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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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他打完球回家的路上,在一个拐角处,目睹了一只忽然窜出来的小狗被车撞到,车主见是一只小流浪狗,骂骂咧咧地开车走了。

小狗头部流了血,腿也受伤了,却还试图站起来,它一边“嗷嗷”叫着,一边一瘸一瘸地走着,倒下,又爬起来。

他站在路口等待绿灯,看着它几番动作,忽然跑上前去,将小狗抱到了路边,蹲下身查看它的伤口。

“它需要赶紧带去治疗。”忽然有声音响在他头顶,微微喘着气。

他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短发女孩子站在身边。交通灯已经转绿了,她大概是在对面看见狗狗的状况,匆匆跑过来的。

他抱起受伤的小狗时,连自己都微微讶异了,要知道平日里他是从不喜欢管闲事的,更何况这只狗浑身脏兮兮的,还流了血。

“你知道最近的宠物医院在哪里吗?”他问女孩。

女孩摇摇头,“这边没有宠物医院。”她弯腰查看了下狗狗的伤口,说,“它的伤不是特别麻烦,也许我可以帮它。哦,我家是开中医馆的,有一些处理伤口的常备药。”

于是他跟着她走,两人步伐匆匆,穿过一条马路,然后拐入了一条陈旧的小巷子。她家的中医馆就在小巷深处,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层楼的小平房,房子有些年头了。跨入院子里,就闻到浓浓的中药材味道,院子里的木架子上,晾晒着很多药材。

女孩进屋就大声喊奶奶,可是似乎没有人在。她嘀咕一声,就跑进屋子里取来了医药箱。

她为狗狗清洗伤口,消毒,再上药。动作迅速利落,但又很轻柔。一边弄着一边轻声哄着骚动不安叫嚷着的小狗。他就蹲在旁边看着,心里想,这女孩小小年纪,倒是很细致。

给小狗包扎完,她轻轻吐了口气,将小狗抱在怀里看了看,说:“是一只小金毛呢,应该刚出生没多久。可怜的小家伙!”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小狗,他刚想说那你就收留它吧,她又开口了,喃喃自语道:“真想留下你啊,可是奶奶有鼻炎,毛发过敏。”她将狗狗递给他,“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她送他出去,此刻夕阳已落,小巷子的烟火夜色刚刚开始,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路旁小店铺里的喧嚣声,妇人的笑声,小孩子奔跑着嬉闹的叫嚷声响成一团。他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真是不适应,他抱着小狗,不停避开撞上来的小孩子。

女孩走在他身边,忽然她说:“哎,给狗狗取个名字吧!”

他说:“这巷子叫什么名字?”

“梧桐巷啊,梧桐树的那个梧桐。”

他抬眼打量了下,微微嘲讽道:“这破巷子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她很不服气地说:“切,谁规定有梧桐树才能叫梧桐巷啊!”

“这名字不错,征用了。以后,它就叫梧桐了。来,梧桐,叫两声。”

他怀里趴着的小狗像是听懂了新主人的话,真的“汪汪”叫了两声,他哈哈笑着,得意地拍着狗狗的头,赞它真聪明。

在巷口分别,她摸了摸狗狗的头,“梧桐,再见啦!”

他刚走两步,她忽然又叫住他,“哎,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傅云深。”他头也没回地说。

“哦,我叫朱旧,看朱成碧的朱,新旧的旧。”她说。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腾出一只手,冲她扬了扬,表示知道了。不过萍水相逢,她叫什么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以后想必也不会再见了。这只是漫长生命中无数个插曲中平淡普通的一个。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养着随手在街头捡来的一条狗狗,还一养这么多年,最后反而成为孤冷黑暗世界里最亲密的陪伴。

他更是没有想到,那个黄昏里短暂遇见很快就被他遗忘在时光浮尘里的小女孩,兜兜转转,竟然会再一次相遇。

命运,真的很奇妙。

“你一早就认出我来了,对吗?”傅云深问她。

朱旧点了点头。

对,在他房间里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认出了这张脸。那一刻她的愣怔惊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更惊讶的是,他竟然是当初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她之所以一直记得他,一部分原因是她时常想起那只叫梧桐的狗狗,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把他的网球拍落在了她家里,她看那球拍杆上刻了字母,想必是主人很喜欢的。她想着,也许有朝一日能够物归原主。

