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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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昨晚得到的最有价值的材料?”

“不。更有价值的是金茨伯格说的一个字。”

下午出版的报纸没有忽略这些死亡或失踪的新闻。《剑形十字报》把这些事同最近一次隐士代表大会的严格纪律和日程相比;欧内斯特·帕拉斯特在《殉道者报》上谴责“一场秘密而有节制的排犹运动的不可容忍的拖延,用三个月的时间消灭了三个犹太人”;《意第给报》排除了反犹太人阴谋的骇人听闻的假设,“虽然不少有识之士对三重的神秘案件无法得到更好的解答”;南方最出名的枪手“花花公子红”夏拉赫断言他的区域永远不会出现那类罪案,指控警察局长弗朗茨·特莱维拉努斯失职。

特莱维拉努斯3月1日晚上收到一个密封的大信封。他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封署名为巴鲁赫·斯宾诺莎的信和一张显然是从贝德格旅行指南撕下来的城区详图。信中预言3月3日不会发生第四起罪案,因为西面的油漆厂、土伦路的酒店和北方旅馆是“一个神秘的等边三角形的精确顶点”;地图上用红墨水笔画出了这个完美的三角形。特莱维拉努斯耐心看了那篇几何学论证,把信和地图送给伦罗特——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只配给他。

埃里克·伦罗特细细研究。三个地点确实是等距离的。时间对称(12月3日、1月3日、2月3日);空间也对称……他忽然觉得快要破谜了。一个罗盘和一个指南针完成了他突如其来的直觉。他一笑,念念有词地说着最近才学到的“四个字母的名字”,打电话给警察局长说:

“谢谢你昨晚派人送来的等边三角形。它帮我解决了问题。明天星期五,罪犯们就能关进监狱;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么说,他们没有进行第四件罪案的计划?”

“正因为他们在策划第四件罪案,我们才能高枕无忧。”伦罗特说罢就挂断了电话。一小时后,他搭上南方铁路公司的列车,前往废弃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我故事里提到的城市,南部有一条泥泞的小河,由于倾倒垃圾和制革厂排放的污水废料,河道已经淤塞。河对岸的郊区工厂林立,地痞流氓在一个巴塞罗那头子的庇护下如鱼得水。伦罗特心想,其中最出名的一个,“红”夏拉赫,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了解他这次秘密来访,不禁笑了。阿塞韦多是夏拉赫的同伙;伦罗特曾考虑过夏拉赫是第四名受害者的可能性。后来又把它排除了……实际上他已经破了这个谜;一些简单的情况,一些事实(姓名、逮捕、审讯和判刑的手续)如今已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想散散心,在三个月的案续调查之后得到休息。他想,罪案的解答竞在一个不知名的三角形和一个古老的希腊字里,谜已经豁然开朗;花了一百天才弄清楚使他感到惭愧。

列车在一个寂静的货运站停住。伦罗特下了车。那是一个像黎明一样荒凉的下午。茫茫平原上的空气潮湿寒冷。伦罗特信步在田野上走去。他看到狗,避让线上有一节车皮,看到地平线,一匹白马在水塘边饮水。擦黑时,他看到特里斯勒罗伊别墅的长方形的望楼,几乎和周围的黑桉树一般高。他想,离那些寻找名字的人盼望的钟头只有一个黎明和一个傍晚(东方和西方的发白和夕照)。

别墅不规则的周边是一道生锈的铁栏杆。大门关着。伦罗特认为从大门进去的希望不大,便沿着栏杆绕了一大圈。他又回到关着的大门前面,几乎是机械地把手伸进栏杆,摸到了插销。铁器的吱呀声出乎他意外。大门吃力地被推开了。

伦罗特踩着多年干枯的落叶,在桉树丛中走去。特里斯勒罗伊别墅的房屋近看满是无用的对称和怪僻的重复:一个阴暗的石龛里一尊冰冷的雅典娜雕像同另一个石龛里另一尊雅典娜像遥遥相对;一个阳台是另一个阳台一模一样的反映;两溜石阶各有双排扶手。一座双面的赫尔墨斯雕像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伦罗特像刚才绕着别墅那样绕着房屋走了一圈。他察看了所有的地方;发现平台脚下有一扇百页门。

