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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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凶手搏斗过了吗?”

“凶手现在都离我远着呢。”于是我告诉他,何樱刚才已经请假回家去了,徐晨骗我去瑞安医院,我没上这个圈套。

“他们都不是凶手。”王小山说。他上午打过一个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孟玉珍电梯出事的那个时间,何樱确实是直接从安全梯下楼,走了两层,从十九楼走到十七楼,然后转乘了观光梯右侧的那架客梯,直接下到六楼。警方根据何樱的证词,已经在那架客梯的录像记录上找到了她的身影,而且录像上有时间码,这样推算,她绝对不可能有登上楼顶的作案时间。

五月十五日周六,徐晨在嘉定的儿子家。他害怕一个人在家里过周末和双休,一般都是周五晚饭后坐车去嘉定,周日晚上回来。六月一日虽然不是双休,却是儿童节。徐晨曾经答应孙子陪他过节,带他去公园玩,没想到六月一日有太多工作安排,走不开。他就请了第二天的假,当天晚上下班后就坐车去看孙子,六月三日一早才回来,直接到医院上班。这一切也已经跟郊区大巴的司售人员,以及徐晨儿子的邻居们确证过了。

“你的推理还是很出色的,其实我们也早就把他们列入了有待排除嫌疑的名单,你没有让我们瞎忙活。”王小山还老气横秋地补充了一句,“别泄气,排除本身就是工作的进展嘛!”

我不是泄气。他们不是凶手,我很欣慰,可是不知怎的,更真切的感觉却是悲哀,就像这雨季阴霾的冷雨,胀鼓鼓地塞满了我的胸膛。我看了何樱的帖子,听了徐晨的倾诉,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们。但原来了解越多,误解越大。人与人之间的了解,恐怕原本就是一个欲近愈远的笑话。

比尔的对话框在不停闪动。

王小山在电话里嘱咐我:“凶手可能还在你身边,你自己当心,我处理完手里的事情就去你公司。”

挂上电话,还来不及点开比尔的对话框,分机电话又响了。是孟雨,他已经抵达华行大厦,在四楼等我。四楼是帕罗药业的公共会议室和培训中心,培训中心也有一间孟雨的简易办公室,他过来搞培训,或者每周过来开会后处理工作用的。

“卢总让你动作快点,她马上就到。我正叫人开一间小会议室出来,四〇四或者四〇六,你下来了到那里找我。”他干脆地挂上电话,弄得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干脆地站起来。

电脑屏幕右下方显示,下午一点五十九分。

我给比尔敲了一句:“我要去四楼开会了,你等我下班。”

“好的。自己当心点。”他敲了两行过来,居然还有第三行,他恋恋不舍地献了一朵“玫瑰花”的图案。看来懒人也有缠绵的时候。

我走到门口,看见对话框又闪了几闪,不知道他又说了什么。不能再耽误了,我忍住继续谈情说爱的念头,抱着文件大踏步迈入走廊。

观光梯来得有点慢,透过两道有着美丽图案的紫铜栅栏,我望见阳光凌空倾泻,照耀着脚下浩瀚的楼宇街道,雨季中一个难得晴好的下午,也许只能维持两三个小时。但我的心情因此又明朗起来。

走进电梯,面向门庭的方向,按下防铜面板上的四楼和关门键,两道镂空的电梯门在我面前缓慢地合上,厢体优雅地下沉,这一刻,我忽然看见走廊的深处有什么细小的亮光一闪,萤火虫一般,这让我想起那个凌晨,比尔第一次将我揽入怀中,球鞋刷一般的胡子扎着我的额头。我莞尔笑了,十九楼已经消失在我的头顶上。

我转身朝向城市风景的方向,阳光和栏杆优美的线条从我身上、脸上流过,树的海、参差的楼在脚下温柔地接近我。我觉得我就像一只鸟,正缓慢滑翔在这六月将尽的空气中。

出神了一会儿,转过身时,电梯已到了九楼的门庭,大江集成电路株式会社。一个中年瘦男人斜背着皮包,两手抱着一个白色纸盒走出来,径直走到电梯前,背对前台小姐。视线从高处下降的过程,可以看见纸盒里胡乱堆着单柄陶瓷杯、杂志、抽拉式纸巾盒、眼药水和钢笔。

八楼,博雅公关,无数张笑脸的照片组成的正面灯箱幕墙。一对年轻的男女同事正在等电梯,男孩正用一只绿色运动鞋的鞋尖磨着地,女孩低头发短信,偶尔抬眼瞟他一眼,看他们俩的神情,多半一进电梯,就会毫无顾忌地手拉手。

