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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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旧索性耍赖:“你不去,那我也不回去上班了!”

奶奶瞪她:“你这丫头……”见她神色认真,无奈地摇头,戳戳她的额头,“你呀你,这固执脾气,像谁呢!好啦,我去,我去还不成嘛!”

隔天一大早,朱旧带奶奶去了医院。

奶奶本来建议去离家最近的第八医院,可朱旧坚决带她去了莲城中心医院,那里的外科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

再次站在这个医院门口,朱旧微微叹了口气。

挂号时,奶奶还在嘟囔,就做个常规体检好了,怎么还挂外科专家号?

朱旧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只对奶奶说,这个检查更全面。

可是坐在科室外等待奶奶时,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浓,她交握的手指微微出了汗。

这样的惶恐害怕,很多年没有过了。

如果……如果……

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朱旧?”

她睁开眼,仰头望着身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片子。

“真的是你啊?还以为看错了呢!”男人神色惊喜。

她站起来,惊喜道:“陆江川!”

陆江川伸出手,微笑:“好久不见了,朱旧。”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朱旧想了想,有四五年了吧。他们认识那会儿,她还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念研究生。而陆江川在美国加州大学医学院读研,主修心外科,那年作为交换生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待了一年。同为华人,又彼此欣赏,自然就走得近。后来他博士毕业后,回国工作,彼此都忙,联系就渐渐少了。

故友重逢,是一件开心的事。

两人聊了几句,陆江川忽然问她有没有意向回国工作,中心医院新的外科楼刚落成,硬件设施更上了一层楼,目前正在重金聘请外科医生,想组建一支新的外科团队,目标是打造全省最好的外科。他自己也是刚从海城一家医院转过来的。

朱旧担心奶奶的检查结果,心里有点乱,没有心思谈这些。只说,会好好考虑他的提议。

陆江川留了手机号给她,还有事忙,就匆匆走了。

因为有陆江川的帮忙,检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奶奶正在帮她整理行李,不停地往不大的箱子里塞东西,有剥好的花生米,晒干的红薯块,她爱吃的小零食,还有补血的中药材等等,她码得整整齐齐的,还不停念叨着她的箱子太小了,否则可以多装点东西。

朱旧望着老人微躬的背,满头银丝,听着她碎碎念的温柔嘱咐,耳边是电话里医生低沉的声音:“朱小姐,你奶奶的肝脏情况很……糟糕,具体的,你过来医院我们再详谈……”

她咬紧嘴唇,极力忍住,才没有让自己全身发抖。

她挂掉电话,走过去,忽然紧紧抱住奶奶。

“怎么了,你这丫头,舍不得奶奶了呀?”奶奶笑道。

她将脸埋进奶奶温厚的背上,拼命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味儿,久久没有说话。

她是一个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从研究生进入医学院附属医院实习开始,听医生以及后来自己说出过无数桩非常糟糕的诊断结果,心情有过沉重,也有过对脆弱生命的怜悯,但直到此刻才深刻地明白,坐在医生面前倾听的那一方,真正是什么样的心情。

天旋地转。

是的,就是这四个字。当听到医生说出“肝癌晚期”时,她几乎不能思考,只觉得眼前所见一切,都是旋转的、倒立的、昏暗的。

医生还在说着:“你奶奶这个情况很少见,肝部的病灶呈弥漫型癌组织在肝内弥漫分布,无明显结节或结节极小。”他顿了顿,说:“所以,没有办法手术切除,只能放、化疗,或者,肝移植。”

她坐在医院花园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坐了许久许久,看着穿着病房号的病人在亲人或者看护的搀扶下,在花园里散步,来来往往走了一波又一波人,她还呆呆地坐在那里。

日光慢慢变淡,夕阳落下去,天又黑了。

医生的话无数次地回响在耳边。

她比谁都明白,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奶奶的病情状况,放疗、化疗,压根就不能彻底根治病情,而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病人非常难熬非常痛苦,最后会被折腾得不成人形。至于肝移植,配型是那么的难,犹如大海捞针,而就算好运地移植成功,术后一系列的后遗症,也如定时炸弹。

