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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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在海军待了一年半,但还没参加过任何战役。匆匆修缮的约克城号航空母舰却将成为日本鱼雷和炸弹的活靶子。约克城号正向千方百计想把它击沉的日军开去,查克也将同它一起沉没。查克的心情很复杂。大多数时候他出奇地平静,但时不时却会产生从航空母舰一侧跳下去,游回夏威夷的冲动。

那天晚上他给父母写了封信。如果明天就死,他和信可能会一起葬身海底,但他还是写了。在信里,他没有提及被调职到航空母舰上的原由。他的脑海中闪过向父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念头,但很快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一边。他告诉父母他爱他们,对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如果我在一场民主国家对抗残暴军事独裁的战争中死去的话,我的生命就没有白费。”在信中他这样写道。念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有些浮夸,但这正是他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这一夜过得很快。飞行员凌晨一点半吃饭,查克特意去食堂对特雷佛·帕克斯曼表达良好的祝愿。为了补偿飞行员们的早起,食堂特意为他们准备了牛排和鸡蛋。

飞机从甲板下的机库通过电梯送到甲板上,然后被手推到固定机位进行加油和武器调试。一些飞行员驾机起飞,出去寻找敌人的踪迹。另一些穿着全套行头坐在训令室,等待着前方发回来的消息。

查克到无线电室值班。六点前的一刻,他从一架执行侦察任务的水上飞机那里得到电波讯号:许多敌机正在向中途岛扑来

几分钟以后他又收到一段不完整的讯号:

敌人的军舰

战斗的大幕马上就要拉开了。

一分钟后完整的电波讯号来了,来袭的日军正好在译码员预计的方位。查克既感到骄傲,又觉得害怕。

美军把自己的三艘航空母舰——约克城号、企业号、大黄蜂号——布置在了起飞的战斗机可以对日本舰队进行打击的攻击方位上。

舰桥上,站着五十七岁的长鼻子上将弗兰克·弗莱彻,他在上次大战中获得过海军十字勋章。上将说:“我们还没见到一架日军战斗机,这意味着他们还不知道我们来了。”

查克知道,这正是美军的目标:在情报工作上领先对手一步。

日军无疑想复制珍珠港的情形,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取中途岛。由于译码员们的努力,这一幕再不会发生,中途岛美军跑道上的战斗机也不会成为日军的活靶子了。日本轰炸机来临的时候,美国的战斗机都已经升空,准备与对方大战一场了。

无线电室的官兵们紧张地收听着中途岛和日军舰只之间断断续续的无线电讯号。他们确信,狭小的环礁上必将爆发一场激战,但他们不知道哪方将取得胜利。

很快,从中途岛起飞的美军战斗机飞到日本舰队头顶,对日本的航空母舰展开了攻击。

据查克所知,高射炮在战斗中具有着相当的优势。在双方的相互空袭中,中途岛的美军基地只受到了象征性的打击。在美军方面,大部分投向日本舰只的炸弹和鱼雷都偏离了目标。双方在空袭中的战斗机损失却相当大。

双方似乎打了个平手——但查克却非常不安,因为日军的储备比美军多。

七点前一刻,约克城号、企业号、大黄蜂号三艘航空母舰折向东南行进。这个举措使它们不幸地远离了敌人,使舰上的飞机必须要在东南向的海风中起飞。

约克城号上的战斗机和轰炸机加足马力,沿着跑道一架接一架地冲天而去。航空母舰的各个角落随着它们的升空微微地颤抖着。查克注意到野猫在甲板上加速时,有先提起右侧机翼再提起左翼的习惯,想起了许多飞行员对此的抱怨。

八点半,三艘航空母舰累计发出了一百五十五架对日军攻击群发动进攻的战机。

第一方阵的战机在预计时间抵达日军舰队上方。此时,日本航空母舰正在为刚从中途岛返回的战斗机加油和整顿军备。航空母舰甲板上蛇形的输油管旁零零散散地扔着弹药箱,如果轰炸机能准确投弹的话,日本的航空母舰将在一瞬间变成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

