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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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在第三日的清晨抵达了京城顺天府。

元瑾在这个时候醒来,她撩开车帘,看到永定门城门打开,正如一道画卷在她面前徐缓展开,透出清晨金橘色的光芒。

元瑾静静地看着,想起很多年前,她五岁的时候,第一次从父亲身边被接到京城。到的那时候,大抵也是这样一个清晨,随行的嬷嬷给她吃了红豆馅儿的甜面糕,就这样开始了她长达十数年的丹阳县主的生活。

而今,她似乎是以同样一种面貌,再度回到京城。

马车开动之后,萧风才挑帘上来。

“你终于醒了。”他说着在她身边坐下之后,递给她一个油纸包。元瑾看了他一眼,接过打开,才发现是一包松仁馅儿的粽子糖。个个都是小小的棕色尖角,只有拇指指甲盖大,晶亮诱人。

“你小时候爱吃甜的,尤其爱吃这种粽子糖。”萧风说,“我记得那时候你的一口乳牙都吃坏了,大哥发现了,便勒令我们不许再给你糖吃。但是你馋糖,仍然要威逼我偷偷带给你吃。结果你的糖被大哥发现了,你便把我供了出来……我挨了宗法,要领十军棍。你还记得么?”

五叔说的是她很小,还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元瑾仍然模糊记得,那时候五叔不过十四五岁呢。就被父亲罚了军棍,军棍不同一般的杖责,一棍下去便能疼得人冷汗都出来。

“我记得刚打了两棍,你就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了我身上不让大哥再打。”萧风笑着说,“后来敷药的时候,你抱着我一边抽噎一边哭,赖在我怀里。那时候我心想,我是要一辈子护着你的。”

元瑾拿起一颗糖放进嘴里,熟悉的甜味弥漫口中,带着一股松子特有的酥香。

“五叔竟还记得这么久的事。”元瑾笑了笑。

萧风就说:“在我苦的时候,这些便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

元瑾看向他,他的神情有种无法言说的平静。

萧风又继续说:“阿沅,你打小就非常有主见,又极是聪明。太后曾说若你是男儿,就没你几个堂兄弟什么事了。”

这话姑母说过很多次,元瑾记得。

“而如今很多事,只有你我可以完成。”萧风说着,眼中露出几分冰冷,“阿沅,到了当断即断的时候,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元瑾终于明白五叔想说什么。

她淡淡道:“五叔不用多言,我都明白。”

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跑去,宫门次第打开,元瑾在乾清门外下了马车。

早已有个着赤红袍,约莫四五十岁的太监等着,向元瑾行了礼:“二小姐,奴婢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刘松,皇上已等候您多时,请您随奴婢这边来。”

元瑾回头看了萧风一眼,萧风则道:“我正好去瞧瞧灵珊,便暂时分开吧。”

说到灵珊,元瑾欲言又止:“却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我如今的身份。”

“我来跟她说,你看到她,恐怕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萧风道,随后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却又没有说什么,只是道,“你先去见陛下吧。”

元瑾才颔首,随着那大太监一步步上了台阶。

萧风看着元瑾走上台阶,直到她隐没入乾清宫大门中,才收回视线。

身后的手下见他一直望着,便轻声道:“将军,您怎么了?”

萧风才收回视线,一步步朝着御花园走去。他轻声说:“阿武,从我初上战场到现在,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手下侧头一想:“十二年了,将军。”

萧风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竟然十二年了,从萧家的巨变,命运的浮沉到现在,竟然已经过去十二年了。他淡淡说,“现在仔细回想当初萧家的悲剧,你可知道,我们究竟败在哪里?”

这阿武却又不敢胡说,沉默了一下才说:“可是因为靖王?”

“不全是。”萧风笑了笑,“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大姐没有立朱询做太子。”

真正的溃散是从内部开始的。倘若不是朱询的里应外合,靖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扳倒萧家。

阿武也有些疑惑:“这说来倒也是,只是属下也不明白……”他犹豫了一下才问,“当初,太后娘娘为何不立朱询呢?”

萧风这次却没有再回答。

很多人以为,太后不立朱询,是因为朱询身份低微。但其实不是,太后不立朱询,第一是因为他心思诡谲,行事狠毒,日后可能会对萧家不利。

第二个原因,却是因为元瑾。

这个原因,萧太后几乎从未对谁说过,唯独向他,说过一次。

那便是朱询,对元瑾有违逆的心思。

朱询自小跟着元瑾,日渐长大,元瑾对他又极好,他的心思就渐渐偏了,萧太后对他说:“阿瑾对他并不喜欢,且他们俩又有辈分之差,自然是绝无可能的。朱询若登帝,他日必当执掌大权。到那时就无人再能阻止他了,元瑾若未嫁人,自然是会被他强行收入身边。元瑾若已嫁人,他必会将元瑾弄得家破人亡……”萧太后的语气很是平淡,内容却又是绝对的狠厉,“所以,决不能让他有登上帝位的那一天。”

