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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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因为赵鼎死时脸上中的是赵门老五的独门暗器七星钉,赵晋百口莫辩,逃出赵家,最后在余姚被发现。

赵家倾门而出,排布箭阵,将他射成了刺猬,头颅当场割下,给赵老爷血祭。

赵青娥扶灵痛哭,本已离开赵家的赵尹回来祭奠养父,可怜赵青娥孤苦,便答应留下助她料理家业。

一切顺理成章,赵尹为人平和,颇得赵家上下喜欢,不动声色就似乎得到了一切。

而在这期间,阿阮已经把明州的特产,尤其是海产吃了个遍,玩得也有点儿腻歪,便开始催促苏沫收拾东西回家了。

苏沫的伤也没全好,他不喜欢诉苦,但总白着一张脸推三阻四地喊阿阮跑腿,阿阮就怀疑他是装的。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料到,连柳珠她娘的衣服也给找着了。那还种什么相思豆,玩个啥子玄虚,把我呼来喝去耍着玩?”因为螃蟹吃多了身上有些痒,阿阮的脾气就更大了,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准备开路。

“我们还不着急走。”等她发泄完毕了,气也平顺些了,苏沫这才说话,“我们要看着柳珠。”

“不是已经看了这么多天了吗?她好着呢,心胸宽阔,肯定不会投海。”

“她也许想得开,但是赵尹却未必。”苏沫叹一口气,“昨天赵尹来看过她了,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我们这就去渔村吧。”

到渔村时天色已经暗透,柳珠不在,问隔壁浪哥,这个对柳珠非常上心的黑胖小伙告诉阿阮,柳珠又趁夜下海去了,走了刚刚一盏茶的工夫。

阿阮于是和苏沫赶到海边,因为有苏沫这个拖累,所以两人脚程不快,到海边时正巧看见柳珠跃入海面。

这夜的月牙很细,于是看着不乏犀利,颇有些冷眼看痴的意味。

等了一会儿,海面依旧没有动静,苏沫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站起身,难得手脚利落地脱到只剩中衣,道:“她已经下水太久,我得下去找她。你在这里等我上来。”说完就不等阿阮反应,紧走几步潜入了海中。

海水映着月色,无风浪平,很快就荡去了他留下的痕迹。

阿阮反应迟缓,等到终于回过味来,拉起裙角飞一般奔到海边时,苏沫却已经出水,脸色惨白努力划向岸边,手里依稀拖着一个人。

“拉我……一把。”到岸后苏沫显已力竭,朝阿阮伸出一只手来。

阿阮虽呆,力气却是很大,一把就扯住他的手,将他和怀里的柳珠拉上了海滩。

此刻的柳珠已经神志不清,下身全裸,那件水衣似乎抽了丝,下半截完全散架,一根长线不知被什么扯着,一直通向漆黑的海底。

“拿我的衣服给她盖上。”苏沫沉声,转身给柳珠控水,等她透过一口大气,这才泄了劲,瘫倒在岸边。

“我抓到了!”清醒过后的柳珠突然嘶声,“没有事,你不会有事,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她重复说了几遍,双手间紧紧握着一尾螖鱼,声音越来越尖利,眼见就要疯了。

“潜水后的幻象。”苏沫大声喘息,到礁石那里取过一把短刀,想要割断那根长线,“阿阮你过去抱住她,顺着她的话安慰几句。”

阿阮连忙过去紧抱住她,轻声安慰几句之后,柳珠果然渐渐平静,不再说话,只死命地抓着她的螖鱼,两眼直视前方。

这时候苏沫已经过来了,短刀抵着那根长线,凑近到柳珠眼前,问道:“赵尹昨天来过,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要他三天内务必再来找我。”

“因为他的那双眼睛畏光发生了变异,必须尽快换眼?你是不是怕他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他,当年裴大教主的眼睛也是换了三次才彻底成功?”

柳珠显然开始讶异,注意力终于集中,转过来聚焦在苏沫的脸上。

“你告诉他,三日内他必须来找你,却不告诉他为什么,这就成了纠缠。所以他下了决心,要你死在这海里,永绝后患。”苏沫和她对视,照旧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

“不可能。”

“我带的这把短刀,也算锋利,却削不断你娘的水衣。你娘的水衣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解体,需不需要我提醒你,赵府有雌雄两把黄金剑,一样削铁如泥,而赵尹昨天就带着那把雄剑。”

“不可能!”