但这一幕并没有出现。

第一方阵的轰炸机几乎都被日军消灭了。

破坏者式鱼雷轰炸机已经老掉牙了,野猫也好不到哪里去,两者都无法与操纵灵活、快速机动的零式战斗机相比。这些满载着军火飞到日本舰只上空的美国战机都被日本海军航空母舰上杀伤力极强的高射炮火消灭了。

从移动的飞机往移动的航空母舰上扔炸弹,或是往航空母舰可能经过的地方扔鱼雷,都是非常困难的,对于一个遭受上下夹攻的飞行员来说更是如此。

大多数飞行员在尝试向航空母舰投弹的过程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没有一个飞行员命中目标。

美国的炸弹和鱼雷都错过了目标。从三艘美军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三批次战斗机没有对日军的攻击战舰造成任何伤害。日军航空母舰甲板上的军火没有爆炸,输油管也没有着火。日本参战的四艘航空母舰毫发无损。

听到无线电里的对话,查克更气馁了。

他以全新的视角看待七个月前日军对珍珠港的空袭,审视出了对方的天才构想。袭击的时候,美军的舰只一艘挨着一艘拥挤地停泊在港内,是相对容易轰炸的静态目标。可能对舰只加以保护的战斗机已经在跑道上被炸毁了。等到美军架设好高射炮时,日军的攻击几乎都结束了。

但眼前的战斗依然在延续着,只有少部分战机抵达了目标区域。他听到企业号上有个空军军官在无线电中大喊:“攻击,你们快给我攻击啊!”可飞行员的回复也很简单:“照办,一找到那些浑蛋就开炸。”大多数美军的飞机都没找到目标呢!

幸运的是,日军将领暂时还没派战机轰炸美国的航空母舰。他仍然按照既定方案,把进攻的目标对准中途岛。他已经知道自己正处于美军舰载飞机的攻击之下,但他也许还不知道美军的战舰分布在哪呢。

尽管占据了优势,但美军离胜利还差远了!

一瞬间形势变了。从企业号上起飞的三十七架道格拉斯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发现了日本海军的舰队。刚才和美军战机缠斗的零式战斗机降落到海平面附近保护日军的舰艇,美军的轰炸机借此幸运地飞到零式战斗机头顶,可以靠强烈阳光的遮蔽对零式战斗机进行出其不意的打击。没几分钟,约克城号上起飞的十七架道格拉斯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也到达了目标区域,其中一架的飞行员正是特雷佛·帕克斯顿。

无线频率里充满了激动的谈话声。查克闭上眼睛,试图分辨出飞行员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分辨出特雷佛的声音。

在谈话声之外,他开始听见俯冲式轰炸机俯冲时特有的嘶鸣声。美军的攻击开始了。

飞行员突然爆发出庆祝胜利的欢呼声,这是开战以来的第一次。

“浑蛋,终于抓住你们了!”

“狗屎,要你们好看!”

“狗娘养的,快来受死吧!”

“先吃我一炮!”

“烧死他们!”

无线电室的工作人员疯狂地庆祝起来,却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分钟以后,通讯中的庆祝结束了,无线电室过了很久才收到了比较清晰的战况报告。飞行员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没有把战情及时汇报回去。平静下心情飞回各自的舰只以后,查克才了解到这次攻势的大体情况。

特雷佛·帕克斯曼幸运地活下来了。

和前一次一样,大多数炸弹没有击中目标,但有十来发炸弹命中了,这些炸弹对日本的航空母舰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加贺号航空母舰、苍龙号航空母舰以及日军旗舰赤城号航空母舰刹那间变成三个火球,只有飞龙号幸免于难。

“四艘之中消灭了三艘!”查克兴奋地叫嚷着,“他们还没找到我们在哪儿呢!”