而今,萧太后的做法,从某种程度来说仍然实现了。

但是……

萧风想到了第一次见到薛闻玉的情景。

薛闻玉初除去一切阻碍,还未曾登基,但是皇宫内外都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坐在金銮殿的那张龙椅上,高大的身材,秀丽典雅的面容,微抿的薄唇。他血统里天生就带着这种贵气,同权势的巅峰,同这金碧辉煌的一切交相辉映,仿佛他天生就该是如此,这让萧风意识到,有的时候血统真的有其本质意义。

当他听到元瑾被朱槙掳走的消息时,竟突然发怒砸了一套玉器,随后他冷静下来,吩咐人去施救,但他的表情、眼神仍然没有丝毫放松。那样阴冷的眼神……让萧风想起了朱询。

他对元瑾的感情,绝不仅是姐弟这么简单,可能有更深层次的占有。

朱询,未曾坐上皇位。

但是这位薛闻玉,却已经是皇上了。

这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萧风只能希望,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并且也只能庆幸,眼下还有大敌朱槙未曾解决。有他牵制,很多事情就只会被压在水面之下,暂时不得爆发。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希望是如此吧……

元瑾踏入御书房内,却看到一个着宝蓝色绣银龙纹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在看书。听到通传她进来的声音,才转过身,怔怔地看了她半晌,突然放下书朝她走来。一把将她紧紧搂住,一时之间仍然都说不出话来。

元瑾笑了笑,将这个已经比她更高的身体推开。然后正要屈身行礼。

“姐姐这是做什么!”闻玉眉头一皱,立刻将她扶住,“我如今到这个位置,可不是要姐姐向我行礼的!”

“礼数不能缺。”元瑾却坚持道,仍然向他行了大礼。

等到站定时,她才仔细地打量他,闻玉仍然是如往常一般的秀雅俊美,只是因为身着帝王常服,有了一些气势。但看着她的时候,仍然眉眼纯澈,是她所熟悉的闻玉。

她带着他坐下,举目看四周。

这乾清殿,她来过许多次,但总是伴着太后或是皇帝。而今只有他们姐弟在此。

她先问闻玉,当初究竟是怎么谋划的,为何没跟她说过。

闻玉才告诉她,当初决意在宫变的时候浑水摸鱼,也的确是个临时起意的想法,没跟她说就是知道她是绝不会同意的。闻玉打算好了,趁着朱槙撤退,朱询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他们突然反水。萧风也提前回到京城,埋伏在皇城内,再加上金吾卫指挥使是闻玉的人,故才能将朱询拿下。

“……不过朱询也的确厉害,竟早准备好了退路,现下他不知所踪,我们也在找他。”闻玉最后说。

闻玉虽然已经继承皇位,但朱询不除,就始终是个心头之患。

闻玉只说了寥寥几句,但其中惊险艰难远不是这几句可以概括的。

“如今做这位置是什么感觉?”元瑾含笑问他。

闻玉则露出一丝苦笑,他这几日心思完全记挂在元瑾身上,恨不得能亲身去山西带她回来,只是众人阻止才能作罢。至于这做皇帝的感觉,他是还没有体会到。“这位置倒也不算稳。”闻玉道,“前天草草举行了登基大典,先压住了京城局势。我是突然冒出来的先太子遗脉,所以反对的声音仍然不少,我们暂时都没有管。眼下还有个大敌未除——那就是朱槙。”

朱槙上次退兵,并非他的军队不足以一战,而是出现了很多意外情况,他身中迷药,宫中第三方势力插入,他的战略图被泄露。倘若他重振旗鼓,再攻过来,他们也未必能一战。

而朱槙会放弃皇位吗?

一旦对皇位表现出了丝毫意图,就不可能放弃。他恐怕立刻就会自立为王,不会给薛闻玉太多巩固政权的机会,会立刻开始反攻。这些元瑾都知道。

两姐弟正说到这里,外面就有人通传,说是礼部尚书有事觐见皇上。

闻玉叫他先等着,才对元瑾说,“姐姐舟车劳顿,先去歇息。我已将慈宁宫收拾作为姐姐的住处,其余问题,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做讨论。”

听到闻玉说将慈宁宫作为她的住处,她抬起头来看了闻玉一眼,但他的神色平静,又看不出什么异常。

她住在宫中更方便与闻玉讨论政事,便也没有推辞。

元瑾在慈宁宫中转了一圈,其实内陈设与她当年是丹阳县主的时候,一般无二。闻玉将原在侯府伺候她的都指派了过来,另外加了十二个宫婢,十个太监服侍她。他们在她面前跪下,仍称她为二小姐。

元瑾靠着罗汉床上的迎枕,透过朱红的窗扇照进来的光芒也朦胧了,她看着对面摆放的一个豆釉细口梅瓶,想起这梅瓶还是当年她亲自选了,放在此处的。一时间心中复杂万千。

景物全是,不过是人事全非。姑母,伺候她的珍珠,这些人都消失成了泡影。而这个熟悉的地方,唯余她一人躺着。

元瑾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醒来之时,是听到切切察察的说话声,似乎是两个人在相互指责。

“当初若是你说清楚了,我能这般对他吗!如今他成了皇帝,你说要怎么对我!”

