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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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的第三个帖子,也就是关于“第三号,任锦然”的内容,仍是跟帖在“糖糖”那个题为“其实……我很介意”的长帖中,在两百零五页上,两千六百零四楼。

我不明白,为什么凶手不重新开一个新帖,干脆起个题目叫做“她的血会让你知道”,或者“W,我在等你阻止我”什么的,这样不是更加容易引人注意吗?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苏亚的幽灵,还是任锦然和苏亚之间还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凶手这第三个帖子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它在六月十四日上午九点二十六分发出以后,使得“其实……我很介意”的帖子又浮到了论坛的第一页。无涯网在五月十五日上午推出“帕罗药业新药实验自杀门”的专题。这个时候,“糖糖”的帖子停在论坛第一页逆数第三行,还没沉到第二页去。

网友们看了专题,再次想起遗忘已久的苏亚,进入论坛,恰好看见“糖糖”的旧帖浮起来了,不知道这个事件有什么新进展,所以都点击进去看了看。结果看见“任锦然”的名字出现在这个帖子里。于是,所有关于任锦然的讨论一楼一楼顶了上来。苏亚的这个帖子,如今又成了任锦然的专帖。

很奇怪,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里,一个人往往会按照别人愿意的理解,成为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任锦然网络版的故事是这样的。师生恋,男方母亲阻挠,恋人结婚。任锦然七年无法忘情,七年后买了蛋糕为旧恋人庆祝生日,却被他的冷漠所伤,绝望之下,将一枚刀片插进了自己的脖颈。百分之十五的小道消息,加上百分之八十五的想当然。我也险些犯下这样的错误。

人们对他人的理解总是如此缺乏想象力,这显然是苏亚事件的一个翻版。当人们试图用公式、经验和自己的逻辑去判断一个人的时候,事实上,他们就剥夺了她被了解的权力。随后,网友们就为了这个并不存在的纯情女子义愤满怀了。新一轮的人肉搜索从六月十五日夜晚再度开始。

六月十七日中午十一点十七分,孟雨的身份曝光,一起被贴在论坛上的,还有他在复旦大学生命学院时的工作证件照,扫描件。六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八分,孟雨现在的身份也已经被锁定,跟帖中还出现了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的简介,以及孟雨的工作照和简历,貌似是从公司哪份商业计划书的团队资料中摘录的。看来,帕罗药业内部也不缺热心的网友。

虽然所有这些帖子都跟随在凶手的两千六百零四楼后面,或者说,因为凶手把“任锦然”的名字写在这里,引来了后面的帖子,可就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帖子本身的古怪之处。苏亚不是死了吗,于是大家对于这个“苏亚”也就不当一回事情了。

不是血案主角,谁会来关注你呢?

我每个凌晨伏在电脑屏幕前,像一个统辖大地的上帝,敬业地监察着论坛里路过、离开、醒着与睡去的人类们,等待凶手的再度出现。只有沉入虚幻的网络世界,我才会感觉如此良好,短暂地,忘记自己是一只无能为力的虫子。

这一项值班监视的任务对我来说并不费力。因为我习惯在夜半醒来,一次、两次、三次,间隔或长或短的时间。不知道别的“败犬女”与预备役“败犬女”是否也如此,忽然在梦中一愣神,意识到自己正在熟睡,心中一阵不安,头脑登时就清醒了,睁开眼睛,一片黑寂,渐渐分辨卧室里的家具、窗棂,谛听一切是否安宁如常,翻身,感觉自己是否还睡在床的中间,手和脚是否摆得舒服,被子是否踢掉了。然后蒙上被子继续熟睡,或者起来上一会儿网,累了随时再倒头大睡,进入梦里,几个小时以后再次醒来,周而复始,直到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窗口已经泛出微光。这一次如果再闭上眼,一定能安心地睡到下午。

这种在熟睡和清醒之间跨来跨去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扮演两个角色,在黑夜里,一个醒着的我在照看另一个安心睡去的我。有伴侣在枕畔的,他们的睡眠应该不一样吧。

