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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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声地笑了:“你以为我没有想到吗?从车站到这里,我一直盯着车的后视镜。我不能肯定我们看到的那辆车是不是在跟踪我们,不过,我们把它甩掉以后,再没有车跟在后面了——相信我。不要再担心了。如果住在宾馆,你可能会遇上小偷。”

  “如果我是小偷,我宁可选择到夏日里锁着门的空房子去偷东西,那里除了一个又老又聋的管理员外,再没别人了。”

  “好吧。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我离开这里之前可以把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

  “你是说……有人可能藏在这儿?现在?”

  “这是你的想法——你说会有小偷破门而入。我倒认为不太可能,不过要找了才知道。这样你才能睡得安稳。为什么不上楼整理下行李?我检查完这里会告诉你的,然后我就离开。这把是前门的钥匙,留给你吧,也许你用得到。你走的时候,可以把它交给玛莎。”

  “太感谢了,托尼。很抱歉,给你找了这么多麻烦。”

  我接过钥匙,上了楼,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交织在一起。楼上的走廊里亮着一盏灯,西屋的门开着,支在老式的制门器上——制门器是由大块石墨制成的,被雕成了金银丝花篮的形状,里面装饰着紫罗兰和绿色的叶子。玛莎尽管抱怨不断,总算把工作做完了。床上铺着新换的、带着薰衣草香味的亚麻质地床单、象牙色的毛毯和缎子般光滑的象牙色被了。我的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浴室里有用纸包好的香皂和柔软、干净的毛巾。最令我满意的是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台灯和一个干净的烟灰缸,窗座下的书架上还摆着几本书。我睡前需要吸烟和阅读。

  这些令人舒适的细节全部是现代风格,其他家具和房子一样,属于维多利亚时期。破旧的椅子和陈旧的黑色胡桃木质地的梳镜柜和狭窄、举架很高的屋子很相配。地上的镶木地板已经因为打磨次数太多有些变形。带铜架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下是一个老式的曼哈顿壁炉。阿曼达在壁炉台架上摆了黄铜小雕像,装点出黑、白、金色相间的图案,还在墙壁上贴了装点着小小的紫罗兰花的奶油色的壁纸。房间的门和楼下的门一样,是结实的胡桃木做的,带着纯银的门拉手——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栋老式的房子——门的上方还有一道横楣。我把它和窗子一同打开,我需要空气。

  脱掉鞋,解下腰带,感觉舒服多了。我脱衣服的时候,听到托尼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起初,脚步声在楼下,然后到了地下室的厨房,声音越来越小。之后,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他在上楼梯。我听到他进了隔壁的房间,然后又去了走廊另一边的房间。最后,他去了后楼梯,又进了三楼我楼上的房间。镶木地板在他脚下颤动着,我还听到小声嘀咕的声音。那一定是玛莎的房间。之后,托尼的脚步声又近了——他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

  他高兴地大声喊:“检查完了!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在睡衣上披了件睡袍,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书,打开了房门:“这里没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床下没有窃贼?”

  托尼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楼梯口。他看上去很疲惫,不过心情不错,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可以去绰号叫斯丁克的年轻人家里的长沙发上睡一觉了。

  “谢谢,”我笑着说,“你检查以后,我会睡得更安稳。”

  “你很安全,”他坚持说,“如果有人破门而入,你会被惊醒的。一楼的窗子都用木条堵住了。后门已经锁上,闩好了。我走的时候,前门的弹簧锁会自动锁好。只有你和玛莎有钥匙。看门人会一直在周围溜达。玛莎的房间就在你楼上,如果你大声喊,她可能会听到。即使她听不到,阿曼达房间里的电话分机还可以用,你不必下楼求救就能找警察来帮忙,警车会在两分钟内赶到。如果你想找我,斯丁克家的电话是6——1098。如果你凌晨四点钟把他吵醒,我会很开心的。”

  “你真是个天使,托尼,”我衷心地感谢他说,“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真想不到,这一切就快结束了。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就能摆脱那笔受诅咒的钱了。”

  “可怜的孩子!”托尼同情地说,他竟然讨好地称我是“孩子”。“我明早八点过来,”他继续说,“我们一起吃早饭,然后我送你上火车。以免有人在你离开纽约的最后时刻对那笔钱下手。顺便问一句——你确定现在钱就在你身边?”