这话说得太早,日本人很快找到了他们。

弗莱彻海军上将派出十架道格拉斯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侦察幸存的日本航空母舰的情况。与此同时,约克城号上的雷达却发现一队日军战机正从五十英里以外朝美国舰队所在的方向进发,这些战机应该是从幸存的飞龙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正午的时候,弗莱彻海军上将派遣十二架野猫升空迎敌。其他的战斗机也领命升空,避免在敌人发动袭击时停在甲板上被动挨炸。同时,约克城号的输油管线周围被喷洒了许多二氧化碳,以避免管线起火蔓延。

日本的战机攻击群由十四架九九式俯冲式轰炸机,以及为它们护航的零式战斗机组成。

我的第一次战斗终于来临了,查克想。他突然想吐,连忙狠咽了一口口水。

在日军的攻击战机群到来之前,约克城号上的炮手们摆开了架势。舰上配备了四对炮管直径为五英寸的巨型高射炮,炮弹能发射几英里远。借助雷达对敌机方位的探测,炮兵向即将来临的敌机发射了一排五十四英磅重的巨型炮弹,把爆炸的时间定在了炮弹击中目标的那一刻。

根据飞行员用无线电发回的报告,飞在攻击敌机之上的野猫炸落了六架轰炸机和三架战斗机。

查克带着监听到的情报跑进塔台上的指挥中心,告诉指挥官没被击落的几架敌机即将接近美军的舰只。弗莱彻海军上将冷静地说:“除了戴上帽子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

查克望向窗外,看见日本的俯冲式轰炸机正以几乎垂直降落的角度向自己冲来。他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航空母舰猛然转舵向左折转,任何避免被敌军的俯冲式轰炸机撞上的努力都值得一试。

约克城号的甲板上还配有四尊装备四根炮管的小口径短距离高射炮,此时这四尊高射炮齐齐发射,护卫舰上的长枪短炮也同时指天发射。

舰桥上的查克惊恐地发现敌人的俯冲式轰炸机飞得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和航空母舰撞上了。这时,甲板上的一位炮手瞄准敌机,准确地击中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一架。轰炸机断成三截,两截掉进海里,一截撞在了航空母舰的舰身。很快,第二架俯冲式轰炸机被击中了,查克欢呼起来。

但敌人还有六架俯冲式轰炸机。

约克城号突然向右折转。

剩下的六架俯冲式轰炸机冒着美军的炮火,依然紧紧追随着约克城号。

当轰炸机接近航空母舰的时候,飞行甲板两边狭窄通道上设置的机关枪也同时开火。五英寸高射炮、小口径短距离高射炮、机关枪高低不同的发射声混杂在一起,混合成一曲死亡的协奏曲。

查克看见了朝航空母舰飞来的第一颗炸弹。

许多日本炸弹都装了延迟导火线。炸弹不是一撞上目标就炸,而是会延迟一两秒。他们是想等炸弹穿透甲板,进入航空母舰内部时再炸,对航空母舰造成最大限度的破坏。

但这颗炸弹却在甲板上滚动。

查克满心恐惧地看着这枚炸弹。开始,这枚炸弹似乎造不成任何伤害。但很快,它就砰的一声炸开了,燃起一片火焰。近旁的两尊小口径短距离高射炮瞬间化为灰烬。临近的甲板和塔台也起了一点小火。

令查克吃惊的是,周围的人却像在会议室演练战术一样从容。弗莱彻海军上将即便在踉跄走过舰桥上摇摇晃晃的甲板时还在发布着指令。很快,损伤处置小队便带着消防水龙冲到了飞行甲板上,担架组抬起伤者,顺着陡峭的舱梯把伤者送进了甲板下的急救站。

航空母舰上没有燃起大火:输油管道周围的二氧化碳阻止了火势的蔓延。甲板上没有停留装着炸弹的战斗机,去除了战斗机起爆燃烧的可能。

没过多久,另一架九九式呼啸而下,投射的一颗炸弹击中了航空母舰上的大烟囱。剧烈的爆炸使航空母舰晃了几晃。一股黑烟从烟囱里喷射而出。航空母舰一下子慢下来了,查克意识到,炸弹一定损坏了发动机。

