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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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给了他一个冷淡的白眼。斯特莱克觉得 自己就像个毛发旺盛的庞然大物,一头试 图融入僧帽猴群中的猛犸象。

  他跟著昂首阔步的设计师来到走廊尽 头,爬上一架钢板橡胶螺旋梯。梯子顶端 是一大片白色的矩形办公区。右侧一排落 地窗尽显泰晤士河及其南岸的惊人风光。 落地窗间的白色石灰墙壁上掛满照片。引 起斯特莱克注意的,是索梅办公桌对面墙 上那幅名叫《堕落天使》的照片。这幅声 名狼借的照片被放大到十二英尺。然而, 仔细查看一番后,他才意识到它跟公众熟 悉的那幅有些不一样。这张照片上,卢拉 大笑着望向身后:脖子欢快地高高扬起,

  不仅弄乱了一头长发,半边黝黑的乳头也 凸显出来。西娅拉·波特抬头看着卢拉。 她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但却要浅一些。 和那张更著名的版本一样,观者的注意力 还是会立刻被卢拉吸引。

  別处也是她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照 片。左边那张照片上,她站在一群模特中 间。那群模特穿的衣服依次为彩虹的七色。 更远处是张侧面照,照片中的她在嘴唇和 眼睑上各放了片金色的叶子。她学过如何 将脸摆在最适合拍摄的角度,知道该流露 出何种感情,所以才显得如此美丽么?或 者,她其实就是个透明体,所以情感才能 如此自然地发散出来?

  「随便坐。」索梅边说边一屁股坐在 一张木钢结构、铺满素描的深色桌子后 面。斯特莱克拉过一张用单片有机玻璃弯 成的椅子。桌上有一件印著戴安娜王妃的 T 恤,不过是墨西哥式圣母玛利亚形象的 戴安娜。戴安娜不仅在玻璃和珠子的映衬 下闪闪发光,一片心形的绯红绸缎上还绣 了个斜斜的王冠。

  「你喜欢?」注意到斯特莱克目不转 睛地盯着那件衣服,索梅问道。

  「哦,嗯。」斯特莱克撒谎道。

  「几乎到处都在卖,还引得天主教徒 写抗议信。不过,乔·曼库拉上朱尔斯·荷 兰德的节目时,也穿过这件。我想,今年 冬天要不要做一件耶稣形象的威廉王子 长袖衫。或者,哈里 [1] 也行。光着身子, 就用 AK47 遮住老二,你觉得这主意怎么 样?」

  斯特莱克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索梅 颇有些夸张地翘起二郎腿,故作惊讶地问 道:

  「这么说,那个会计觉得布谷或许是 被谋杀的?我一直叫卢拉‘布谷’。」他 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嗯,不过,约翰·布里斯托是个律 师。」

  「我知道。不过,布谷和我一直叫他

  [1] 戴安娜王妃的次子。

  会计。好吧,是我这么叫,布谷有时候也 会跟著这么叫,如果她想故意淘气的话。 那家伙总是刺探布谷赚了多少钱,巴不得 把每个人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我想,他 应该是按最低标準给你付侦察费吧?」

  「事实上,他给了我双倍酬金。」

  「噢,好吧,或许他现在大方点了。」 索梅说道,咬起指甲来,「我一直都不喜 欢约翰·布里斯托。他总是挑布谷的刺。 做点有意义的事吧!出柜吧!你听过他狂 热地赞美他妈妈吗?说到胡子[1] 这事儿,

  [1] 俚语中,胡子(beard)表示同性恋用以掩 饰自己的挡箭牌。「出柜」指公开同性恋身份。 这里作者用了一个双关,既指约翰的女朋友有胡 你见过他女朋友吗?我觉得她就有胡子。」 他说得义愤填膺、口沫横飞。接着他 停下来,拉开一个暗抽屉,拿了包薄荷香 烟出来。斯特莱克注意到,索梅的指甲已 经快被啃光了。 「她生活如此糟糕,完全是那家人害 的。以前我常跟她说:‘別管他们了,亲 爱的,你得往前看。’可她偏不听。布谷 就是这样,总是白白为別人奉献,做些徒 劳无益的事。」

