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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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都的家玉钩翠幕,曲院水流,俨然是朱门绣户,却没有男主人。

“我的夫君,十年前就离我而去了。”她淡淡提及。他也没有多问,随她步入香闺,听她温言巧笑,共展凤屏鸳枕。

他有一个佩戴了二十余年的桃状玉坠,桃形上方刻有一蝙蝠,取福寿之意。幼时体弱,有高僧以之相赠,他戴着身体渐好,便贴身戴到如今。她很喜欢,枕席间,她柔软的唇一遍遍滑过玉坠。

吟诗作画,赏春品香,起初几日过得宛如神仙眷侣,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并非她的唯一。许多达官贵人常来探访,她亦逐一接纳,多则高朋满座设玉筵,少则通宵秉烛彻夜谈。

他对她与贵人们的关系颇有疑问,旁敲侧击地向她的侍女打听,侍女看他的眼神带有不屑与嘲讽的味道:“老爷过世早,夫人若不靠诸位大人扶持,怎能维持偌大家业?要她不与他们往来,难道公子能从旁相助吗?”

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从此他变得异常沉默。一日中午,她春睡醒来,抚着一侧腮上压出的枕函花笑问他红不红,他对她涩涩地笑,轻声道:“我该告辞了。”

她敛去笑意,沉默半晌,复又微笑道:“西京有个差事,须看门阀,出自世家方可。你原是博陵崔氏子孙,上次我已向人推荐过,如今可前往。”

她写了荐书,一定要他带去西京。那是个从六品的文职,他稍经笔试便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录用,此后三年兢兢业业经营,很快平步青云,逐渐晋升,再回东都时已是正五品官员。

她愉快地亲吻久别的玉坠,与他重叙欢娱,日夜相守,不再见客。依然是调琴鼓瑟,宛如神仙,一切似与三年前没什么不一样,直到他在一日清晨窥见时间的痕迹。

那日她起得比他早,坐在窗下妆台前梳妆。菱花镜中蝉鬓轻,眉翠薄,在清冷的晨光里,她干净的素颜却呈现着他从未感知的憔悴,眼角眉间有分明的细纹,浑不似他看惯的模样。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在她有侧首之势时迅速闭上了眼。

那日黄昏,他们在后院空庭赏牡丹,水榭风来,她不胜凉意,向他依去,转侧间眉间花钿掉落在他怀中。

他拾起花钿,朝背面的“呵胶”呵了呵气,贴回她的眉心。这一瞬,又清楚地看见了原本被花钿掩去的细纹。

这年他二十三岁,她大他一轮。他举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只觉她颇似这国色天香的花,芳华盛极,却已开到荼蘼。

此番衣锦荣归,众侍女对崔玮态度大变,知他是前途无量将相才,对他多有奉承,偶尔亦有引诱挑逗之意。他无大兴致,但有时也与之调笑数句。裴夫人看在眼里,也无他话,置若无睹。

有一次一侍女与他说笑拉扯,恰被裴夫人撞见,侍女大窘。夫人虽未有愠色,侍女却大不自在,大概是想将功补过,在夜间崔玮与夫人小酌时开口道:“郎君既已立业,也该成家了。既与夫人情投意合,何不明媒正娶?”

崔玮搁下杯盏,默不作声。裴夫人看看侍女,一哂:“你尚未饮酒,却已醉了。”

他再次与她道别,要回西京。她安静地相送十里,临别道:“范阳卢氏是我表亲,有一表妹年方十七,家世姿容可堪为偶。此前我曾与她父母说起过你,若到西京他家遣媒妁说亲,或可一见。”

他娶了范阳卢氏之女,继续平步青云,腰金曳紫,往后十年再未回东都。一次筵席,听从东都来的人提及裴夫人,说她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忆及旧情,崔玮不免神伤,翌日启程,赶往东都。

病榻中的她不让他靠近,只许他隔着几重纱幕说话。

“谁让你来的呢?”她虚弱地说,“此时的我又老又丑,形同枯木,我不要你看见。”

他黯然无言。须臾,取出自己的玉坠呈给她:“我小时病重,幸有此物才得痊愈。如今你拿去戴吧,或有助于康复。”

侍女将玉坠转呈给她,她摩挲着,问他:“若这坠子救不活我,我可将它带入墓中吗?”