七楼,移植和中枢神经药品事业部,今天下午显得有些冷清。前台小姐一个人对着电脑眼睛发直,不是在看网络电视,就是在淘宝。

这个世界仿佛电影一帧帧的画面,正在划过我的眼前。

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

就在此刻,我忽然感到四周响起了机械的轰鸣声,伴随着我脚下剧烈的震动,仿佛我不是身处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包厢里,其实身在一头钢铁巨兽的嘴里,它忽然醒来,要将我吞噬似的。

我在惊讶中还来不及判断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抓住栏杆,因为前方毕竟是大楼的一部分,而背后却是大楼以外毫无支撑的风景。有一瞬间,我的身躯仿佛被用力按向脚背,少顷我才意识到,这是电梯陡然改变了运转方向,开始飞快地上升。七楼、八楼,就像电影画面迅速在回放,由快至慢,到了一个奇妙的定格。

博雅公关的笑容幕墙。那对年轻的情侣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满脸诧异,但是他们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他们走进隔壁的客梯,走出我的视野,手手相握。

随后我开始下坠,由慢及快,宛如从世界的最高处舒展地坠落下去。

七楼,前台小姐抬起眼镜,用纸巾抹眼泪,眼睛还直直地瞪着电脑屏幕,想是一部韩剧。

六楼,韩枫正急匆匆地走出来,他矮小的女助理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五楼,人群聚集在门庭这里,有人好像指着我的方向在说什么。

四楼,三楼,我划过这个世界,像一颗被抛离轨道的石子那样,不由自主地离开。我不知道我将去往哪里,有多远,有多深,我只觉得栏杆硌得我的手心疼痛不已。

二楼,一楼,我望着大堂和远处魅影发廊的玻璃门也升了上去,我正沉入地底下,像一口棺材被葬入泥土,一个最可怕的四面封闭的盒子。我拼命喘息,想要大声喊叫,我听到无数脚步声慌乱踩踏在我的头顶上,黑暗涌上来,及胸,及颈,淹没了我的头顶,直至封死了我头顶唯一光亮的空隙。我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睛时,天空是青蓝色的,细密的雨丝在晨光中闪闪发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空气通过鼻腔,进入干燥收缩的肺。窗开着,外面的空气真好——我还闻到了消毒药水的气味。

“觉得怎么样?”床头站着一个中年女医生,她的身后还跟着六七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好像就是为了参观我而来。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现在是公元二十一世纪的哪一年?哪个月份?

你最后记得的事情是什么?

她这么问我,就好像我是一个白痴似的。盘问过我,一队人就浩浩荡荡移步隔壁的几张病床。十五分钟之后,查房结束,病房里只剩下其他病人、我和王小山。

他今天的眼圈可真够黑的,嗓子也哑着,不知道又在忙什么新案子,累成这样。

他告诉我,今天不是六月二十八日,而是六月三十日,目前也不是傍晚,而是早晨八点十五分。我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两夜了。准确地说,是神志不清。

我醒来过好几次,每次都非常激动,跳下床,在病房里飞奔,按都按不住,并且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每次只能用镇静针剂让我重新入睡。医生甚至怀疑过,我有可能从此没法再恢复正常的思维,也就是……

说到这里,他眯缝着瞌睡眼笑了笑,抬起手挠挠眉毛。

“也就是,从此疯了。”我靠在病床上耸了耸肩,替他说完。

“又是有人把观光梯楼顶的电闸关了,”他东张西望地岔开话题,“凶手很狡猾,大厦里的人太多了,要——盘查显然是不可能的。你待会儿好好回忆一下,有哪几个人知道你那段时间在电梯里。”

我赶紧乖乖点头,对着他努力绷出的一脸严肃和威严。他似乎很想打一个哈欠,忍住了,匆匆总结道:“还好这次凶手失误了,没夹住你。”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我。

凶手真的是想通过电梯杀死我吗?即便夹住我也未必能杀死我,孟玉珍只是恰巧心脏病发而已,身体上不过一些擦伤。难道凶手以为,我会失手掉到电梯的夹缝中去,被电梯碾死吗?又或者,他的本意就是把我关进电梯,沉入地下室。

