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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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汤都炖好了,再说我总要回家先做饭的,这样,我做好以后让孟雨到你这里跑一趟吧,他有车,方便。”

我逗她:“孟主任对你很俯首帖耳嘛。”

她回了一行:“也就是最近,呵呵。”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傍晚五点四十五分,她给我发短信,说已经在去小雨学校的路上,孟雨恰好今天回家非常早,汤和鱼打包交给他了,估计很快就能到我这儿。

一直等到六点十五分,孟雨都没有出现,王小山倒是提前来了,靠在我的床头柜上喘气,抽纸巾擦汗。

他问:“你不是说何樱给你送饭吗?东西呢?”

我说:“原来你跑得这么急,是惦记我这里有好吃的呀?”

我不理他,继续看帖。

我是循着论坛内搜索“千夏”帖子的排序来看的,按字母顺序,二十六个字母的汉字开头已经读完了十八个,现在已经到了“S”开头的“四”字。“四十只快乐的老鼠”,发布时间为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九日下午五点十分。

四十只快乐的老鼠,这个场面比四十只抑郁的老鼠庞大得多。它们的欢腾绝对超过了两百只实验老鼠的喧闹。我看着这个场面,就像上帝在审视他即将新建的世界。

药品成功了。

没想到改变世界的这道门,竟然打开得这么容易。作为一个科学家,连我自己都感到了人类科技带来的莫名恐惧。

四十只笼子排列在一处,每只老鼠都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哼歌,荡秋千,吃饭,沉睡,跳跃,不停地散步,即使相隔十公分不到,彼此之间的行为也毫无对应性。

我准备了一只大笼子,把它们放进去。这场面真是奇妙极了。它们继续各做各的事情,仿佛还在各自的笼子里,当然散步和奔跑的可以在更大的范围里活动,它们撞到了对方的身体,却毫无交流地径直走开,连对视都没有,就好像是碰到了一根柱子,就好像它们仍在各自笼子的铁丝网包裹中。

自从药品的毒性认证过关之后,至少有十几次,我攥着莲红色的细小药丸,手边已经倒好了半杯温水,我闻着它熟悉的香气,最后还是放下了。

只要吞下这颗药丸,我就可以不再感到受制于人,不再有莫名其妙的犯罪感,没有厌恶和恐惧,没有烦恼和伤感,不再想念某人,不再被甜蜜的回忆折磨得心痛不已……每次总是想到这里,我忽然不愿意了。

还记得有一段日子,我和锦儿被投诉和流言弄得烦恼不堪,约会都要偷偷摸摸。每次见面,不是在说我又被系主任找去谈话了,就是在说她又被班主任警告了,每天苦想对策,烦恼不已。那时候她曾经问我:“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就会有数不清的痛苦?”

我当时说:“没有你,就没有欢乐和痛苦。”

吞下这颗药,就等于我也不再需要锦儿了,我的天使,我不能想象我不需要她的日子,尽管我们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联系,如果没有对她的想念,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中还剩什么美好的情绪,还剩什么安慰和快乐。

这样的话,即便服下药,真的觉得每时每刻都感觉良好,也会很空洞吧。甚至,我有了一种很糟糕的念头,我觉得这种感觉将是虚假的,没有意义的。

糟糕的念头正在一点点扩大,看着大笼子里的老鼠们快乐而彼此漠然,我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一种可怕的错误。这不仅仅是一些比指甲还小的药丸,它对世界的影响我早就预想过。成功前我满怀豪情壮志,成功后,我却越来越感到恐惧。这种药,它动了上帝的权柄,它造就的世界会不会令人走入歧途?

看了这么多帖子,看到这里,我终于开始觉得,这已经接近徐晨要告诉我的信息了。下一个帖子是“四十只错误的老鼠”,感谢搜索页面的排序方式,正好把这两个内容相关的帖子列在了一处。

帖子的发布时间是二〇〇八年九月八日下午四点五十五分。

我可能已经犯下了最大的错误。

我看着大笼子里的老鼠们,我已经观察了它们几个月,我有一种感觉,它们不再是老鼠了,它们失去了老鼠群居的本性,它们不再彼此交谈、争食、一起跑动、相依而眠,它们变成了一群有着老鼠外壳的奇怪生物。

这三年CNS药物的全球销量正在飞速上升,截至去年,仅治疗抑郁症的药品销售额就已经高达一百九十一亿美元。当我发明的这种药投入市场,也许不出几年的工夫,人类也就不再是人类了,他们不再能看懂绝大多数的小说和电影,他们不再需要咖啡厅和酒吧,他们不需要共同居住、结婚、足球赛和春节,这个世界将变得诡异非常,生活着无数有着人类外壳的奇怪生物。

我将毁灭整个人类,包括这个世界。

我跟副总委婉地提过,我问她,如果这种药有严重的副作用该怎么办?她的回答是,公司已经为这种药投入了几个亿,只要不是危及生命的副作用,能改良就尽快改良,不能就在实验数据中尽量弱化。

就算我现在辞职,这种药的进程也无法再停下来了。商人都是疯狂的,依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会宁愿选择人类灭绝,只要能赚到巨额利润。他们会为自己这样开脱,这不过是对一小部分人的影响。可是某种药一旦进入市场,它的影响就再也无法控制,你能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剩多少人从未吃过感冒药吗?