他迟疑未答,她却呵呵笑起来:“我说笑的,我不会要。”

她让侍女还他玉坠,又道:“这半生,就当我欠你的,我可以给你一切,你却不必还我什么。玉坠你留下,让它代我继续照顾你。”

晚风透窗而入,吹灭了房中的蜡烛。纱幕翻飞,崔玮想借机走近看她,她觉察到,坚决地侧身朝内。他遂止步,展开右手,躺在掌心的玉坠在月光下像一滴硕大的泪珠。

“玉坠呀玉坠,帮我看看,下半生的他是什么样子。”她面带微笑,在阖目前喃喃低语,“好可惜,我看不见了。”

下阕:谁念西风独自凉

崔玮邂逅郑洛时已年过半百。仍在护国寺,那日做的也还是抄经的事,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年轻时抄经旨在谋生,而如今却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时的消遣。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手持轻罗小扇,一身澹澹衫儿薄薄罗,粉嫩娇艳,是今春新绽的桃花颜色。她在牡丹花圃前捕蝴蝶,双鬟髻下垂蝉鬓,翠钗金作股,钗头亦有蝶双舞。追着蝴蝶时而疾步时而缓行,她面上表情也随之变化,或轻颦或浅笑,崔玮看得出神,一时忘了落笔。

风把一幅墨迹未干的经卷吹到她近处,她暂时放弃了捕蝴蝶,伸足踢开经卷,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动作和神情他似曾相识。

她顺着经卷飘来的方向发现了崔玮,大大咧咧地问他:“是你写的?”

崔玮微笑颔首。她作不屑状:“我爹爹写得比你好。”

他正想问她父亲是谁,有一中年人匆匆赶到,先是朝他长揖,恭谨称他“崔相公”,然后转顾小姑娘,呵斥道:“阿洛,这是崔相公,不可无礼。”

此人大概便是阿洛的父亲了,他频频催阿洛向崔玮行礼,阿洛并不答应,只是侧身躲在父亲背后,对犹在注视她的崔玮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此时崔玮已官至副相,为皇帝倚重,封妻荫子,满门金紫,声名赫赫。如今的他追逐名利的心思已比年轻时淡了许多,原配夫人前年病逝后他常吃斋修禅,对情爱之事也无多大兴趣,不意这名为阿洛的女孩却令他怦然心动。

他很快了解到阿洛出自荥阳郑氏,其父官正六品,只有她这一个女儿,目前她尚待字闺中。

他立即遣媒提亲,要娶阿洛做继室。他家中有二妾,均是入侍多年的,各自育有子女,因而此举几乎遭到所有家人的反对,郑氏也迟疑,久久未答应,而崔玮浑然不顾一切非议,追求阿洛之心热烈如少年,对郑氏软硬兼施,最终如愿以偿,三媒六聘迎得佳人归。

新婚之初颇有些尴尬,这对老夫少妻迁延五六日才圆房,固然是阿洛未经人事,他莺怜枝嫩不胜吟,却也有力不从心之感。最后终于成事,阿洛疼楚之下抓破他双肩,扯下他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握拳嘤嘤地哭得肝肠寸断,他忙拥住她百般安慰,哄了大半夜她才含泪睡去。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闻着潮湿的空气,凝视躺在他臂弯的阿洛,忽然想起了裴夫人。初入裴夫人闺帷,他表现欠佳,不免羞惭,事后一言不发,噤若寒蝉,而裴夫人则主动搂着他,让他枕着她手臂,像怀抱孩子一般,柔声对他说话,抚慰着他,让他渐感安宁。

那晚也是这样有一夕风雨。而今又是一季春欲暮,他鼻中酸楚,听帘外雨潺潺,只觉惆怅旧欢如梦。

他爱极了阿洛,但凡在家,他的眼睛永远都随着她转,看她就如欣赏一幅画、一株花。阿洛的声音如新莺百啭,他觉得美过一切乐音。阿洛的长发如缎,他欣然为她梳发,哪怕别人讥讽他沉迷画眉之乐,他亦甘之如饴。阿洛不喜欢化妆,每天盥洗之后常有侍女提着奁盒要为她上妆,她便披散着一头乌发东躲西藏地跑。她原本就眉眼如画,肌肤吹弹可破,无一点瑕疵,这家中也唯她有素面朝天的资格,他不禁骄傲地想,却每次都不说破,要等她跑来拉着他嗔怨,他才挥手让侍女退去。因为喜欢看她撒娇的样子。