六月二十二日之前,我搜遍论坛,“苏亚”这个ID没有再发别的帖。这让我感到极度失望。

我觉得我简直是在期待又一桩血案的发生。我已经听见了凶手内心的呐喊声,我想听清那是什么。我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我虽然不是W,但是凶手想要表达的内容一定与我有关。他似乎正在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注意到他的存在,就像我一直努力在乎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我像一个瘾君子盼不到烈药一般,不仅是寂寞与无趣,简直是一种眼睁睁被活埋的煎熬。我想我可能已经变态了,不恋爱是死不了的,可是我确实需要些什么让我活过来,至少偶尔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比尔改变了他的习惯,这些日子,他忽然不隐身了。深夜十一点、凌晨一点、三点、四点,无论我什么时候登录MSN,他必定亮着“有空”的绿灯孤零零地停在队列里。

“喂,老鸵鸟,你从来不睡觉的吗?”我问。

“人老了,失眠嘛。”

有时候他回:“你监视凶手,我监视你。”

有时候他劝我:“没见过你这么狂热的,会把你的小身子弄坏的。”

有时候我震了好几次,他才答复。我怀疑他是开着电脑睡的,为了陪我吗?

我口干舌燥,做梦都梦见最终解开谜底的场景。我站在凶手对面,得意地阐述我洋洋洒洒的推理。凶手居然在笑,他说:“你终于知道了!”他的脸是一个论坛通用的头像。

没有凶手,论坛也并不风平浪静,网友们人肉搜索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并不满足于只找出了孟雨。六月十九日上午十点十六分,孟玉珍的资料也被搜索到了。女,离异,现年六十七岁,铁道医院退休职工,原五官科副主任医师。六月十九日深夜十一点三十八分,论坛上居然出现了孟玉珍的照片。

孟玉珍看上去出奇的年轻,至少姿态如此。她戴着一顶粉红色的镂空遮阳帽,故意戴得有点斜,帽檐的花纹投在她的半张脸上。身材瘦小得像个孩子,圆脸,大眼睛,她是瞪大眼睛在笑,如果不是下巴和脖颈上累累的褶皱,她看上去甚至比身边的何樱还要年轻。

何樱站在她的右侧,显得高大臃肿,短发夹在耳朵后面,阳光照在她平整的额头和丰满的脸颊上,没有帽子的遮挡,脸看上去也比孟玉珍足足大了一倍。她眯缝着眼睛,这让她看上去笑得有点勉强,左侧小半边身体被孟玉珍的右臂遮着,初看是她挽着孟玉珍的样子,手指却没有从手肘里露出来,可以想象,只是为了配合正面的默契,她把手空悬在背后。

何樱的右手则亲昵地拢着一个小男孩的肩头,男孩精灵古怪地站在两个女人之间,面向镜头,歪着肩,半个脑袋钻在何樱的手肘里。

他们三个人站在一座石桥的桥头,阳光均净,身后是河道蜿蜒的江南水乡,也许是周庄、乌镇什么的。这显然是一次家庭短途出游,照片的拍摄者应该是孟雨。

六月二十一日周一,早晨九点零五分,何樱破例迟到。她小步走进一九〇六,跟我胡乱打了个招呼,把手袋抛在桌上,在办公室里空绕了一圈,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似乎连她自己也忘记了。然后她空着手坐下,手先是支着下巴,少顷,移到额头。

“何樱姐,你喝茶吗?”我笨手笨脚地在她杯子里泡茶,以前都是她给我泡。她抬头对我笑笑,我看见她的脸有些肿,眼皮也肿着。

“游游,”她的声音有点飘,“你成天弄电脑,你懂不懂怎么把别人的帖子删掉啊?”

原来这些天,何樱已经看见了那些人肉搜索的帖子。抨击孟雨是个负心汉的,何樱倒不介意,她打开页面给孟雨看,孟雨也一笑了之。至于指责孟玉珍的种种恶劣言辞,那更不是何樱操心的范畴。直到周日中午,她在网上发现了孟玉珍与她的合影。

“这张照片一直在我的相机里,怎么会跑到网上去了呢?”她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

我开解她说:“何樱姐,你的照片被人看见也没关系啊,反正再怎么编排,都轮不到你做反面人物的。”

何樱又努力地对我笑笑。她习惯了照顾人,难得倒过来被安慰,这个好人居然满脸抱歉。“我倒是不怕别人看见我……”她斟酌着要不要对我说,终于不好意思在我关切的目光下保留秘密,“我就是怕‘她’不巧看见这个帖子。照片在我这儿,‘她’一定会以为是我把照片发到网上去的。”

