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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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自己会死?”

  “他憋闷啊。他难受啊。他不想活下去却又不得不活下去啊。”大脑袋愁苦地说,又加上一句,“这海早不可称作海了。”

  水压又袭上了我,我感觉到深海中的盐度正在改变。我想,大脑袋的心中也一定积聚着沉甸甸的憋闷吧,却不能像蚺遗那样排泄出来。他更可怜哪。是啊,我们都不幸赶上了。但海不能称作海,又能是什么呢?难道它与妈妈的联系,就此被否定了么?它或许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又是什么呢?这是我至死也无法弄明白的问题。

  大脑袋接着说,蚺遗体内蕴藏着远古的神秘能量,若不通过话语释放,就会挤破他的身体,并引起周围海水的大爆炸!这吓得我几乎晕了过去。蚺遗有一副瘦小而孱弱的身体。那么,能量又是如何积聚起来的呢?难道便是来自那些剧毒物质吗?而那些物质又是谁制造并遗留下来的呢?为什么惟有蚺遗拥有话语表达的特权?我在想,蚺遗是否就能代表所有的水栖人。

  我不安已极,便去眺望颤巍巍的海幕。蚺遗仿佛是挂在巨幅海幕上一件小小的饰物。而海幕则把藏在它身后的无穷秘密,向蚺遗体内源源注入。昔日的伤感,未来的哀苦,永远使蚺遗身体胀鼓鼓的,又让他陷入无休止的间歇性溢泄和喷发。独独没有欢乐,这使人暂且区别于低智商的海绵和帚虫。

  蚺遗不断地喁喁独白,有时我怀疑他传递的其实是一无是用的海的箴言。这多少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可叹。只有当尸虺出现在他的身旁,他才稍微安静。尸虺把被面具遮蔽的面孔小心翼翼地凑向蚺遗,蚺遗便露出淡薄而恹恹的浅笑。尸虺不断地要求他对那些话语的含义作出能被理解的阐释,蚺遗却只顾装傻。每到这时,尸虺便歪头思量一阵,缓慢地游到一旁。尸虺只对蚺遗不敢非礼。

  大脑袋似乎旁观者清,他说,蚺遗是用无声之语,在向户虺预言人类的归宿。

  但这是什么样的归宿呢?我对大脑袋的说法十分不屑。

  在我看来,在这血光主宰的深渊之中,就算是说清楚了归宿,其实也没有太大用处。

  虽然我的年龄最小,虽然我加入掠食族的时间最短,我却比许多人更加明白:

  男人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话语;

  男人需要的是吃人,而不是谈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令我自得的天赋。

  我惟一想不透彻的是,海洋中为什么会有蚺遗这种怪物存在。但我有一种直觉:我的命运将与蚺遗发生关系。

  四、月光下的祈歌

  饱餐了人肉,夜晚来临时,尸虺就带领大家往上浮。

  以前,妈妈也曾引导孩子们游向海洋上层,但现在的情形却有了很大的不同。

  因为这是在夜晚,而不是白天。因此一切都更加不明晰。水栖人也是知道夜晚的。这时,随着太阳辐射能的消减,上层水环境的热量会起微妙的变化,浅海处的色调会转呈短促的黯淡,水生生物表现出浮躁不安的行为,披甲鱼开始装死,珊瑚虫的肉质膜胚层迅速膨胀,蜘蛛贝、蜒管螺、榭虫和海龙的体表则散发出更加强烈的红光,以弥补水层中阳光的不足。生活在深渊中的人类感知到了这一切,就明白夜晚来临了,情绪便也进入极不稳定的状态。

  大家竭力保持着集体缄默,列队穿过以三迭环方式铺积在水中的裸甲藻毯,形体猥琐地接近了神秘的海天之际。在让人心悸的真光层中,死亡的浮游植物包括颤藻和夜光藻正在浓烟般纷纷沉落,夹杂在它们中间的还有各种原生、被囊和毛颚动物的残破尸体。这时候,我们已顾不得这些,像要追忆某种被遗忘了的美妙往昔,水栖人集体大吼一声,一齐翻转了身子。

  水面聚集着大量的有机和无机悬浮物,最多的是密密麻麻的金属碎屑和玻璃纤维。海洋早已无法自净,严重的污染把水质弄得十分浑浊。整个水体中漂满早年遗留的化学和放射性物质,不但使水层发光且变红,还呛得大家不断咳嗽、分泌和吐沫。一层烂晕的光环艰难地自上而下切入,耀得水栖人肚皮泛白,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张弓弩,弯弯曲曲,浮尸般溶融在这光之海的虚幻国土表面。

  那水面之外的光芒时而缩拢成为一轮,却不知道它是什么。它随着波浪起伏而聚合,破碎或断裂,像是一颗苍老的鲸鱼心脏,有气无力地缓慢搏动。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掠食族的心中才荡漾起朦胧的美感。这是人类祖先传承下来的一种禀赋,但现在的确已无甚实际用处。

  实际上,我们的祖先曾搭乘着喷火的飞舟登临那高高在上的光轮。但是,如今后裔们都已不知其详,更不知道这海洋的深度变化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所导致,它是如此紧密而深刻地事关我们的生存。那曾被唤作月光的东西引发了一种无法溯源的哀思。清冽的光焰直刺水面之下二十余米,如它亿万年前那样,但大海却改变了自身。海洋变得不近人情并且仇视起生命来。原先,它或许曾用少女的爱情为这颗星球孕育出第一线生机,现在它更像一个不能生育的衰老女人,进入了烦怨一切的更年期,连自己的孩子也要吃掉。我不明白的却是,这由盛到衰的轮回,是不是所有过程的常情?