他推开门:几级大理石阶通向地下室。伦罗特直觉感到建筑师的偏爱,猜想地下室对面也有石阶。他果然找到,踏着石阶上去,举手推开出口的地板门。

一丝亮光引导他走到窗前。他打开窗子:一轮黄色的满月在凄凉的花园里勾勒出两座干涸的喷泉的轮廓。伦罗特察看了房屋。从餐厅前室和走廊出去总是一模一样的天井,或者转来转去还是原来的天井。他顺着尘封的楼梯上去到了圆形的前厅;面对面的镜子反映出无数的形象;他懒得再打开窗子了,因为窗外总是那个荒凉的花园,只是望出去的高度和角度不同而已;屋里是一些蒙着黄色罩子的家具和蜷缩在网中的蜘蛛。一间卧室引起他的注意;里面一个瓷瓶插着一枝孤零零的花;轻轻一碰,干枯的花瓣纷纷掉落。在三层楼,也就是最后一层,他觉得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他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他顺着螺旋形楼梯登上望楼。月光通过窗上的菱形玻璃透进来;玻璃是黄、红、绿三色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目瞪口呆。

两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人凶猛地扑上来,制服了他,解除了他的武装;另一个很高大,严肃地招呼他说:

“难为你啦。你省了我们一天一夜的时间。”

那是“红”夏拉赫。两个人捆住伦罗特的手。他终于缓过气来说:

“夏拉赫,你是在找那个秘密的名字吗?”

夏拉赫仍旧若无其事地站着。他没有参与刚才短暂的扭打,只伸手接过伙伴缴下的伦罗特的枪。他开口说话了;伦罗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疲倦的胜利感、一种像宇宙一般寥廓的憎恨、一种不比那憎恨小多少的悲哀。

“不,”夏拉赫说。“我寻找的是更短暂脆弱的东西,我寻找的是埃里克·伦罗特。三年前,你在土伦路一家赌场逮捕了我的弟弟,下了大牢。我肚子上挨了警察一颗枪弹,多亏手下人用马车从枪战中把我抢救出来。我在这个荒凉的对称的别墅里煎熬了九天九夜;高烧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既望着夕阳又望着朝霞的可憎的双面雅努斯雕像使我昏睡和清醒时都不得安宁。最后我厌恶自己的身躯,我觉得两个眼睛、两只手、两个肺同两张脸一般可怕。一个爱尔兰人试图让我皈依基督教;他不断地对我重复那句非犹太人的话:条条道路通罗马。夜里,这个比喻使我更加谵妄:我觉得世界是个走不出来的迷宫,尽管有的道路通向北方,有的通向南方,实际上都通向罗马,我弟弟蹲在里面受苦的牢房和特里斯勒罗伊别墅也是罗马。在那些夜晚,我以那个两面神和所有掌管热病的神的名义发誓,必在那个害我弟弟蹲大牢的人周围筑一个迷宫。我筑起了迷宫,万无一失;建筑材料是一个被谋杀的异教学者、一个指南针、18世纪的一个教派、一个希腊字、一把匕首、一家油漆厂的菱形图案。

“行动计划的第一个步骤纯粹是偶然。先前我和几个伙伴——其中有丹尼尔·阿塞韦多——策划偷加利利地方长官的蓝宝石。阿塞韦多出卖了我们;我们预支他一笔钱,他买酒喝得大醉,提前一天采取行动。他在那家大旅馆里晕头转向;凌晨两点闯进雅莫林斯基的房间。雅莫林斯基晚上睡不着,起来写作。他恰好想写一篇有关神的名字的文章;刚写好开头: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阿塞韦多威胁他,让他别出声;雅莫林斯基伸手要按铃,想呼叫旅馆的保安人员;阿塞韦多朝他胸口捅了一刀。那几乎是一个反射动作;半个世纪的暴力生活让他学会了杀人是最简单、最保险的事……十天后,我在《意第给报》上看到,你想从雅莫林斯基写的东西里寻找雅莫林斯基被杀之谜。我看过《哈西定教派史》;知道不敢念出神的名字的敬畏心理产生了认为那个名字是隐秘而无所不能的教义。我知道有些哈西定教徒为了寻求那个秘密的名字甚至用活人作为牺牲品……我知道你猜想哈西定教徒把那个犹太教博士当了牺牲品;我便将错就错,让你认为你的猜测是对的。

“马塞洛·雅莫林斯基是12月3日晚死的;我选了1月3日作为第二次牺牲’的日子。他死在城北;第二次‘牺牲’在城西比较合适。丹尼尔·阿塞韦多是必要的牺牲品。他罪有应得:他感情冲动,又是叛徒;他如果被捕,我们的整个计划就完蛋。我们的人捅死了他;为了把他的死和上一次联系起来,我在油漆厂的菱形图案上写了名字的第二个字母已经念出。

