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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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喜领着她走到后园,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对上官小妹说:“皇后娘娘,皇上就在里面,奴才就领路到这儿了。”说完,行了个礼,未等上官小妹发话,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举目望去:几树白梅开得正好,疏落间离,横于窗前。一男一女临窗而坐,执子对弈。其时,已近黄昏,夕阳斜斜洒在窗前,轻薄如蝉翼的光韵流动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约,仿如画境。

上官小妹不能举步,怔怔看了许久,直到于安在她身前轻轻咳嗽了几声,她才惊醒。

于安向她行礼,她忙让于安起身,终是没有沉住气地问:“那个女子是谁?”

于安笑着说:“皇上命人接娘娘来,就是想让云姑娘见一下娘娘。”

于安没有用“拜见”二字,而且说的是让云姑娘见一下她,而非她这个皇后见一下云姑娘。于安早已是宫中的精怪,他绝不可能因为一时口误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剧震,盯向于安。

于安虽微微低了头,却没有回避上官小妹的视线,满脸带着笑意。

上官小妹点了点头,“多谢于总管提点,本宫明白了。”

上官小妹进屋后,欲向刘弗陵行礼,刘弗陵招手让她过去,指着她想要说话,却看着他对面的女子,踌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连介绍她的身份都会如此为难。

云歌看到一个华妆打扮的小姑娘进来,随口问刘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刘弗陵的神色,再仔细看了眼小姑娘的装扮,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心中蓦然明白,强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礼,“民女云歌见过皇后娘娘。”

刘弗陵握住了云歌的胳膊,没有让她的礼行下去,“小妹不到六岁,就搬到宫里来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对她多礼…”

上官小妹娇笑着拍手,“皇帝大哥派人来接我玩,我还想着,不就是一座山,比长安城多了些树,能有什么好玩的?没想到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姐姐。姐姐可别和那些人学,明明个子比我高,可总喜欢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让我都不好意思和她们多说话,也不知道我有多闷!”

小妹本就个子娇小,此时语态天真,一脸欣喜,更显人小,四分顽皮六分可爱,将三人的尴尬化解了不少。

云歌知道刘弗陵怕她总想着离开,所以直接让小妹来,向她表明心迹。其实她不是不理解,于安言里言外、明示暗示说了不少当年的事情。她知道他当年处境艰难,明白他的无能为力,也很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一个女人都没有,所以年近二十一岁,都还没有子嗣。可每当她想到他是皇上,还有一个皇后时,却总会觉得心里很怪。

云歌见小妹一直站着,向她指了指自己刚坐过的地方,“皇后,请坐。”

小妹瞟了眼刘弗陵,笑着坐下。即使六岁那年加封皇后大礼时,他也没有坐到过她的身侧,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对面而坐。

小妹对云歌说:“我叫上官小妹,云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刘弗陵向小妹点头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来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会笑的。

刘弗陵想把站在榻侧的云歌拉坐到自己身侧,云歌挣着想躲开。一向顺她心意的刘弗陵这次却无论如何不肯顺她,硬是不许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个拉,一个躲,两人都十分固执,拉扯间,云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荡。

两人正较劲,云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们,顿觉不好意思,只能顺着刘弗陵的力,坐到了他身侧。

刘弗陵对小妹说:“你来得正好,今日你云姐姐下棋下输了,过会要下厨做菜。她的手艺,你吃过后,只怕就不会再想吃宫里的饭菜了。”

云歌不满:“做菜就做菜,干吗说我输棋?都没有下完,胜负还难定呢!”

小妹看向棋盘,棋才刚到中盘,说输赢是有些过早,可从现在的棋局,推断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几处都故意露了破绽给白子,显然是想让白子赢,白子却因为心不够狠,总是错失良机。白子、黑子实力相差太远,的确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后结果。

云歌看小妹低头盯着棋盘看,“看样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从已落的棋子推断前面的走子格局比预测以后的落子更难。”

小妹忙抬起头笑:“在宫里学过一些,不过用来消磨时光的,并不真懂。皇上,的确如云姐姐所言,这棋才到中盘,说输赢太早了。”

刘弗陵侧头凝视着云歌,温和地问:“要继续下完吗?”

云歌摇摇头:“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声说:“我知道是你赢,你想吃什么?听于安说你喜欢吃鱼,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鱼?我做给你。”

刘弗陵想了瞬,也是低声说:“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云歌脸红,“这是什么菜?我不会做。”说着就出了屋子。

没想到,刘弗陵也跟了出来,陪着她向厨房行去,“你都做给别人吃过了,怎么不肯做给我吃?”