她俨然是他的第二个君王,他愿意把一切所有置于她足下任她践踏,只求她施以一笑。而她也恃宠生骄,与两位妾室相互冷对,常摆出母亲大人的架子对他儿子颐指气使,与他的女儿们也有多有口角之争。

一次阿洛与崔玮的小女儿玩簸钱游戏,阿洛连输几次,面上过不去,最后一次便耍赖,说规则有误。小女儿不服,找崔玮评理,崔玮明知阿洛理亏,却还维护她,说女儿不对,要女儿向阿洛赔礼。小女儿哭着去找母亲,勾起她母亲的新仇旧恨,愤然携女离家,到儿子宅中居住。阿洛倒觉省心,不久后又与另一位妾室起争执,那一位也同样离家外居。

崔玮虽觉难过,但阿洛笑语相对,顿时又觉那些都不重要了。她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他默念她名字的时候心都会变得格外柔软,他就是如此珍爱她,没有理由,无须原则。

与阿洛婚后第七年,皇帝驾崩,新君即位,政敌说崔玮曾议立其他皇子,新君不悦,下令贬官外放,政敌继续弹劾,罗织许多罪名,包括说他贪花好色,逼娶幼女。阿洛曾有族兄向崔玮求职被拒,也联合同样不得志的荥阳郑氏子弟从旁作证,新君召见崔玮,扔出一叠弹劾奏疏,崔玮看得气血攻心,大病一场。

而给他更沉重打击的却是阿洛。几个儿子委婉地于他病榻前请他立遗嘱,许是怕他偏私阿洛,先呈上数封书信,竟是阿洛与一位新科进士唱和的情诗。崔玮召阿洛质问,阿洛亦直认不讳,说与进士之前在上元灯会邂逅认识,便有书信来往。

崔玮怒问阿洛,为何他全心待她,给她一切可给之物,她仍做出此等事,阿洛红着眼睛道:“我小时的玩伴、族中的姐妹嫁的都是翩翩少年郎,只有我整日面对着你这比我父亲还大的老夫君……你给我的东西,你自觉贵重,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颓然倒下,奄奄一息,命悬一际。翌日夜间,他似回光返照,又有了精神,把阿洛叫来,给她一卷文书,说:“这是我留给你的宅地财物,你收好了,待我身后一件件验取清楚,别被他们骗去了。”

阿洛展开看看,吃了一惊:“这么多……你……你不怨我吗?”

崔玮苦笑:“我用你不想要的东西买你半生,已然赚足。”

阿洛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出什么,最后抛开文书,伏在他身上,像个小孩般“哇哇”大哭起来。他抚着她的背,想出言宽慰,但已无力开口。

阿洛哭累了,就这样伏着小寐,崔玮也闭上眼,但觉魂魄即将出窍而去,忽想起一事,又勉力睁开眼。

“阿洛。”他摘下几乎佩戴了一生的玉坠,轻声唤她,“阿洛,这个玉坠给你吧。你好好收着,它会像我一样看着你,继续照顾你。”

“不用了。”阿洛抬起头,带着一种从未出现在她年轻的脸上的冷静神情,以另一个他熟悉的温柔声音缓缓道,“你的一生,我已经看见了。”

崔玮悚然大惊,尽全力坐起瞠目再看,却见阿洛依旧伏在床沿阖目而眠,似乎并未动过。

他盯着她深看半晌,忽然想起,这年的她恰好是二十二岁。

前尘往事如潮涌来,他不堪重负地坍倒在床头,紧握在手心的玉坠似乎烫得像一块炭。

“是不用了。”一滴泪从阖上的眼中流出,滑过他眼角时光雕刻的沧海桑田,他喃喃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的一生,我也已经看见了……”

香夭

文/惊鸿

一、翠云

李可及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于樊川幽林中,曲折婉约的溶溶月光绕过浮云飞花,如沙如水般轻盈滑落,宛若醉酒的美人软倒在情郎怀抱里,在疏离枝叶、遍地蔓草上闪烁着点点细碎的银光。水雾中裹挟着淡淡的异香,浸润他的衣衫。因为黑暗,一切有形质的景物都退让给了这虚幻的光影,无水而烟波浮动,无人而空谷足音。

