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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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说,他跟自己辩论了很久,动手杀人时要不要戴帽。在这个时节,这种天气,大部分男人都戴帽。

但他用力的时候帽子可能会掉,而且,假设他试图杀人但没成功——必须面对这种可能——被害人活下来足以作证,记得对方有戴帽一定比回想起对方没戴帽更容易。

“先生,他有没有戴帽?。

“有,他戴一顶黑帽。软帽。帽缘前方往下弯。”那会比布兰克完全不戴帽更有可能。

“先生,他有没有戴帽?”

“什么?唔……我不记得了。帽子?我不知道,也许。我真的没注意到。”

因此丹尼尔·布兰克进行突袭时不戴帽。他就是这么小心。

但伯纳·吉尔伯特死后,他开始夜间情搜勘查时,他的冷静谨慎几乎崩塌。漫无目的乱逛的第三天晚上,他意识到似乎有多得不寻常的独行男人,大部分身高体健,在他住处这一带的影影绰绰街道上漫步。人行道上满是可能的被害人!

当然,有可能是他弄错了,毕竟圣诞节将至,人们都出门购物。但仍然……因此他在对街远远跟踪其中几个独行男子。他们转弯。他转弯。他们又转弯。他又转弯,但这三个人,这三个他离得远远谨慎跟踪的人,都没走进任何房舍,只是继续稳稳走着,不快不慢,一条街又一条街。

他突然停步,半是想笑但畏惧得想吐。诱饵!警察。除此之外还可能是什么人?他立刻回家思考。

他精确分析问题:(1)他可以立刻停止活动。(2)他可以在另一带、甚至另一区继续活动。(3)他可以继续在自家这一带活动,欣然迎接挑战。

第一个可能性立刻被他排除。他已经走了这么远,最后的奖赏已经可以预见,他现在岂能停止?第二个可能性需要更理性的解析。他是否可以在身上藏着武器——冰斧——搭出租车、公交车、地铁或自己开车,前进任何距离而到头来不会被发现?或第三,他能不能冒这个险?

他思考这些选择整整两天,而解答出现时,他不禁一拍大腿,微笑,对自己的愚蠢摇头。因为,他醒悟到,他一直在分析,沿着直线用男性方式思考——彷佛这种问题可以这样解决似的!

他已经离那很远,离AMROK II很远,使他对自己再度跌入那窠臼感到羞愧。当下重要的是信任自己的本能,遵循自己的激情,做他所不能不为,远离冰冷逻辑和没血性的理性。如果他想终能得知真实,那必须来自内心,来自肝胆。

此外,这其中有风险——风险的甜蜜吸引力。

这其中的二分法令他不解。计划犯罪时,他愿意使用冷静正式的理智:鞋子、手套、武器、技巧——全以逻辑精准设计。然而一旦涉及这行动的理由,他便刻意避开那套想法,在“内心”和“肝胆”中寻找答案。

他终于醒悟,逻辑或许有助于手法,但无助于动机。再一次,用创作艺术的比喻,艺术家想出自己艺术的技巧,或从别人身上学习,耐心练习后变成纯熟的工匠。但工艺和艺术的分野在于艺术家必须取用自己的情绪、梦境、狂热和畏惧,深深穿透自己,揭露他需要用技术来表达的东西。

爬山也是这样。就算一个人是极具天赋、知识丰富的登山家,但那只是一项专精技术而已,除非他内在有一种动力,把他推向生命边缘,得知山谷里的人所无从想象的世界。

他花了好几天晚上试着观察那些诱饵的行动。就他能看出的程度,那些警探身后并没有“后援人员”或没标示的警车跟随。看来每个诱饵被分发了四条街,一条一条来回走,从东到西,然后从西到东,然后绕圈走过南北向的街道。出乎意料地,当他匆匆经过一个踏入一间商店阴暗门口的诱饵,他看见他们带有小型无线电对讲机,显然跟某个中央控制站有所联系。

他决定,此事无关紧要。

攻击伯纳·吉尔伯特之后十六天,丹尼尔·布兰克下班直接回家。那晚又干又冷,四分之一轮月亮在多云天空中若隐若现。有一些风,空气显示再过一天左右会下雨或雪。但大致说来这是宁静的一夜,冷得足以剌激鼻子、耳朵和没戴手套的手。还有另一个因素:这一带的戏院正在播映的电影,一个月前在时代广场上片时丹尼尔·布兰克就已经看过。

