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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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宾童年最早、最清晰的记忆之一, 就是家中那条狗死的那天。那时候她还太 小,听不懂爸爸的话。因此,她理所当然 地接受了布鲁诺——她大哥最爱的拉布拉 多犬长久不在家的事实。父母的悲伤让她 困惑,於是她问斯蒂芬该怎么办。接着,

  她小小的生命中第一次体味到了惊惶失 措。因为她看见哥哥那张欢乐的小脸霎时 血色尽失。他颤抖著嘴唇,痛苦地放声大 叫。她「哇」地一声哭了,不是为布鲁诺, 而是为哥哥那极度的悲伤。

  斯特莱克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会儿, 他才艰难地开口:

  「好的,谢谢。」 他走进里间办公室,关上门。 罗宾坐回桌子后面,觉得自己就像个 刽子手。她静不下心来做任何事。她想去 敲门,端杯茶给他,可接着又改变主意。 整整五分钟,她都在坐立不安地收拾著桌 上的东西,不时瞥向那扇关着的门。终于,

  门开了。她猛地狂敲键盘,装出一副很忙 的样子。

  「罗宾,我出去一下。」他说。 「好的。」 「如果我五点还没回来,你就锁门下 班吧。」

  「嗯,没问题。」

  「明天见。」 他拿下外套,一副非出去不可的样子。

  但他骗不了她。 正在施工的道路就像遭到感染的身 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伤口。那些临时通 道让行人得到了保护,可以穿越这些备受 摧残之地。斯特莱克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 不觉,只是机械地踏过颤抖的木板,朝他 的庇护所——托特纳姆走去。

  和「军械库啤酒花园」一样,这里也 只有一位酒客——一个坐在门边的老头。 斯特莱克买了一品脱「厄运沙洲」,在墙 边一张低矮的红皮凳上坐下来,几乎就在 那幅天真烂漫的《扔玫瑰花蕾的维多利亚 少女》下方。

  杰戈·罗斯。她肯定在他们还没分手 时就跟他勾搭上了。夏洛特蛊惑男人的本 事再强,手段再惊人,也不可能在短短三 周内和一个男人破镜重圆并订婚。她肯定 一边对斯特莱克爱意绵绵,一边跟罗斯暗 度陈仓。

  这么看来,他们分手前一个月的那次 突发事件就很意味深长了。她甚至拒绝解 释,还说时间不对。接着就是突如其来的 分手。

  杰戈·罗斯已经结过一次婚了,还有 孩子。夏洛特从小道消息听说他酗酒,还 跟斯特莱克一起大笑,说幸好多年前踹了 这家伙。她还表达了对他老婆的深切同情。

  斯特莱克买了第二品脱,接着是第三 品脱。他想,干脆喝死算了。此刻怒火就 像电流一般在他体内乱窜,他真恨不得立 刻去找她。他想放声大吼,甚至还想直接 冲过去,打碎杰戈·罗斯的下巴。

  他没在「军械库啤酒花园」吃过东西,

  又很久没一口气喝过这么多酒了。整整一 个小时,他都在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不醉 不休。

  那个苍白苗条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他桌 前时,他口齿不清地说她走错桌子,找错 人了。

  「不,我没找错人。」罗宾坚定地说, 「我就是也想喝一杯,可以吗?」

  她任由他醉眼蒙眬地盯着自己放在凳 子上的棕色手提包。真眼熟!嗯,有点磨 损,但感觉很舒服!通常,她都把它掛在 办公室掛衣服的那个钉子上。他友好地冲 包一笑,朝它举起了杯。

  吧台那头,年轻靦腆的酒保对罗宾说:

  「我觉得他不能再喝了。」 「这可不是我的错。」她回嘴道。 她到处找斯特莱克。先去离办公室最 近的「勇敢狐狸」酒吧,接着又先后去了 莫莉·莫格斯酒吧、「调味生活」酒吧和 剑桥酒吧。托特纳姆是她打算尝试的最后 一个酒吧。

  「什么事?」她坐下来后,斯特莱克 问。

  「没什么事。」罗宾啜著她那半品脱 酒,说道,「我就是想确定一下你没事。」

  「嗯,我没事。」斯特莱克说。接着 他又尽力清楚地说:「我很好。」

  「那就好。」

  「我未婚妻又…又订婚了。我在庆 祝呢!」说着,他摇摇晃晃地举起第十一 品脱酒。「但愿她永远都別离开他。永 远——」他说,声音又大又清晰「,都別… 离开…高贵的杰戈·罗斯!別离开那个 混蛋!」