他轻轻问:“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因为,她曾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那个十八岁男孩脸上的飞扬活力以及骄傲神情,还有他哈哈大笑时的爽朗。再见时,二十一岁的他,却是那样灰心绝望。

如果一个人自己甘愿沉溺在阴暗潮湿的谷底,任别人怎么有心拉你,也是无能为力的。

她又何苦说起从前,平添他的痛苦。

只有正视自己的痛苦、缺陷,去面对与接纳,自己走出那个泥潭,才能抬头看见辽阔世界里的阳光与星辰。

如果不是他说愿意接受假肢,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她是不会把网球拍还给他的。

朱旧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她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扬:“我叫朱旧,看朱成碧的朱,新旧的旧。傅云深,很高兴与你重逢。”

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很高兴,他终于肯正视自己的痛苦、缺陷、苦难,并且试着去慢慢接纳它。

傅云深也凝视着她,心里万千思绪,都化作一句感激。在残酷的命运前,感激上天,对他尚且留有一丝恩赐,让他遇见了她。

她如照射进黑暗谷底里的那一缕阳光,也如寒冬里温暖的壁炉。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紧紧地,将她的手指整个都握在手心,轻声说:“我叫傅云深,太傅的傅,云深不知处的云深。”他微微一笑,“朱旧,我也很高兴、很高兴,与你重逢。”

第七章 满汉全席在前,不及你心间羹汤一碗

爱不是做数学物理题,不用那么多公式,爱是本能。爱一个人,想对他好,想跟他在一起,分享所有的欢喜,也分担一切哀愁。

朱旧站在医院康复室外,看着傅云深在康复师的指导下慢慢地挪动步伐,当他终于能独立地如常人那般迈出脚步时,她眼睛里忽然涌起泪意,双手掩住面孔。

两个月了,他终于做到了。

两个月前,傅云深入住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骨科专家、假肢技师、物理治疗师、康复工程师等立即组成了康复医疗小组,为他制定了详细的康复计划。然而在详细检查后,他的状态却并不理想,因为他之前拒绝安装假肢,拖延了这么久,失去了安装假肢的最佳时机。

这段时间里,在比别的病人更难的康复过程里,她知道他过得多么辛苦。

有个深夜,他独自一人偷偷地跑到康复室来,结果狠狠摔倒。还是路过的护士发现了,将睡着了的朱旧叫醒来。她跑到他身边,看见他脸色惨白,神情很痛苦,一头一脸的汗,也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自己无法站起来。

他看起来很沮丧,靠墙而坐,垂着头,双手掩面。

“你就当是幼儿学步。”她说。“我两岁多的时候才学会走路。”

“这么晚?”他抬头看她。

“是真的,我奶奶曾经还担心我患了什么病,检查了好多个医院,都说没有问题。”她笑笑,“其实就是太笨了。”

“你念书这么厉害,我以为你是小天才。”

“什么天才啊,在念书这件事情上,我吃了很多苦头。我从懂事起,目标就是我父母的母校海德堡大学医学院。”

“志向远大。”

“我必须考上国内一所很好的大学,才有资格申请这边的学校。所以我中学时代几乎没有课外活动,所有的时间都在念书,是不是很无趣?”

“哦,原来你是书呆子。”他看她一眼,真难得,竟然没把自己念成那种高度近视佩戴厚瓶底眼镜的小书呆。

“还要学德语,小语种的培训班学费特别贵,我哪里舍得让奶奶花钱,我去了一个月,入了门,之后就自学。”

“德语并不难。”他语言天赋很好。

她叫道:“不难?我为它受尽折磨!”

