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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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和英雄的主题

于是,柏拉图年①卷走了新

①柏拉图年,天文学概念,指25000年的周期,经过这一周期后所有星辰复归原位。

的是非观,带来了相反的老概念;

所有的人跳起舞,他们的脚步进

入野蛮喧闹的锣鼓点。

威·勃·叶芝:《塔》

在切斯特顿①(他撰写了许多优美的神秘故事)和枢密顾问莱布尼兹②(他发明了预先建立的和谐学说)明显的影响下,我想出了这个情节,有朝一日也许会写出来,不过最近下午闲来无事,我先记个梗概。这个故事还有待补充细节,调整修改;有些地方我还不清楚;今天,1944年1月3日,我是这样设想的:

①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新闻记者、作家,作品面很广,包括传记、历史、小说、散文和剧本。1922年信奉天主教,著作表现了宗教观点。

②莱布尼兹(1646—1716),德国数学家,与牛顿同时期发现微积分原理,又是唯心主义哲学家,认为一切生物均由“单子”组成,其中有预先建立的和谐,和谐的中心则是创造世界的上帝。

故事情节发生于一个被压迫的顽强的国家:波兰、爱尔兰、威尼斯共和国、南美或者巴尔干半岛上某一个国家……说得更确切一些,那是从前的事,尽管说书的是当代人,他讲的却是19世纪中叶或者初期的事。为了行文方便,我们不妨说地点是爱尔兰,时间是1824年。说书人名叫瑞安;他的曾祖父是年轻英俊、遭到暗杀的弗格斯·基尔帕特里克。基尔帕特里克的墓穴神秘地遭到挖掘,他的名字出现在勃朗宁①和雨果②的诗歌里,他的塑像耸立在红色沼泽地环绕的一座灰色的小山头。

①勃朗宁(1806—1861),英国女诗人,关心社会、政治问题,以及一些国家的民族独立运动。

②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作品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九三年》等,诗作《历代传说集》歌颂历史上人民反对统治者的斗争。

基尔帕特里克是密谋者,是密谋者们秘密而光荣的领袖;正如从莫阿布远眺而不能到达想望之地的摩西一样,基尔帕特里克在他策划和梦想的起义获胜前夕死去。他去世一百周年的纪念日快到了;罪行的情节还是不解之谜;从事于编写英雄传记的瑞安发现这个谜已超出单纯的警察侦缉的范围。基尔帕特里克是在剧院里遭到暗杀的;不列颠警察一直没有找到凶手;历史学家宣称这一失败无损于不列颠警方的信誉,因为指使暗杀的也许就是警方本身。谜的其他方面使瑞安感到不安。它们带有周期性:似乎重复或组合遥远地区和古老年代的事件。谁都注意到,法警们检查英雄尸体的时候,发现一封没有打开的信,信中警告他那晚会剧院有危险;朱利乌斯·恺撒①前往朋友们的匕首等候他的地点时,也收到一封短简,透露了背叛的阴谋和叛徒们的姓名,但他当时来不及看。恺撒的妻子卡尔布尼亚梦见长老院下令为他修建的那座高塔被推倒;基尔帕特里克被害的前夕,全国谣传基尔加凡的一座圆塔焚毁,这件事似乎也是预兆,因为基尔帕特里克出生在基尔加凡。这些(以及别的)类似现象在悄撤的历史和一个爱尔兰密谋者的历史里不一而足,使瑞安不由得认为有一种隐秘的时间形式,有一种重复出现的线条图形。他想到孔多塞②提出的十进制历史学,黑格尔、施本格勒③和维柯④提出的形态学,赫西奥德⑤提出的人类从黄金时代堕落到铁器时代的学说。他想到灵魂轮回,这一学说给凯尔特文化添了恐怖气氛,连恺撒本人都把它同不列颠的德落伊巫师联系起来;他想弗格斯·基尔帕特里克在成为弗格斯·基尔帕特里克之前准是朱利乌斯·恺撒。一项奇特的核实使他摆脱了循环往复的迷宫,然后又把他带进错综复杂、一团乱麻似的新迷宫:一个乞丐在弗格斯·基尔帕特里克遇害的当天同他说了几句话,而这几句话早由莎士比亚在他的悲剧《麦克白》中预先展示过。历史照抄历史已经够令人惊异的;历史照抄文学简直令人难以想像……瑞安了解到,1814年,英雄最老的伙伴,詹姆斯·亚历山大·诺兰,把莎士比亚的主要剧本译成了爱尔兰的方言盖尔语,其中有《朱利乌斯·恺撒》。他在档案里还发现诺兰的一篇有关瑞士戏剧节的手稿,戏剧节是庞大的流动演出,要求几千名演员参加,剧目重现在城市和山区发生的真实历史事件。另一份人所未知的文件表明,在结局之前几天,基尔帕特里克主持最后一次秘密会议时,签署了一个叛徒的死刑判决书,叛徒的姓名已被涂没。这一判决同基尔帕特里克一贯的仁慈作风很不协调。瑞安调查了这件事(调查经过是故事中讳莫如深的地方之一),终于解开了谜。