  他递了根纯白的烟给斯特莱克,斯特 莱克拒绝了。接着,索梅弹开那个有雕花 子,也暗指约翰其实是同性恋,他的女朋友不过 是挡箭牌而已。

  图案的芝宝打火机点烟时,说: 「真希望我也能想到要请个私家侦 探。我真的压根没想到这一茬。真高兴有 人已经这么做了。我完全不相信她会自杀。 我的理疗师说这叫否认 [1]。我一周接受两 次治疗,但他妈的根本就没什么用。如果 吃那玩意儿不会影响我设计的话,我会像 布里斯托夫人一样大嚼安定。不过,布谷 死后一周,我尝试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 就像个僵尸。但我想至少它还是帮我挺过 了葬礼。」

  [1] 否认:一种防御机制,将不愉快的现实摒 除在意识之外。这种不愉快不同于抑郁症,它起 源于外部而不是内部的冲动或幻想。

  螺旋梯那边传来一阵叮当声,特鲁迪 顺着奇形怪状的楼梯再次出现。她把一个 黑色漆器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放着两个 俄罗斯银丝玻璃茶杯,浅绿色的茶水上漂 著几片枯萎的叶子。托盘里还有一盘跟木 炭似的华夫薄饼。斯特莱克顿时怀旧地想 起凤凰餐馆的馅饼、麦片糊,以及红褐色 的茶。

  「谢了,特鲁迪。亲爱的,再给我拿 个烟灰缸来吧。」

  姑娘犹豫片刻,明显一副想反对的样 子。

  「赶紧去。」索梅吼道,「我他妈才 是老板,我就是烧了这栋楼又怎么样。把 火灾警报器里那些该死的电池抠出来!不 过,还是先去把烟灰缸拿来。」

  「上周,警报器响了,招来一堆消防 车。」索梅向斯特莱克解释道,「所以, 后台老板们不希望再有人在楼里抽烟。他 们能不择手段地制止你。」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从鼻孔里呼出来。

  「你不提问题吗?或者,你就準备一 脸惊恐地坐在这儿,等着別人不假思索地 招供?」

  「嗯,可以开始提问了。」斯特莱克 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卢拉死的时候,你 在国外,是吗?」

  「事发前几个小时我刚回来。」索梅

  轻轻弹一下手中的烟,「我去了东京,八 天都没怎么合眼。飞机十点半左右在希思 罗机场降落。该死的时差。害得我在飞机 上根本睡不着。不过,要是飞机失事,我 还是宁愿自己醒著。」

  「你怎么从机场回到家的?」

  「出租车。埃尔莎没给我约到车。本 来应该有个司机来接我的。」

  「谁是埃尔莎?」

  「没约到车,被我开除了的那个家伙。 晚上那个时间,还要自己找计程车,我他 妈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这种事。」

  「你一个人住吗?」 「不,晚上我跟维克托和罗尔夫睡。

  我的猫。」他笑着补充一句,「我吃了一 颗安眠药,睡了几个小时。然后,五点时 醒了。我在床上按电视遥控器,调到天空 新闻台,看到一个男人戴了顶极其糟糕的 羊皮帽,在大雪中站在布谷家的那条街 上,说她死了。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也这 么说。」

  索梅重重地吸了口烟,再开口说话时, 白色烟圈也跟著话语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我他妈差点死掉。我以为还在做梦, 或者到了他妈的另外一个次元,还是什么 东西…我开始给每个人打电话…西娅 拉、布莱妮…她们的电话全都佔线。自 始至终,我都盯着屏幕,希望他们能突然 从电视里跳出来说‘搞错了,死的不是她’。 我不断祈祷,希望是那个无家可归的罗谢 尔。」

  他顿住了,好像在期待斯特莱克发表 点意见似的,但斯特莱克还在记录索梅说 的话。不过,他一边写,一边开口问道:

  「你认识罗谢尔,对吧?」

  「嗯,布谷带她来过这儿一次。她就 是个自私鬼。」

  「为什么这么说?」

  「她讨厌布谷,嫉妒死她了。布谷可 能没看出来,我可看出来了。她想得到免 费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布谷是死是活。 算她走运,最后的结果是…

  「所以,越看新闻,我越明白没搞错。 我他妈的差点难受死。」

  他夹着那根白色香烟使劲吸时,手指 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们说,有个邻居听见了争吵声。 所以肯定是达菲尔德。我觉得就是达菲尔 德把她推出窗子的。要告诉警察吗?我准 备好了!我要跟他们好好说说,这该死的 家伙有多讨厌!我随时可以站上被告席指 证他。还有,要是这截烟灰掉下去,」他 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接着说,「我就 烧死那个小贱人。」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一般,特鲁迪的脚 步声越来越大。终于,她再次走进来,喘 著粗气,抓着个沈重的玻璃烟灰缸。 「谢谢。」索梅尖声道了个谢。她把 烟灰缸往他面前一放,又匆匆下楼去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达菲尔德?」确 定特鲁迪听不见之后,斯特莱克问道。 「凌晨两点布谷会放进屋的人,还能 有谁?」