更多的炸弹没有击中目标,落在舰身周围的海里,把夹杂着受伤者鲜血的海水溅在甲板上。

约克城号慢慢停下了。受损的舰只停下不动以后,日军的俯冲式轰炸机朝舰上扔下了第三颗炸弹,炸弹穿过航空母舰前侧的升降机,在下方的某处爆炸了。

突然,一切都结束了,幸存的几架九九式俯冲式轰炸机爬升到太平洋上空碧蓝的天际里。

我还活着,查克庆幸地想。

航空母舰并没有被炸毁。日本战机还没远离,舰上的消防队便已经开始工作了。在甲板下面工作的工程师们说,他们能在一小时之内使锅炉恢复正常。维修组用六英尺长、四英尺宽的杉木板补上了飞行甲板上炸弹砸出的大洞。

但航空母舰的对外无线电通讯中断了,弗莱彻海军上将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通道。他带着副官转移到阿斯托利亚号巡洋舰上,把战役的指挥权移交给企业号的舰长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

查克小声说:“该死的范德米尔——我活下来了!”

这话说得早了点。

发动机突突作响,重新恢复了工作。在海军上校巴克马斯特的指挥下,约克城号重新开始在太平洋里劈波斩浪。约克城号上的一些战斗机已经转移到了企业号上,另一些还在空中飞翔。约克城号重新起航后,这些战斗机飞回舰上,进行加油。无线电通讯中断,查克和战友只能组成一支旗语队,用古老的旗语与其他舰只联系。

下午两点半,为约克城号护航的巡洋舰上的雷达监测到了从西面飞过来的日本战斗机——估计是从飞龙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巡洋舰通过旗语把这条讯息传到了航空母舰上。巴克马斯特海军上校派十二架野猫升空迎敌。

野猫式战斗机没能阻止住日本轰炸机的前进,十架日军的鱼雷轰炸机贴近海平面,气势汹汹地朝约克城号直扑过来。

查克清楚地看到了这些轰炸机。它们是被美国人称为“凯茨”的中岛B5Ns鱼雷轰炸机。这种飞机的机身下面悬挂着一颗鱼雷,几乎有半架飞机那么长。

保卫航空母舰的四艘重型巡洋舰对准航空母舰周围的海里发射炮弹,掀起了一道水帘。但日本飞行员却没有善罢甘休,冒着危险飞过水帘。

查克看见直冲过来的第一架鱼雷轰炸机投下了一颗鱼雷。鱼雷溅入海水,向约克城号漂来。

鱼雷轰炸机从航空母舰的甲板上擦身而过,查克清晰地看见了飞行员的脸。除了飞行头盔以外,飞行员在头盔外面绑了条红白相间的头巾。他耀武扬威地向甲板上的船员挥了挥拳,然后开着飞机飞走了。

更多的鱼雷轰炸机从航空母舰的头顶呼啸而过。鱼雷的移动速度很慢,舰只有时可以躲过它们,但受损的约克城号却无法带着庞大的身躯在鱼雷之间穿梭绕行。“砰”一声巨响,航空母舰猛地一震:鱼雷的破坏力比常规炸弹大了好几倍。查克觉得鱼雷似乎撞在了舰尾。紧接而来的第二声爆炸却出现在查克近旁,这次爆炸似乎把整艘航空母舰抬了起来,把半数船员震到甲板上。很快,舰上的巨大发动机又哑火了。

没等轰炸机远去,消防队和维修队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但这次他们遇上了难题。查克加入了维修队,负责操作水泵,他发现航空母舰的钢铁外壳像块铁皮一样被撕裂了。海水像瀑布一样灌进裂口。没几分钟,查克感到甲板开始倾斜。约克城号正在慢慢向左倾斜。

水泵无法阻挡不断汹涌的水流。舰上的水密舱在珊瑚海战役中严重受损,短短几天的修理没能把它修好,这时更是完全不起作用了。

航空母舰在完全倾覆前还能坚持多久呢?