“他还给你下了药。”苏沫将手搭上她的脉,“很有可能是山茄花粉,这药能使你反应迟钝,遇到意外则狂躁失去判断,所以刚才出水,你的反应才格外大。”

“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真的,就像之前,你知道赵尹并不真的爱你,就像十一岁时,你就知道你娘不会嫁给我二叔苏致远。”苏沫柔声,尔后长顿,单膝跪地,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她对视。

柳珠看着他,慢慢泪盈于睫。

“十年过去,你我都改变许多,尤其是我。”苏沫柔声,十数年光阴抖落,似乎又变回苏府那个不求上进顶好脾气的少年。

“可我真的喜欢他。”因为遇到故交,柳珠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滚了下来,“人活在世,总有所爱,不论他怎样待我,我还是喜欢他,我不觉得冤枉!”

“就算他对你一点儿没有真心,一心只想你死?!”

柳珠一时语塞。

“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很早慧了,喜欢找我来说话。你告诉我,因为常年下水,你娘关节疼痛,必须穿着她的紧身水衣才能睡着。你说你其实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每次他来,只须勾一勾手指,你娘就成了傻子。你还说你恨他,所谓喜欢,一定要有回报,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再做你娘这样的傻子。”

“十一岁的时候,你便已经懂得这些道理。”见柳珠有所动,苏沫继续,一直追到她双眼深处去,“那为什么你现在却执迷不悟?难道你觉得你娘受过的苦都没有白受,为那样一个男人葬身海底,死得半点儿也不冤枉?”

柳珠大恸,捉住苏沫湿透的衣袖,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号啕大哭起来。

“放开这条螖鱼,如果他一心只想你死,那他该得此报。”苏沫轻声。

柳珠哭声渐止,并没有片刻间大彻大悟,但那一直紧握的双手却松开了一丝缝隙。

螖鱼素有灵性,立刻跃入涌来的潮水。

“他亲手掐断他的善缘,不外乎这几天,就会吞下他酿的果。”苏沫淡淡地说道,在愈刮愈烈的海风中,神色平静。

四天后,阿阮租了一辆四乘马车,带苏沫、柳珠一起离开了明州。

赵府守灵是为七天,这天晚上,也是赵青娥第一晚可以不守灵堂,在自己房里度过。

她一直衣冠齐整地在房里静坐,没等太久,赵尹果然前来叩门。

放他进门后,赵青娥很自然地打开抽屉,取出阿阮给她的那支长香,插到香炉里点燃。

先前养蛊在鸡血时,阿阮每天给珍珠鸡抹的香油共有三种,每一种都并不十分名贵,但味道和谐,配到这支长香里,燃点起来颇是旖旎。

先前阿阮在赵尹衣服上熏香,他身体里的蛊虫早被激活,可阿阮的没有,所以阿阮能感应到赵尹,可赵尹却没有反应。

如今蛊虫到了赵青娥身体里,再点了这炷香,她的蛊虫便也被激活了。

咫尺相对且洞悉分毫,他们从今往后将彼此感应,再没有任何秘密。

香名相思豆,味道果然名副其实,似苦还甜,寸寸成灰。

“我总觉得……你对我心存芥蒂。”静坐了一会儿,赵尹拿手摩挲膝盖,终于说话。

“爹的五个养子里面,你和五哥最是要好。”赵青娥冷声,“他的家传暗器,居然剖心剖肺地来教你,大概没想到你会用来陷害他。”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听了他这句话,赵青娥悄无声息地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赵尹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和阿阮最初一样,感觉有一只手上来,先扼住咽喉,尔后一把扼住了心,强塞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你被人落了蛊。”赵青娥吐了口气,“蛊虫我见过,小小红红的一颗,的确很像相思豆,她给我种的时候,只在我手腕划了小小一道口子,那虫便钻了进去,半点儿也不疼。”

“这蛊虫的用处,就是我们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看到赵尹发愣,赵青娥就略顿了一顿,“现在我体内的蛊虫被香激活,你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意,不妨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赵尹又道,看来无畏而又无耻。

“你不信。”过了一会儿,他掩住心门,“的确,你不会信。在几天之内就能稳住赵家形势,围剿赵晋,堵住所有人嘴巴的赵大小姐,自然不会信什么人间自有情痴。”

“那莫非,你自己会信?”赵青娥挑眉,才看赵尹一眼便愣住了。

在屋内并不很强的光线下,赵尹的眼角居然落下两行清泪。

赵尹也似乎意识到不对,抬袖角去擦,觉得眼睛有些刺疼,再抬手看时,袖子上已是血迹斑斑。

螖鱼的眼睛,那双温柔而多情的眼睛,在他的眼眶里似乎融化了,从中央开始泛出死灰一样的颜色,尔后迅速蔓延,烧掠过他的眼眶,流下的汁液仿佛滚烫的水银,从眼角滴落,留下一路血痕。

不过片刻,那双美丽无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死鱼眼,一双灰白色真正的死鱼眼,边缘点缀着鲜红糜烂的血肉。