  我点了点头:“非常肯定。”

  “再见!”托尼挥了挥手,咧着嘴笑了。

  我站在楼梯口,看着他轻快地跑下了楼梯,像在跳舞一样。我真嫉妒他的年轻和活力,经历了这么漫长而难熬的一天之后,依然这么精力充沛。到了楼梯的转弯处,他又向我挥了挥手,笑了笑。他淡黄色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光泽,一转弯他不见了。我还能听到他掠过地板的轻快的脚步声。前门打开了,又砰的一声被关上了——托尼在用力让门锁好。之后,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我留着楼上厅里的灯没有关,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关上房门,想找把钥匙把门锁上。没有钥匙。哦,天啊,我真蠢,竟然想把卧室的门也锁上。我在床上伸了伸懒腰,继续看书。

  从敞开的窗外意外地飘进来一丝淡淡的玫瑰花香。我窗口上方的窗子透出的光照在隔壁俱乐部会所侧面的墙壁上。玛莎还没有睡。两层楼下面的俱乐部会所有个花园,玫瑰花的香味一定从那里传过来的。这个花园以种植各种夏季盛开的玫瑰丛而闻名,大多数玫瑰丛都是从外地移植到这里的。我一直望着那面墙,这个时候,玛莎屋里的灯灭了。

  读了一个段落之后,我的眼皮开始止不住地打架。我强打着精神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关掉了台灯。我翻身钻进被子,那本书砰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我太困了,没有去捡它。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带着玫瑰花味的空气。不久,我清醒的意识就像从港湾出发驶进平静水域的船一样离开了我的身体……

  突然间,我醒了过来,坐在黑暗里,一只手蜷缩着放在悸动的胸口上。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街灯发出的淡淡的光,街灯的影子投映在窗子上方的墙壁上。但我能听到动静。

  声音不大,只有一声,之后又安静下来。但是,我没有听错。是被楼梯绊住的声音,紧接着是为了寻求身体的平衡用力踏住楼梯的声音。玛莎穿的毛毡底拖鞋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是皮鞋发出的声音。那个声响不是从敞开的窗外传来的,不是走在柏油马路上的声音,而是皮鞋踩在木头上发出的声音,就在这栋房子里,在我卧室门外的楼梯上。

  为了听另一次被楼梯绊住的声音或者脚步声,我不知在床上待了多久。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是我的耳朵在和我开玩笑?会不会是玛莎在房子里走动?还是,房子里除了我和玛莎以外还有其他人?那个人刚才差点被绊倒,现在他更谨慎了,脱掉了鞋在屋子里走动?托尼说一楼的窗子都用木条堵住了,但是,

  也许他忘记检查正对着后院的食品储藏室里的小窗子。托尼还在出租车司机面前口无遮拦地谈论到那笔钱的事。那个人可能在别的地方等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这里……或者是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某个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跟踪我,我和托尼都没发现。

  我不相信琼·哈利会对人使用暴力。除了道森以外,我没有怀疑过任何工作人员,现在,他已经死了。只剩下两种可能了——哈利博士和詹姆斯·舍伍德。无论是他们俩谁现在站在外面的楼梯上,我最好假装不知道。最高明的说谎者也没办法解释这样的相遇。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栋房子里,等于承认自己一直在追踪这笔钱。我在被动的情况下知道了真相,恐怕难逃此劫……

  渐渐地,沉浸在恐惧中的我放松了一些,有点麻木。外面再没有声音传来,如果有人在屋子里翻东西,一定会弄山动静。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心跳慢了许多,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困了。我被这个奇怿的声音弄得不知所措,找不出它的来源,我一夜也别想再睡。如果真的是玛莎,我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我可以离开房间出去找一找。我一定得弄清楚。否则,我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我把脚伸到地板上,找到床边天鹅绒底的拖鞋,然后披上薄薄的丝绸睡袍。我在奎斯奇亚走夜路时常用的一把镀镍手电筒在窗外淡淡的灯光下泛着微光。我打开它,一只手聚拢着灯光——光束不长,我刚好能看到最近的地方。

  我向窗外看了看。隔壁的俱乐部会所一点灯光也没有。花园也沉浸在黑暗里。越过花园的围墙,我可以看到一小段街道。街角路灯发出的昏暗的灯光把柏油马路照得白刷刷的。这奇怪的光照在一旁枫树宽大的叶子上,使它们看上去像装点舞台用的纸做的或人工制成的假叶子。除此之外,就是散在黑暗里的层层阴影。没有一丝空气,也没有人或物体移动的迹象。街道上空荡荡的。在这个闷热的夜晚,整个城市好像筋疲力尽了,一动也不动。我抬起眼睛。街道的那边,参差不齐的楼宇在宝石蓝的天空下映出黑色的剪影。月亮如同小船一般在群星的小岛上穿行。

  我走到门口,转动了门拉手,只发出微弱的响声。我等在那儿——可能足足等了一分钟。刚才传来声音的地方没再发出声音。听到声响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小时以前,半小时以前,十分钟之前?我不知道。

  我关好门,没弄出一点光亮和声音。闯进来的人也许以为这栋房子没有人住,只是经过而已。但我不能这样疑神疑鬼地一直等到黎明。我一定要找出真相。

  我一边推开门,一边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

  苍白的月光和路灯的光透过正对着楼梯的前厅的窗子照进来。长方形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微弱的光驱散了一丝黑暗。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什么呢?恐惧令我的大脑有些迟钝,我想了半天才想到。上一次我经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注意到窗外透进来的光,因为屋里的光线更强,就是厅里桌上放着的台灯发出的

