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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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

“砰”的一声,门忽然被大力关上。她从动静上听出是先前那只可恶的狗气势汹汹地撞在了门上,它还很得意地“汪汪”大叫两声,仿佛在说,滚。

朱旧站得近,差点儿被门撞到鼻梁。她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算了。她想,这份工作Leo开给她的条件虽然很诱人,但她也不是个爱死缠烂打的人。他拒绝的态度如此明显,想必工作没了。

下楼的时候,她想起Leo对她讲的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表弟那个人,不太好相处。这哪里是不太好相处,迟到是她的错,可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先是让狗狗吓她,再让狗狗关门赶人,未免有失风度。

她有点郁卒,更多的是可惜,自己没有得到这份工作。还好,在尘埃落定之前,她谨慎地没把之前的两份兼职给辞掉。

她去厨房同卡琳罗告别,听见她要走,她一把拽住她,夸张地喊:“噢,亲爱的,你可不能走!我搞不定它们!”她指着流理台上一堆中药材苦着脸说道:“Leo走之前答应过我的,今天一定会有看护来!”

朱旧看了眼那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中药材一眼,这大概也是Leo选择她的原因之一,医学院里她是唯一通中医药理并且会熬中药的学生。

她解释道:“不是我不想留下来,相反,我很渴望这份工作,是傅先生不愿意接纳我。”

Leo的电话是在她刚走出院子时打来的,听完朱旧的话,他说:“Mint,拜托你留下来,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了。当帮学长一个忙,就三个月,好不好?我表弟那边我给他打电话。”他顿了顿,说:“Mint,你不是很想春节回家看望你奶奶吗?”

最后一句直击朱旧的软肋。她挂掉电话,想到三个月后,领到这份丰厚的薪水,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买下一张回国的机票,先前那一点点郁卒立即就消失了。自从来到德国,她一次也没有回家过,对于靠课余打两份工来赚取生活费的她来说,国际机票实在太过昂贵。离家一年,她真的好想好想奶奶。

往前走,离开。

转身,回到别墅。

一念之间,她已做好决定。脚步一旋,她再一次按响了门铃。

后来朱旧常常想,真的,很多事情命运一早就安排好了,避无可避。

比如,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走进了他的生命里。

也许是Leo的电话起了作用,当朱旧再次敲响那扇门,只等了片刻,里面的人便说了“进来”,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声音。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非常暗,也很静,一点都感觉不到屋内有人在。这样的寂静,让朱旧有点不适应,她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很轻:“傅先生,我……”

他忽然打断她:“我对你没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你下去吧,你要做的事情,卡琳罗会告诉你。”

“……”

朱旧自觉在与人交流上向来都很好,可面对这个只闻其声不见真面目的人,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无力感来,她预感到,接下来的工作不会很顺利。

对于一个医科生来说,她的工作倒是不难,煎中药、注射、腿部换药与护理,卡琳罗将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罗列在一张纸上给她。

厨房里。

朱旧将熬好的中药倒进碗里,熟悉的味道令她忍不住深深呼吸,一脸享受的模样让捏着鼻子的卡琳罗十分不解,明明不大好闻,她怎么就像在深嗅花香?

她不明白,朱旧有多爱闻这种味道。中药的味道,奶奶的味道。奶奶是开中医馆的,药柜里的中药材名称她倒背如流。在异国他乡,很难见到中药材,卡琳罗说这些药都是从中国寄过来的。

她端着药上楼,想起卡琳罗说,傅先生讨厌灯光,所以这么大一栋房子,总是黑漆漆一片。她正惆怅怎么在黑暗里伺候人吃药,到门口却意外发现房间里竟然开了灯,台灯淡黄的光线从半掩的门透出来,那只叫“梧桐”的金毛狗狗就蹲在门口,这次倒是安安分分的。

朱旧冲它扬了扬拳头,然后敲门走进去。

房间里没有人。

她环视一圈,才在阳台上看见一个背影。

通往阳台的门洞开着,晚秋的夜风吹动轻柔的纱帘,那背影在翻飞的白色纱帘中隐隐约约的,那人坐在轮椅上,穿一件黑色毛衣,身影极瘦,安静得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格,可不知为什么,这个画面,忽然让她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哀伤。

“傅先生,药熬好了。”她在离阳台门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开口说道。

等了片刻,他才“嗯”了声,然后滑动轮椅,缓缓退回室内。

在经过她身边时,他忽然抬头,望向她。

朱旧一怔。

这张脸……

灯光正打在他的脸上,将他苍白得过头的面孔照得一览无余。那种白,就像是多年没有见过一丝阳光,终日生活在潮湿阴暗的地方。而更令她震动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一口幽深的枯井,里面看不见一丝情绪,只有无尽的灰暗。