①恺撒(前100—前44),罗马将军、独裁者,被其义子布鲁特斯一伙密谋在长老院刺死。

②孔多塞(1743—1794),法国哲学家、数学家,提出人类可以无限自我完善。

③黑格尔(1770—1831)和施本格勒(188—1936),均系德国哲学家。

④维柯(166—1744),意大利哲学家,著有《新科学》。

⑤赫西奥德,公元前8世纪希腊诗人,著有《神谱》、《劳动与日子》,他把人类历史划分为黄金、白银、青铜、英雄和铁器五个时期。太古时期,民风淳朴,是为黄金,以后每况愈下,战争频仍,是为铁器时代。

基尔帕特里克是在一个剧院里遇害的,其实整个城市已经成为一座大剧院,演员不计其数,那出以他的死亡为高潮的戏剧持续了许多日日夜夜。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1824年8月2日,密谋者举行秘密会议。全国起事的条件已经成熟;但是总有一些环节出问题:秘密会议成员中有个叛徒。弗格斯·基尔帕特里克委派詹姆斯·诺兰挖出叛徒。诺兰执行了任务:在领导人全体会议上宣布叛徒就是基尔帕特里克。他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表明指控的确凿;密谋者把他们的领袖判决死刑。领袖签署了自己的判决书,但是请求处决方式以不损害祖国利益为原则。

于是诺兰想出一个奇特的方案。爱尔兰崇拜基尔帕特里克;对他可耻行径的最细微的起疑都会危害起义;诺兰提出一个计划,使叛徒的处决转化为解放祖国的助力。他建议被判死刑的人死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刺客手下,情节要富于戏剧性,给人们印象深刻,从而推动起义。基尔帕特里克发誓予以合作,取得赎罪的机会,签署了处死自己的方案。

适逢其会的诺兰不知道怎么完整地策划这个复杂计划的所有情节;他不得不抄袭另一个剧作家,抄袭敌对的英国的威廉·莎士比亚。他重复了《麦克白》和《朱利乌斯·恺撒》的场景。公开和秘密演出进行了好几天。被判死刑的人到了都柏林,他争论、行动、祈求、谴责、发表感人至深的讲话,那些反映光荣的表演一招一式都由诺兰预先规定。数百名演员和主角密切合作;某些演员的角色比较吃重;另一些则跑跑龙套。他们说的话、干的事垂请青史,留在爱尔兰激昂的记忆中。这一拯救并葬送基尔帕特里克的细心安排使他大为激动,以至不止一次地作了一些即兴表演和讲话,丰富了法官提供的脚本。这场演员众多的戏按时展开,直到1824年8月6日,在一个模仿林肯总统遇刺时所坐的凄凉的剧院包厢里,一颗盼望已久的子弹射进了叛徒和英雄的胸膛,他两次口喷鲜血,几乎来不及说出预先准备的话。

在诺兰的作品里,模仿莎士比亚的段落最缺少戏剧性;瑞安猜想著者插进这些段落的目的是日后让人发现真相。他知道他本人也成了诺兰策划的剧情的一部分……经过苦苦思索,他决定闭口不谈他的发现。他出版了一本颂扬英雄光荣的书;那或许也在预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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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与指南针

献给曼迪·莫利纳·维迪亚

在伦罗特运用大胆敏锐的分析能力所处理的众多问题中,再没有比那一系列定期发生、在枝树飘香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告终的血腥事件更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埃里克·伦罗特固然没能防止最后一件罪行的发生,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已经预先料到。他固然没有猜中暗杀雅莫林斯基的凶手的身份,但推测到这一系列罪恶的隐秘性质和“红”夏拉赫(另一个绰号是“花花公子”夏拉赫)的插手。这名罪犯,如同许多别的罪犯一样,发誓非要伦罗特的命不可,伦罗特却不被吓倒。伦罗特自称是奥古斯特·杜邦①之类的纯推理家,但他也有冒险家,甚至赌徒的性格。