  而人类返回了海洋,已经是不逢其时。也许,在刚刚下海时,祖先们还准备好了长期与水世界相温存,但事态的发展却与他们设计的不同。理想总是不能在结局中找到对应。但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呢?失望终归是我们最忠实的伴侣。

  我感觉到一股澎湃的吸力把我的身体往上托,心跳比在海底时加快了五倍,恍惚之间,已是丧失了本力和本心。那应该被唤作潮汐的东西,自古以来便周而复始,只是如今来得更加生猛迅捷。

  水栖人觉得身体快要胀裂,是深入而内在的痛苦虫噬一般驱使大家拼命往水面浮去,这样,难受的感觉便会从表面上减轻一些。这是无法避免的周期,如按照远古的记时方法,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大概是二十六个昼夜。

  两个主潮汐之间的难眠时刻,痛苦便在体内层层累积。而我们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连本能也把自己抽空了,舍弃了与命运的血脉联系。

  还有一些残存的海兽和浮游生物,比如伪鲸、真螅、实螺和假磷虾,也在趁着涨潮往上蹿动,像我们一样,它们也天真地以为,由此便能从一个生境扩散到另一个生境。这时候,海洋便把积淤的毒气排泄出来。只有在夜晚,垂死的海洋才会作此发作。如此一来海洋自己也便好受一些。

  上层的水温稍微凉爽,这使人类躲过了海底赤焰的煎熬。大家的眼神都像被挖去了,呆呆地跟随着水面的光芒一点点移动。但我们并不敢真的浮出水面,那是一种最为严厉的禁忌,把守在水栖人潜意识的深处。

  这时,海洋中响起难得一闻的合唱。是水栖人自己在无可抑止地高歌。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我们的歌声,并且可以肯定是祈歌,此起彼伏,苍白悲凉,唱散了海洋的基本构架,似在偿还着千万年的债务。

  那歌曲是无词的,但大家都深谙其意,无师自通皆会唱咏。歌声便暂时性地压倒了蚺遗的独白,使他的重要性降低。这其实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虚饰。

  我不懂得曲调,却也能跟着哼哼唧唧,我不知道是为自己壮胆,还是在此中真的感受到了“不如在这时死掉”的美丽诱惑。这歌声虽然阴怖,却是我听过的最为自然之声,远胜座头鲸的集体唱合。大家昂然齐诵,不觉间鳃膜肿大,性器充血。

  尸虺以领唱者的身份高歌了一阵,到了尽兴之处,忽然情不自禁舞蹈起来。

  这家伙戴着黑森森的面具,额头上扎着从我手中抢夺来的、同样乌黑迷人的女人长发,舞姿轻盈而媚丽,竞也如同一位妙龄少女。那密密青丝受到海流冲击,哗嘣一下发散开来,又蓬松,又庞大,并且悠扬洒脱,轰隆一声飞起来包裹了尸虺火红色的巨大身子,就像是游戏中的刺乌贼喷出的一层浓郁墨云。

  尸虺于是呈现出灵活的一面,海鳝一般在发丝间穿进又穿出,仿佛他终于消除了内心的潜在恐惧,获得了梦想中的自由。他只是在接近水面时,才怯怯地折返下来。那天外传递来的陌生光芒,便在他身上破碎成粒粒星星,又猛烈地一颗不剩地飘散而去,不给大海留下分毫纪念。

  大家这时都看呆了。有人带着哭音叫:“好!”有人怪声桀笑。兴致高时,尸虺扎了一个猛子,尖着嗓子鸣叫一声,催动了一片片鲨鱼似的浪头,大家以为他要玩什么新的花样,都兴奋地注目观望。

  却见他一头扎了下来,冲入人群,张大口咬住一人,一甩坚硬的头颅,竟轻松地把那倒霉的家伙咬成了两半!

  被尸虺咬死的不幸者名叫多毛,是澹渚族的孩子。在体液般黏稠的晕光中,死人的脑袋似笑非笑地甩动不停,像一个球形的筛藻。尸虺口衔多毛的半截身子,频率极快地左右扭动脖子,像个孩子拿着玩具一样,得意洋洋晃动残尸。大家看得默然心惊,却不敢游到远处躲避。

  歌声这时就停下了。有人叫起来:“越,越!”整个族群都在喧嚣,便成为凄厉的嗥叫。然后周围就响起了泼喇喇的水声。躲在礁石间和洞穴中的水兽,大大小小,都被惊吓了出来,飞快地逃逸了——速度最快者,每小时达八十公里!

  忽然,一切又都恢复成让人窒息的静谧。

  谁也看不透的海幕缓缓地把自己挂升起来,我发现每一回它都出现得恰到好处。这时,水面上的神奇光芒便悄悄地消遁了,它在引诱水栖人犯罪后,便不着痕迹地撤离了现场。

  在这要紧的当儿,隐约又传来蚺遗的呓语:“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大家跟着齐声大喝:“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红色海洋中响起了宏亮的回声:“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但在我的耳蜗中,却是蚺遗在低声对我一人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会活下去的。”

  这种说法并没有令我高兴,而只是使我大惊失色,并感到格外惭愧。我恨不得让尸虺把我也吃掉,那样或许更好受一些。我不安地看了蚺遗一眼,觉得这家伙像一只昏睡亿年的菊石。

  这时候,尸虺噗嗤一声吐掉口中的半截尸首,像从大梦中醒转,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东西嗷嗷地又叫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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