  最后几个字他简直是吼出来的。此 时,酒吧里的人已经比斯特莱克刚来那会 儿多了些。大部分人似乎都听见了他的声 音,甚至在他大吼之前便纷纷谨慎地瞅向 这边。他说话的分贝、低垂的眼睑和一脸 好斗的表情,都令众人退避三舍。上厕所 的人都绕过他的桌子,多走了几乎三倍的 路。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罗宾提议, 「去买点东西吃,怎么样?」

  「你知道吗?」他边说边往前倾,手 肘差点把酒撞翻,「罗宾,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她连忙扶稳他的啤酒, 问道。她突然间非常想笑。周围很多酒客 都在盯着他们。

  「你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斯特 莱克说,「你真的非常、非常好。我注意 到了。」他十分认真地点着头,「嗯,我 注意到了。」

  「谢谢。」她极力压制住大笑的冲动, 微笑着说。

  他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说:

  「对不起,我醉了。」 「没关系。」 「最近这段时间,要少干点儿这种 事。」 「嗯。」

  「还没吃东西。」

  「那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吃吧,怎么 样?」

  「嗯,可以。」他仍旧没睁开眼睛, 「她跟我说,她怀孕了。」

  「哦。」罗宾沮丧地说。

  「嗯,跟我说了。然后,她说一切都 过去了。肯定不是我的。时间不对。」

  罗宾没搭话。她希望他不记得曾跟她

  说过这些话。他睁开眼睛。 「她甩了他,跟我在一起。现在,她 甩了他…哦,不,她甩了我,跟他在一 起…」

  「我很抱歉。」

  「…甩了我,跟他在一起。不用抱 歉。你是个好人。」

  他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塞进嘴 里。

  「这里不能抽烟。」她温柔地提醒他。 那个似乎一直都在等机会的酒保立刻一脸 紧张地冲过来。

  「要抽烟的话,请出去。」他大声对 斯特莱克说。

  斯特莱克斜睨他一眼,蒙眬的眼神中 带着一丝诧异。

  「没关系,」罗宾拿起手提包,对酒 保说,「走吧,科莫兰。」

  他摇摇晃晃地从逼仄的桌后站起来, 怒瞪着酒保,吓得他往后一退。不过罗宾 一点也不奇怪,斯特莱克那副丑陋的怪样 子是挺吓人的。

  「有什么——」斯特莱克对他说, 「好吼的!没必要吼,你他妈也太不懂礼 貌了!」

  「好了,科莫兰,我们走。」罗宾往 后一退,好让他出来。

  「等一下,罗宾。」斯特莱克边说边

  举起一只大手,「等一下。」 「哦,天哪!」罗宾轻呼一声。 「你打过拳击吗?」他问一脸惊恐的 酒保。

  「科莫兰,走啦!」 「在军队的时候,我是个拳击手。」 酒吧那头,某人兴口开河道:「我还 打过比赛呢。」 「走啦,科莫兰。」罗宾说着就去 拽他的胳膊。让她吃惊也倍感欣慰的是, 他居然乖乖地跟著自己走了。这让她想起 在舅舅的农场里她把那匹大马牵出去的情 景。

  到了屋外,斯特莱克呼吸着新鲜空气,

  靠在托特纳姆酒吧的一扇窗下,徒劳地点 著烟。最后,罗宾不得不帮他把烟点着。 「你需要吃点东西。」她对闭着眼抽 烟的他说。他微斜著身子。她真担心他会 摔倒,「醒醒!」 「我不想醒。」斯特莱克嘟囔道。他 身形不稳地避过几级台阶,勉强没摔下去。 「走吧。」她说。街上有很多大坑, 上面铺著木桥。她领著他穿过那些木桥。 此时机器已不再轰鸣,修路工人下班了。 「罗宾,我曾经是个拳击手,你知道 吗?」