云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荡,“你吃过了?你全都猜对了?那个重赏是你封给我的?”

刘弗陵含笑点头。

云歌突然间觉得无限心酸,刘弗陵眼中也有同样的神情。

他们究竟是无缘,还是有缘?若说无缘,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虽一个偏静,一个偏动,却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说有缘,她和他却无数次阴差阳错。现在更因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条天堑。

刘弗陵明白云歌心中所想,说道:“以前的事情是无可奈何,以后的事情,我们自己决定。”

云歌低下了头,以后的事情?

刘弗陵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份带给云歌的困扰太大,而他只能选择强留住她。他是在赌博,赌他可以用一年时间留住云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吗?

一年的时光说短很短,说长却也很长,总不能日日愁云惨淡。何况她总归是要离开的,更应该珍惜相聚的日子。云歌抬头而笑,语气轻快地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和你算帐,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里泡几个时辰。”

刘弗陵莫名其妙,“什么帐?”

想到当日霍府,两人一个桥上,一个桥下,云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后想算帐时,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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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而过间,从云歌受伤到现在,刘弗陵在温泉宫已住了小半年。

此事不能说未有先例,刘彻晚年就经年累月地住在温泉宫,可刘弗陵正值盛年,多少显得有些反常。而且年关将近,他还要主持庆典、祭拜天地,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所以只能回长安。

本想把云歌留在骊山,可想着众人迟早会知道,那迟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把握,一年后云歌是否会愿意留下,而他们俩人分别的时间已太长。久别重逢,他实在不愿意别离,所以哄着云歌跟他回了长安。

云歌随皇上回宫,如何安置云歌让于安十分犯愁。

未央宫中,除皇上起居的宣室殿外,后宫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过上官皇后在住。别的殿要么太远,要么太简陋,要么太不安全。

于安想来想去,偌大的汉朝皇宫,先皇时期曾住过佳丽三千的宫殿竟然没有一处能让云歌住。

正在犯愁,皇上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给云歌安排住处。

于安虽觉得十分不合礼仪,但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当的做法,再说皇上都已经决定,于安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云歌是宣室殿的宫女。

只是一个简单的回宫,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却让整个朝堂都震动。

皇上年龄不小,却膝下犹空。皇子是所有人都关注的事情,这牵扯到未来几十年朝堂权力的格局,是一盘新棋重新落棋的时机。但皇上一直对女色很冷淡,没有选过妃嫔,没有临幸过任何宫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慑,众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着皇上和上官皇后圆房,等着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脉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渐渐有了转机。

按说女子十一二岁就可以圆房,皇上却迟迟未和上官皇后圆房,百官已经悄悄议论了很久,琢磨着皇上对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众人还没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间,上官家灭族,唯剩流着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后上官小妹。

霍光独揽大权后,对外孙女小妹十分宽厚,小妹也和霍光很亲昵,霍光几次暗示皇上是时候考虑子嗣,皇上却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圆房。

如今皇上突然带一个女子入宫,众人的心思不免活络起来,想着虽然现在霍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将来谁家荣耀还是未定之数。只是目前霍光大权在握,众人也不敢轻易得罪,遂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霍光如何反应,等着看那个女子是什么结果。

于安怕云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开心,特意给她安排了一个熟人照顾她起居。

云歌看到太监富裕时,两人都是又吃惊,又开心。

所谓“患难见人心”。当日,富裕在广陵王桀犬的利齿下,拼死相护云歌和许平君,云歌一直感记在心。而云歌面对凶狠桀犬的那句“许姐姐,你带富裕先走”也让富裕一直铭记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过是一件随时可以用坏丢弃的玩艺,不值钱!甚至不如公主府里养的珍禽异兽。那些珍禽异兽若有个闪失,他们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发现竟然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人。

人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对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将咬到云歌时,用自己的身躯拼死护住了云歌,却不知道他只是因为云姐姐和许姐姐把他看作了一个“人”。

她们两人在危险面前,没有把他当玩艺一样丢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样重要。他只是要用“人”的尊严和良心回报她们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灵魂中有着人最简单、也最宝贵的良心。

那次“立功”后,公主感于他的“忠心”,特意将他推荐到了宫中,算是对他的嘉奖,并且叮嘱他尽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后做一个掌事太监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奖”,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宫里替她查探事情,传递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奖他,他依旧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为如果没有公主的安排,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谋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监、宫女全被赐死,他因为早被送入宫中,侥幸躲过了一劫。

因为他不是于公公培养的亲信,公主的势力又已烟消云散,富裕在宫中并不受重用,只在一个小殿里打着杂。前两日于公公命人来吩咐他收拾干净,穿戴整齐,随时准备到宣室殿听候吩咐,他还纳闷,到宣室殿前当差可是宫内所有太监、宫女的梦想,于公公怎么会突然把这么好的差事给他?不会另有玄机吧?