①奥古斯特·杜邦,美国作家爱伦·坡的推理小说《莫格街谋杀案》、《被窃的信件》和《马里·罗盖特的秘密》中一个精明强干的业余侦探,据说确有其人,爱伦·坡从友人处听说他的事迹,便作了艺术加工。

第一件罪行发生在北方旅馆——位于黄水滚滚的河畔的一座高大的棱柱形建筑。那座塔楼兼有疗养院可憎的白色、监狱的划分编号和藏污纳垢的外貌。12月3日,来了一个灰胡子、灰眼睛的人,他是参加第三次犹太教法典研讨会的波多尔斯克地区的代表,马塞洛·雅莫林斯基博士。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否喜欢北方旅馆:反正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种心理状态由来已久,伴随他忍受了喀尔巴阡山区的三年战斗生活和三千年的欺压和排犹迫害。旅馆给他安排在R层的一个房间,正对着加利利地方长官的豪华套间。雅莫林斯基吃了晚饭,准备第二天去观光这个陌生的城市,把他的许多书籍和极少的衣物放在壁柜里,午夜之前熄灯上床(这是住在隔壁房间里的加利利长官的汽车司机说的)。12月4日上午十一点零三分,《意第绪报》一个编辑打电话来;雅莫林斯基博士没有接电话;结果在房间里发现了他,披着一件老式的大罩袍,里面几乎赤裸,脸色微显紫黑,他倒在通向走廊的房门口;前胸深深插着一把匕首。两小时后,房门里满是新闻记者、摄影师、宪兵,警察局长特莱维拉努斯和伦罗特也在其中,平静地争辩着。

“没有必要在鸡蛋里找骨头,”特莱维拉努斯挥着一枝粗大的雪茄说。“大家都知道加利利地方长官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蓝宝石。有人想偷宝石,走错房间,闯进这里。雅莫林斯基受了惊动起身,小偷不得不杀了他。你的意见呢?”

“有可能,但是不有趣,”伦罗特说。“你会反驳说,现实不一定非有趣不可。我的答复是,现实可以不承担有趣的义务,但不能不让人作出假设。在你的假设里,偶然的因素太多了。这里的死者是个犹太教博士;我倾向于纯粹从犹太教博士的角度来解释,不多考虑假想的小偷引起的假想的不幸事件。”

特莱维拉努斯不高兴地说:

“我对犹太教博士的解释不感兴趣;我只关心抓住那个杀死这个陌生人的凶手。”

“并不太陌生,”伦罗特纠正他说。“这里有他的全集。”他指指壁柜里一排大部头的书籍:一本《神秘哲学辨》、一本《罗伯特·弗勒德哲学探讨》、一部《塞弗·叶齐拉》的直译本、一部《巴尔·谢姆传》、一本《哈西定教派史》、一本有关四个字母的名字的专著(用德文写的)、另一本有关摩西五书的术语的专著。警察局长带着畏惧甚至厌恶的神情望望那些书。接着他笑出声来。

“我是个可怜的基督徒,”他说。“你愿意的话,把这些大部头书都拿去吧;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犹太人的迷信方面。”

“也许这件罪案同犹太人迷信的历史有关,”伦罗特嘀咕说。

“正如基督教一样,”《意第绪报》的编辑壮着胆子补充了一句。他眼睛近视,不信神,胆子极小。谁也没有理他。一个警探在小打字机上发现一张纸,上面有一句没完的句子:

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

伦罗特忍住微笑。他突然有了藏书或者研究希伯来语言文化的爱好,吩咐探员把死者的书籍打包,送到他的寓所。他不理会警方的调查,埋头研究那些书籍。一本大八开的书记载了虔诚教派的创始人伊斯雷尔·巴尔·谢姆·托布的教导;另一本谈四个字母的名字,也就是神的名字的功能和恐怖;还有一本的主题是神有一个秘密的名字,其中概括了他的第九属性,永恒,也就是立即了解宇宙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种种事物,正如波斯人认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能从水晶球里看到一切。传说神有九十九个名字;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认为这个不全的数字是出于对偶数魔力的畏惧;哈西定教派则认为这个欠缺说明还有第一百个名字,也就是绝对名字。

几天后,《意第绪报》的编辑打扰了他的研究。编辑来访,想谈谈凶杀案;伦罗特却谈神的种种名字;那位编辑在一篇占三栏篇幅的报导里宣称调查本案的埃里克·伦罗特最近一直在研究神的名字,以便发现凶手的姓名。伦罗特已经习惯于新闻报导简单化的作风,并不生气。有一个出版商发觉人们甘心于购买任何书籍,居然出版了《哈西定教派史》的简装本。