他为自己调了杯酒,看晚间新闻。美国人杀越南人。越南人杀美国人。犹太人杀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杀犹太人。天主教徒杀新教徒。新教徒杀天主教徒。巴基斯坦人杀印度人。印度人杀巴基斯坦人。没有新鲜事。他弄了份量少少的晚餐,水煮小牛肝和菊苣色拉,把咖啡端到客厅喝,边听布兰登堡三号协奏曲又喝了杯甘邑白兰地。然后他脱衣上床,小睡一下。

九点刚过,他醒来,用冷水洗把脸,穿上黑西装、白衬衫、花纹扑素的领带。他穿上绉橡胶底鞋,套上大衣,戴上黑麂皮手套,左手穿过口袋暗缝在大衣下握着冰斧,冰斧握柄底端的皮绳套挂在左腕。

门厅值班的门房是查尔斯·立普斯基,他原先坐在柜台旁,但起身为布兰克开锁开门。大楼外门在每天晚上八点门房交班时上锁,直到翌晨八点。

“查尔斯,”布兰克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第二大道的电影院在演什么片子?”

“我恐怕不知道,布兰克先生。”

“唔,也许我会晃过去看看。今晚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他信步走出。就是这么自然,这么容易。

他确实走到了戏院,去看售票口贴的时刻表。钱备妥在右裤袋,他用刚好的金额买了张票,不需找零。他走进半空的戏院,坐在最后一排,没脱大衣或手套。电影结束,至少五十人离场,他也跟着离场。没人瞥他一眼,带位员、收票员、售票员更没有。他们绝对不会记得他的来去,但,当然,票根在他口袋里,他看过了这部电影。

他往东朝河的方向走,现在两只手都插进大衣口袋的暗缝。在一段空无一人的街道,他小心取下左腕的皮绳套,左手握住冰斧握柄,解开大衣钮扣,但插在口袋的双手贴近身体,不让大衣前襟大开。

现在开始他最喜欢的时光。步履轻松,姿势良好,头抬得高高,不匆匆忙忙,但也不拖拖拉拉。每当看见有人走近,某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警方诱饵的人,他便信步过街到另一侧,转弯,完全不回头。现在太早了。他要这感觉持续。

他知道就是今晚,就像你几乎一开始爬山就知道这次会成功,不会半途而返。他自信、警觉,急于再度感觉那崇高快乐的一刻,当永恒在他内在,而他与宇宙合一。

现在他有经验了,知道在那最后一刻之前自己会有什么感觉。首先是权力:是你,还是你?神性的力量和荣耀在他血管中翻腾流动。其次是愉悦,来自那份亲密、那份爱,即将完足。不是肉体之爱,比那细致得多,事实上细致得无法言传,他只能感觉它,知道它,随着那股崇高感飘浮。

而现在,第一次出现了其他感觉。先前他也曾害怕、警惕,但今晚,在警方布下诱饵的街头,有一种几乎实质可触的危险感,环绕他四周,在空气中,在灯光里,在微风中。他几乎能闻到风险,那使他兴奋,与新雪的味道或自己抹了香水的味道一样使他兴奋。

他边走边让这些事物——权力、愉悦、危险——在内心膨胀,敝开自己迎向它们,抛开一切局限,让它们泛滥淹没他。以前他曾在西部一条河搭橡胶小艇激流泛舟,当时和现在都有一种并非不愉悦的无助、降服感,任运气或某个未知神祇摆布,被冲到这,冲到那,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一但开始就无法停,无法停止,直到激情止其所应止,河流终于在宽广两岸间趋缓,风险变成愉快的回忆。

他在七十六街转向西。隔半条街,有个男子也往西走,速度跟他相仿,不匆忙但也不闲晃。丹尼尔·布兰克立刻停步,转身,走回第二大道。刚才前方那个人看起来的外表模样,看起来的感觉,就是警方诱饵。如果布兰克的调查和猜测正确,那人会绕过街角,在七十五街往东走,因此布兰克在第二大道往南走,在街角稍停,朝第三大道看。果不其然,他的猎物在一条街外转弯,朝他走来。

“我爱你。”丹尼尔·布兰克轻声说。

他环顾四周。街上没有别人。没有其他行人。所有停在路边的车都没亮灯。黯淡月亮在云后。人行道干燥。哦是的。走向那逐渐接近的人。调整速度,让两人差不多在离第二和第三大道等距的地方相遇。

没扣钮扣的大衣下,左手手指轻握冰斧,右手手臂和戴手套的手自由摆动。然后开朗大步沿街走去。友善的邻居微笑。好个微笑!然后友善的点头。

“晚安!”