三点,查克等来了“弃船”的命令。

水手们从倾斜甲板高出的一端扔下绳索。舰上的工作人员在机库甲板上拉下绳索,几千件救生服像下雨一样从绳索掉落下来。护航的巡洋舰靠近航空母舰,把救生艇放进海里。航空母舰上的船员脱下鞋,然后跨过船沿。由于某种原因,他们把几百双鞋如同祭典似的整齐地排成一列。伤员们被送上担架运到等待着的尖尾救生艇上。查克跳进海水游得飞快,赶在侧翻之前远离约克城号。一阵大浪把查克推得很远,把头上的军帽也给冲走了。幸好自己是在温暖的太平洋:换了大西洋,没等到救援,他就会被冰冷的海水冻死。

查克被一艘不断从海里捞人的救生艇营救了,这样的救生艇一共有十来艘。许多船员从比飞行甲板低的主甲板登上救生艇。约克城号漂浮在水面上,暂时还没有沉没。

所有船员都转移到护航的巡洋舰上。

查克站在巡洋舰甲板上,远眺着西斜的太阳下缓缓下沉的约克城号。查克这才想起整整一天他还没见过一艘日本舰只。全部战役都由战斗机所完成。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新型海战的开始。如果是这样的话,航空母舰将成为未来战役的关键所在。其他舰只是指望不上了。

特雷佛·帕克斯曼出现在他身旁。查克很高兴他还活着,兴奋地拥抱了他。

特雷佛告诉查克,最后一波从企业号和约克城号升空的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重创了日本舰队仅剩的飞龙号航空母舰,在舰上燃起了一片大火,彻底摧毁了飞龙号航空母舰。

“日本的四艘航空母舰都退出战斗了喽?”查克说。

“是的,全被我们拿下了,我们只损失了一艘。”

“这意味着我们赢了是吗?”查克问。

“是的,”特雷佛说,“我想应该是。”

中途岛海战之后,交战双方都明白,太平洋战争的胜利将取决于从航空母舰起飞的战斗机。日本和美国都加快了修造航空母舰的进度。

1943年到1944年,日本制造了七艘耗资巨大的巨型航母。

同一时段,美国制造了九十艘航空母舰。

* * *

杰克·邓普西(Jack Dempsey,1895-1983),美国职业拳击手,1919年至1926年成为世界重量级拳王。?野猫,Wild Cat,F4F战斗机的昵称,它是美国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在二战爆发之际最主要的舰载战斗机。?

|流血的季节|第十三章

1942年,柏林

卡拉·冯·乌尔里希推车走进供应室,顺手关上门。

她必须行动迅速。如果被人抓住,这一刻所做的事会把她送进集中营。

她从壁橱里拿了几种伤口涂剂、一卷绷带和一罐消毒药膏。接着她打开药橱,从里面拿出减轻疼痛的吗啡、预防感染的磺胺以及退烧的阿司匹林,最后,她又顺了个没有打开包装的皮下注射器。

几周来,她经常改写领取记录。从这些领取记录来看,她偷走的药物和医疗器具都被合理地使用了。她在偷窃之前就草草写上这些领取记录,而不是之后。即便有检查,她也不过是粗心地超领了一些物品,而不是有意地偷窃。

她已经干过两次,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了。

推着推车走出供应室以后,她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一个正常值班的护士一样:把病员所需的用药送到他们的床头。

卡拉走进病房,令她惊愕的是,厄内斯特医生正坐在床头给病人把脉。

医生们应该正在吃午饭才对。

现在改主意还不算晚。她强作镇静,做出和判断相反的举动,昂着头把推车推进病房。

厄内斯特医生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卡拉后,露出了笑容。

贝特霍尔德·厄内斯特医生是医院里所有护士的梦中情人。他医术精湛,对病人很热情,样貌英俊。最重要的是,他还独身!他几乎和医院里所有漂亮的护士都谈过恋爱。如果流言没错的话,他和其中大多数都睡过觉。