她又说:“我高考的前三天发了高烧,一边打吊瓶一边复习,打的药物有催眠成分,我就狂喝咖啡,我奶奶见我那样子,偷偷抹眼泪。劝我说反正年纪小,这次没考上,复读一年就好了。”

“Leo说你跳级念的大学,还夸你天才,原来这么拼命。”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更多的是老老实实拼命努力的人,几分付出,几分收获,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

“这倒是真的。”

“你呢?你大学在哪儿念的?是什么专业?”

“经济,在柏林。”

“你喜欢你的专业吗?”

“是我母亲的要求。”

“啊,这样?”

“嗯。”

“柏林怎么样,我都没有去过。”见他不想多提,她转移了话题。

“有机会,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啊,我想去你的大学。”

寂静的深夜里,他们就坐在康复室的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听她云淡风轻地说起那些过去的岁月,他焦虑、沮丧的情绪慢慢变得平复。

“朱旧。”

“嗯。”

“你母亲的日记本带来了吗?”

“带了。”

“可以去拿过来,给我念一段吗?”

“不用,我能背诵。”

她闭了闭眼,轻轻地念:“从苏丹首都到我们的项目地点,没有公路,路就是荒野上汽车偶尔走过时压出来的土路,又碰上了雨季,很多地方是一片沼泽,越野车也不能走,我们搭乘大型的拖拉机,整整三天才抵达目的地。

治疗点就设在荒野,没有水,也没有电。供水靠我们的工作人员临时打的两口50多米的水井,用一台破旧的柴油发电机发电,每天只能运行六小时。我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给数以万计的黑热病病人提供治疗。黑热病通过白蛉叮咬传播,如果得不到治疗,百分百的病人会在几个月到两年间死亡,但如果诊治及时,百分之九十五的病人能痊愈。这并不是很恐怖的疾病,但因为这里医疗的贫瘠与落后,很多生命就这样慢慢地在等待中消亡。

我们走很远的路去到乡村诊所义诊,巡查病房时,我留意到一张病床上的病人有点不对,走过去才发现,病人已经死亡,他的嘴唇与鼻子上爬满了苍蝇,可因人手不够非常忙碌的护士却浑然不觉。当地的同事对我说,在这里,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在这里,刚刚出生的小孩都没有名字,父母用出生日“星期几”来暂时叫着,正式的名字要到岁余后才会有,因为很多小孩可能活不到有正式名字的那一天。”

……

她睁开眼,轻轻说:“云深,你相信吗,也许是母女连心,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但是我心里感受得到,我有很强烈的感受。我觉得难过,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就是难过,对生命的脆弱的无能为力的难过。”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傅云深,朱旧。”她忽然说道。

“嗯?”

“你看,我们是有名字的小孩,多珍贵。”她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所以,不要急,我们慢慢来。”

他看着她,四目相对,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鼓励、坚信与期待。他把手放在她手心,借她的力道,慢慢地站起来。

后来,再多的艰辛与痛苦,他也咬牙忍耐着。

傅云深朝着门口走来,他拄着一根黑色的拐杖,走得很慢,尽管他身体的平衡能力也不是很好,但他每一步走得稳稳的,坚定的。当他站在朱旧面前时,额上布满了细细的汗,脸色略微苍白,但眼神却是那样明亮,她第一次在他眼底看见发自内心的笑意,有一丝庆幸,有一丝如释重负,他说:“我可以走了,朱旧,我可以了。”

她上前,张开双臂,将他整个人拥抱住。

他身体一僵。

“云深,谢谢你。”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谢谢你坚持,谢谢你没有放弃。

他缓缓伸手,回拥她。她不知道,该说谢谢的是他,这两个月来,他住在医院里,很多很多个难熬的时刻,都是她在身边鼓励与陪伴。

但他不想说谢谢,最好的谢意是,他终于熬过来了,他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与期待。

一个月后,海德堡进入初夏,傅云深办理了出院。医生说,他恢复得比他预想中的还好,身体的平衡力锻炼得很好,就算不戴假肢,单脚也可以站立很久。他也适应了假肢,可以走很长一段路了,上下楼梯也不成问题。

朱旧走进病房,发现傅云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她便问:“卡琳罗怎么还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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