节气已经入秋,夜气清寒,他却因为急切走得浑身燥热,反是觉得连这丝丝的鬼气都无限曼妙。只因那时的他,还是咸通十一年凶肆中唱挽歌的伶人李可及,不是后来贵比王侯的威卫将军李可及,也不是光启年间远走边荒的罪人李可及。日日参加丧礼,太多的死亡倦怠了他对生命的敬畏。

他的步伐终止于林阴深处一座古旧的破庙,缭绕盘旋的雾气,使得古庙远远望去好似燃着香的博山炉。文公寺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和尚空照十分年轻,眉目清华秀逸,淡笑道:“李兄是信人。”

李可及笑道:“为何定要我夜中来?”空照笑道:“他人应已睡,转喜此景恬。茶淫诗孽,还是趁佛祖睡了安心些。”李可及笑着抹去额上的汗水,最让他倾心的,便是空照的洒脱不羁。

李可及困居长安两载,空照算是他唯一的朋友。身为穷困的歌伶,在这繁华到底也炎凉到底的长安,似乎只有山水才是最廉价的消遣。他烦闷时便徘徊于风景优美的樊川山林,那一日口渴,想入寺讨杯茶喝,却因为囊中羞涩衣衫敝旧,无颜进恢弘盛大的寺庙,在偏僻处寻得这座小小的文公寺。寺中只有一个年轻的僧人空照,李可及难得在浮世喧嚣中寻到这样一处不染富贵的兰若、一个不染富贵的僧人。每每心情抑郁时,便来此倾诉抱怨。上次临别时,空照叮咛他今晚入夜后再来。

煮茶的泉水在瓯内沸腾,如鱼目,如连波。李可及又开始念他不甚新鲜的苦经,不过还是那些事,皇帝的爱女同昌公主病死了,皇帝悲痛欲绝,征集三千歌伶,于元宵公主葬礼上唱挽歌。当今皇帝喜爱圣乐,多少伶人因此而获富贵,他一手琵琶一副歌喉技压长安,定然胜过当年王摩诘的《郁轮袍》,却无钱打点教坊官。空照淡淡地笑着煎茶,未必在听,李可及也觉得无妨,这个乱世谁也不是谁的救赎,有人倾听,便是慈悲。

待三品饮毕,李可及的倾诉也心满意足地结束,空照却反常地有了回应,他抬起头静静凝望着李可及,目光中是少有的幽冷锐利。李可及诧异道:“怎么?”空照神色肃然,道:“我早知你有富贵之相,今日得了我佛指点,有一场大富贵将落你身。”李可及笑道:“你也玩装神弄鬼的那套……”空照却不笑,他站起身淡淡道:“随我来。”

李可及心中疑惑,跟在空照的身后向后堂走去,他从未逾越这一条甬道,那毫无光线的黑暗原本就是禁止的意味。甬道尽处是一间寻常的居室,空照在前开了门,一股清芬又馥郁的奇香奔腾而出,霎时充盈了李可及的天地。

那香味与他时常在佛堂闻到的檀香不同,清芬甜腻中又藏着淡淡的辛辣,沁入身周毛孔,令他目眩神迷。他茫然地站在门口,不敢再举步。室内陈设极为简素,唯一的金彩之色,来自一张香案上的香具,一只鎏金卧龟莲花香炉静静地焚烧,两只金宝子分侍左右。

不可思议的是,那盈盈上升的缕缕烟篆,竟然化作一片萦绕不去的翠云,如一道缥缈朦胧难以逾越的帷幔屏风,如林中闪烁明灭的月华,便氤氲出无边繁华的蓬莱仙宫。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他真的在杳杳香云中看到了仙子。翠云之后的小榻上半卧着一个女子,她通身缟素,面上亦无任何胭脂花子作妆饰。他依稀只觉这女子非常美丽,却因为缭绕的香烟和苍白的容颜,让他觉得分外恍惚。他距离她不过几步距离,却被那层香烟隔成了海市蜃楼,麻衣如雪的女子有一种虚弱的媚态,宛若朝生暮死的蜉蝣,因为短暂,淡远的美丽愈发让人惊悸。

