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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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三十分,我在公安分局的刑侦支队枯坐了一小时四十七分钟,终于等到了警察王小山。他是苏亚自杀案的负责人。

他告诉我,本来像一般自杀的案子,派出所处理一下就可以了。但是苏亚的父母反应非常激烈,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儿绝对不可能自杀。因为苏亚的事业非常成功,是一家图书出版公司的副总经理,也是出资人之一。公司的经营状况近来正在上升期,还有可能被收购上市。苏亚虽然年龄不小了,还是单身,但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谈过恋爱,连安排的相亲也从来不去,可以说,不会遭到失恋的打击。她的健康状况也非常好,除了小时候割过盲肠,成年后患有慢性咽炎以外,其他每年体检都一切正常。要说抑郁症的话,只是前一段工作比较疲劳,睡眠差一些,医院诊断也只是轻度抑郁。

五月一日长假之前,苏亚刚刚安顿好公司的事务,打算给自己放假修整一段时间,去哪里度个假。还查询过一些旅行团的资料,像巴厘岛、希腊之类的。

五月十六日上午七点二十分,苏怀远和齐秀珍出门买菜,经过女儿的公寓前。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的早晨,上海虹桥地区的罗马庭院里,大多数车辆还停在车位上。修剪整齐的草坪中央,天使雕像的喷泉每十五分钟涌出一片水花,在晨曦中闪闪发光。穿着藏青制服的保安相互敬礼,换岗。大道两边成排的棕榈树在微风中像一幅静止的画面。

罗马庭院拥有七十六栋联排别墅,和两栋三十三层的酒店式公寓。前些年,苏亚为他们在这里买了一栋别墅,又给自己买了一套公寓。两处步行只需要十五分钟。苏亚说,她更喜欢每天有人打扫、洗衣的公寓。不过她总是把别克停在别墅的车库里,说这样可以强迫自己每天走一走路,还可以一早一晚顺便看看父母有什么需要。

苏怀远和齐秀珍出门之前,特意看了看车库,别克还停在里面,说明女儿还在家里没出门。难得她愿意放一个长假,已经连着休息了两周多,不像以前,半年也没有一个休息日,苏怀远就想着,她这么待在家里,中午、晚上可以打电话叫她过来吃饭,可是早饭吃什么呢?女儿从小就有早起的习惯,七点钟就一定醒了。

对于这类高档住宅区,菜场总会有些远。等到苏怀远端着豆浆、油条,齐秀珍提着一只生鲜母鸡、半斤草虾、两棵西兰花回到小区门口时,已经是八点十分。苏怀远提议,不如先把豆浆、油条给女儿送去当早饭。

来到公寓大楼门口,坐电梯上二十九楼,来到二九〇三门口。齐秀珍按了几次门铃,没人开。她对苏怀远说,可能女儿以为是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提前来了,还没穿好衣服,所以不开门。想打个电话让她开门吧,老夫妇都没有带手机的习惯。

于是苏怀远把豆浆锅子放在地上,摸出钥匙。苏亚把公寓的大门和家门钥匙复制过一套给他们,就是不常用,拧了几次才打开。齐秀珍先走进去,把菜放在门廊地上。苏怀远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端着锅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桌上有一堆没拆的信。金鱼在鱼缸里受了惊,拼命地游。这时候,齐秀珍已经走到卧室的门口,叫了两声“苏亚,爸爸妈妈来了”,就拧开门把推开门。等苏怀远跟过去,发现齐秀珍已经无声无息地滑坐在地上。

床,像一个已经平静的水洼,黑红色的液体已经凝结。米色的床头柜和台灯上溅着红褐色的小点,像飞落在那里已经睡着的小鸟。淡紫色的丝绸被褥非常平整。卧室是朝向西南的,这个时候还有些幽暗。晨曦从窗外照进来,给眼前的一切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泽。苏亚,穿着玫瑰花纹样的真丝睡袍,半个身体沉没在黑红色的水洼中,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歪着头,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割腕自杀的吗?”我问王小山。