我犯下的错误,必须自己亲手阻止。不惜一切代价,重新关上这道毁灭人类的门。

找到了,就是这个!我确信这就是徐晨想要给我看的。

他是想告诉我,有一个人比他有更强烈的动机去阻止“爱得康”的上市。可是他除了偶然看到过这段话,并没有其他依据来支持他的猜测,所以他没有讲给警察听。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凶手在第四次发帖的时候露出破绽,用了本地的IP地址。”我对王小山说,“这不是一个疏忽,恰恰相反,这是他见招拆招的一个巧妙设计!”

“什么意思?”王小山抱着PSP抬起眼睛,一副还没从游戏世界中归来的迷惘。

正在这时,孟雨从病房门外走进来了,提着袋子,穿着宽大的浅蓝色薄外套,脸上若有所思,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飘进来的。

他把不锈钢保温壶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打开包扎妥帖的马甲袋,里面有乐扣盒装着的蒸桂鱼,居然还有两只碗和调羹、筷子,一看就知道是何樱亲手打包的。他把碗也放在床头柜上,拧开保温壶,倒了一碗汤出来,笨手笨脚,看上去比打死一头老虎还费劲。

“喝吧,趁热吧。”他挤出一丝笑容。床边没有第二把椅子了,他叉手站在一边,似乎要亲眼看着我把汤喝下去。

我坐到床沿上,拿起汤碗,把调羹伸进去搅了搅。

第13章

王小山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劈手就把汤碗抢了过去。

“周游出事的那天下午,本来是要跟你一起开会的吧?”他笑嘻嘻地请孟雨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把汤碗放在窗台上,长腿一晃,自己也坐了上去,背后是这个城市璀璨的黑夜,灯火如海,夏夜的凉风吹拂,正是二〇一〇年七月七日晚上六点五十五分。

“听说是你打电话叫周游下楼的。”王小山的语速很慢,似乎只要孟雨想回应,就可以随时插进来,但孟雨只是坐下来,沉默地听。

“经过我们排查,那天在周游出事前,在走廊里看见周游等电梯的人都没有离开过十九楼。除此之外,就还剩下一个人知道周游将要乘坐电梯,并且知道她从哪层上,哪层下,大约在电梯里停留多久。那个人,就是你。

“知道孟玉珍何时乘坐电梯的,其实也不是只有何樱一个人。孟玉珍在进电梯之前就开始打电话,直到她出事,电话还没挂上。是你在一直在跟她通话。”

我发现我和王小山总能通过不同的路,走到同一个地方。王小山得意地瞟了我一眼,恐怕他以为,我再怎样也想不到孟雨身上吧。

他在阳台上转动着那只汤碗:“我听周游说,你爱人要来给她送饭,何樱的嫌疑已经排除了,不过考虑到厨房离你只有几步远,所以我还是赶来了。没想到换成你自己来送饭,这就更好,本来我明天也要请你来分局协助调查的。”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今天王小山满头大汗地提前跑来,真的是为了这碗汤。

孟雨是一个称职的科学家,虽然人类这个物种并不让他太喜欢,不过出于科学家的道德感,他认为维护人类的正常存在还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尤其是不能灭绝在他的发明里。为了整个物种,牺牲这个物种之中的少数个体,他认为这也是完全合理的。

他看上去有些怯懦,这是由于在日常的生活与人际关系中,他总是不知所措。一旦他像考虑操作一个成功的实验那样构思计划,把人们看作他实验中的一组对象,对他而言,这就变得像对付一群小白鼠一样容易控制。

与徐晨一样,他也拥有在实验对象中选择被害人的最佳条件。他从谈话录音中选中了第二十三号病人苏亚,她刚好在他的论坛里。也许他同时挑选了好几个病人。他想到如果只安排一个人自杀,恐怕会被找借口掩饰过去,他深知帕罗药业的财力雄厚,卢天岚的手腕又何等厉害,他必须要为“爱得康”设计一套无人能挽回的毁灭计划。

制造苏亚的自杀,计划的第一步,操作得非常顺利。

实验并未因此被中止,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于是他筹划对第二号既定的被害人下手,早就定下的人选和时间,但是动手的前几天,发生了一点意外。