她埋头发了一条短信,少顷,手机响了。她抓着手机起身走出一九〇六,我听到她的走廊里短暂的脚步声,然后是另一扇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绿茶还浮在水面上。顶头上司离开,今天的工作还未布置。窗外细雨不断地下,打湿了紫铜窗棂,在玻璃上蜿蜒出迷幻的光影。老房子里回荡着一种潮湿的檀木香气,走廊清静,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寂静的雨声,与高拱的石顶、镂花的铜饰与墙垣的线条分外和谐。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短暂地,感觉到放松和欢喜。

说实话,我非常喜欢这栋办公楼,这也是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屋顶高,门窗的开幅大,只有坐在这样的办公室里,我才不觉得心慌气短。

我的幽闭恐惧症是从二〇〇五年开始的。从那时候起,坐在原来那家律师事务所的隔断里,我总是手脚冰凉,周身冷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半天下来头昏眼花,肌肉酸痛,就像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其实那家事务所算得上气派,陆家嘴的甲级写字楼,租了半个楼面,案源丰富,几位合伙人都对我赞许有加,可惜我无福消受。

最可怕的还是乘电梯。走进电梯,发现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赶紧按开门键,两扇门已经慢慢合上,灯灭了,冰冷的墙壁从四周向我靠近,我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忽然间就失去了知觉,浑然不知自己是怎样被送往医院的。出院之后,我就不得不每天走安全梯上下班,事务所在二十五楼,几周下来腿粗如象,体力透支。

帕罗药业的法务部虽然在十九楼,但是这栋可爱的老房子有一台观光电梯。厢体的前后两面都是紫铜栏杆,盘旋成蜿蜒的花纹,有专家说这是巴洛克风格的线条,我却觉得这有如美丽的藤蔓。站在电梯里缓慢上行或下行,阳光透过“藤蔓”照进来,有如穿越在奇妙的丛林之间,一面是衡山路的楼房树海,一面是每个楼层的门庭前台,不断下降或上升着。

第一次面试,乘上这台电梯,我就认定它是为我的怪癖量身定做的,这注定了我必须死心塌地地接受聘用通知,成为这幢大楼的员工。

除了这台观光梯,主楼还有另外三台电梯。两台是普通客梯,就在观光梯的一个平面,一左一右,厢体已经完全换成金属的,速度比这台老电梯可快多了。还有一台是货梯,在主楼的另一侧,换得更早。观光梯是华行大厦的一大特色,每次整修都被尽力保留,据说它原来用的还是紫铜手闸,后来实在不管用了,才换成了面板,其他还是原状。

所以这台观光梯走得最慢,慢得不是一点。几乎所有员工都不会选择乘这一台,而是按下左边或右边的电梯键,痛快上下。按中间那个键的,只有我,还有何樱姐。她对栏杆的花纹有一番跟我相似的评价,她说每次身在电梯里,被切割成美丽形状的阳光连绵滑过,感觉就像下了一场“花雨”。

何樱在十五分钟以后就回到了一九〇六,在我面前坐下,她看上去心情好多了。我推测,她刚才是去找她的闺密卢天岚倾诉。在她进来前,我还听见走廊里飘过半句话:“……放心吧,我会处理的。”卢天岚的声音。上午很忙,没空陪她聊多久,想是这位尽责的闺密把她送出门口时,还在不住宽慰她。只是我不明白,这件事情,卢天岚又能处理什么呢?

何樱喝了一口我泡的茶,随即,我们开始最后一遍核对眼科药品事业部的项目合同。这是最迟翌日要卢天岚签字通过的。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十二分,何樱刚到办公室就接了一个电话,挂上后,勉强让自己面色如常。她亲自把一套七份的项目合同送去卢天岚的办公室。

下午一点二十八分,我去安全梯的门后丢饭盒,在走廊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穿着深紫红色的中袖连衣裙,满头细卷的发型垂肩,身材娇小,挎着一只漆皮的黑色手袋,手里捏着一把套在透明袋子里的粉红折叠伞,正认真地跟前台小姐比画着什么。

她转过脸来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原来是一个老妇人。为什么我觉得她很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呢?