  「你有多瞭解他?」 「够瞭解的,他就是个垃圾。」索梅 端起薄荷茶,「女人为什么都那样?布谷 也是…她并不蠢——事实上,她非常犀 利——那,她到底是看上埃文·达菲尔德 哪点了?我告诉你,」他没等对方回应就 紧接着说道,「他觉得自己是饱经沧桑的 诗人了?灵魂受到了重创,痛苦不堪,痛 得连梳洗收拾的时间都没有了?醒醒吧, 小混蛋。还真把自己当拜伦啦!」

  他重重地放下杯子,左手托著右肘, 支撑着前臂,继续狠狠地抽烟。

  「没人受得了达菲尔德那种人。除了 女人。如果你问的话,我会说这叫扭曲的 母性本能。」

  「你觉得他对卢拉是有可能动杀念 的,是吗?」

  「当然。」索梅不屑地说,「他当然 有杀念。我们每个人都有,都会有杀人 的冲动。所以,达菲尔德怎么可能例外? 他的心智完全是个十二岁的坏小孩。我都 可以想象他怒气冲冲、暴跳如雷,然后 就——」

  他用另一只没拿烟的手,做了个猛然 前推的动作。

  「去年,在我的庆功派对上,我看见 他对布谷大吼大叫。我插了进去。我跟他 说,有什么事儿冲我来。我也许有点婆婆 妈妈,」索梅沈著脸说,「不过,无论如 何,我都能把那个吸毒的杂种揍趴下。他 在葬礼上也表现得像个蠢货。」

  「真的?」

  「嗯。看他那副醉醺醺、站都站不稳 的样子!去他妈的…不过,我也吞了不 少镇静剂,不然我会告诉他我是怎么想的。

  什么悲痛欲绝,都他妈是装出来的!这个 虚伪的垃圾!」

  「你觉得卢拉的死不是自杀?」

  索梅那双突出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斯 特莱克。

  「我从没觉得她是自杀。达菲尔德说 他戴了个狼头面具,待在毒品贩子那儿。 这他妈算什么不在场证据?我希望你仔细 查查他。但愿你別像那些警察一样,被他 那该死的名人头衔弄得晕头转向。」

  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对达菲尔德的评 论。

  「我不认为他们有多迷达菲尔德。」 「至少比我想象的迷。」索梅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不是自杀?卢 拉心理方面有问题,不是吗?」

  「嗯。不过我们有个约定。就像玛丽 莲·梦露和蒙哥马利·克利夫特一样。我 们发过誓,要是谁真的想自杀,先给对方 打电话。她应该给我打电话的。」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她星期三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还 在东京。」索梅说,「这个笨蛋总是忘了 我比她早八个小时。凌晨两点,电话调的 是静音,所以我没接到。不过,她留了个 言。她不是自杀。来,听听这个。」

  他再次把手伸进抽屉里。按了几个键 后,他把手机递给斯特莱克。

  卢拉·兰德里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出 来,带着几分嘶哑和不成熟。在斯特莱克 听来,她有些故意模仿伦敦东区的口音。

  「好了,亲爱的。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我不敢肯定你一定会喜欢,但这是件大事。 我真是他妈的太高兴了,我一定要告诉谁 才行。所以,方便时给我回个电话吧!赶 紧,啵——啵——」

  斯特莱克把手机递回去。

  「你给她回电话了吗?你知道是什么 大事吗?」

  「不知道。」索梅抽完这根烟,紧接 著又点燃一根,「那些日本人不停地找我 开会。每次想起给她打电话,时差的问题 就出来了。总之…实话告诉你吧,我觉 得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他妈的确实不太 高兴。我想,她应该是怀孕了。」

  索梅叼著那根刚点上的烟,点了好几 下头,才把烟拿下来,继续说道:

  「嗯,我觉得,她一定是怀孕了。」 「达菲尔德的?」 「我希望他妈的最好別是他的。那时 候,我还不知道他们又复合了。如果我没 出国,她肯定没胆子再跟他勾搭上。不, 布谷就是等着我去日本呢,这狡猾的小贱 人。她知道我讨厌那小子,而她很在乎我 的看法。我们就像家人,布谷和我。」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可能是怀孕