而眼前这个人,才二十一岁。

与她心思百转千回相比,傅云深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很难闻。”

“……”

其实她从不喷香水的,下午她从兼职的咖啡馆上完班直接过来的,跟她共用一个衣柜的女同事不小心把香水瓶打翻了,她衣服上沾了很多,又没有别的衣服可替换。但那香水味道并不难闻。

她沉默着将药放下,走出房间,再进来时已脱掉了外套,身上就穿了一件薄T恤,风从阳台灌入,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轻颤。

傅云深看了她一眼,视线很快投入到被她放在桌上的药碗上,说:“药冷了,我不喝。”

一大碗药,哪儿有那么快就冷掉。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Leo的话涌入脑海,他可能会变着花样折腾你,你顺着他一点就好了。

“我去热一热。”这一点小折腾,对朱旧来说,并不算什么。

几分钟后,她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药上来,他看着那热气说:“太烫了,我不喝。”

朱旧放下碗就走,片刻,手中拿了一只吹风机回来,她插上电,档位开到冷风,对着药碗就是一阵猛吹。

傅云深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微垂着头,脸上看不出一丝被刁难的不耐烦,很认真地在为那碗药吹冷风。

她放下吹风机,摸了摸碗的温度,将药端到他面前,微微蹲下身,与他平视:“傅先生,药不烫也不冷,是最适合入口的温度,请喝吧。”

他看着身前的这个女孩子,她语气淡然,神情也是,唯有望着他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固执,手里的药碗久久举着。

良久,他终于接过。

刚喝一口,他偏头就将药吐了出来,身边没有垃圾桶,地板上立即一片狼藉。

“太……”

“太苦是吗?”她飞快接住他要讲的话,左手心摊开,上面躺着一颗彩色的糖果,“哦,分享你一个小秘诀,你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就感觉不到苦了。”她握着糖果的手往他眼前伸了伸,“喝完给你吃糖。”

傅云深忽然就笑了。

被她气笑了。

本来想看她同以前被气走的那些看护一样,或者被狗狗吓跑,或者受不了他的各种刁难而走人,哪里料到最后是自己被气到。

他仰头,一口将药喝完,将碗重重地甩在她手上,看也不看她一眼,滑动轮椅,朝阳台去。

朱旧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Leo说得对,他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

她将弄脏的地板收拾好,走到门边又折回来,拿起沙发上的一条薄毯,走到阳台上,将毯子披在他身上。

她看见他的头微微偏了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做声。

她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离开。

朱旧下楼去找卡琳罗取阁楼的钥匙,卡琳罗陪她上阁楼,一边开门一边羡慕地说:“Leo对你真好,他的书房可是禁地,轻易不让人进的。”

灯光亮起来的瞬间,朱旧的眼睛也亮如灯光,她迅速环视屋子一圈,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太酷了,这个书房!

说是阁楼,其实非常大,占据了整栋房子的二分之一,因为德式建筑的坡屋顶风格,所以最上面一层楼层稍低,室内两边倾斜而下,但作为一个书房,空间已足够。阁楼的装修风格也同别墅一二层一样,古朴厚重,四面都是到顶的原木书柜,屋子中间是一张超级大的木头书桌,角落里有红色大沙发,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书柜里、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书。这里简直像一个微型图书馆。

这个书房对她开放,是Leo开出的条件之一,这也是她非常渴望得到这份看护工作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她听人讲过,Leo的书房里,收藏了超级多的医学书籍,还有很多是绝版的。

她沉醉在这个书房里,如鱼儿迷恋大海。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已过。设定的闹铃响起,她合上书,下楼。

晚上十点,是傅云深注射与腿部换药的时间。

朱旧推着医药车走进他房间时,惊讶发现他竟然还坐在阳台上,依旧是那个姿势,金毛狗狗趴在他身边。

她以为他睡着了,走到跟前才发现,并没有。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丝佩服,什么也不做地在一个地方发呆,静坐两小时,是需要强大的忍耐力的。

多忍耐,便有多寂寞。

这一次他倒是很配合,没有再刁难朱旧,也许是累了,他闭着眼,她清晰看见他眉眼间的疲色。他注射的药物,都是镇痛成分以及抗生素,每天都打,人的精神自然会差。

注射完便是腿部换药。

在她掀开他盖在腿上的毯子时,他忽然睁开眼睛,手指迅速按在她的手上。朱旧没有动,他看着她,目光中一点恍惚,而后慢慢移开了自己的手。

他没有再闭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脸,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她脸上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在掀开毯子看见他空荡荡的左腿时,在看见残肢可怖的伤口时。她席地而坐,微垂着头,手上动作很专业,力道轻柔,耐心而细致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换好药,她覆上纱布,最后用布带在纱布上绑个蝴蝶结。

