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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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为何不向那位大娘将病情直言?”夏月也接过话题,岔开方才的凝重。

“那孩子患病不久,如今已无大碍,若是言明,反而让亲属恐慌。”言罢,两个人掀帘出了内室。

过了几日,老太太又拿出私房钱,敦促夏月带着荷香去做冬日的新衣。夏月笑道:“我有钱。”

虽说闵老爷一世清廉,却还有些家当。本来除了宅子,大部分东西在他过世前全都变卖了,也不过是为子瑾存个念想,只道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可是,子瑾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拿。

他从不和她谈这些事情。

下午在老太太的督促下,夏月和荷香出门上了街。

成衣店的老板娘刚帮夏月量完尺寸,便有个梳着垂髫的孩子掀帘跑了进来,吓了荷香一跳。

“去,去,去。子瑾干什么呢,娘在跟客人做事。”老板娘撵着儿子。

夏月一听他的名字便笑了,蹲下去逗那孩子:“呀,你也叫子瑾呀?”因为高辛宝玉的原因,子瑾二字成了很多人家常见的男孩名。

孩子点点头。

夏月眯眼笑道:“我弟弟也叫子瑾。”

孩子似乎经常和客人打交道,一点也不认生,偏着头就说:“那你下次来的时候,带着他和我一起玩弹弓。”

夏月莞尔:“那可不行,他已经是大孩子了。”

从绣坊一出来,便看到斜对面那个金灿灿的“琳琅坊”的招牌。

这店是帝京有名的首饰店。它怪就怪在从不做宝石玉器,单单只打金饰。那金灿灿、黄澄澄的金子,从他家作坊师傅的手下一出来,便脱了一身俗气,不知怎的就雅致不凡了起来。

连锦洛的闺阁小姐们也为能有一件琳琅坊的首饰而自喜。她小时候在帝京的时候,娘就在这里请人给她打了一副金锁。后来不小心弄丢了,她还哭了好些天鼻子,直到后来爹又在锦洛新做了一副才了事。

想着这些往事,她嘴角挂起淡笑穿过街,忍不住朝那铺子走去。

那店伙计一见两个人进门就热情地招呼着,将一些寻常小姐们爱用的首饰各挑了几件摆出来,随后既看茶又设座的。

夏月本来就是进来随便看看,可是人家伙计如此盛情,倒也不好走了,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桌子上摆着几个翻开的盒子,里面耳珰、金镯、步摇……琳琅满目。她也是一个爱美的姑娘家,手指一一抚过去,华光耀眼,一点都不动心那是假话。可是,她又哪有这番心思。

伙计见她要走,急忙又说:“小姐要是都不如意,正巧今天还有一批新样式。”说着便又拿了几个锦盒子,打开给夏月看。

其中一件是一只簪子,一头是用金片打制而成的团花。在一个葵花状的花蕊四周,分别有八个独立的花瓣,每瓣中都凹进一层。突出的地方分别用金丝做成网纹,花瓣之后,又以八片花瓣衬托。晃眼一看,就似一朵盛开的山菊,十分清新雅致。

夏月的目光迟迟没有挪开,忍不住伸手将它拿起来。

店里伙计是何等精明的人,把买家的脸色看在心里,立刻就叫人举着铜镜来给夏月试,同时将簪子以及夏月的眼光和容貌均捧了个天花乱坠。

夏月抬眼问:“多少钱?”

伙计眼睛眯成一条线,比了个手势:“六十两。”

荷香心中抽了口冷气,早知道琳琅坊的东西不是凡品,且价格高得离谱,却不想竟是这样贵。

夏月眼眸微垂。

她身上不是没有银两,可是如今父亲留下的那些钱都是留给子瑾日后急用的,怎能由她任性。

夏月勉强地向伙计一笑:“我再看看别的。”说着,伸手将那金簪从发间尴尬地取下来。

伙计忙拦着她,劝道:“小姐您戴着它,美得跟天仙似的,就要了吧?”

伙计见她继续动作,又道:“而且您可不知,这物件还大有来历,姑娘你可……”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什么来历,说来听听。”

她一转头看到是尚睿,眉头骤然就蹙了起来,越是厌恶的人,越是经常撞见。

伙计想必也只是想用些心思留住夏月,没想到被尚睿这么随口一问,倒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答话。

老板却从内堂走了出来,接着伙计的话继续道:“不过是个谣传。据说啊,太祖皇帝少时还未御极,在乡野间偶遇一女子后以一金簪定情,后来结为发妻。我们作坊的师傅无意间得到一图,照着那图废了不少工夫才给制出来。”

尚睿闻言一笑,自然是不信。

店家又道:“这种市井传说不过就是图个吉利。姑娘自戴也好,这位公子想要赠人定情也罢,都适宜。”