她双手掩面,将身体躬成一团,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伏在膝上,久久地,不动。

夜色渐浓,路灯亮起来。隐隐绰绰地照在她的身上,那么高的一个人,蜷缩的模样,看起来却像个在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的小孩儿,在深秋寒凉的夜色里,累得睡着了。

有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由远及近,走得很慢,却似乎又有点急促,还有什么东西敲击着地面发出的清脆声。那脚步声最后停留在她的身前,没有再前进。

那人弯腰蹲下来,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

“发生什么事了,朱旧?”淡淡的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与关切。

她缓缓地抬头,神色茫然地看着来人,然后,她的眼泪哗啦啦就落了下来。

在医生神色沉重地跟她讲诉奶奶的病情多么严重时,她没有哭;当陆江川安慰她时,她没有哭;在电话里跟季司朗说奶奶病了,暂时不回旧金山时,听着他那样温柔的关切声音,她没有哭;在接到奶奶电话问她回不回去吃晚饭时,她仰着头,死死咬住嘴唇,最终也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而此刻,夜色阑珊里,光影明明灭灭,她仰头看着他神色不明的脸,他轻轻问她一句,发生什么事了,朱旧。她所有的隐忍、克制、坚强,统统崩塌了。

她不管不顾地,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痛哭出声:“我奶奶病了,云深,我奶奶病了,很严重很严重,怎么办啊,云深,怎么办。”

她的眼泪流进了他的脖颈里,湿润又滚烫,刺得他的心折了又折,仿佛卷起一片片毛刺。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第三章 除夕夜的雪与记忆中的吻

我生命中最美的时光,是你在我身边的每一秒,以及你不在我身边时,我想念你的每一秒。

朱旧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

客厅里还亮着灯,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木窗棂映出来,在秋夜里温温暖暖的。她看着,心里忽然就安宁了几分。

就像从前一样,不管她多晚回来,奶奶总是亮着一盏灯,等着她。

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中医书,不时用手推推老花镜。

她怕奶奶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发红的眼圈,让奶奶去睡后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间。

诊断书就在她的包里,可她什么也没说,至少,让奶奶今晚再睡个踏实的觉吧。她却辗转难眠,可转念又想起他的话,要保持好体力与精力,明天,以及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将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与病魔的战争。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爬起来从包里翻出一片药吃下,又定了闹钟,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去巷子口买了稀饭小笼包回来,然后叫奶奶起床。平日里都是奶奶准备好早餐,再喊她起来吃,所以奶奶一边喝稀饭一边笑说:“要离开了,我孙女儿突然这么贴心了呢!”

朱旧低声说:“奶奶,我不去美国了。”

“你又在瞎说什么呢!”奶奶瞪她。

“我说真的……”

院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大着嗓门说:“朱旧啊,你一大早就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呀?还不能在电话里讲。”

是她的姑姑朱芸,她走到桌子边,抓起一个包子就塞到嘴里,嘟囔道:“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什么事情呀,快说快说,我还要去上班!”

奶奶也看着朱旧。

朱旧咽下最后一口稀饭,深深呼吸,将诊断书放在桌子上,艰涩地开口:“姑姑,奶奶查出了……肝癌……是晚期……”

天知道她这短短几个字,说得多么艰难。

空气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沉寂。

朱芸傻住了,过了许久,她瞪朱旧,“一大清早,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我也多希望我说的是胡话……”她喃喃着,望向奶奶,老人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伸手握住奶奶的手,发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朱芸傻愣愣地看着诊断书,喃喃:“天哪天哪,完了完了,这得花多少钱啊……”

奶奶拨开朱旧的手,起身,缓缓地走向屋子里,一步一步,走得那样缓慢、艰难。朱旧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难受得要命,想要追过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朱芸还在那嘀咕,朱旧听着心里更是难受。这是她的姑姑,除奶奶外她唯一的亲人,在听到母亲病重,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钱。她拳头紧握,愤怒的话语即将出口,又压下去了。