卡拉对他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她把推车推出病房,折入护士的衣帽间。

她的大衣挂在钩子上。大衣下放着一个编织购物袋,里面放着一条用旧的丝围巾、一颗卷心菜,以及一盒装在棕黄色纸袋里的卫生巾。卡拉拿出购物袋里装着的东西,飞快地把推车里的药物放进去。卡拉用绣着金色几何图形的蓝围巾盖住偷来的药物和医疗用品,这条围巾想必是母亲年轻时买的,接着她把卷心菜和卫生巾放在所有物品上面,把购物袋挂在钩上,最后用大衣遮住。

成功了,她琢磨着。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她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控制住自己。镇定下来以后,卡拉推开衣帽间的门——发现厄内斯特医生正等在门外面。

厄内斯特医生一直在跟着她吗?他准备告发她偷窃吗?可厄内斯特医生并没表现出敌意:事实上,他表现得非常友好。也许她可以把厄内斯特医生对付过去。

卡拉说:“医生,下午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笑了:“护士,你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还算好。”卡拉带着罪恶感奉承道,“医生,应该问的是您,一切都还好吧?”

“都很好,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毅然决然地说。

卡拉心想:那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是不是想和我捉迷藏,戏弄够我以后才对我提出指控?

卡拉什么话都没说,等待着厄内斯特的反应,尽量不让自己动摇。

厄内斯特低头看着推车。“为什么把推车推进衣帽室?”

“我在找东西,”她随口编了一条理由,“找一块手帕。”她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里的颤抖暴露出来。“结果在雨衣里找到了。”她告诉自己,别再说蠢话了。他只是个医生,不是盖世太保特工。但厄内斯特医生还是吓着了她。

厄内斯特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卡拉,似乎被她的紧张逗乐了。“这和推车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准备把它推回原处呢!”

“对护士来说,条理很重要。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护士……冯·乌尔里希小姐……还是说应该叫你乌尔里希夫人呢?”

“小姐。”

“我们应该找时间多聊聊。”

厄内斯特的微笑告诉卡拉,他并不是针对偷医疗用品的事情跟着来的。医生只是想约她出去。如果答应的话,她会成为十来个护士妒忌的对象。

可卡拉对厄内斯特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曾经爱上过同样衣冠楚楚的沃纳·弗兰克,但事实证明,弗兰克是个以自我中心的懦夫。她觉得贝特霍尔德·厄内斯特多半也和弗兰克一样。

但她不想惹恼厄内斯特。所以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你喜欢瓦格纳吗?”厄内斯特问她。

卡拉知道他想干吗了。“我没时间听音乐会,”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回家照顾年迈的母亲。”事实上茉黛只有五十一岁,身体还好着呢。

“我有两张明晚演奏会的票,是《西格弗里德牧歌》。”

“是室内乐,”卡拉说,“真是好难得。”瓦格纳的大多数音乐都是规模宏大的交响乐。

厄内斯特露出欣喜的表情:“看来你很懂音乐。”

卡拉真希望刚才没说话,那句话给了厄内斯特勇气。“我出生在一个音乐家庭——母亲给人教钢琴课。”她只能继续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那你更要来了,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人照顾她一晚上的。”

“这是不可能的,”卡拉说,“但很感谢你的邀请。”厄内斯特的眼睛里爆发出一股怒气:似乎他很少被人拒绝。她转过身,开始把推车往外推。

“换个时间可以吗?”厄内斯特追问道。

“您费心了。”卡拉继续推着推车往前走,没有放慢脚步。

她害怕厄内斯特会跟过来,但她模棱两可的回复似乎让他缓和了一些。卡拉回头看,发现厄内斯特已经走开了。

她放好推车,呼吸轻松了一些。

卡拉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她检查了负责的所有病员,写完了当天的工作报告。接着就该和夜班交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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