他耸耸肩,又挠挠鼻子,这才很为难地答道:“是割脖子。”

苏亚的左边颈动脉上有一条很深的口子,一次成型。血就是从那里喷溅出来,最后很快就流干,苏亚应该没有受太多痛苦。从她右手垂落的位置和掉落的刀片来看,她应该是先把刀片放在床头柜上,最后一次捋平淡紫色的丝绸床铺,然后平躺在床上,整理好自己的睡袍,右手从床头柜上拿起刀片,手臂环绕到左侧耳边,深吸一口气,飞快而准确地插进了自己的颈动脉。

可能一到两分钟后,随着心跳的停止,她的肌肉就完全松弛下来,手臂垂落到前胸,手指自然松开,刀片滑落到身体左侧的被褥上,沉没到血泊里。一到三个小时以后,肌肉收缩,关节僵硬,就保持了这个姿态。

“噢。”我平淡地应了一声,埋头在本子上做笔记。

王小山歪着头看我,他问:“喂,你不怕吗?女人能这样用刀片割喉咙,啧啧。”

“怕什么?我也能,女人就喜欢那么割。”我故意摆出一副更冷静的表情看着他,心中暗自发笑。

他虽然穿着笔挺的制服,但因为活泼的小动作不断,这套制服在他身上,每一寸都好像捋不平似的。他长着一对大大的瞌睡眼,很爱笑,又努力把笑收回去。头发已经着意剪成很传统的式样,不幸因为他右边头顶多了一个旋,摘下帽子以后,一片头发生生地翘着,活像卡通片里的人物。就这么站着说话短短的时间里,他一直用左手捏着右手手腕,不时发出轻响,我敢断定,他一定有打游戏到深夜的爱好。我还敢打赌,他的年纪一定没我大。

在苏怀远和齐秀珍的坚持下,案件上报到了分局刑侦中队,年轻的警察王小山就这样从派出所接手了这件案子。现场勘察、采指纹、查大楼进出记录、查电话和电脑记录,没想到调查还没完全展开,就已经找到了苏亚自杀的遗言。

王小山动作敏捷地坐到电脑前,对我招招手。我还没坐稳,他就娴熟地输入了一个极长的域名,浏览器跳出一个页面,正是无涯社区,然后,点击一个黑天使的图标。“就是想让你知道”,他打开的就是这个论坛!

我今天刚好没来得及上去看,原来第一页多了那么多新帖子。王小山的鼠标在网页上转了半个圈,打开了一个跟帖数已经达到一千九百四十三的帖子,楼主的ID是“糖糖”。

Y,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没有看上去那么无所谓。

我知道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知道她年纪还小,所以时常有困惑要咨询你这个大哥哥。你还告诉我,你们只是网友而已,没见过几面。

可是,我就是受不了你没事就趴在电脑上跟她聊天,受不了你们每天发短信,临睡前还得说个“安”。她发了痘痘跟你讲,跟男朋友吵架了跟你抱怨,要不要换新发型也跟你商量。

你故意夸我善解人意,你故意说,我们之间的默契没有别人能够相比。你以前怎么不这么夸我呢。这么夸又是为谁在夸呢。

其实呢,要是我不知道也就好了。你说上海这么大,她到哪里去实习不好,偏偏到我工作的出版社实习,还主动要求分在我们编室。一天八小时在一起,听到她手机响个不停。她一边埋头回短信,一边告诉我又是你的,向我展览她手机里有这么多你的短信,让我猜你手机里有多少她的短信,还天真无邪地叫我“嫂子”。“嫂子”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只蜘蛛,趴在皮包深处,想哭。