她看着姑姑,分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却被生活磨砺得十分苍老,看起来像是有五十几岁。清瘦、皮肤略黑,常年在工厂劳作的双手,布满了老茧,头发里已过早有了几缕银丝。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姑姑只比朱旧大了十几岁。朱旧小时候父母因为职业关系,常年在外地,她是被奶奶与姑姑带大的。她还记得姑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非常美丽娇俏的姑娘,可是她遇人不淑,一场失败的婚姻,将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朱旧轻轻说:“姑姑,医药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全部负责的。”她叫姑姑来,也并不是想要她分担医药费,哪怕她知道那是一笔庞大的金额,还是个无底洞,可就算再艰难,她也会不顾一切的。

朱芸松了一口气般,嘀咕道:“本来就该这样嘛,老太太的钱都送你去国外念书了,我们家可是一分也没捞到……她偏心……”

姑姑怨念了很多年的话了,哪怕并不是事实,但此刻,朱旧没有一丝力气同她争论。

她倚在奶奶的卧室门口,站了许久,她没有敲门,她知道,此刻,老人需要独自的空间。

过了许久,门终于打开。

朱旧看着奶奶手中提着的行李袋,惊讶地睁大眼。

“走吧,去医院。”奶奶声音很平静,如平日里一样。

“奶奶……”

奶奶说:“还愣着干吗?你不是医生吗,生病了就要治疗,还用我教你?”

朱旧盯着奶奶看,试图从她平静的神色里看出点情绪来,可什么也看不出,她太冷静了,除了刚听到诊断结果那一刻她的愣怔与手指微微发抖,她此刻平静得像是在说,走,去吃饭啊。

奶奶叹口气,握住朱旧的手:“丫头啊,奶奶平日里再豁达,也只是个普通的人,在听到那样的消息后,心里又震惊又害怕,但能怎样呢?哭吗?闹吗?有什么用。我想过了,我会好好接受治疗。我也不会说什么怕花钱就这么等死,我知道,你这个固执的丫头不会允许的。所以啊,就算害怕,就算艰难,我们也一起去面对。”

朱旧拼命点头,又仰起头,竭力忍住,才没有哭出来。

她真的有一个全世界最好最棒的奶奶,又坚强又豁达。

她带奶奶去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病房在住院部三楼,四人间,同病房里还住了两个病人,也是肝脏疾病。本来陆江川要帮忙给她安排五楼的独立病房,但朱旧婉拒了,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钱,她都要计算着花。

她给了陆江川答复,决定留下来任职,但要先回旧金山那边的医院辞职交接完,才能入职。

陆江川知道她的情况,说会帮她尽力争取最好的待遇。朱旧也没客气,她需要钱。

她很快订好了机票,航班到旧金山时间是深夜,她想了想,给季司朗打了个电话让他开车来接她,但她没有提及奶奶生病以及要辞职回国的事。

临去机场前,朱旧去五楼病房见傅云深。

那晚,她抱着他痛哭了很久,熟悉的怀抱,令她忍不住放纵了一回。他嘴里说都过去了,可他的拥抱,他为她擦拭眼泪的动作,他的安慰与给予的力量,让她不相信他说的。

他正临窗而坐,低头翻看着一沓文件,桌子上一杯咖啡还冒着热气。

朱旧走过去,一言不发,直接将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端到洗手间去倒掉。

他微怔,然后失笑。

真是“朱旧式”的方式,懒得奉劝懒得多讲废话,直接掐灭。

以前她也是这样的,对他身体不好的,一律不准碰,一些他讨厌吃但又健康营养的食物,她非常直接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他想吐出来,她就凶巴巴地瞪着他。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没有变。

她将他手中文件抢过来,扫了两眼,丢到一边:“李主任允许你在病房里工作?”

他的主治医生就是那天在病房里凶她的中年男人,他是外科的主任,陆江川带她去见过他一次,聊完正事后她询问了傅云深的病情。李主任还好奇地问起她与他的关系。

他笑笑:“当然是偷偷的,在病房里太无聊了。”

其实他已经好很多了,不用再卧床休养,所以才让秘书把前阵子落下的公事都带了来。

“你奶奶情况怎样?”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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