如果我疯了……我想,这就是凶手想要达到的最好效果了。

凶手早就知道我有幽闭恐惧症,他知道电梯断电,对别人来说不过虚惊一场,只有对我,才是一种强烈的精神打击。他知道我只能乘坐观光电梯,他还知道,观光电梯断电之后的轨迹,最后停到地下室,这个时候,一个四面开放的电梯就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盒子,还是在黑暗中。

这样说来,他一定是非常熟悉我的人,也非常熟悉这幢大厦,还知道我当天下午的工作轨迹。我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离我实在太近了。

王小山从病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我该去上班了,还得回家换衣服。”他穿着宽松款的牛仔裤,一件印着世博标志的白恤衫,有点紧,让平时看上去颇瘦的他显出结实的肌肉。他从椅背上拿起外套搭在肩上,紫蓝色的连帽厚绒衣,这天气要用上这样的外套,除非他是在病房里过的夜。

我坐在白色的被单中间,神情茫然地看着他,我是在想,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害怕孤单。他笑了笑,身体已经绕过病床走出去了,肩膀转回来指了指我的床头柜,这让他看起来显得特别不情不愿:“你那个坐在楼梯上扮鬼吓人的朋友,他给你送来了一个东西。”

手提电脑,我卧室里的那台。

界面重新整理过了,桌面上满当当的图标被清理至十五个,文件归在文件夹里,体贴地没有移位。多了一个文件夹,名称是“Songs Without Words”,Mendelssohn的作品,Daniel Barenboim演奏,也许是想到这里是病房,他还在电脑包里放了一副耳机,这么细致入微的男人真是极品。点开,让人很放松的钢琴曲,需要耐心去欣赏,不到两分钟,我就摘下耳机。

内置式摄像头显然已经设置好了,登录无线网络,打开MSN,就自动出现了视频对话的提示。比尔显示脱机,我敲了几行字过去,他也没反应。

渐渐回忆起之前漫长的黑暗,梦见自己走在人流拥挤的闹市中央,周围都是陌生人,不知往哪里去。猛然望见“柠檬”的侧脸,就在五十米开外,在无数张面孔和后脑勺的阻隔中。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疯了般往他那里拔足奔去,这陌生世界我唯一的家,近在眼前,却总如树叶间的一道光芒,转眼无影无踪。我望定他的后脑勺,不顾一切奔去,我感到不断有人撞到我的身上,试图抓住我,阻拦我。天色阴霾,空气沉重。我周身疼痛,在挣扎中气力渐失,我已经来到他的背后了,就差一步,我就能触到他的手掌。“柠檬”,你回头看看我,我在心里大叫。我被按倒在地上,下巴扣在冰凉的地面上,我眼睁睁看着他毫不知情地随着人流走远。

然后我又不由自主地登上了无涯网,点击黑天使图标,进入了“就是想让你知道”论坛,好像一个远行已久的旅人,又回到自己熟悉的街区,回到了凶手的身旁。

我搜索“苏亚”,凶手没有发新的帖子。

这个离我近在咫尺的隐形人,我究竟可以从哪里发现他更多的线索呢?

我想起六月二十八日我被凶手追杀的那一天,上午十点三十分左右,徐晨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去瑞安医院一次。他说王警官刚找他谈过,他有很重要的事情不方便跟他说,想跟我说。按这个逻辑,他想告诉我的,一定是件与凶案有重大关联的事情。

当时我以为他就是凶手,想要诱杀我,所以我推搪不去。

他不高兴了,在电话那边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跟案子、和你看见过的那个论坛有关系。”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徐晨在论坛上看到过其他可疑的线索,他认为和凶案休戚相关,因为仅限于自己的设想,所以他没有跟并不熟悉的王小山提起,而决定跟我这个曾耐心倾听过他的人说。

我激动地跳下床,立刻就有两个护士跑过来按住我,另一个护士按了铃。我连忙大叫:“别给我打针,我很清醒,我只是要去打个电话!”