1月3日晚上,首都西郊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发生了第二件罪案。4日天亮时,在这一带骑马巡逻的宪兵发现一家关闭的油漆厂门口倒着一个披斗篷的人。血污满面,仿佛戴着红面具;前胸深深插着一把匕首。墙壁红黄两色的菱形图案上有几个炭写的字。宪兵辨认出是什么字……当天下午,特莱维拉努斯和伦罗特前去偏远的犯罪现场。汽车左右两旁,城市逐渐解体;天空越来越宽广,房屋稀少了,偶尔可以看到一个砖瓦厂或者一株杨树。他们到达了凄凉的目的地:小街粉红色的土坯墙仿佛反映着恣肆的夕阳。死者身份已经辨明。他是丹尼尔·西蒙·阿塞韦多,在北郊老区有点名气,从车把式爬到选区打手,又堕落成为小偷和告密者。(他独特的死状似乎符合他的身份:阿塞韦多是一代善于使匕首而不会用手枪的歹徒的最后的代表人物。)用炭写的字是这样的:

名字的第二个字母已经念出。

第三件罪案是2月3日晚上发生的。快一点钟时,警察局长特莱维拉努斯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说话的是一个喉音很重的男人,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身份,说他姓金茨伯格(或者是金斯勃格),愿意以合理的报酬提供有关阿塞韦多和雅莫林斯基被害的情报。嘈杂的口哨和喇叭声淹没了告密者的声音。接着,电话断了。特莱维拉努斯不排斥开玩笑的可能性(那几天正好是狂欢节),但还是查出对方是从土伦街的利物浦酒店打的电话,那条散发着海水咸味的街道既有看西洋景的手推车和乳制品店,又有妓院和兜售《圣经》的行贩。特莱维拉努斯找酒店老板谈了话。老板名叫布莱克·芬尼根,爱尔兰人,以前犯过罪,如今衣着讲究得出奇,他告诉特莱维拉努斯说,最后使用酒店电话的是一个姓格里菲斯的房客,刚和几个朋友出去。特莱维拉努斯立即赶到利物浦酒店。老板说了如下的情况:格里菲斯八天前租了酒吧楼上的一个房间。那人尖腮高鼻,一脸灰色胡子,黑色衣服很寒酸;芬尼根(特莱维拉努斯猜到他原先把这个房间留给一个伙计住的)漫天要价;格里菲斯当即付了他开的房租,没有二话。他几乎从不出来,晚饭、中饭都在房里吃;也没有在酒吧露过脸。那晚,他下楼到芬尼根的办公室打电话。一辆厢式四轮马车停在酒店门口。车夫没有动窝;有几个街坊想起他戴着狗熊面具。车厢里下来两个打扮得像小丑似的人;个子都很矮小,谁都注意到他们醉得东倒西歪。他们吹着小喇叭,闯进芬尼根的办公室;同格里菲斯拥抱,格里菲斯似乎认识他们,但对他们很冷淡;他们用意第绪语交谈了几句——格里菲斯低声带喉音,那两个人尖声用假嗓音说话——然后一起上楼。一刻钟后三个人兴高采烈地下来;格里菲斯摇摇晃晃,仿佛醉得和那两个人一样。他给夹在那两个戴面具的小丑中间,高出一头,东倒西歪。(酒吧里的一个女人记得面具上黄、红、绿色的菱形图案。)他磕磕碰碰,倒了两次;两次都被小丑扶起来。他们朝附近长方形的船坞走去,上了马车,转眼不见了。后一个小丑踩上马车踏脚板时,在拐角的石板上乱画了一个淫猥的图形和一句话。

特莱维拉努斯看了那句话。几乎早已料到,那句话是这样的:

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已经念出。

随后,他检查了格里菲斯一金茨伯格的房间。地上有一块四溅的血迹;角落里有匈牙利牌子的烟蒂;柜子里有一本拉丁文的书——《希伯来古希腊文化研究》,莱斯敦著(1739年版)——里面有手写的评注。特莱维拉努斯看了就有气,派人把伦罗特找来。伦罗特顾不上脱帽子,一到就马上翻阅那本书,警察局长则盘问这起可能的绑架案的互相矛盾的证人。凌晨四点钟,他们离开了酒店。在弯弯曲曲的土伦路上,他们踩着狂欢节遗留下来的、狼藉一地的彩色纸带,特莱维拉努斯说:

“如果今晚的事只是一场演习呢?”

埃里克·伦罗特笑笑,把《研究》第三十三篇一段画线标出的文字郑重其事地念了出来:希伯来人的日子从傍晚开始,到第二天傍晚结束。

对方试图挖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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