说起来我也真没出息。大半夜的,爬到网上来说这些事。再这样下去,我怕我实在受不了。跟你说呢,我又实在觉得自己没面子,我们八年的感情,让我开口说,我介意你的一个新网友吗。还是在你特别指出“我们之间的默契没人能比”之后吗。

你这是想逼我吧……逼我到实在受不了的那一天。

发帖时间是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一日深夜十一点五十八分。后面有各种安慰、开导的跟帖。

这个论坛就是这点好,尽管每个发帖的人其实都是在自言自语,但是永远有一批论坛成员热烈地表示关怀,出主意、想对策,有的还表示愿意在站内邮件里联系,大家约时间出来坐坐,陪她说话。楼主一般也会愉快地表示回应和感谢。

越过他们之间的交谈,“糖糖”下一个自言自语的发言是在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零点二十二分。

你说,那好吧。

当我提出分手,你回答得那么迅速,就好像早就等待着这一刻似的。

平安夜。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一九九四年校园的平安夜舞会上开始,现在,我们在九年后的同一个夜晚结束。今年年初的时候,老同学聚会,他们还在催我们说,八年抗战都过了,你们这对金童玉女还在等什么呀?那时候,我们两个还商量着,打算在明年春节举行婚礼。

可是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迅速得让人来不及眨一下眼睛。

是我们九年的感情原来竟然脆弱到这种程度,还是你的心,早就已经不在我这里。

你说想不到我这么小心眼。你说,我限制了你正常社交的自由。你说,我介意的不是你对我的感情变少了,因为事实上没有少,她跟我完全是两码事,我介意的是我的自尊心。你说,我只关心自己的感受,从来不考虑你的。

这就是你对我的判决,一个分手的判决吗?

于是我问你,那么,你关心过我的感受吗?我们气鼓鼓地相对,这听起来就像一句回击的话。其实不是,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想一想。亲爱的Y,我想让你知道,过去的半年里,我忍耐着多大的痛苦,强装没事人一样跟你们两个说笑。我想让你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我的新发型、新外套,有没有用唇彩,但是你能说出她脸上有几个新痘痘。我想让你知道,主动跟你提出分手,不是为了表示我有多了不起,只是想停止我的痛苦。

我当时对你说的是,要是你们继续这样交往下去,我们两个就分手吧。

你并不是没有选择的,你选择了她。

也许,当我转身离开后,你就急不可耐地发短信给她,然后跑去跟她见面,共度这个平安夜。我祝你们幸福。

之后,帖子沉没了三年,直到二〇〇六年四月九日夜晚二十二点三十二分,“糖糖”又自己找出了这个帖子,在五十六楼上重新发言。

其实我是骗人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工作。

其实我很没出息。我想你,Y,想得每寸骨头都在疼。

我辞职了。我开了公司,两年了。公司做得很好,很忙。忙,很好,因为我不想给自己时间去想你。

结果,我还是想你。

紧接着是五月二日中午十一点零五分。

我好像已经死了。

我的心不会笑了,没有特别的期待。这一天和下一天没有差别。

多想再回到你身边,Y,哪怕一个月也好。

这个题为“其实……我很介意”的帖子,我某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深挖陈帖,曾经翻到过,不过看了也就忘了。今年四月,我看见它忽然浮起来了两次,因为上班忙得像条狗,帖子页数又增加到十五页之多,就没翻下去看。

现在已经是第六页页尾,王小山看我基本也知道大概了,就没耐心一页页陪我看,直接点击打开了第十五页。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点零七分,不知怎的,“糖糖”忽然决定约见她的前男友,兴许是整整七年都没有忘情吧。