香烟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轻轻颔首:“李郎辛苦。”

听得她口吐人言,李可及禁不住双膝又是一哆嗦,不知是否要下拜。他只觉这女子便是林雾山岚结成的精怪,这一抬首间,她眼中的幽冷实在不似活人,也不似眼含慈悲的菩萨。他颤声问向空照:“这是……”

空照不语,只是望着榻上女子,李可及竟是头一次在他眼中望出了悲哀与依恋。女子的声音也如香烟一般缥缈轻盈:“闻君雅善歌拍,妾有《叹百年》曲谱一套,君习得后献于皇帝。皇帝此时正为爱女伤心,曲蒙帝赏,自有富贵逼人。”

她提及皇帝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无丝毫敬畏之意。

她缓缓挪过枕边琵琶,横抱在怀中,漫不经心地拨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李可及倒抽一口冷气,他自是方家,几个拢捻后便听出女子指上力道太弱,数个音都弹滑了。可这丝毫未曾削弱乐曲百转千回、哀婉欲绝的情思,那如泣如诉的调子撕开他心中前世今生的伤痛,任由尘封的伤口在夜中汩汩流血。原来断肠便是爱别离、求不得、生死大限。他似是看到了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他唱了一年的挽歌,头一次闻乐泪下。

未及曲终,女子似乎力有不逮,无以为继,几个凌乱的错音滑出,左手软软垂下。泪流满面的李可及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女子待他哭声稍歇,微微喘息着道:“妾艺鄙陋,不能曲尽其妙,乐谱歌词,一并奉上,凭君技艺,必能打动皇帝。”

空照不动声色,取过案上一卷白麻纸交给李可及,李可及生恐自己的眼泪玷污了曲谱,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泪,颤声道:“多谢仙师厚赐,只是李某家中潦倒,进奉无门,不知如何才能上达天听。”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江淮进奏官进奉的千匹缭绫,寄存在大安国寺,上等吴绫一匹可值钱百贯,君可凭此结交宫中采访使,采访使为神策军左中尉养子,左中尉可举荐你入宫中教坊。”

李可及大吃一惊,所谓进奉,便是地方节度使为了邀宠求晋升,将盘剥来的地方财富献给皇帝。进奉不是赋税,不入国库,专供皇帝自由使用。他不可思议地道:“上供之物,如何取来?”

女子微微蹙眉,似乎这鄙俗的话题玷污了她,她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空照从香案上取过那只贮香的宝子,交给李可及道:“这是瑞龙脑,天子常用之香。”

李可及望着空照,他的瞳孔渐渐收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这一缕香烟将原本恬然安适的文公寺变成了火海地狱,他看见那熊熊的烈火已经在身周腾起,天子的常用之香,进奉贡物的寄藏之处,那揉碎人肝肠的乐曲,让李可及浑身颤抖,他不敢接,后退一步喃喃道:“她是谁,你又是谁……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翠烟后的女子声音仍然轻柔,语气却已冷如冰雪:“你听我指点,今日赠你龙脑、曲谱,一年内,许你位至公卿。”

一个时辰后,李可及冷汗淋漓,终于逃出了这云蒸霞蔚的暗室。空照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女子已经缓缓躺下。她放落身子的动作缓慢,带着歌余舞倦的媚态,仿佛一朵苍白的朝颜在薄暮中静静闭合。她的面容太过宁静苍白而少了生气,如同他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来时。

空照在榻边坐下,不同于香炉中的气息,那股甘远的清甜来自女子的身体,他爱惜地抚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原说我来交代他就好。”

女子轻轻将脸颊在他掌心蹭着:“我不愿你为恶。”

空照道:“自我遇见你那一日起,便诸般罪孽皆有,不差这一桩。”

女子的神情有些黯然,换了话题:“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吓着了他?”空照微笑道:“谁会嫌弃富贵?”女子道:“人为财死,便是如我一般。百年之中,总想要那么多东西,总以为会忍受那么多的苦楚,谁想到百年,一炉烟的工夫,也就过去了。”

空照忽然觉得一阵悲怆,为自己,也为她,更为那数十里外的三百多座荒坟,为这葬送了他们青春的家国。他俯下身来,埋首女子广袖中,在他依恋不舍的幽香中、在如同地狱一般的黑暗中低声啜泣。

二、龙脑

几日后,大安国寺来了三位香客,其中一人体貌丰伟衣饰华贵,衣衫上氤氲着浓郁的香气,另两个白皙少年是家奴。他们正观赏寺中佛像时,进来两个乞丐乞讨,主人出手豪阔,多予施舍。不一时那两丐去而复返,又引来许多乞丐,主人舍尽身上财物犹有未得者,便问寺中僧人:“寺中有何物,可借我一用?”