他中等身高,胸和肩都宽。不英悛,但有种历经沧桑的好看。年轻得出人意料。步伐中有种肢体的醒觉,有种紧绷感。双臂离身侧有一点距离,手指弯曲。他盯着布兰克看,看见微笑,整个身体似乎放松。他点头,没微笑。

两人交错,右手飞快伸入敞开的大衣。冰斧平顺熟练地换交到空着的右手。重心在左脚。突然转身,顺畅一如芭蕾舞步。一种原创的艺术形式。谋杀之为一种艺术:全是感官的动力学。现在重心在右脚。右臂举起。爱人感觉到,听到,停顿,这场亲爱的双人舞轮到他了。

然后。哦。踮起脚尖。身体成弧形融入那一击,全身一切:皮肉、骨骼、肌腱、肌肉、血液、阴茎、膝盖和手肘,他所有的一切……尽情给予,完全给予,给出自己所有,崩裂和甜美闷响撼动他的手、腕、臂、躯干,直至他的肠和阴囊。那种穿透!那份狂喜!进入人脑的灰色惊异和奥秘。哦!

拔出冰斧,那具身体倒下,灵魂飞进多云的天空。哦不。那灵魂进入了丹尼尔·布兰克,与他的灵魂合而为一,两者交会,就像他以前想象迷失的航天员相拥着漂过一切无法计晕的时间。

他迅速弯身,不看敲裂的头骨。他可不病态。他找到放在皮套里的警徽和证件。他已经不需要向希莉雅证明自己的作为,但这是为他自己拿的。这不是战利品,而是被害人送的礼物。我也爱你。

如此简单!他的好运难以置信。没有证人、没有喊声、叫声、警报声。月亮从云后探头窥看,复又缩回。微风吹来。夜色。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星辰绕着如泣如诉的路径转。明天或许会有太阳。什么也阻止不了潮汐。

“电影好看吗,布兰克先生?”查尔斯,立普斯基问。

“我喜欢。”丹尼尔·布兰克开朗点头。“很有意思。你真的也该看看。”

他进行一套如今已经熟悉的程序:将冰斧清洗消毒,然后给暴露的钢质部分上油,收进前厅放其他爬山装备的橱柜。警徽是个问题。隆巴德的驾照和吉尔伯特的识别证塞在他五斗柜上层抽屉的一迭手帕下,不管是清洁妇还是任何人都极不可能发现。但还是……

他在公寓里走动,寻找更好的隐藏处。他的第一个构想是把这些证件贴在客厅墙上三面较大的镜子后。但胶带可能会干,礼物掉下来,然后……

他终于回到卧室的五斗柜,拉出上层抽屉放在床上。抽屉下,底面和轨道间有一小小的凹处。那些证件很容易装进一只白色大信封,他把信封贴在抽屉底面。如果胶带干了,信封掉落,也只会掉在第二层抽屉。在还贴着的状况下,这位置他也能每天轻易检查是否安全,如果想检查的话。或者打开信封看看他的礼物。

然后他便自由脱身了——武器清洁过,证据隐藏起来,理智告诉他该做的都已做完。他甚至留下了今晚这场电影的票根。现在到了回想和做梦的时间,到了思索含意和意义的时间。

他慢慢林浴,刷洗身体,然后往潮湿的肌肤上抹芳香精油。他站在浴室踏垫上,盯着全身镜内的自己,不知为何跳起脱衣舞娘的摇臀舞步:双手交握脑后,膝盖微弯,骨盆来回推送,腰臀转动。自己的镜像令他兴奋,他勃起了,不是完全勃起,但足以增加愉悦。于是他站在那里,对镜抽弄自己膨胀的肉棒。

他疯了吗?他纳闷。然后大笑着想,很可能。

翌晨,他正在吃早餐——小杯苹果汁,一碗有机谷片加脱脂牛奶,一杯黑咖啡——厨房收音机响起九点新闻,一个没腔没调的声音宣布前一天,三级警探罗杰·寇普在东七十五街遭到杀害。寇普两星期前才刚从制服巡警升为警探,身后留有遗孀和三名年幼子女。负责调查的布罗顿副局长宣称,警方目前正在追查几条重要线索,希望很快就能宣布此案的重大突破。

丹尼尔·布兰克把空盘放进水槽,接满热水,然后上班。

傍晚下班后,他买了下午版的《邮报》,但几乎没瞥一眼头条:“凶手肆虐东城”。他把报纸拿回家,从大厅柜台拿邮件,在电梯里打开信封:两份账单,一份杂志订阅优惠广告,还有户外生活的冬季目录。他为自己调杯伏特加加冰块,挤一点莱姆汁,打开电视坐在客厅,边啜酒边翻看目录,等待晚间新闻。