赵尹可谓百忍成钢,这时候居然也没有惨叫,只是扑倒桌面一切东西后蜷在地面,双手捂眼,无声翻滚。

“带我……去找,去找柳珠,也许还有救。”未几,他终于熬受不住,伸出一只手摸索,握住了赵青娥的一只脚踝。

从始至终,赵青娥一直没说话,似乎愣住了,又似乎满怀心事,到这个时候才弯下腰来,揽住赵尹的头颈,把他轻轻抱在怀里。

“这两只相思豆,还有一个功效,就是我们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死了,那么另一人血里的蛊虫,就会化成致命的毒药,顷刻流遍全身。”将下巴抵在赵尹头顶,她幽幽说话,“相思有毒,同生共死。就算你眼睛瞎了,我也会和你一生一世,一起经营好赵家。”

那语气淡淡,似乎片刻之间,就已经接受赵尹眼盲这个事实。

也或者,这根本就是她一直盼望的事实。

虎狼一般狠毒的赵尹,是不是最终会将她连皮带肉一起吞了,这便是她心里的那个芥蒂。

多好,现在他瞎了,可心计谋略仍在,他们终于对等,成为旗鼓相当的对手和伴侣。

赵尹静默了,仰起头来,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双眼之间的疼痛不再无法忍受。

昏黄的屋子里,暗香流动,他有一种错觉,又似乎回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他是个卑微的乞丐,被领进赵府时,七岁的赵青娥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衫子,正站在一棵树下,仰头看上面的橘子。

他并不夜盲。如果告诉赵青娥,当柳珠手持尖刀,剜下他本来完好的一双眼睛时,他最后看到的就是这张树下的侧脸,不知她会不会嗤之以鼻。

她不会信,便连他自己也不会信,这龌龊的世界和横流的欲望,早已把他们变成了一对肮脏的狗男女。

“一生一世,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他听到赵青娥说话,感觉到她的心坚硬如铁,这一生一世,便好像一把锐利薄长的刀,她要握着它,收割她想要的一切。

相思如豆,寸寸成灰。在这味杂香里,赵尹觉得讽刺,眼窝渗着鲜血,从心肺里透出一股寒凉,长而凄厉地冷笑起来。

半个月过后,赵青娥依照约定,给苏沫送来了酬金——那对雌雄黄金剑。

苏沫躺在藤椅上面,淡定地将两把剑拔出来,要阿阮把那纯金镶玉的剑鞘处理掉,出去换成现银。

“赵尹这种货色,而且眼睛还瞎了,一双死鱼眼。她居然还真的和他成婚,还付你酬金,好稀奇。”阿阮把剑鞘拿在手心,撇嘴表示不解。

“我给了她一个知根知底,而且可以控制的帮手。”苏沫轻轻摇着蒲扇,“你不明白,赵姑娘想要的,其实从来不是她的三哥。”

阿阮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歪着头,还想说些什么,门外木牌却突然笃笃被敲了两声。

有个人穿着黑衣,大晴的天打着一把大黑伞站在门口,眉眼没法看清,只露出两片绯色的唇,轻声慢语地说:“老板,我要买香。”

苏沫的神色这时居然少见地微变了变。

“白如雪。他就是我的仇家,之前我没打过的那个。”未几,苏沫朝向阿阮,淡淡地道。

琉璃瓦

文/吴沉水

一、易主

公侯府大堂倒塌的时候,莫林只来得及趁乱摸了一块琉璃瓦残片。

那琉璃瓦有竹青的底子,衬着油绿剪边,阳光下一照,便好似春日下碧绿深潭边攒了些过冬的水草,又宛若妇人头顶的珠翠旁添了孔雀花钿。

想当年,偌大的京城找不出第二个王公贵族家的房顶上盖有这样的瓦片。不单颜色亮,还因胚底比别的瓦来得轻透,弧度也较别的弯,一大片铺上屋顶,望过去鳞次栉比,宛若碧涛叠浪。

据言,老公侯有日喝醉了酒,瞧着那一片绿汪汪的屋顶与杯中物无异,大笑之下,赐名“兰醑”。这名字美则美矣,然鲜有人用,京中匠人们仍愿唤它的诨名“郡主兰”,因这种瓦片造出来就是为了贺老公侯弄瓦之喜。

斗转星移间,多少年过去了,朝堂政局朝夕更迭,昔日王孙,今朝流民,一道圣旨下来,曾位极人臣的老公侯被除爵下狱,府内财物尽数抄没归公。公侯一脉的门生故吏树倒猢狲散,那亭台楼阁、画舫舟船俱做了野狐窝乌鸦巢。

莫林原以为物是人非,这琉璃瓦好歹能比人挨得住岁月。哪知道此间新主人乃一介武夫,平生最看不得公侯人家这等溢于言表的富丽堂皇,一声令下,整座大堂都被推倒铲平。

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区区几片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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