僧人原本未曾允诺,小仆却急忙向他使眼色,僧人心中一惊,骤然想起民间盛传天子喜欢微服私访。大安国寺虽毗邻皇宫,但会昌灭佛时被毁,咸通十一年方重建未久,僧人入宫几次,却还未来得及见到皇帝。僧人仔细看看来客,见他容貌气度颇有威仪,身边那两个仆从面白无须,疑似宦官,心中已有了几分忐忑。他又仔细嗅嗅来客身上的馥郁香气,更是惊骇,这正是他进宫时在妃主殿中闻到的珍贵瑞龙脑香。僧人得知自己遇到真龙下降,受宠若惊,连忙回禀:“柜内有人寄绫千匹,唯命是听。”

僧人开启藏室,一众乞丐纷纷抱绫而去。小仆对僧人说:“明日一早,于朝门相见,我引你入内,报偿必厚。”客人骑马施施然而去,一寺的僧人诚惶诚恐,欢喜雀跃,自第二日起大安国寺僧便等候于宫门,却一连数日杳无所见,终于恍然大悟,那豪客、小仆、乞丐,不过是一个设计精巧的骗局。

直到那批精美绝伦的缭绫摆在了李可及的面前,他被那流光溢彩的花色纹路照耀得头晕目眩,提了几日的心终于放落,冷汗涔涔只想对着文公寺遥遥叩拜。女子笃定地告诉他,大安国寺建成不久,地位虽高,寺中僧人却还无缘得见皇帝真容。用一个假皇帝诓骗皇家寺院的僧人,原本与寻死无异,然而她的神机妙算通了巫,真的能将天时地利掐得那般准确。

李可及将五十匹绫给了那假扮皇帝的游侠,五十匹做了那些乞丐的赏钱,打发他们离开长安,远走江湖。僧人是出不得长安的,这些人一旦出城,便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再无任何线索可查。

他又依照寺中女子的指点,在西市与胡人交易,一匹绫对十两香料的价格,换取大批上好的郁金香与檀香。胡商原本入中原便是以香料换取大唐的丝绸,得了如此珍宝,自然收拾行装回国,这批缭绫便彻底从长安绝迹。

李可及卖掉一成香料,来置办行头租赁居所,摇身一变成了倜傥豪阔的商人。他再用两成香料贿赂宫中采买宦官,便得以将剩下香料,以每两二十四贯的价格卖给宫中。官府采买香料的价格一贯是民间价格的两倍,他凭空便得了十五万贯钱。钱十万贯通神,他也可以与趾高气扬的宫中采访使推杯换盏了。

酒到酣处,李可及从宦官口中套出了皇帝的喜好,天子才华横溢,好声乐诗文释教熏香。这等名贵香料,一两便足抵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赋税,在宫中却用如泥沙。皇帝御服必以瑞龙脑反复熏过,皇帝行走时,须有宫女在地上遍洒瑞龙脑郁金香,而宫中自皇帝至宦官妃主皆沉迷佛教,檀香更是不可或缺之物,每日耗费须百斤。

李可及对着满桌海陆珍馐,满面笑容,心中却恐怖得一身筋骨瑟瑟发抖。这恐怖来源于他还身负着指使人假扮天子、骗取供物的滔天之罪;来源于文公寺中女子对皇帝、对宫内需求的了如指掌;来源于在这个穷困的国家中,还有这么多人,在蚕食着曾经风华绝代的大唐。边疆千里烽烟、各州藩镇作乱、宫内宦官专权,苛政重税、兵灾水旱,长安却云集着六合八荒的妖童美人、僧尼方士、绫罗香料、珠玉珍玩,描画出一幅秾艳绚烂的行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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