夏月本没有要掏银子,又见伙计店家如此热络,也不好拂了人家的热情,正愁脱不了身,见尚睿跟一冤大头似的走进来,顿时松了口气,趁机将簪子放回盒子。

那老板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之人,立即将盒子转到了尚睿眼前。

可知,她对那发饰也是极心动,忍不住侧目又轻轻瞄了一眼,略有不舍。

尚睿瞧出她的神色,淡淡一笑:“多少银子,我买了。”

夏月听到这话,便带着荷香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转过角,横穿正阳街,正巧遇上某位贵胄的仪仗。路人纷纷回避。

荷香不禁问旁边的摊贩:“这位大人是谁啊?”

那卖水果的小哥小声道:“是徐大人啊。”

夏月问:“哪位徐大人?”

小哥嘟囔:“你们是外地的吧?当朝能叫徐大人的,还能有几个,魏王徐大人。”那人便是尚睿的舅舅——徐敬业。

他封为“魏王”,又是君前幸臣,盛宠多年,自然车辇马队好不神气。

夏月和荷香站在人堆中一同观望。

一干人刚行至面前,对面一位银丝老头意外地从两侧的夹道中冲出去,不顾马蹄车轮,扑到开路的仪仗前,哭诉道:“草民有冤,有冤,有冤哪——”

“有冤”二字,在老人的口中喊得一次比一次凄凉。

至世宗皇帝晚年,本朝盛世似乎初见端倪,像这般在帝京当众拦下一品大员的官驾还是鲜见的。

徐敬业抬手阻止正要叱骂老人的随行士兵,策马至前,和善地说:“老人家,徐某过往也只是武官一名,你有冤屈应当请人写了状纸交到衙门去,冤案等事徐某也做不了主的。”

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浑厚,在人多嘴杂的大道上,听起来仍然清晰明了,有种威武气魄。

荷香扯了扯夏月的袖口,低语道:“真有气势。”

夏月却是一声冷嗤,不过是假仁假义。

老人却仍旧伏地:“草民的心中之事,只有大人才能决断,不然草民死后也无法瞑目。”

“哦?”徐敬业颇为疑惑,翻身下马,“老人家有何事,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就说吧。”他颇有耐性地躬身下去扶老人起身,却没想到老人在抬头的一刹那居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事发突然,周围的侍卫也措手不及。

老人甩开徐敬业虚扶自己的手,猛然退后几步,仰天长笑。

“狗贼!你徐氏一门原本不过是我大卫朝养的狗奴才,承蒙先帝厚爱才封你姐妹赐你荣华,你却暗联内宫害我先帝,此乃不忠;你等矫旨不遵,为一己私欲,另立新帝,此乃不臣;你不顾先帝知遇之恩,反灭了太子一门,毁我大卫嫡氏血脉,此乃不仁;如今你残害先帝子嗣,绞杀魏王,还敢觊觎异姓王位,此乃不义!”

夏月闻言,咬紧下唇,深深地看了那老者一眼,手也不禁捏得紧紧的。老者所言句句扎在她的心中,也将她激得愤愤不平。若不是这些人,若不是他们,子瑾如何会家破人亡。

却没想,尚睿不知何时也跟了来,站在她的身侧,一同隐在人群中驻足观看。

老者又道:“你这等不忠、不臣、不仁、不义的乱臣贼子居然官拜一品,世袭封号。吾等忠君之士,岂能觉得不冤?天下百姓岂能不冤?”

尚睿悠然感慨道:“这老先生勇气可嘉。”

夏月顾不得他说了什么,只是绷紧了心弦,牢牢地从人堆的缝隙里盯着那边,就怕那老人无辜遭人黑手。

“老夫看你尽早挥剑自刎,以祭先帝在天之灵。狗贼你杀了我吧。老夫今日只恨无缚鸡之力,不能手刃你这个……”

老人说到后面几句已经被旁边侍卫拿下了,捂住嘴,他却往死里拉扯,为的就是想把最后这几个字说完,可终究还是被人把嘴堵上了。

徐敬业不愠不恼,平静地举袖擦去脸上的唾沫,踱到老人跟前:“老先生适才漫骂徐某只是小事,却不该辱及我朝天子及太后。徐某手下的侍卫不过是怕老先生再说出什么不敬之言才多有得罪。如今徐某只得将你交予廷尉,他们自然会按我朝律法严明处置的。”语罢,让人绑了老人送去衙门,自己翻身上马继续前进。

人们见没了热闹可看,哄然散去。

夏月看着老人被人推搡的蹒跚脚步,心中陡然升起一番复杂难辨的滋味。

尚睿看着老人远去的身影,摇头道:“年过半百赤胆忠心,可惜做起事情来不过是书生意气罢了,愚忠而已。”