  了?」 「听起来很像。你也听到了,她很

  兴奋…所以我就有这个感觉。这种事 布谷干得出来。她希望我跟她一样高兴。 她那该死的工作,见鬼去吧!我他妈也该 见鬼去,居然指望她给我代言新一批的配 饰…」

  「就是她哥哥说的那个五百万英镑的 合同吗?」

  「嗯。我打赌会计肯定也会逼著她坚 持抬价,抬到不能抬为止。」说到这里, 索梅的怒火又蹿上来,「但布谷并没有跟 我讨价还价。她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一旦 拿下,肯定会让她迈上一个新的台阶。钱 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所有的人都把她和 我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她的重要突破—— 为《时尚》杂志拍照那次,穿的就是我设 计的那条参差不齐的裙子。布谷喜欢我的 衣服,也喜欢我。不过,你达到某个层次 后,每个人都会对你说你还可以拥有更好 的。於是,他们便忘了到底是谁将自己推 到那样一个高度的。接着,‘砰’的一下 子,他们坠落谷底。」

  「你一定觉得她值得,所以才把那份 五百万英镑的合同给她?」

  「嗯,我很可能会为她设计出一个系 列。但顶著个肚子到处拍照,可他妈不是 闹着玩儿的!而且,我都想象得到,布谷 之后肯定会犯傻,宁愿拋弃一切,也不想 打掉那个该死的孩子。她就是那种人,一 直都渴望有人爱,渴望有个家。布里斯托 一家根本就没好好待她。他们收养她,却 只把她当作伊薇特的玩具。那个女人真他 妈是个最吓人的婊子。」

  「在哪方面吓人?」

  「占有欲。病态的占有欲。她时刻都 要见到布谷,不然,就担心她会像之前的 那个孩子一样死掉。以前,布里斯托夫人 会来参加每场时装秀,拖累每个人,直到 病得来不了为止。对了,还有个待布谷就 像待废物一样的舅舅。布谷开始赚大钱之 后,他才稍微礼貌了些。他们都知道美钞 的价值,那些姓布里斯托的人都知道。」 「他们家不是很有钱么?」 「亚力克·布里斯托没留下多少钱,

  至少不像传说中那么多。反正是不够用的。 不像你老爸。怎么会,」索梅突然话锋一 转,「乔尼·罗克比的儿子怎么当起私家 侦探了?」

  「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斯特莱克 说,「继续讲布里斯托那家的事。」

  这种颐指气使的口气似乎并没有惹索 梅不快。他反倒是一副很享受这句话的样 子。很可能是新鲜的缘故吧。

  「我只记得布谷跟我说过,亚力克·布 里斯托留下的就是那家老公司的股份。

  经济衰退时期,他的公司(阿尔布里斯) 就已经垮了,彻底一蹶不振。布谷还没到 二十岁时,就赚得比他们都多了!」

  「那张照片,」斯特莱克指著他身后 墙上那张巨大的《堕落天使》说,「也是 五百万英镑那份合同里的?」

  「嗯。」索梅说,「那四个包是第一 批。这张照片里她挎著的是‘卡希尔’。 因为她,我给这些设计都取了非洲名字。 她对非洲异常迷恋。她找到的那个下贱生 母说她爸爸是非洲人,这简直让布谷发了 狂。不停地说要去那儿学习,去那儿做志 愿者工作…毫不在意或许老淫妇早就跟 五十个亚迪[1] 上过床了。非洲人,」居伊·索 梅在那个玻璃烟灰缸里掐灭烟头,「我的 天哪,那婊子尽拣布谷爱听的说。」

  「你还是决定继续用这张照片参赛, 尽管卢拉已经…」

  「这他妈就是一种致敬,」索梅大声 冲他说,「这是她最漂亮的样子。这他妈 就是向她致敬。她是我的缪斯。如果那些 混蛋搞不懂这一点,那就去他妈的!这个 国家的媒体比垃圾还不如,什么都是他们 说了算。」

  「卢拉死的前一天,有人送了些手提 包给她…」

  [1] 指牙买加贩毒团伙成员。

  「嗯,我送的。我每个系列都送了她 一个。」索梅又拿了根烟,指著照片说, 「我还让那个送信人给迪比·马克送了些 衣服过去。」

  「他订购的,还是…」

  「亲爱的,这是免费赠品,」索梅拉 长声调说,「这可是笔好生意。一些定制 的套头衫和配件。名人的支持永远都不是 坏事。」

  「他穿过那些东西么?」

  「我不知道。」索梅的声音低了些, 「第二天我就忙別的事去了。」

  「我在 YouTube 上看过他的一个短 片,他在里头就穿了件带饰钉的套头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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