寇普命案的报导短得令人失望,一个犯罪现场的镜头,一个救护车开走的镜头,然后电视记者说,寇普警探死亡的细节很类似法兰克,隆巴德与伯纳·吉尔伯特的命案,警方相信三案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调查正在继续。”

那晚稍后,布兰克走到第二大道,买《新闻》和《时报》的凌晨版。“疯狂杀手再度出击”,《新闻》的标题耸动。《时报》头版下方有一则一拦的报导:“警探于东城遇害”。他把报纸拿回家,跟下午的《邮报》放在一起,坐下来,带着一种无聊又忧虑的心情开始读所有关于寇普命案的报导。

布兰克承认,最详细、最精确的报导,是署名“托马斯·韩德利”的那篇。韩德利引用“某位希望保持匿名的高阶警官”的话,明确宣称这三起谋杀案都是同一人所犯,使用的凶器是“一种有长型尖锥、类似斧头的工具”。其他报导说凶器是“一把小鹤嘴锄或类似之物”。

韩德利也引用该匿名消息来源的话,解释为何警方诱饵这种有经验的警员会被人从背后打倒,却看似未曾察觉攻击接近,也没有动手自卫。“据表示,”韩德利写到,“凶手可能是从前方接近,对被害人露出无辜的微笑,然后在错身而过的同时转身打倒他。这位通常很可靠的消息人士相信,凶手把凶器藏在折起的报纸或大衣下。虽然吉尔伯特死于来自前方的攻击,但寇普谋杀案的手法与隆巴德命案非常接近。”

韩德利的报导最后说,他的消息来源担心,若凶手没有落网,将会发生更多攻击事件。另一份报纸提及投入本案的警探人数史无前例,第三份报纸表示警方考虑对二五一辖区实施宵禁。

布兰克抛开报纸。他承认,韩德利的报导中写到“类似斧头的工具”令他不安。他必须假设警方完全知道凶器是什么,只是不透露消息。他不相信他们可以从冰斧购买记录追查到他:他的冰斧已经用了五年,世界各地每年卖出成千上百把。但这确实显示他最好别低估自己面对的挑战。他纳闷这个如此努力想抓到他的布罗顿副局长是什么样的人,或者,如果不是布罗顿,韩德利的那个匿名“高阶警官”又是谁。说到从前方接近,然后陡然转身攻击——是谁猜到这一点的?他们可能还知道或猜到其他的事,但没对报纸透露——但是是什么?

布兰克仔细思索自己的行事步骤,只找得出两个明显的弱点。一是他继续保留被害人的证件。但经过思考,他醒悟,如果到了警方来搜索他公寓的地步,他们一定已有足够的证据指出他涉案,证件只是最后的确认。

另一个问题比较严重:希莉雅·蒙佛知道他做了什么。

芙萝伦斯和山姆尔·莫顿的性爱精品店“情欲”开在上麦迪逊大道,左右各是一间美食店和一间卖马鞍和马球棍的百年老店。“情欲”的店面是一名热中普普艺术的人士设计,由几百面打磨光亮的汽车车轮盖组成,像扭曲的镜子映照街景和往来行人。

“这使人心智混乱。”芙萝点头。

“这使人大脑停摆。”山姆点头。

为了应圣诞节购物潮的景,两人共同想出了一个绝对美呆了的主意来装饰店里唯一的橱窗。他们花大钱请一家制作展示品的店做一个赤裸的圣诞老人,有不可或缺的红帽和白胡,但此外圆胖红润的身体一丝不挂,只有一件黑色人造皮比基尼内裤,附带塑料阳具套——“情欲”试图在纽约重振阳具套这种男性装束的雄风,成果差强人意。

赤裸的圣诞老人在麦迪逊大道的橱窗里展示了一天。然后二五一辖区的代理分局长马帝·朵夫曼巡官亲自造访“情欲”,有礼地请店主移除这样装饰,表示本地有许多教堂、商家、气愤的公民向他投诉。因此穿比基尼的圣诞老人移到店内后方,橱窗里满是零零碎碎的情色圣诞礼物,而芙萝和山姆决定以大请客的方式展开延长营业的购物季:新旧顾客都有免费瑞典格洛格(译注:原文glug疑为glogg之误,后者是北欧一种热饮,由酒类加糖、香料及水果等制成),以及令人眼花撩乱的自助餐,充满异国风情的菜色包括油炸蚱蜢和巧克力包蚂蚁。