护士长帮我拨了分机到徐晨的办公室,没人接听。在我急躁的坚持下,她又帮我拨通了门诊大楼十七层临床药理中心的分机,显然是打通了。她歪头夹着电话,向我复述电话那头的消息,徐晨已经被暂时停职了,正在接受医院和卫生局医政处的调查,所以近日不会来上班。

她用美丽的眼睛看着我,征询我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对药理中心的人说。我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懵了。于是她挪开目光,挂起微笑,口齿伶俐地对着话筒说道:“如果徐主任哪天正好过来了,麻烦你给他带一个信,就说住院部六病区的一个女病人有事情找他,挺急的。六病区,三号病房,三一四床位的。好,谢谢。挂了。”再回头对我一笑。自从确定我已经神志正常以后,她对我的态度好多了。

徐晨出事了,不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暴露,还是卢天岚去告发的。我忍不住伤感,为这个曾经跟我倾诉了一个下午的孤独的人。他曾经如此信赖我,把两瓶“爱得康”交给我保管,想要把他发现的凶案秘密告诉我,结果我却自作聪明地以为那是一个圈套。

现在该怎么办呢?徐晨也许再也不会出现了,等待无期,凶手却时刻蛰伏在我身边,等着要我的小命,他显然知道我的一切,我摸不到一分一毫的线索。现在我真是后悔六月二十八日没有去徐晨的办公室,不然,我不但能再见他一面,能恰好逃脱凶手的设计,而且没准现在已经顺藤而去,将凶手抓获归案了也说不定。

我盘腿坐在床上,抱着电脑,闭起眼睛,仔细回想。

“跟案子、和你看见过的那个论坛有关系。”

徐晨除了最后一次打电话找我,他还在什么时候说起过有关论坛的事情呢?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他离开办公桌,为我找一个袋子装药瓶,我在他的电脑屏幕上意外发现了论坛的窗口。当时他是这么解释的:“噢,这个论坛啊,有个人在上面谈过关于抗抑郁药的事情,我无意中搜到的,论坛不错,看看解闷……”

论坛内搜索,我输入“药”,出现了六百七十一个搜索结果,诸如“你不要误会,他只是我寂寞时候的药”、“没想到你故意给我吃药”、“老话说得对,心病还需心药医”乱七八糟一大堆。

我输入“抗抑郁药”,这一回,只有三个结果。

第一行显示的是“……我在服用抗抑郁药,‘14365’没有……”,点开,是一个独立的帖子,打了一行数字“14365”作为标题,发帖人是“千夏”,论坛的斑竹。

你听过老鼠哼歌吗?

最近,我常听。

“14365”成天发出抑扬顿挫的叫声,像只小鸟似的。有时候我把它捏在手里,它还在起劲地哼着,我能摸到它小小肚子的振动,奇妙极了,我确定那是一首歌。

我不理解它的这份高兴从何而来,在这个实验室的笼子里。我只知道谁在这里待久了,晒不到太阳,少人交流,活动受限,加上实验的压力,都会渐渐患上轻度的抑郁症。人和老鼠都一样。

“14340”到“14380”是上个月送到的,它们不爱动,食欲差,精神状态比前一批还要委顿。能怎么要求它们呢?生来就在笼子里,整天被喂药打针。

然而“14365”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好像这个散发着霉味的朝北房间是个漂亮的乐园,它的笼子是环球旅行途中的五星酒店。它每顿胃口惊人,睡着的时候像一块石头,把它从笼子里拿出来它都不醒。它精神奕奕,快乐非常,好像每件事都有趣极了,包括被打针、被抽血。

我在服用抗抑郁药,“14365”却没有,它正在试用心血管药物的半成品。奇怪,它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说真的,我正在羡慕它。

刚看前面几行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暗笑,斑竹真是太有才了,不但建这么个名字古怪的论坛,还能写故事给小孩子看。读到后面,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寂寞家伙的白日梦,“千夏”可能是我认识的某个人。所以我特别留意了发帖的时间,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七日下午一点四十分。

回到上一个页面,第二行搜索结果是“……那将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抗抑郁药,不,用抗抑郁药这个定义太狭隘了……”,也是“千夏”的帖子,独立的另一个,标题依然是数字,“14364、14367、14368、14372”,发帖时间是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十二分。

老鼠先生成了实验室的活宝,我的学生们都很喜欢它。不过看起来“14365”并不领情。他们逗它,它并不会更高兴。他们不来的时候,它也依然自己蹦跳撒欢。

事实上,它谁都不需要。

“14364”、“14367”、“14368”、“14372”是“14365”上下左右的邻居。以前,这些老鼠偶尔隔着笼子的铁丝喁喁交谈,更多的时候,它们用活动彼此影响,一只老鼠开始缓缓在笼子里散步,同时有六七只都会开始散步,说不清是谁影响了谁,进食也是如此。所以把笼子放在一起比分开放好,它们会更振作一些。