“我当时如何能跟你说清楚,就你那嘴巴,恐怕没几天就给我宣扬出去了!”被指责的人也很不高兴,“如今人家闻玉不计前嫌,已经封你做了个四品诰命夫人,你还怕什么……”

元瑾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揉了揉眉心,有种被拉回俗世的感觉。

她对守在身边的宝结说:“去把父亲母亲请进来。”

宝结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就看到薛青山和崔氏先后进来,两人的打扮又比之前还要富贵了,薛青山原是做了个正五品的郎中,如今竟换上了正三品的补子的官服。他这官做的才是比旁人容易千百倍,靠着儿子女儿竟一路就这么发达了。

崔氏扯着薛青山,坐在了元瑾的床边。“我的乖女,你现在可好?你被掳走的时候,我可是心急死了!”

“尚好,母亲不必挂心。”元瑾又问,“方才你们二人在外面争执什么?”

说到这个,崔氏立刻扯了扯薛青山的衣袖,薛青山却似乎有些不愿意说,直到崔氏瞪了他一眼,才开口道:“这不是,你弟弟给证实成了皇室血脉,又登基做了天子。你母亲挂心……早年那些事,你弟弟还记着么。”

元瑾听到这里看向崔氏,崔氏立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她在闻玉成为世子之后,并没有怕闻玉会对她打击报复。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闻玉成了皇帝。那皇帝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是老天爷的儿子,崔氏本能地就害怕起来。

崔氏低声道:“这却也不能全怪我,若你爹当初能把这事说清楚。我哪里会这么对他。当时我只当他是你爹在外头与别的女人生的,那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薛青山却道:“怎的又说来怪我,当时友人是秘密之托,我怎能相告!再说你这也是歪理,便是外室的孩子,那就能苛待吗?”

崔氏梗着脖子道:“当年老娘嫁你的时候,你连个举人的功名都没有,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子,我家却是那代有名的富户。你那嫡母对你这般苛刻,连科考的银子都不给你,若不是我家拿出银子给你赶考,你现在连官也没得做!你还敢带个怀孕的小妾回来,让我帮你养别的女人的儿子,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薛青山也登时红了脸:“你怎么在女儿面前说这些。你这……你这无知妇人……那些往事,能随便说吗!”

元瑾却在旁听得笑出来,她没想到,原来崔氏和薛青山还有这么一段,难怪平日薛青山这么怕老婆。

他们二人也冲淡了元瑾的愁绪,她道:“母亲,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觉得你现在可还好?”

崔氏愣了一下道:“除了愁这件事,别的还好……”

“凭闻玉的性子,若闻玉真的想对您做什么,您怎么会好好地站在这儿呢。”元瑾说。“您只管放心了,闻玉当初入选后,您对他也不差,他早就不计较了。”

崔氏仍不能完全放下心,跟元瑾说:“我虽无事,但薛家里,你大伯和二伯看着你弟弟如此飞黄腾达,想来求见圣上做大官。但不仅人没见着,还被人赶出了京城。说自此不许他们入京。你亲祖母还因此跑到定国公府来,骂了你父亲半个时辰,要追着他打。结果老太太裹的小脚,一时激动就绊到了,脑门磕在台阶上,当场就磕出个血口子,索性她人没事……”

“就是老夫人当场憋不出,笑出了声,让老太太记恨上了,恐怕从此不会再来往了。”薛青山补充说。

元瑾也笑了笑,薛老太太之前讨好老夫人,多半也有为了亲儿子前程的缘故,眼下儿子前程被毁,自然就要断了来往了。她反正对薛老太太并无感情,对老夫人的感情还要深一些。元瑾正好问他们老夫人如何了。

“别的还好,就是这背叛靖王殿下的事,她一开始不原谅圣上。”薛青山说,“还怀疑国公爷的事,是圣上做了手脚。后来圣上去给老夫人请罪解释,最后差点下跪,老夫人才勉强谅解了他。眼下总归是慢慢好了。”

知道他们这些人一切都好,元瑾就放心了。她之前也是放心不下老夫人,怕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她承受不住。明日去看看她老人家才是。

眼见着到了饭点,元瑾便让宝结传菜。

夫妻二人现在仍然住在定国公府,陪着老夫人。老夫人待他们好,如今国公爷不在了,他们便打算侍奉老夫人终身。今日只是陪元瑾吃个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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