“第三件‘罪案’是2月3日发生的。正如特莱维拉努斯猜测的,只是一场演习。格里菲斯一金茨伯格一金斯勃格就是我;我戴了假胡子在土伦路那个破房间里憋了一星期,等我的朋友把我绑架出去。他们中间的一个踩在马车踏脚板上在石板上写了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已经念出。这句话宣布说一系列的罪案是三件。一般人都是这么理解的;但是我反复插进一些迹象,以便让你这位推理家,埃里克·伦罗特,知道罪案是四件,城北出了怪事,城东城西都出了事,这便要求城南也有事;四个字母的名字,也就是神的名字JHVH①,有四个字母;小丑面具和油漆厂的图案都暗示四。我在莱斯敦书中的一段文字下面画了道;那段文字说明希伯来人计算日子是从第一天傍晚到第二天傍晚;从而说明凶杀案是每月四日发生。我派人把那个等边三角形送给特莱维拉努斯。我料到你会加上欠缺的一点。组成一个完全的菱形的一点,预定一件精确的谋杀案将要发生的地点。我预先谋划了这一切,埃里克·伦罗特,以便把你引到荒凉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来。”

①希伯来人对上帝的称呼“耶和华”用JHVH四个字母表示。

伦罗特避开了夏拉赫的目光。他望着模糊的黄、绿、红菱形玻璃窗外的树木和天空。他感到有点冷,还有一种客观的、几乎无名的悲哀。已是夜晚了;灰蒙蒙的花园里升起一声无用的乌呜。伦罗特最后一次考虑对称和定期死亡的问题。

“你的迷宫多出三条线,”他最后说。“我知道一种希腊迷宫只有一条直线。在那条线上多少哲学家迷失了方向,一个简单的侦探当然也会迷失方向。夏拉赫,下次你变花样追踪我时,不妨先在甲地假造(或者犯下)一件罪案,然后在离甲地八公里的乙地干第二件,接着在离甲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两地中间的丙地干第三件。然后在离甲丙二地各二公里,也就是那两地中间的丁地等着我,正如你现在要在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杀我一样。”

“下次我再杀你时,”夏拉赫说,“我给你安排那种迷宫,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

他倒退了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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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奇迹

真主让他死了一百年后,再使他复活,问他道: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天,或者不到一天,”他回说。

《古兰经》二章二百六十一节

1939年3月14日,亚罗米尔·赫拉迪克在布拉格市泽特纳街的一栋公寓里梦到一局下了很长时间的棋,此人是未完成的悲剧《仇敌》的作者,还写过《永恒辩》和一篇有关雅各布·贝姆的间接根源的考证。下棋的并不是两个个人,而是两个显赫的家族;棋局早在几世纪之前就已开始;谁都记不清奖金是多少了,据说数额很大,甚至无限;棋子和棋盘放在一座秘密的塔楼里;亚罗米尔(在梦中)是两个敌对家族之一的长子;钟声报出了那盘不能再拖延的棋局的时间;做梦的人冒雨在沙漠里奔跑,记不起棋子的模样和下棋的规则了。正在此刻,他醒了。嘈杂的雨声和可怕的钟声已经停息。楼下泽特纳街传来有节奏而一致的响声,偶尔夹杂一些口令声。

3月19日,当局接到举报;当天傍晚,亚罗米尔·赫拉迪克被捕。他给带到伏尔塔瓦河对岸一座消过毒的、刷成白色的兵营。他无法否认盖世太保指控他的任何一项罪名:他的母姓是亚罗斯拉夫斯基,他有犹太血统,他对贝姆的研究是信奉犹太教的证据,一份抗议德国兼并奥地利的声明书上有他的签名。1928年,他替赫尔曼·巴斯多夫出版社翻译过《瑟非尔·耶兹拉》;出版社详尽的图书目录出于商业目的夸大了译者的名气;掌握赫拉迪克命运的军官之一,朱利乌斯·罗特,翻阅了那本目录。人们除了自己的本行之外对别的事情都容易轻信;两三个用德文字母印刷的形容词足以让朱利乌斯·罗特相信赫拉迪克不是等闲之辈,决定以“煽动人心”的罪名判处他死刑。执行日期定在3月29日上午九时。这一耽搁(读者马上会看到它的重要性)由于行政当局办事希望像植物生长和天体运行那样客观而按部就班。