  光——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关掉它。这段时间里,有人把灯关了。是玛莎吗?她是个容易发脾气、生活节俭的人,对鲁伯特一家忠心耿耿。她或许对陌生的客人在睡觉的时候整夜开着灯浪费电的行为感到很气愤。

  玛莎为了给阿曼达省点电,可把我吓得够戗,想到这儿,我有点生气。我穿过客厅来到桌前,按下了灯的开关。啪的一声,灯没有亮。确实没亮,灯泡坏了,没关系,我有手电筒。但是——厅里有光更方便些。如果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新灯泡就好了……

  我不能用我房间里的灯泡;我可能还要用台灯看书,枝型吊灯太高了。楼下的厅里还有一盏灯,我看了看漆黑的楼梯井,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这层楼或楼上的什么地方一定有新灯泡。玛莎可能知道。我太需要灯光了,所以我决定去问她,虽然我必须先把她叫醒。我可以明早向她解释,我会额外给她一大笔小费。

  我穿过走廊来到后楼梯,这是一个封闭的螺旋式楼梯。通往顶楼用人房的一段楼梯比其他楼梯更破旧些。地毯掩盖了我的脚步声,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到脚下的地毯已经被磨得破旧不堪。我离开后楼梯朝前厅走,穿过了一段较狭窄、低矮的走廊。我来到我楼上的那间屋子的门口,然后停住了脚步。这里没有纯

  银的门拉手,也没有雕刻的胡桃木大门——只有一扇普通的脏兮兮的棕色大门,上面安着黄铜门把手。维多利亚时期的优雅不见了,用人的房间为我们展现了完全不同的一面。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我稍微用力地敲了敲,依旧没有人回答。

  “玛莎!”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自然。好像在每两个音节之间有个停顿,就像拉力过大把一个音撕裂成了两个。玛莎身边有人听到我说话吗?能从我的声音判断出我很害怕吗?我转动了门把手,门开了。

  我进了屋,这里和我的房间的大小、布局完全一样,只是光线更暗一些,因为这里比街边的路灯高出许多,窗子也小,月光透不进来。我只能看到脏兮兮的窗台和白色的床罩——再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玛莎……”我打开手电筒照在床上。床上没有人。

  我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房间立刻在炫目的灯光下清晰可见。眼前的景象使我立刻感觉到这个房间的主人根本没有受到重视——破旧的地毯、粗制滥造的窗帘、难看的棕色松木家具、破旧的铜床、噪声很大的闹钟和掉了白漆的安乐椅,唯独玛莎没在屋里。

  我没关灯就直接出了房间,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我在漆黑、寂静的走廊站了一会儿。透过这栋老房子厚厚的墙壁,我依稀能听到麦迪逊大道和第五大道上车辆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音了。我用一只手摸索着墙壁从后楼梯往下走。

  我来到二楼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玛莎会不会去厨房喝茶或热牛奶?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女人都认为睡前喝杯热饮料可以治疗失眠。也许我刚才听到的就是她的脚步声。

  我朝楼梯井下看了看,手电筒的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我轻声地喊:“玛莎!”没有人回答。我沿着蜿蜒的楼梯走下去。

  来到最后一个转弯处的时候,我看到地下室厨房的门开着。昏暗的光从封着木条、与外面街道齐高的窗子透进来。窗边有一张扶手椅。一个走了样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上面。

  “玛莎……”我拿着手电筒照在椅子上,她还是没动弹。我穿过屋子,直接把手电筒对准了她的脸。

  只要我还活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我又一次变得麻木以至于行动迟缓。我看到了眼前的事实,大脑却迟迟想不明白。一开始我想:她睡得真沉。后来我想:是什么在手电的照射下发光?我又往跟前凑了凑,是玛莎的眼睛,是她的眼球在反光。但是,不可能呀。人们不会睁着眼睛睡觉——而且,如果有光照过去,人们会眨眼睛,黑暗中……内心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补充说:如果他们活着……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玛莎死了。

  我在她纤细、结实的手腕上摸了摸脉搏,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试着找出死因。她的身体上没有淤伤。头和肩膀靠在椅背上,一缕头发如光环一般缠绕在疲倦的老脸上,下颌凹陷下去。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眼神正常吗?玛莎是在惊慌和恐惧中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吗?我朝着她看的方向望过去。她的眼神停留在正对着后楼梯敞开的大门上。

  我又看了看蓝色法兰绒上方她那骨瘦如柴的喉咙。没有抓痕或伤疤。我提起她轻轻放在扶手上的一只手,上面的手指半弯着。这是一只操劳过度的手——指尖已经磨出了趼子,关节向外凸着,左手的食指被针扎过无数次——但是,手上没有反抗过的痕迹。我强忍着触碰冰冷尸体带给人的反感,又用指尖碰了碰她的额头,并且抬起她的脑袋摸了摸后脑。我放开手,她的头歪向一边。我的手上没有血迹。头发下面没有骨折的地方。脖子很松弛,没有被扭断。脑袋的位置很自然,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尸体没有僵硬,她才死去没多久。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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