  「我不知道。」她说。 她本来想带他回办公室,在那儿给他 弄点吃的。但走到丹麦街街头时,他却在 一家烤肉店门前停住。她还没来得及阻止, 斯特莱克便踉踉跄跄地进了门。於是,他 们坐在那张靠门的桌旁,吃烤肉串。他吃 著肉串,继续跟她讲在军队里的拳击生涯, 还时不时称赞一句她真是个好人。她一个 劲儿地劝他小声点。此时,酒精正在全面 发挥作用,食物对他起不到什么效果。他 上厕所花了很长时间,害得她担心这人是 不是晕倒在里面了。

  她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十点零七分了, 於是打了个电话给马修,说自己在办公室 有点急事要处理。听起来马修似乎很不高 兴。

  斯特莱克踉跄著回到街上,出门时还 一头撞在门框上。然后,他紧紧地靠著窗 户,试图再点燃一根烟。

  「罗宾,」终于,他放弃了,低头盯 著她,说,「罗宾,你知道什么是 Kairos 时(他打了个嗝)…时刻么?」

  「Kairos 时刻?」她念了一遍,怀着 一线希望——但愿別跟性有关,也別是什 么她听了就忘不掉的东西。要知道此刻那 个烤肉店老板正在他们身后,傻笑着偷听 呢「。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回办公室了么?」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 她,问道。

  「不知道。」

  「这是希腊语。」他对她说,「Kairos, Kairos 时刻,意思就是,」他居然从浆糊 般的脑中,挖出了几个异常清晰的词,「就 是最辉煌的时刻、特殊的时刻、最重要的 时刻!」

  噢,拜托!罗宾心想,千万別说我们 俩之间有这玩意儿!

  「罗宾,你知道我们的——我和夏洛 特的…是什么时候吗?」他眼神迷离地 盯着前方,手里仍拿着那根未点燃的烟, 「我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她毫无 征兆地走进病房——那时候,我已经两年 没见过她了。我看见她走进来,每个人 都看见她走进来。嗯,她走进来。然后,

  二话不说,」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又 打了个嗝,「二话不说,她就吻我!两年 了!然后,我们和好了。那一刻,鸦雀无 声。真他妈美!那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 女人。那一刻,真他妈是——真他妈是我 这辈子最棒的一刻。嗯,或许是的。不好 意思,罗宾,」他补充道,「不好意思我 说了‘他妈的’,不好意思。」

  罗宾觉得又好笑,又想哭。不过,她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如此悲伤。

  「要我帮你点儿吗?」

  「你真是个大好人,罗宾。你知道 吗?」

  快要拐进丹麦街时,他突然停住,大

  声跟罗宾说夏洛特根本不爱杰戈·罗斯。 这就是场游戏,她一手策划的一场游戏, 为的是狠狠伤害他——斯特莱特。说这些 话时,他整个人仍旧摇晃得跟大风中的树 一样。

  走到大楼黑漆漆的大门前时,他又停 住,抬起双臂,不让她跟他上楼。

  「你该回家了,罗宾。」 「先送你上楼吧。」 「不用,不用,我现在好得很。呃…

  想吐。我断了条腿。哦,对了。那个…」 斯特莱克说,「那个老掉牙的烂笑话,你 没听过吧?听过么?现在差不多已经知道 了吧?我跟你说过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关系,罗宾。好啦,你可以走啦。 我有点不舒服。」

  「你确定?」

  「真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说‘他妈的’。 你是个好人,罗宾。嗯。拜拜。」

  走到查令十字街上了,她还在回头看 他。他正摇摇晃晃、极端笨拙地走向丹麦 巷。毫无疑问,在踉踉跄跄地走向行军床 和水壺之前,他肯定要先在昏暗的巷子里 吐上一通。

  六

  很难说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迷糊 中完全清醒过来的。起初,他还面朝下躺 在一片金属瓦砾碎片中,耳边惊叫声不断。 在一片血污中,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接着, 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趴在行军床上,口 干舌燥,头痛欲裂。即便闭着眼,他也能 感觉到窗外灌进来的阳光:红彤彤的。活 泼细密的阳光下,眼部毛细血管就像一张 黑网,缓慢地舒展开来。

  他一件衣服也没脱,义肢也没卸下来。 他躺在睡袋上的样子,仿佛是摔倒了在上 面。令人伤心的回忆就像猛扎著太阳穴的 碎玻璃:跟酒保再讨一品脱;罗宾在桌子 对面朝他微笑。他真的在那种状态下,还 进烤肉店吃了东西?他记得自己死命地想 拉开拉鍊撒尿,却怎么也拽不出卡在拉鍊 里的衬衣。他把手伸到下面,欣慰地发现 拉鍊还是好好的。不过,如此微小的动作 都让他忍不住呻吟,更让他想吐。