赫拉迪克的第一感觉仅仅是恐怖。他认为绞刑、砍头或者凌迟处死都吓不倒他,但枪决是难以容忍的。他一再对自己说,可怕的是死亡的纯粹和总体行为,而不是具体的细节。他不厌其烦地想像那些细节:荒谬地试图穷尽各种变化。他没完没了地预先设想整个过程,从整夜失眠后的拂晓,到举枪齐射的神秘的一刻。在朱利乌斯·罗特预定的日子以前,他在想像中已经死了好几百次,行刑地点有各种各样的几何学形状,行刑士兵的模样不同、人数不等,有时站得很远,有时又相距极近。他以真正的恐惧(也许是真正的勇气)面对那些想像中的处决;每次持续几秒钟;结束这一周期之后,亚罗米尔又没完没了地回到他忐忑不安的临死前夕。他后来想,现实往往不可能和预见吻合;他以狡诈的逻辑推断,预先设想一个具体细节就能防止细节的发生。他坚信那种靠不住的魔法,虚构了一些难以忍受的特点,为的是不让它们发生;最后自然担心那些待点真的应验。他夜里苦恼万分,力图肯定时间的转瞬即逝的本质。他知道时间不分昼夜地朝着29日黎明迅跑;自言自语说:现在是29日晚上,我仍活着;只要今晚(还有六个夜晚)的时间在持续,我就不会死,谁都奈何不了我。在他的想像中,那些多梦的夜晚是他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有时他不耐烦了,盼望最终的排枪快些发射,好歹让他摆脱空想。28日,最后的一抹夕阳返照在高高的铁窗上时,他的剧本《仇敌》的形象转移了那些卑微的思想。

赫拉迪克年过四十。除了同少数几个朋友交往和许多习惯性的事情以外,构成他生活主要部分的是颇有问题的文学活动;如同所有的作家一样,他拿别人已经完成的作品来评价别人的成就,但要求别人拿他构思或规划的作品来评价他自己。在考证员姆、阿布纳斯拉和弗勒德的作品时,他主要是下死功夫;在翻译《瑟非尔·耶兹拉》时,他的主要特点是疏忽、厌烦和揣测。他也许认为《永恒辩》的缺点比较少:第一卷叙说了人们所能想像的各种永恒性,从帕门尼德斯①静止的实体到欣顿的可改变的过去;第二卷(附和弗朗西斯·布拉德利②的意见)否认宇宙一切事物构成暂时系列的说法。他提出,人们可能遭遇的经历不是无限的,只要有一次“重复”就足以证明时间是个假象……可惜的是证明那种假象的论点是同样虚假的;赫拉迪克往往带着轻蔑的困惑浏览那些论点。他还写过一系列表现主义的诗歌;他弄不明白的是这些诗歌居然给编进1924年出版的一部诗选,以后的诗选也照样收入。赫拉迪克希望用《仇敌》这部诗剧一改过去阴差阳错的虚名。(赫拉迪克推崇诗歌,因为它不让观众忘掉艺术的不现实。)

①帕门尼德斯(前504—前450),希腊哲学家,著有长诗《论自然》,认为宇宙是永恒、单一和不变的。

②布拉德利(1846—1924),英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认为绝对精神的完善不需要任何外在因素,自然是绝对精神的不完全的体现。

这个剧本遵循了时间、地点和情节的统一①;剧中故事发生在赫拉德昌尼古堡、勒默斯塔特男爵的藏书室里,时间是19世纪末的一个下午。第一幕第一场,一个陌生人来拜访勒默斯塔特。(钟敲了七下,夕阳强烈地照在窗玻璃上,空中传来急促而熟悉的匈牙利音乐声。)陌生人之后又来了别的客人;勒默斯塔特不认识那些打扰他的人,但疑疑惑惑觉得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在梦中见过他们。那些人毫无例外地对他阿谀奉承,但在别人眼里——首先是看戏的观众,其次是男爵本人——他们都是隐秘的敌人,阴谋害他性命。勒默斯塔特设法阻止或者破坏了那些人的复杂的阴谋;对话中提到他的女友尤利亚·德魏登纳夫,还提到一个名叫亚罗斯拉夫·库宾的、向尤利亚献殷勤的人。此人现在神经错乱,自以为是勒默斯塔特……危险加剧了;第二幕结束时,勒默斯塔特不得不杀了一个阴谋者。第三幕,也就是最后一幕开场。不连贯的地方逐渐增多:仿佛已经排除在情节之外的演员又回来了;被勒默斯塔特杀掉的人也回来了一次。有人指出还不到黄昏:钟敲七下,西落的太阳光映在高高的玻璃窗上,空中传来急促的匈牙利乐声。第一个对话者出场,重复了他在第一幕第一场说过的台词。勒默斯塔特和他谈话时并不惊讶;观众明白,勒默斯塔特就是那个不幸的亚罗斯拉夫·库宾。剧情根本没有发展:只是库宾周而复始的胡思乱想。