五月三十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他接到了任锦然的电话,约他见面。

其实在仔细谛听药品组三十个病人的录音,选择被害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第三十五号病人,就是早已与他失去联络的任锦然。对于听还是不听她的录音,他当时经历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幸好她在评估中的回答很简短,几乎没说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如此陌生,让他听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他塑造多年的那个天使的音频无所适从。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一点三十二分与四点十三分,任锦然又打来两次电话,跟他约定了见面地点。

与淮海路巴黎春天相邻的星巴克,这是孟雨后来告诉警方的约见地点,那时候,这个世界上只剩一个活着的人来述说这个地点了,所以,他怎么说都行。其实这个地点应该是在任锦然的公寓。也许是孟雨要求的,他希望在一个私人空间见到她,就像七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他的气泡里,他受不了公众场合旁人的干扰。

六月一日下午四点三十分,门卫看见了任锦然出门。她是去附近甜品店取蛋糕的,她前一天订做的鲜奶水果蛋糕,上面插着巧克力的字,“我要做妈妈了”。十五分钟以后,她就提着蛋糕回到了大楼里。

四点五十八分,孟雨准时来到了二二〇四门前,提着打包好的恺撒色拉、小羊排、土豆泥和红酒,按响门铃。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紧张极了,他害怕任锦然“变了”。话总是这么说的。事实上,他隐约害怕的是,真实生活中的任锦然和他在心里凝视了七年的任锦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黑色紧身长裙,暗红披肩,卷曲的长发垂到腰际,她笑得很快乐,对他亲切有加。他有些局促不安,像一个痴情的少年般望着她,目光迷惘、贪婪而躲闪。一切跟他想象的重逢基本吻合,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并且忍不住心潮起伏。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回来了,她又活生生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说话。为了这一天,他在论坛上敲击了比星辰更多的字,他在寂寞中几乎候了一世。

她笑容调皮地把蛋糕盒子放到桌子中间,解开缎带,打开了盖子。

他也满面笑意,看着盖子被打开。

忽然间,他全身的血凝住了,先是冰冻般的冷,冷到疼痛,随即是愤怒的炽热,像火一样突破冰层炸裂开来。她对他做了什么!这个邪恶的女人,她是来故意嘲弄他的吗,在他满怀幸福的时候?这个女人,她在他雕琢的天使身上随便涂抹,她闯进他的透明宫殿,只一秒钟,就把里面弄得肮脏混乱。她毁了他的生活,不是这一刻、这一天的好心情,也不是七年的等待,她颠覆了在此之前他半生唯一用来安慰自己的幻象。

他帮她把蛋糕盖子合起来,重新系上缎带。他和颜悦色,甚至满怀祝福地望着她说:“我们先吃饭吧,羊排凉了就不好吃了,孕妇吃了会不消化的。蛋糕嘛,可以留到最后当甜点。”

说完这话,他还刚好接听了何樱的第一个来电,五点十二分,何樱在电话那头问:“老公,今天吃鱼还是吃肉?”

这对他而言是一生中最冗长的晚餐,虽然前后顶多只有二十分钟。任锦然一直在开怀大笑,不停地说话,仿佛与他谈论过去的那个女大学生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他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他只是设法让她多喝几杯,这委实不难,因为她今天高兴得很。

她很快就喝醉了。他建议她换上睡衣,躺着休息。他体贴地表示,他得陪她一会儿,看她安生地入睡了才放心离开,毕竟她怀孕了,万一待会儿不舒服需要有人送去看医生。

在水池里冲洗干净手上的血污,擦掉所有指纹,把需要扔掉的东西装进垃圾袋。他看着那个蛋糕盒子,犹豫了片刻,盒子太大,就算套在垃圾袋里带下去,也难免引人注目。在关上卧室的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盒子,谁会以为那不是一个生日蛋糕呢?再说,他忽然想到,如果拿走,喷射的血点之间就有了一方空白。

这时候,何樱打来了第二个电话,问他是不是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六点整。他接完电话,轻轻合上了二二〇四的门。

他一夜之间冒了两个险。他生平第一次搭乘了一辆摩托黑车,坐在后座上,套着头盔,好在这样刚好遮住了脸。六点三十分,他准时回到了小区门口,跟平日从张江驾车回家的时刻正好一模一样,如果是打车从江宁路回来,在高峰时间穿越市中心,没准七点都到不了。

他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暗自舒展四肢,何樱端上了五个菜一个汤,生日总是比平时多三个菜,年年如此。何樱盛了两碗饭,自己端了一碗坐在他的对面。