“好了。”她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四目相交,他审视的目光都来不及移开。他别开头,将毯子盖在腿上,滑动轮椅,去到里面的卧室,片刻后,他出来,将一枚钥匙递给她:“这是隔壁房间的钥匙。”

朱旧接过钥匙,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他是真正接纳了她。

她走出去,嘴角上扬,心里真开心啊,忍不住便吹了声口哨,下楼时几乎是蹦跳着下去的。

傅云深侧耳听见那声欢快的口哨声,嘴角也微微牵了牵。他想起Leo之前在电话里对他警告说,Mint是我见过最好相处的女孩子,脾气好,又开朗,专业知识也很厉害,如果你连她也赶跑。傅云深,我会让卡琳罗把你打晕,然后托运回你的祖国。留在海德堡,还是回去让你母亲照顾你,你二选一。

她脾气确实好,专业知识厉害不厉害他不在意,他之所以将钥匙递给她,是因为,他从她的脸上,看不见害怕或者怜悯这两种情绪。

第二天,朱旧去兼职的咖啡馆与小酒馆请辞,因为是兼职生,随时可以走,倒也没有什么麻烦的手续。

朱旧站在小酒馆的储物柜前收拾东西,忽然一只手蒙上她的眼睛,一股浓烈的酒气涌入她的鼻端,那人又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她抬手就狠狠地撞向身后半拥抱着她的人,不悦地说:“Maksim,我说过,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Maksim嘻嘻一笑,放开她,靠在储物柜上,一只手还拎着只酒瓶,他往嘴里送一口酒,醉意蒙眬地瞅着朱旧:“Mint,你真不够意思,说走就走!”

朱旧皱了皱眉:“刚上班你就喝酒?经理又要说你了。”她很怀疑,这个俄罗斯酒鬼也许从早喝到晚,压根儿就没有停过。

“你在关心我?”他忽然凑近,朱旧立即退后一步,酒气实在太浓烈了。

他对她的那点心思从未掩饰过,所以朱旧也从不装傻,先后拒绝过他三次。

毕竟在一起共事了大半年,她还是解释道:“Maksim,我昨天才刚刚确定下来新工作,所以才没有跟同事们说。”

“反正你就是不够意思!” Maksim不依不饶。

朱旧没有再多说,她整理好东西,说了声“我走了”,转身离开。

Maksim却一把将她拽回,力道很大,她踉跄着直扑进他怀里:“Mint,我们还会再见吗?我约你,你会出来吗?”

朱旧挣扎逃开,其实她并不太想见到他,他酗酒,骨子里又有一股子狠劲,喝醉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很多次因为醉酒打架闹事进警局。以前有一次他借着酒意把她堵在更衣室里,幸好同事及时出现。她有点害怕他。

她说不来敷衍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她飞速地离开了更衣室。

她看不到,身后,Maksim醉意醺然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凌厉的狠劲,他抬脚,踢翻身旁的一把椅子。

朱旧住的房间虽然没有傅云深那间大,但比之学校宿舍,简直天差地别。她的东西不多,除了换洗的衣服与日常用品,就是课本书籍,以及一本陈旧的厚厚的黑色牛皮日记本。

海德堡是个很古老的城市,不是太大,而她就读的海德堡大学,学校是没有围墙的,整个旧城区都是海德堡大学校园。所以这栋半山别墅,离学校并不是太远。朱旧准备了一辆自行车,她决定利用它做往返学校与别墅的交通工具。

收拾好东西,朱旧接到Leo的电话,向她表示谢意。闲聊了几句,挂电话时,朱旧忽然问他:“傅先生是不是莲城人?”

Leo说:“噢,对,你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呢!这还真是一种缘分!”

她沉默了一会,又问:“他什么时候出的事故?”

“半年前。他昏睡了很久,三个月前刚醒过来,就来了海德堡。”

朱旧讶异:“以他目前的情况,应该留在国内,在医院调养才是最好的。”

Leo叹了口气:“他痛恨医院,也不想见到家人……”他没有再多说,只拜托朱旧多用点心照顾,除了身体上的,最好能让他走出房间。

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讨厌一切光线。白天放下厚重窗帘,晚上也不允许家里灯火通明,需要的时候,他也只开一盏微弱的台灯。他拒绝与人交流,就连Leo同他讲话,他也是寥寥数语。医生说以他的情况,装上假肢,行走没有问题。可他拒绝,他把自己困在轮椅上,深陷在黑暗、寂寞、封闭的世界里,不愿出来。

挂掉电话,朱旧发了一会呆,如果之前还有点小怀疑,觉得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但此刻,终于被证实了。

命运有时候,还真的就是这么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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