  斯特莱克就像肩上扛着易碎品,正小 心平衡著身体的人,慢慢坐直身子。他扫 了一眼阳光明媚的屋子,不仅不知道现在 是什么时候,连今天是哪一天也糊里糊涂 的。

  通往办公室外间的门关着。外面什么

  声音也没有。也许,他的临时雇员贴心地 回避了吧。接着他看见地上有个长方形的 东西,白白的,就在门边。想来应该是从 门缝塞进来的。斯特莱克小心翼翼地跪下, 伸手把它拿了过来。很快他便看见了一张 罗宾留下的字条。

  亲爱的科莫兰(他想,以后都不会 再有「斯特莱克」先生了吧):

  我看见你在文件最上面列的调查清 单。查查阿杰曼和康乃馨酒店,我应该 没什么问题。我手机开着,如果想让我 回来,给我打电话。

  我在你门外设了个闹钟,调的时间

  是两点。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準备五 点去阿灵顿一号,跟西娅拉·波特和布 莱妮·雷德福见面。

  外间桌上有水、扑热息痛和阿司匹 林。

  罗宾

  他拿着便条,静静地在行军床上坐了 五分钟,心里想着自己该去哪儿吐,但身 体还在享受著洒在背上的阳光。

  四片扑热息痛和一瓶阿司匹林——差 不多了,一定会吐的。十五分钟后,他冲 进肮脏的厕所,吐了个天翻地覆、臭气熏 天。他由衷地庆幸罗宾不在。回到办公室 外间,他又喝了两瓶水,并关掉闹钟—— 那玩意儿老是让他的脑袋突突直跳。仔细 考虑一番后,他选了套干净衣服,带上沐 浴露、体香剂、刮胡刀、剃须膏,从旅行 包里掏出毛巾,从地上的一个纸箱底部翻 出一条游泳裤,又从另一个纸箱里取出一 对灰色的金属拐杖,便挎起运动包,另一 只手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下金属楼梯。

  去马利特街的路上,他买了个家庭装 的牛奶巧克力。斯特莱克在军队医疗团认 识的伯尼·科尔曼曾跟他解释过,宿醉的 大部分症状都是脱水和低血糖导致的。而 这些症状又必然会延迟呕吐时间。斯特莱 克胳膊下夹着拐杖,大口嚼著巧克力。每 走一步,他的脑袋都疼得厉害,就跟刚被 车轮碾过似的。

  然而,幸灾乐祸的醉酒女神仍旧不打 算放过他。他庆幸能暂时逃离现实与其他 人类,顺着楼梯,朝下面伦敦大学联合会 的游泳池走去。他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 子,照例没惹来任何人盘问,包括更衣室 里的另外一个人。那人看见斯特莱克取下 义肢,虽然好奇得要命,还是礼貌地移开 目光。他把义肢和昨天的衣服一起塞进衣 帽柜。因为这些柜子都太相似,所以斯特 莱克没锁门,便腆著啤酒肚,拄著拐杖, 朝淋浴室走去。

  往身上打肥皂的时候,他发现巧克力

  和扑热息痛已经缓解了恶心和疼痛的感 觉。此刻,他生平第一次走向那个大游泳 池。里面只有两个学生。他们都戴着护目 镜,心无旁骛地在快泳道游得正欢。斯特 莱克走到另一边,小心地将拐杖放在台阶 上,慢慢滑入慢泳道。

  他的健康状况还从未像现在这么糟 糕。尽管动作笨拙,身体也无法平衡,但 他仍旧坚持游向泳池的另一头。凉爽干净 的池水抚慰了他的身心。最后,他气喘吁 吁地游完一个单程,靠在池边休息。他一 边伸展开粗壮的胳膊,跟轻柔的水波共同 分担身体的重量,一边抬头凝视著高高的 白色天花板。

  对面年轻的运动健将们激起的小小波 浪,轻挠著他的胸膛。剧烈的头痛已经消 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仍有些头晕目眩,氯 水的刺鼻味道也让他想起了医院,但他已 经不想吐了。就像揭开结痂伤口上的绷带 一般,斯特莱克脑中浮现出他宁愿醉死也 不愿想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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