夏月听闻“愚忠”二字,猛然转头看他,忍着情绪道:“人家一个花甲老人,你不必如此刻薄。”

“并非我刻薄。他们这些人念书多了,做事难免迂腐。今日赔上一条性命,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况且一个读书人连骂人也不见得多狠。倘若真是有心与人为敌,隐藏了性情,在这鱼龙混杂的帝京干出点事情来,且不是要有用得多。”

夏月冷嘲热讽道:“也不见世人都能学得公子这般口蜜腹剑的本事。”

他回道:“可见我自是与世人不同。”

正巧明连将马牵来,尚睿翻身上去。

夏月这才瞥到他手中还捏着个琳琅坊的檀木盒子,料定他肯定买了那金簪,想起店家方才说什么男子可以买来做定情之物的话,不禁冷笑:“只愿那将情爱真心托付于公子的女子,不会看走眼。”

尚睿闻言,看了看手中的木盒,再瞥了夏月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敛容不语。他双腿夹了夹马肚,驭马离开,却不想走了几步,又不禁折了回来。

“既然闵姑娘怕别人看走眼,不如我将这玩意儿改赠与你,免得去祸害旁人。”他高坐马背上,冷淡地垂着眼帘俯视着她,说完便将盒子抛出去,轻轻巧巧、不偏不倚,正好稳稳当当地落在夏月怀里。

夏月下意识地将东西接住。

“赏你了,不必客气。”语气极其轻慢。

他本来是路过,恰巧知道夏月在首饰铺里,便好奇进去瞧瞧,察觉她对那发饰目光流连,却又不买,索性买了下来。现下被她激得不怎么痛快,他既拉不下脸,却又忍不住不送她,于是成了这般情况。

可是,最后那句话在夏月听来完全是打发乞丐的口吻,加之他还这么居高临下地扔给她,她心中原本越积越强的怒气终于迸发出来,顺势将怀中的盒子往地上一摔,并且啐了一口,说道:“谁稀罕。”

只见盒子朝下摔开,里面的东西掉了半截出来。路边积压的残雪早被刚才看热闹的人群踩得面目全非,那簪子的一头便落在这样的泥泞里,沾了污渍,明晃晃得刺眼。

尚睿此生何曾被人这般拂过脸面,顿时恼了:“捡起来。”

“凭什么?”她毫不示弱,本想仰着头对视他,却觉得他这般居高临下,气势上就胜了她,于是转脸改看了别处。

“我让你捡起来。”他压制着声音,已是怒极。

“我不!”她也拧上了。

尚睿怒火中烧,他本不应是这样易怒之人,却不知为何接二连三地因她置气。未待她说出下一句,他便粗暴地抓着她的肩头将她拎了起来,横着扔在鞍前的马背上,随之狠狠地扬起鞭子,策马飞驰。

“公子!”明连和旁边的姚创急忙追了上去。

尚睿眼睛一横,沉着脸喝道:“谁也别跟!”

夏月的脑子一下子蒙了。她只以为最惨的下场不过是和他打一架或者挨他两巴掌,却不想他竟然这般强行将她掳出城去。

她被马驮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俯卧在马背上,极其不雅,而且那马跑得很快,抵着她的胸脯和肚子,颠得她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一时间她巴不得自己就这么掉下马去,死了残了也比如此受他轻贱折辱好。可是下一刻,心里又害怕掉下去,于是不得不抽手去抓紧身侧的马鬃。

尚睿一路策马,黑着脸没吱声。

她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冒出一个求饶或是呻吟的字眼。

可是哪怕不会往地上滑,身下的骏马每颠一下,她的背和侧面肋骨便会在马鞍前磕一下,疼得渐渐让她将寒冷也忘了。

城外的风格外大,呼呼一吹,倒是让尚睿的脑子冷静了不少。他当时一心想教训教训她,又怕她继续让他难堪,现下一清醒,顿觉自己的行为可笑,逐渐慢了下来。

他们的马走在官道上,这是进帝京的必经之路,哪怕在这样阴冷的寒冬,行人车马也是熙来攘往的。他这般骑马驮着一个姑娘,更加引人侧目。

他便寻了岔口,走到小路上去。

哪知,走了小半会儿,看到前面的路已经被雪覆盖了厚厚一层,深浅难辨。他骑术不错,可是也怕万一一个不小心摔着她。

他又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却始终不见她出口讨饶。

“若是不适,你开口,我便让你下来。”他悠悠开口道。

她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敛着哆嗦的唇,憋了半晌才执拗地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他挑眉,挽着马缰绳停了停:“你这性子当女的真是太可惜了,倔得跟头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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