前台小姐带着她绕过门庭,走进一九一二的会议室。她的身影经过一九〇六洞开的门口时,何樱姐故意避开了目光,背对着门口在文件柜上找什么。我这才想起她是谁!我颇为八卦地在走廊里多停留了一会儿,看见一九一三卢天岚办公室的门开了,副总走进会议室,亲自接待员工家属。

十九楼是大楼的顶层。同一层里有公司的总裁办公室、副总裁办公室、法务部、财务部和人力资源部,以及一间会议室。

楼面设计为对称的六角形,朝南的一面是观光梯和左右两台客梯,观光梯正好一面向着南方的风景,另一面朝着同样面南的门庭,现在是每个楼面前台所在的位置。

办公室,也就是原先的公寓房间依次向东西延伸,在门庭的背面闭合。这个相对安静的位置,设计者安排了三个大套间,左右两间带阳台,分别东西朝向。一间是一九一一,如今的总裁办公室。老板不常来,总是空关。另一间是一九一三,卢天岚的副总裁办公室。中间是一九一二,没有阳台,改建成了会议室。这三个套间都有两扇通往室外的门,一扇和其他房间一样在走廊上,另一扇朝北,通往货梯和两侧的安全梯。现在货梯前的空地成了吸烟区,刚好方便了会议间隙开会的人从后门直接走去吸烟。

除此之外,大厦里属于帕罗药业的楼面还有四层。七楼,移植和中枢神经药品事业部。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五楼,心血管药品事业部。四楼,公共会议室和培训中心。

综合每个人的描述,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完整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一点二十八分,卢天岚将眼科药品事业部的那套合同审阅完毕,让秘书紧急送去六楼,亲手交给事业部经理韩枫。因为下午四点,事业部就要跟客户进行合同细节的最后谈判。

合同刚从桌上取走,电话分机响了,前台说,有一个名叫孟玉珍的女人来访,说是早上已经跟卢天岚预约过,会面时间定在一点三十分。一点三十二分,卢天岚经由走廊的门进入会议室,开始听取孟玉珍的投诉,主要内容是关于她的儿媳在网络上发帖丑化她,损害了她良好的名誉。她此次造访,就是希望公司领导能帮助她教育晚辈。

孟玉珍的诉说非常冗长,还延伸到家庭琐事诸种,所以直到一点五十分,她还没结束单方面的陈述。这个时候,会议室的分机响了,是秘书转来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的电话。韩枫在电话里非常焦急,秘书送下去的项目合同只有六份,缺了最重要的一份补充条款。卢天岚说:“我现在正接待一个客人,你打个电话给何樱,让她赶紧到你那儿去一次,确定是少了哪份合同。”

对于电话的紧急内容,孟玉珍听了个大概,但是她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卢天岚对她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隔壁找一下,看桌上有没有落下那份合同。”这一回,卢天岚从会议室的后门,通过吸烟区,回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一点五十四分。

本来孟玉珍会一直等下去,按她的个性,不得到一个确切的说法是不会离开的。她也许会待整整一下午,五点三十分大家下班的时候,她依然坚守在会议室里。可是她的手机响了,她的儿子孟雨恳求她立刻回家,并且以辞职相威胁。孟玉珍悻悻地站起来,推开会议室的前门,来到走廊上,左右顾盼,没有见到卢天岚,也不知道她在哪扇关闭的门里,于是只能绕过走廊,来到前台对面的电梯前。刚好是一点五十九分,前台小姐看过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观光电梯的下行按钮亮着,何樱正在等电梯,准备去往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五分钟前,韩枫刚刚打电话给她,急着要她下楼确认少了哪一份合同。她匆匆把合同文件拷贝进U盘,来到走廊,习惯性地按下了观光电梯的按钮。一转脸,她看见孟玉珍也朝着电梯走过来,不禁感到脸部僵硬,却也不能完全不打招呼。

“妈。”她叫了一声。然后,两个人一起扭头看着电梯上方的显示灯,九楼、十楼、十一楼,目不转睛。想到等会儿一起待在电梯里会更尴尬,何樱假装匆忙地说:“妈,他们等着,电梯太慢了,我走楼梯。”说完就逃跑似的绕过门庭,往背面的安全梯去了。

孟玉珍的手机又响了,孟雨追问她是不是已经下楼。两点零一分,她一边讲电话,一边走进正在缓缓张开大门的观光电梯。母子俩也许又为了儿媳的事争论起来,通话在继续。孟玉珍一手捉着电话,一手提着手袋和折叠伞,也许她并没有留意看紫铜栏杆外的雨景,光线透过弯圆的线条在她身上移动。