Y,我今天打电话给你了。你的手机号码竟然没变。真好。

我说,我想跟你见一面。

你似乎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回答说,那就过完长假以后吧。

这样的回答,很像是面对一件公事,长假以后吧。长假当然是要留给家人、恋人的。

我说,那好吧。我又补充了一句,你愿意自己来也行,愿意跟她一起来也行。

“看这里。”王小山的鼠标指针和左手一起点到了屏幕上。

就在这个跟帖的六楼之下,出现了一个ID叫作“苏亚”的跟帖,时间是五月十五日傍晚六点三十二分。

Y,今天我看见你们了,你们那么亲密地坐在一起,完全没有顾及到我的感受。或者,你们就是故意想让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有多么幸福,我是多么多余,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所以,我决定用刀片和鲜血,让你们永远记住我,时时刻刻感觉我在你们身边。

我已经决定结束我的生命,这是你们的错。

其实这一切都可以不用发生的。Y,只要你还念一点旧情,一个人来见我又能怎样?或者,你们稍稍对我有一点负疚之心,两个人表现得不要这么张扬,要亲热可以回家去亲热。你们只知道自己的幸福,你们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这么痛,却无法说出来!

“刀片和鲜血”,我看着这个词,吐了吐舌头。

王小山说:“看见了吧,这就是遗言!”

我问:“你是说,这个糖糖就是自杀的苏亚?”

王小山笑呵呵地瞟了我一眼。我仿佛看见他大脑里在琢磨,我问这个问题究竟是因为太笨,还是太聪明。最后他为了保险起见,选择了后者,不惧麻烦地从头跟我解释道:“这个帖子是我们在苏亚电脑的上网记录里找到的,而且几乎每页都有。苏亚跟前男友是大学同学,总共恋爱九年,分手了将近七年,这些情况我们从苏亚的父母那里得到了证实,分手的年份也是对应的。最重要的是,苏亚在她发的最后一个帖子里,用了她的真名。这就说明了,在自杀前,她已经决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帖子就是她写的。”

那么在之前漫长的七年里,她写这个帖子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猜想,“糖糖”很可能是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昵称。当年,注册这个ID的时候,她可能就在想,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暗号。以后无论哪一天的哪一分钟,只要Y再次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无聊或寂寞中把“糖糖”这两个字输入GOOGLE,没准就能看到这个帖子。她就是想让他知道,并且只是想让他知道。可是七年二千五百多天一百八十多万分钟里,他始终没有做过这个动作。

最后,她发现,她终于只剩下“苏亚”这个名字了。她也终于只剩下自杀这个方式,来让他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我有一把刀片。

我能不能用右手拈起它,就一下,毫不发抖地插入自己的左侧颈动脉呢?如果我有一把刀片,我想,如果有得选择,我还是宁愿拿着刀片朝向别人。比如说,用来划破别人的脸。而且要干就要干得漂亮,迅速而巧妙,就像汇洋商厦里那个神秘的凶手一样,造成一个惊悚的谜团般的现场。让上海地区所有十五到四十五岁的女士都不敢去咖啡吧,十天后仍有人在大惊小怪地议论这个事件,这才牛呢!

想起上午看到网页上说,汇洋商厦的那个案子已经被警方暂时下结论为:“可能是一起没有锁定对象的案件”,凶手有所准备,然后等待合适的人出现,实施犯罪行为。

于是就有心理学家跳出来说,几十年来,国内不乏类似的案件,比如骑在摩托车上,拿个榔头敲破路人的脑袋,或者拿着注射针筒在广场的人群中一阵乱扎,其实就是为了引起公众对他们的关注,宣泄自己受到漠视的痛苦。这样的凶手一般故意选取公众聚集的场合,没有特定对象,连续作案。

因为这种说法,汇洋商厦咖啡吧的生意顿时减少了十分之九。好事者拍下照片贴到网上——空荡荡的座位间,只有两位须面男士一南一北坐着。

如果我有一把刀片。如果我就是那个凶手。

走在阳光普照的中央大厅里,不动声色地朝一个坐在咖啡吧边缘的女士脸颊上来一刀。那实在是太容易了。张约以为他坐在徐鸣之的右侧,也就是靠近咖啡吧的一侧,就是非常绅士地坐在“外侧”。其实,徐鸣之坐的才是真正的“外侧”,只有一道十五公分的花架作为与大厅的屏障,任何一个路人,走得趋近些,衣摆就可以擦过她的左边面颊。