现在,“14365”正在试图打破这个规律。当它开始吃饭,周围陆续有动静跟上时,它会故意停下来,在笼子里跳跃,攀住笼子顶上的铁丝将身体凌空荡起来。它故意做一些邻居们跟不上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是它故意在摆脱它们,或者这只是它开始全然地我行我素,对同伴的感受不再有任何本能的顾忌。

在这个角落,老鼠们的行动开始失去彼此的对应性。“14364”、“14367”、“14368”、“14372”变得更加抑郁,“14365”则欢乐依然。

于是,我把它单独提到我的办公桌上,我每天看着它,它毫不畏惧这里的空旷无依,它弱小的身躯看起来就像一个君王。我赞叹它的强大,不是老鼠先生,而是它体内化学分子式的一部分,如果能提纯配伍成为一种药,那将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抗抑郁药,不,用抗抑郁药这个定义太狭隘了,它将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让虚弱的人类第一次可以不需要他人而获得快乐、安全感和完整固定的自我意识!人类将可以成为一个个单独、强大的人,而不是挤成一团的虫子们。

这个世界上最耗费资源的就是人与人的相处,必须在心理上依赖另一些人,所以必须不停承受他人感情上的勒索,疲惫不堪,感觉自己软弱无力,违背心愿变成他人手中的玩偶。我深受其害,我厌恶现在的自己。

为什么我竟懦弱到被迫放弃我爱的人,去娶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过一种让我母亲觉得“放心”的生活,真是笑话。我真是一个现代社会的笑话!没有一种抗抑郁药可以治愈我的愚蠢,除了“14365”。

不仅是我,我相信这种化学物质将引领整个人类走向一个新的世界,摆脱关系的桎梏之后,人们将有数十倍于以往的精力投入工作,科学昌盛,文明突飞猛进。最重要的是,人将从此不会再有感情的痛苦了,无论是痛失挚爱,还是受到各种感情的要挟,它们都将作为同一种疾病被治愈,这将是人类医学史,不,整个人类历史中最宏伟的里程碑——后人在观看前人的戏剧时将极度困惑不解,不理解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什么要杀死自己,更不理解哈姆雷特为什么犹豫不决,奥赛罗为什么懊悔悲泣。

真不敢相信,现在,这把钥匙就在我的手中。

没有跟帖,或者偶尔浏览过这个帖子的,也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呓语吧。

我停在这个页面上,这一刻,“千夏”的喃喃自语和我知道的现实事件渐渐对应起来,令我感到极度震惊。

我想到了还留在卧室里的两个大药瓶,缩在写字台右侧的下柜里,一千多颗莲红色的细小药丸躺在茶色玻璃的瓶壁内。这原来不是什么效果不明的抗抑郁药,而是能改变世界的发明,这种药竟然能治愈人类“孤独”的顽疾,这实在是比一九二八年九月亚历山大·弗莱明发现盘尼西林的事件更加伟大!

我飞快地打开了第三个搜索结果。

整整两年,项目计划书被校方退回来七次。说什么研究抗抑郁药是不务正业,治疗正经疾病的药将来才能列入科研成果。CNS药物在全球医药市场的总销售额已经将近九百亿美元了,中国高校领导的思想还这么僵化,真是笑话。

今天我终于开始着手实现这个宏伟的志愿,在我堪称豪华的新实验室里。

我不是贪图薪水,我只想早日开始这个伟大的项目,不能再等。

在公司董事会面前,我对这种药品的描述是,普通药品只能治愈人的身体,这种药却能彻底治愈人的心,在人类相互折磨的废墟上重建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它将是药中之药。

发帖时间是二〇〇五年九月二十七日上午九点零五分,“千夏”给这个帖子起名叫作“我的天使,我已着手建造这座圣殿,只为你能看见”。

看完这些,我不得不又倒回去继续思考,六月二十八日上午,徐晨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他一定是在论坛里发现了什么,但绝对不仅是这些内容。

徐晨当初搜索“抗抑郁药”,众多搜索结果中同时出现了“千夏”的三个帖子,他第一次看到的内容,应该与我现在看到的一致。

看到这三个帖子的时候,他和我一样,也将这些外人看起来如同白日梦一般的言语,跟现实中的事件对应起来了。因为他搜索“抗抑郁药”这类的词,必定是近两年内,他开始遭受抑郁症折磨的事情。在这段时间里,“爱得康”已经在一期或二期的实验阶段,帕罗药业开始四处活动,打点SFDA的官员,当然也知会了徐晨这位老朋友,让他帮助孟雨安排好药品的三期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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