她进电梯时已经按了一楼的按钮,不知为什么,中途又按下六楼。也许是气恼未消,或者电话里儿子的哪句话激怒了她,令她忽然决定去六楼,跟何樱当面理论个明白。她在会议室听到过何樱要去六楼。现在也只有这样猜测她选择这个楼层的意图了。

眼科药品事业部的前台在视野中慢慢升起。美丽的栏杆上下相遇,重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按钮灯灭了,电梯门自动打开,先是厢体,再是外面的栅栏。她对着手机尖声喊着“你别说了”,就疾步跨出来,还没等门开到最大幅度。

就在这个时刻,电梯发出咕噜一声闷响,怎么形容昵,据当时六楼的前台小姐描述,好像是这个古老的巨人忽然打了一个嗝。就像收到一个疯狂的指令,厢体和栅栏的门顿时飞快地合拢起来,与它们平时慢吞吞的运行完全不同。铰链叹了一口气,猛地将厢体往运行的反方向扯起,像是扯一个陀螺般,只用了一刹那的巨力。厢体依着惯性上升,由快及慢,到八楼趋于静止,然后循着自身的重力,飞快地向地面下降而去。

电梯的显示灯灭了,没有人知道它会去往哪里,在哪一层停靠,七楼、六楼、二楼、一楼。半分钟后,楼里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厢体落地的震动,电梯没有停在一楼,而是停到了废弃的地下室里。这是每天夜晚十一点,老魏在顶楼电梯间关上电闸之后,这台电梯的运行轨迹和最后停留的位置。可是现在是下午两点零七分。

孟玉珍的手机落在六楼的电梯前,依然显示在通话状态,没有人敢过去捡。

两点零四分,孟玉珍一边发怒地讲着电话,一边疾步跨出电梯门。这时候,门忽然合上了,外面的栅栏门把她挡在里面,而厢体的门则刚好夹住了她的左腿,牢牢地把她扣在厢体的外侧,随后猛地向上运行。

八楼的前台小姐正侧着脸跟人说话,那个帅气的男职员伏在她的办公桌左边,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二〇一二世界末日的真实性。电梯咕噜一声闷响,两人扭头看向电梯的方向。只见一个紫红色衣裳的女人身影一闪而逝,就像一尾从海底跃起的鱼,跃起,沉落,转眼只剩面前空荡荡的电梯井和栅栏门。

男职员回过头,继续跟前台的女孩子聊天,却前言不着后语。好在听者也没有觉察。他们心里都在嘀咕刚才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那个女人不在电梯里,却紧抓着栏杆,随着厢体飞速地上下,分明是夹在了厢体和栅栏中间的缝隙里了。天哪,她是怎么跑到那个里面去的!

六楼的门庭位置,三个客户,两男一女,正在等电梯下楼,一个年轻的男职员站在一边送他们。几秒钟前,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观光梯夹住了一个老妇人,现在,这个老妇人又回到了六楼,在紧闭的栅栏门里面,抱着电梯的外壳,飞快地坠落下去。那个女客户终于尖叫起来,后退着,另一扇客梯的门打开了,她死也不肯进去。

五楼、四楼、三楼,这天下午,正好经过前台位置的人都先后看见了孟玉珍在电梯的夹层中四肢扭曲地下降,穿过一层层楼板,最后没人底楼大堂的地面,就像径直坠落到地狱里去了似的。

在此前的几分钟,卢天岚在分机电话里问韩枫,何樱有没有到,忽然听见韩枫那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那时候,何樱恰好到达了六楼,孟玉珍应该还在下降的过程中,三楼或者二楼。众人惊闻发生了意外,就先后赶了下楼来。

就在孟玉珍跌落到地下室的瞬间,孟雨肩头漉湿地出现在华行大厦的底楼大堂里。紧接着,何樱、韩枫、卢天岚也赶到了,还有诸多帮忙和看热闹的人,汇聚在大堂观光电梯的入口。

人们对着电梯井叫喊,落下去的女人没有回答。有人急忙去找电梯管理员老魏,有人找地下室的钥匙。十分钟以后,在后院树荫下睡午觉的老魏被揪起来,脚步踉跄地赶往楼顶的电梯间,打开电闸。