我想象着如何实施这个计划。我只需要穿一件带两只口袋的薄外套。最近的气候简直太适宜这种装束了,男装和女装都有这种基本款式。我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右手的三只手指间攥着一枚薄薄的刀片,刀锋透过口袋下侧已经划破的小口子留在外面。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大多数人就算朝夕相处,也未必能说出对方外衣的口袋上究竟有没有口子,更不用说是路上擦肩而过了。

现在,让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手肘一定要放松,就像两只手只是随意地插在口袋里。除了那三只手指,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放松。必须保持不算太慢的步速,因为脚步的加速度也是刀片的重要助力之一。眼角确定她所在的位置,微微调整脚下的路线,假装要让开另外两个行人那样,不得不非常贴近地在她身边一掠而过。

这时候,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手腕稍稍旋转,加上步伐本身的速度,留在口袋外面的刀片已经足以完成一个够深够大的口子。外人看起来,只是我的衣摆飘过她的发际。然后,我只需要轻轻松开三个手指,借助刚刚划过肌肤的摩擦力,刀片自然会从口袋外面掉落下来。这么大的空间里,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么细小的东西掉落的轨迹或声响,有录像也未必能摄录到这样的细节,况且还是在我身体遮住的一部分阴影中。

我只管继续往前走,不要让自己的步伐有些微混乱。我可以加快一些脚步,甚至放慢一些。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开始尖叫了。原来走在我周围的人群向她围过去。我也大可以靠过去几步看看热闹,然后再装作不感兴趣地提前离开。或者,我就装作特别清高的样子,完全不理会人群的兴奋,皱起眉毛更快地离开。

真是太简单了,简直比偷一个钱包的技术含量还低。

我疏忽了。我应该还要准备一副手套。最好是很薄又不会打滑的外科手套,别的也行,注意不能太厚,否则塞在春装的口袋里会很明显。我可以在口袋里把手袋戴上、脱下,这样刀片上就不会留下指纹。

我这么想着,就自然而然地从王小山手里拿过鼠标,点击无涯新闻,继续看上午被打断的内容。至于我当时究竟是摸到王小山的手背,抬起他的手掌,轻轻将鼠标从底下抽出来,还是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把鼠标夺过来,我是完全不记得了。这完全是一个不经大脑的下意识行动。

网站的专题里,居然还有知情人爆料了警方的调查。

据说警察接到报案电话,飞快赶到现场。在徐鸣之坐过的沙发座左侧的花架里,粉白、粉红、深红的石竹花之间,他们找到了一枚薄薄的男用双面剃须刀片,刀面上有DORCO的商标字体,上面还沾着血迹。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花丛和剃须刀之间的血迹,也是石竹的自然色泽而已。刀片的清晰大图被一并发到了网上,当然不是待在证物柜里的那枚,应该取自一张广告图片,刀片边上还有一个五片装的包装盒。

汇洋商厦有监视录像。中央大厅的录像头分别安在六座立柱的顶端。可惜大厅实在过分宽阔,立柱位于四周,而咖啡吧位于大厅的正中间,恰好成了一个所有录像头都拍摄不到的盲区。这些录像唯一能够起到的作用是,通过二号、四号、六号录像头的图像对照,可以判断出哪些路人曾经过咖啡吧附近。可是当天大厅里的人实在太多了,案发的具体时刻当事人也未必说得非常准确,如果按照前后误差五分钟来统计,有嫌疑的人足足有五十个不止。这还不包括经过一号、三号录像头,同样绕过咖啡吧一侧,从六号录像头走出画面的人。

