看着她,面容平静,语气清淡,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睛内是心疼,是苦涩。

刘弗陵用衣袖替云歌把泪拭去,“不要迎风落泪,太伤身子。”

他微微一笑,语气刻意地放轻快,“云歌,至少也该把未讲完的故事讲完,这都九年了,别的小狼,儿子孙子都一大堆了,我们的那只小狼却还在被你打屁股,打了九年,什么气也该消了,只是可怜了小狼…”

云歌噗哧一声,破涕为笑,可笑还未及展开,眼泪又落了下来。

云歌不再拒绝见刘弗陵,只是两人之间的话依旧不多。

刘弗陵本就是话少的人,云歌却是因为心身皆伤,很多时候不愿意说话。

常常两人共在一屋,却半日都不说一句话。

有时候时间久了,守在外面的于安和抹茶甚至会怀疑,屋子内真有两个人?

虽沉默的时间很多,可两人自有自己的相处方式。

刘弗陵帮云歌找了琴,又寻了一大卷奇闻异志,两人抚一段琴,看一会奇闻传说。看到滑稽好笑处,她会微抿着唇笑,他会凝视着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刘弗陵对云歌若对朋友,既不提起过去,也不提起未来,既未刻意亲近,也未刻意保持距离。

他的淡然态度影响了她,她面对他时,紧张愧疚渐去,本性中的疏朗闲适渐渐显露。

两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说,对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时相处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随意。

刘弗陵把宫里能找到的菜谱都命人搬了来,让云歌闲时看着玩。

有不少绝谱异方,还有一些讲述食材的相生相克,却多是只言片语,未成体系,云歌看得心神意动时,往往跺足叹气。

刘弗陵鼓励她提笔写食谱。

自古“君子远庖厨”,文人墨客不会愿意提笔去记录厨房里的事情,而厨师又不会写文章,难得云歌二者皆会,不如写一份食谱,记录下当代的饮食烹饪,为后来人留一份资料,省的以后的人也边看边叹气。

云歌豪气盈胸,决定从现在开始就整理笔记,为日后写食谱传世做准备。

刘弗陵却不许她动笔,只让她做好记号。

他处理完公事后,会帮她把看中的菜谱仔细地誊抄下来。

有些远古探讨食材的文章使用传说太多,文字又晦涩难解,他会帮她一一注释,把出处都写明,方便她日后寻根究底。

刘弗陵写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后人临摹。

满幅小篆,彷如龙游九天,看得云歌忍不住击节赞叹:“传说李斯的一手小篆让荀子看后,三月不知肉味,当即决定破格收他做学生。荀子若还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学生不可,不过他若知道你用这么好的字来给我写菜谱,定要骂我无知妇人。”

刘弗陵的博文强知也让云歌惊叹,他的脑袋好像把所有书都装在里面,任何一个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书,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处,甚至哪一章哪一节。

云歌的身体渐好,身上的萎靡之气也渐去。静极思动,常常刻意刁难刘弗陵。

刘弗陵不在时,她就东翻西找,寻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句来考刘弗陵,从诸子百家到诗赋,从典故到谜语。

刚开始,刘弗陵提笔就给出答案,到后来,需要思索一会,时间有长有短,但也都能说出答案。

只要刘弗陵答对,云歌就算输,需给他弹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来,云歌本来极糟糕的琴艺,突飞猛进,云歌也从音乐中窥得了一个被她疏忽的世界。

云歌若赢了,刘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只是云歌到现在都没有机会行使她的权利。

云歌日日输,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这些书都是他命人搬来给她的,既然是他的书,那他自然都看过,如此相斗,她当然赢不了,要想赢,只能跳出这些书。

跳出这些书?

说说容易,云歌想着堆满几屋的书,脸色如土。

刘弗陵进屋后,看到云歌歪在榻上翻书,听到他进屋,眼睛抬都未抬,很专心致志的样子。

丫头抹茶却是眉梢难掩兴奋,站在门侧,随时待命的样子。

于安刚想帮刘弗陵净手,刘弗陵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径直走到桌旁,拿起云歌出的题目。

“天上有,地上无;口中有,眼中无;文中有,武中无;山中有,平地无。打人名。”

话语直白浅显,却不好答。

刘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无一人合这句的意思。

刘弗陵想着不如放弃,让云歌赢一次。云歌生性好动,这个游戏是怕她闷,所以才不让她赢,好让她继续刁难着玩。

却在放下绢帛的刹那,恍然大悟,他是钻入固定思路了,谁规定“打人名”就是一个古人或者名人?就是书册上的名字?

这一个谜面,含了两个人的名字,云歌却故意不说清楚。

虽然云歌这个谜题出得有些无赖,不过就对他们两人而言,也勉强说得过去。手指从她所写的字上抚过,眼中有了笑意。

抬眼看到她唇角偷抿着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荡,放下了绢帛。

“我猜不出。”

云歌立即丢了书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炉、茶釜进来,显然主仆两人早已商量好。

云歌笑吟吟地对刘弗陵说:“我口渴了,麻烦陵公子煮杯茶给我。”

立在帘子外的于安也带了笑意,皇上自小聪慧过人,所学广博,神童之名绝非白得,吟诗作赋、吹曲弹琴,皇上都是信手拈来,可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刘弗陵很平静地蹲下,很平静地盯着炭炉,很平静地研究着。

云歌等了半晌,看他只盯着炭炉看,十分纳闷,“这个炉子怎么了?不好吗?”

刘弗陵平静地说:“我正在想这个东西怎样才能有火。如果你口渴,还是先喝点水,我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过坦然平静,让云歌想笑反倒笑不出来,云歌怔了下说,“我教你,不过只负责口头指点。你要亲手煮来给我喝,不然我就白赢了。下一次赢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刘弗陵微笑:“肯定会让你喝到口。”

一个说,一个做,于安和抹茶在帘子外闷笑得肠子都要断掉。

毕竟有几个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着袖子,手忙脚乱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刘弗陵端了一杯给云歌,云歌喝了一口,顿了瞬,才勉强咽了下去,微笑着问:“你放了多少茶?”

“你说水冒如蟹眼小泡时放茶,我看罐子里茶不多,就都放了进去。放错了吗?”

于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进去了?皇上以为他在煮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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