莫顿夫妇特别指名邀丹尼尔·布兰克和希莉雅·蒙佛参加这场盛宴,并请他们之后回莫顿家共进比较有份量的饮食。他们接受了。

店里的空气过热——而且加了香味。角落挂着两具拜占庭古董香炉,钻洞的盖子飘出烟雾,这种名为“高潮”的麝香味燃香是“情欲”的畅销商品。顾客把衣帽交给一名黑发、雅致、神色愠怒的曰本女孩,她身穿半透明的一千零一夜睡衣,底下没有胸罩——只有印着小小米老鼠图案的轻薄短小内裤。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阴毛是金色。

希莉雅和丹尼尔站在一边旁观这乱糟糟场面,啜着小杯加香料、冒热气的格洛格。店里挤满大嗓门、脸发红的顾客,大部分是年轻人,全穿着当下最时髦的古怪流行服饰。他们不是穿衣,而是穿戏服。他们的笑声尖利,动作突兀,推挤着穿过店内,检视阳具型蜡烛、一本本奥伯立·毕兹利(译注:英国新艺术插画家)的图画、皮革胸罩、做成紧捏手型的弹力护身。

“他们好兴奋。”丹尼尔·布兰克说。“全世界都在兴奋。”

希莉雅抬头看他,虚弱微笑,中分的黑色长发框住她一张女巫脸。一如往常,她没化妆,但双眼看似被入骨倦意涂上黑色眼影。

“你在想什么?”她问他,他再度明白概念,抽象的概念,令她性兴奋。

“我在想世界。”他说,环顾混乱的店内。“发情的世界。我在想如今的人们。他们全都好受剌激。”

“性刺激?”

“这方面当然有。但其他方面也是。政治的。我猜还有性灵的。暴力。新事物。对新事物、不同事物、‘入时’事物的强烈饥渴。而现在正入时的东西,几星期、几天之后就过时了。在性、在艺术、在政治,在所有方面皆然,似乎全都愈来愈快。以前不是这样,对不对?”

“对,”她说,“不是这样。”

“入时的事物。”他重复一次,“为什么要叫“入”时?跟穿透有关吗?”

现在她好奇地看他。“你醉了吗?”她问。

他惊讶。“就凭两纸杯瑞典格洛格?没有。”他笑。“我没醉。”

他以温热手指碰触她脸颊,她抓住他的手,转头吻他手指,然后把他拇指塞进湿润的嘴里,伸舌舔舐,轻轻拉出。他迅速环顾室内,没人在看他们。

“我真希望你是我姊妹。”他低声说。

她沉默片刻,然后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没想。只是说出来。”

“你对性厌倦了吗?”她问得精明。

“什么?哦不是。不。不完全是。只是……”他朝拥挤室内一挥手。“只是他们这样是找不到的。”

“找到什么?”

“哦……你知道。答案。”

这一晚有种间断、混乱的节奏,如今他所有时间都是这样:人生在互不相连的场景之间加速,像一部剪接犀利的电影,扭曲影像愈来愈快、愈来愈狂乱:脸孔、地点、身体、言语和概念漂入镜头,放大,然后缩小远去,消逝。很难专注于任何单一经验,最好单纯敞开自己面对感受,让一切吞没他。

“有种变化正发生在我身上。”他告诉她。“我看见这里这些人,还有路上的人,还有办公室的人,我不能相信我跟他们有同样的归属。我是指同一个物种。在我看来他们像狗,或者动物园里的动物。或者也许我才是。但我无法有所连结。但如果他们是人,那我就不是;而如果我是,他们就不是。我只是认不出他们是什么。我跟他们是分开的。”

“你跟他们本来就是分开的。”她轻声说。“你做了那么有意义的事,让你鹤立鸡群。”

“哦是的。”他说,快乐地笑了。“我是做了,不是吗?要是他们知道就好了……”

“那是什么感觉?”她问他。“我是指……知情的感觉?满意?愉悦?”

“这些当然也有。”他点头,感觉一种发痒般的喜悦,能够在拥挤吵杂的房里谈这些事(他赤身裸体但没人看得见)。“但最主要是一种……满足感,满足于我能成就这么多。”

“哦是的,丹。”她细声说,一手按在他臂上。

“我疯了吗。”他问。“这阵子我在想。”

“重要吗?”

“不。不怎么重要。”

“看看这些人。”她比个手势。“他们神智清醒吗?”

“不,”他说。“唔也许。但不管他们是神智清醒或疯了,我都跟他们不一样。”

“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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