在案件的调查上,警方花了非常大的精力。他们从录像上截取了八十二个人的图像,当然是比较模糊的侧影之类,半数以上还戴着帽子或墨镜,也难怪,那天下午阳光确实强烈。警方综合了目击者的辨认,最后确定,那个时刻经过那个位置的人,可能有五十一个。他们拿了这些照片,再来找张约,希望他能指出其中有没有他以前熟悉的人。

例如,编号〇一二,男,六十到六十五岁,穿米色夹克,驼背,头发花白。编号〇一三,男,三十到四十岁,浅蓝色运动衫,瘦高。编号〇一五,男,三十到四十岁,橙色短袖衫,微胖。编号〇二六,女,三十五到四十岁,短发,粉紫色连衣裙,配白色小外套。编号〇二九,女,三十到三十五岁,长发微卷,带丝质披肩的黑色紧身裙,个子高。编号〇三二,女,三十到三十五岁,长直发,杏红色宽松套装,中等个头……

张约的喉结上下动了两下,摇了摇头,把一沓照片推回到桌子那头。

五月二十五日傍晚五点三十分,我跟着王小山一起来到罗马庭院。王小山从保安那里拿来钥匙,打开了苏亚公寓的门。

在门外,我就闻到了一股铁锈的气息。据王小山说,他没闻到什么,但这有可能是血液的气味。虽然已经清理过,这里毕竟流过四公斤的血,还在房间里整整停留了二十几个小时。所以在开门的一刹那,其实我已经后悔了。我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掠过我的身边,飞快地逃逸到外面的走廊上去了。

真是鬼使神差,难道我还嫌工作得不够呕心沥血,居然主动要求跟着王小山来勘察现场?也许,是因为我对苏亚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和好奇心。

三十五岁的“败犬女”,事业成功,资产不菲。照片上的她一头柔顺的披肩长发。一双少女般的圆眼睛,这让她无论是笑还是沉默,都带着一丝像是惊讶的表情。茂密的眉毛,心型小脸,唇边深深的笑纹。美丽得像一枚春天的果实。我想象着她的Y唤她作“糖糖”,实在是贴切不过的昵称。

没错,她就属于我崇拜的那种女人,美丽而聪明,心里自有一套主张,跟卢天岚是一类的。她笑得这么自信,她的头发那么贴服笔直,卢天岚的也是,我的头发却天生又卷又蓬松,怎么也弄不好。唉,难道能干的女人,连头发也眷顾她们?

“喂喂!你别乱摸!”王小山一声大叫。我刚刚捧起床头柜上的一帧照片在研究,吓得差点把镜框给摔了。

鬼使神差的人还不止我一个。听说分局领导早就让结案了,可是王小山每天一下班就来这儿报到。按他的说法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哪儿呢?哪儿呢?”

除了尸体、血床和证物,现场还保持着原样。苏亚的公寓没有任何闯入的痕迹,门锁完好,现金和首饰都在书房的抽屉里。书桌上的手提电脑处于休眠状态,保护屏静静闪着各种图案。卧室没拉窗帘。梳妆台上的护肤品有点乱,这也是正常的。卧室除了通往主卧卫生间的门以外,还有一扇专门通往衣帽间的门。这扇门打开着。

按照尸体的情况判断,死亡的时间应该在五月十五日傍晚。

根据对公寓大楼保安的调查,五月十五日中午十一点五十分左右,有一个必胜客的外送人员上过二十九楼,说是给苏亚送外卖的,一个九寸装的海鲜至尊披萨。五分钟左右就下来了。警方询问了附近的必胜客,确认了这一事实。

因为很多温州人投资了罗马庭院的房产,二十九楼的住户很少。当天除了送外卖的,就根本就没有其他人上下过二十九楼。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苏亚自己出去过一次,五点三十分左右回来。电梯间的录像也证明了这一点。

估计回来后不久,她就洗澡、吹干头发,换上睡衣,准备好刀片,切开了自己的颈动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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