①古希腊哲学家、文艺理论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戏剧创作的重要原则是情节的统一,后世提出的三一律中的“时间的统一”和“地点的统一”是出于对其《诗学》的误解。

赫拉迪克从没有审视这部荒诞的悲喜剧是否委琐或者精彩,严谨或者疲塌。从剧情的简单介绍中可以看到,虚构的方式最适于掩盖缺点,发挥长处,有可能(用象征手法)复述他一生中主要的经历。第一幕和第三幕的某一场已经写好;由于剧本的格律性质,即使原稿不在手头,他也能不断地推敲修改那些六音步诗句。他想,还差两幕没写,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在黑暗中祈求上帝。我好歹还存在,我不是您的重复和疏忽之一,我以《仇敌》作者的身份而存在。那部剧本可以成为我和您的证明,为了写完它,我还需要一年的时间。世纪和时间都属于您,请赐给我一年的日子吧。那是最后的一晚,最难熬的一晚,但是十分钟以后,梦像黑水一样把他淹没了。

黎明时分,他梦见自己身在克莱门蒂诺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一个戴墨镜的图书管理员问他找什么。赫拉迪克回说找上帝。管理员对他说:上帝在克莱门蒂诺图书馆的四十万册藏书中某一卷某一页的某一个字母里。我的父母、我父母的父母找过那个字母;我自己也找过,把眼睛都找瞎了。他脱掉眼镜,赫拉迪克发现他确实双眼失明。一个读者进来还一册地图集。这本地图集没有用处,管理员说,把地图集递给赫拉迪克。赫拉迪克随手翻翻。他头晕目眩地看到一幅印度地图。他突然福至心灵,指着其中一个字母。~个无处不在的声音说:你要求的工作时间已经批准。赫拉迪克猛然醒来。

他想起人们做的梦是属于上帝的,迈蒙尼德斯①说过,梦中的话语如果清晰可辨,并且看不见说话的人,那些话就是神圣的。他穿好衣服;两个士兵进了四室,吩咐他跟他们走。

①迈蒙尼德斯(1135一1204),西班牙医师、作家及思想家,有“犹太教的亚里士多德”之称。

在赫拉迪克的想像中,门外是迷宫似的走廊、楼梯和亭台。现实并没有那么丰富多彩;他们从唯一的铁梯下来,到了一个后院。几个士兵——其中一个军服的扣子没扣好——在检查一辆摩托车,议论纷纷。军士长看看表:八点四十四分。要等到九点正。赫拉迪克虽然感到不幸,但更感到失落,便坐在一堆木柴上。他注意到士兵们都避开他的眼光。军土长递给他一枝卷烟,让他消磨等待的时光。赫拉迪克不抽烟;但出于客气和谦逊,接了过来。他点烟时发现手抖得厉害。天空阴沉沉的;士兵们压低声音说话,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他试图想像那个象征尤利亚·德魏登纳夫的女人是什么模样,可是想不起来……

行刑队站成一排。赫拉迪克背靠营房的墙壁站着,等待开枪。有人担心墙壁沾上血迹;便吩咐囚犯朝前跨出几步。赫拉迪克可笑地联想到摄影师吩咐对象摆好姿势的情景。一滴雨水沉重地落到他一侧太阳穴,顺着面颊徐徐淌下;军士长一声吆喝,发出最后的命令。

物质世界凝固了。

枪口朝赫拉迪克集中,但即将杀他的士兵们一动不动。军士长举起的手臂停滞在一个没有完成的姿势上。一只蜜蜂在后院地砖上的影子也固定不动。风像立正似的停住。赫拉迪克试图喊叫,发出声音,扭动一下手。他明白自己动弹不得。他听不到这个受遏制的世界的最轻微的声息。他想:我在地狱里。我疯了。时间已经停滞。后来又想,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他的思维也应该停滞。他要做个试验:他背诵(嘴唇不动)维吉尔的神秘的第四首田园诗。他想那些已经遥远的士兵一定和他一样焦急;他渴望同他们沟通思想。使他惊异的是,一动不动待了这么久居然不感到疲倦,不感到眩晕。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醒来时,世界仍旧没有动静,没有声息。他脸上仍留有那滴雨水;地砖上仍有蜜蜂的影子;他喷出的烟仍浮在空中,永远不会飘散。等到赫拉迪克明白时,已经过了另“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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