今日来时,富裕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却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后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实处,还觉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给老天好好磕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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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刚进宫,一切都正新鲜,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云歌觉得皇宫也不是那么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说别的,就各个宫殿的布置都够她赏玩很久。

温室殿以椒和泥涂抹墙壁,整个墙壁温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齐屏风,挂的是鸿羽帐,让人入室就觉温暖,不愧“温室”之名。

清凉殿用寒玉铺地,画石为床,紫琉璃做帐,室内陈设都是水晶所制,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凉”。

一个个宫殿玩下来,云歌最喜欢消磨时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禄阁和石渠阁,天禄阁是“藏秘书,处贤才”之地,石渠阁是“藏入关所得秦之书籍”之地。

刘弗陵在前殿接见百官、处理政事时,云歌常常在天禄阁和石渠阁内消磨整天。

今日,好几位大臣都请求单独见皇上,温室殿内是刚送走一位,又迎来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门,刘弗陵微有些倦意,于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着,让皇上休息一会。

刘弗陵喝了一口酽茶,眼中带了几分暖意,“云歌在哪里?”

于安给熏炉续了一把玉髓香,笑着回道:“在天禄阁。”

七喜忙笑着说:“云姑娘真是好学,奴才从没有见过这么喜欢做学问的闺秀,真正一位才女,和皇上…”

于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闭嘴,心中却是困惑,挖空心思让皇上高兴,这不是师傅教的吗?不是做奴才的本份吗?难道他说错了?惶惶不安地观察着皇上的脸色,虽然没有笑意,但很温和,想来没什么大错,方放了半颗心。

做学问?刘弗陵想着云歌整天翻来翻去看的东西,脑袋就疼。

她自从知道宫内藏着“秘书”、“秘史”之后,立即兴趣大发,她自己看不说,回来后还要和他探讨。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吕不韦的儿子?”

“赵姬是喜欢秦王多一些,还是吕不韦多一些?”

“黄帝和炎女究竟什么关系,炎女和蚩尤又是什么关系?炎女为什么不帮蚩尤,要帮黄帝?若炎女真是黄帝的女儿,她立了大功后,为什么黄帝未嘉奖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觉得炎女会不会恨黄帝?”

一朝朝腥风血雨的改朝换代、争霸天下,到了她那里,全都变成了小儿女的情怀。

不知道她这会又在看什么?

刘弗陵出了会神,刚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惫不知不觉中淡去,

正想命于安宣田千秋觐见,突然有太监在帘外探了下脑袋,于安出去了一瞬,回来时阴沉着脸向刘弗陵低低回禀。

刘弗陵听完后,沉默了一瞬,淡淡说:“宣田千秋进来吧!”

于安一怔,皇上这是不管的意思吗?低头应道:“奴才遵旨。”

云歌正在看一册记录公子扶苏起居、游历的书,其中还收录了一些扶苏公子的诗文,云歌读得思绪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终却是自刎于天下的结局,不禁长叹:“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误君!”

忽觉得身后站着一人,她未语先笑:“你忙完了?快帮我看看这首诗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诗呢!不知是写给何家女子…”

回头时,对上的却是孟珏带着质问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视线,“真是你!”

云歌的笑冻结在脸上,身子也是一缩。

别后半载,他看着清减了不少,也许因为瘦了,眉目间少了几分往日的温润,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冷厉。

云歌定定看着他,身子一动不能动,也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心口如被针扎,不徐不缓,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却狠狠地戳进去。那伤口看不见血,甚至连痕迹都难觅,可里面是溃烂的疼,胸肺也被带得隐隐疼起来,突然就俯着身子,开始咳嗽。

因为一直调理得当,她很久没有如此剧烈咳嗽过,但这一通咳嗽却让她清醒过来,一面咳嗽,一面起身要走。

不过刚行了两步,身子被孟珏一拽,带进了他怀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个穴位游走,一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察看她脉象。

一会后,孟珏的面色缓和了几分,眼中藏着深深的自责,“我不知道你竟受了这么多苦楚。我现在接你回去,总会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珏的手法很管用,云歌的咳嗽渐低,胸中好过了不少,但还有些身软,她伸手想推开孟珏,却没有任何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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