紫铜的古老厢体从地底下重新升起来的一刹那,所有围观的人都打了一个冷战。其实没有什么血腥的场景。紫红衣裳的女人依然紧紧抓着栏杆,两道门次第打开之后,她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头朝着电梯外的方向,脚还在电梯里,身体保持着佝偻的姿势。孟雨冲上去,抱着她翻过身来,她嘴唇紫黑,眼睛圆睁,手指扭曲张开着,身躯已经僵硬。

警车和救护车很快抵达,闪烁的顶灯像节日的烟花绵延在阴霾中,穿着制服的人在华行大厦不断进出,旋转门无声转动。云如墨迹,梧桐点点滴滴,雨水顺着地面汩汩作响。不知从哪天起,上海的梅雨季节到来了。

我走安全梯,从十九楼到底楼,等我踏进大堂时,观光梯前方一带已经被封锁了。

警察正在取证。周围是耸动的人群,窃窃议论。老魏吓得蹲在地上,汗如雨下,他似乎只会说一句话:“电闸怎么关的,怎么关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啊……”有人说,多半是短路。有人说,这么老的电梯早该淘汰掉。我没有在人流中看见任何一张熟悉的脸,想来他们不是坐电梯上去了,就是随着救护车离开了。

我一时没气力再走上十九楼,正好去魅影发廊歇脚。发廊里的客人和发型师都跑出去看热闹,除了没法中断的工作。比如染发。白衬衣黑围裙的助手刚刚关掉加热器,小心地拨开客人满头锡纸中的一缕,查看头发的上色情况。然后他跑去休息室门口,比尔懒洋洋地走出来,看上去午觉方醒。

我正好冲上去,翻出比尔的上网本,躲在一边,点开无涯网,再点开黑天使图标,在论坛搜索里输入“苏亚”,回车。凶手没有新的发帖。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只是一个意外事故。

助手带着客人去清洗染发剂,水池那边很快飘来洗发水的香气。比尔捻了一把我又卷又干的发梢,另一只手滴溜溜转动着剪刀问:“小姐,要不要我捎带帮你修一修?”他这一手倒是跟卢天岚有得一拼。

我挠了挠被他弄痒的头皮,挪谕他说:“哎,我可付不起两百四十元。”关上电脑,还给他,丢下一句“我还要上班呢”,就迈开酸痛的两腿,返身往安全梯而去。等我气喘吁吁地回到一九〇六,何樱不在办公室里,手袋也拿走了。走廊里空空如也,每扇门都紧闭着,好像世界上的人一下子都走光了。

我蹒跚着转到前台打听。前台小姐说:“何经理啊,刚才上来收拾东西走了,跟你前后脚,说是请了事假回家去。卢总在办公室里,也上来不久,你可以问问她的秘书,下午的会到底还开不开。”

已经三点五十二分,我想今天四点的会议多半是取消了。我回到办公室,无聊中又点开了无涯网,进入论坛,惯性地输入“苏亚”,搜索。

三十秒之后,我呆坐在电脑前,瞪着最新搜索结果。“苏亚”的发帖已经增加到了四个。最新的一个是在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四十一分。

第四号,孟玉珍。

W,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立刻拨通了王小山的电话。

“论坛,凶手又发帖子了,孟玉珍死了,就在我们办公楼里。”我想我说得非常不连贯。

王小山敏捷地回答:“好,我明白了。”

二十六分钟后,我接到了王小山的来电:“初步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应该是有人趁老魏在院子里睡午觉的时候,偷偷潜入楼顶的电梯间,故意关闭电闸,造成电梯事故。”

“这是内部信息,你不要传出去。”挂断电话前,他特意补充了一句。

凶手果然循迹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可以感觉到他,就在十一分钟之遥的地方。

也许更近。

六月二十二日午夜十二点十分,比尔主动在MSN上震我。这可真是少有的事情。

“我已经知道凶手在哪里了。”他发来一行字。

前一秒钟我还睡眼惺忪,这一秒,我差点从电脑前跳起来。

“在哪里?快说!”

他的说话方式总是不紧不慢,貌似要从头说起:“今天凶手犯了一个错误,就在他下午发帖的时候。他没有通过国外的代理服务器。于是,我就得到了他的IP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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