红烧猪蹄。他记得自己一个多小时前回答的是,吃鱼,或者自己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反了吧。当时自己委实心不在焉,正在飞快地构思如何用最合理的形式造成自杀的假象。从构思到完成、清理、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前后只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吗?他忽然害怕自己是不是仓促间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会的,他告诉自己,她根本不是任锦然,她只是一个冒充者,一个想要在他面前毁坏任锦然的形象,摧毁他美好回忆和一切念想的骗子!除掉她,真是好极了,就像擦干净了他的天使身上的污渍,让他的宫殿重新恢复安宁和辉煌。况且他还趁此意外增加了一个“自杀者”,他相信现场很完美,几乎和苏亚的现场一样完美,真是一举两得。

但是放下筷子,走回书房,当他坐在电脑前,面对眼前的一片虚空,虚空中那个骨骼、肌肉、血脉和微笑都晶莹透明的任锦然。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他深爱的女人,她在现实生活中投射的影子已经不存在了。他现在已经没法对自己说,她还存在于这世界某个不可知的角落,他只要感受她的存在,默默等待,总有一天她会出现的。是的,她不会再出现了!任锦然死了,是被他亲手用一枚刀片插进了脖颈!这一刻,他感到了锥心的疼痛。

这疼痛转眼间变成了深刻的怨恨,是谁造就了这一切?如果不是孟玉珍,也许刚才端上一桌生日菜肴的就是任锦然,真实的任锦然。她怀的会是他的孩子,他们会用一个生日蛋糕同时庆祝她的怀孕,和他的生日。

既然他已经亲手杀死了任锦然,杀死了他这半生所有美好的念想,那么,他想,现在该轮到他为任锦然复仇了,害死她的不是他,而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几个小时后,也就是六月一日深夜十点五十六分,他收到了“鸵鸟哥”发来的论坛短信,向他申请管理员的权限。他心绪烦乱,未加理会,一夜梦境纷乱,他梦见自己用双手扼住了孟玉珍的脖子,用尽全力收拢手掌,他甚至能感到手掌间格格碎裂的震动。翌日上班几乎迟到,超速开车赶到张江,中午得空上网,这才发现,清晨七点十分的时候,“鸵鸟哥”又发了一条论坛短信过来,催促他回复。

“怎么就忽然想到要升官啦?”他随手回了一条。

那天夜里,“鸵鸟哥”的答复让他大吃一惊。他这才发现,除了苏亚的自杀遗言外,他还不慎用“苏亚”这个ID发过一个贴,这只是一个误操作而已,也许是发帖的时候,忘了把用户名改过来。他没想到,已经有人因此认定苏亚是被谋杀的,并且打算通过查IP地址追查凶手。现在再删掉这个误发的帖子,显然太晚了,删帖权限仅“斑竹”才有,这么做,等于直接暴露自己。

孟雨思考了三天。六月五日上午,他开通了“鸵鸟哥”管理员的权限,因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将计就计的方法。

六月十五日上午九点十分,他接到卢天岚的电话,瑞安医院得知了任锦然的死讯。九点二十六分,他用“苏亚”的ID发了第三个帖子,这次不是误操作,他打算塑造一个连环杀人狂的角色,反正论坛上都是虚构的ID,虚构一个凶手也不算一件难事。这个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孟玉珍。

六月十五日夜晚,网友声讨令任锦然绝望自杀的负心郎,人肉搜索再次展开。六月十七日中午十一点十七分,孟雨用另一个ID贴出了自己在复旦大学生命学院时的照片扫描件。六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八分,他又公布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研究中心主任。这是为了让任锦然的自杀变得更可信,更是为他的下一步计划做出铺垫。

六月十九日上午十点十六分,他贴出了孟玉珍的资料,女,离异,六十七岁,铁道医院原五官科副主任医师。当天深夜十一点三十八分,论坛上出现了孟玉珍的照片,不是她一个人的留影,而是她和何樱、小雨在乌镇的合影,他特意从何樱的相机里拷贝出来的。

凭他对孟玉珍的了解,他确信孟玉珍必定会因此迁怒何樱。不出几天,她就会去华行大厦找何樱的领导反映情况。反正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了,对何樱,对任锦然。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一点五十七分,他拨通孟玉珍的手机,说他正从张江往华行大厦赶来,要求她立刻离开会议室,从十九楼下来,在大堂里等他过来,他亲自送她回家。如果她不照办,他将立刻辞职,他说到做到。

他经过底楼的门房,由边门来到大堂后侧的货梯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看见电梯管理员老魏了,这家伙果然照常在树荫底下睡午觉,这让他放心地给孟玉珍打了第一个电话。挂上电话之后,他从容地乘货梯到了楼顶,走进控制室。然后他再次拨通了孟玉珍的手机,是上一个电话的三分钟后,两点整。

你已经从会议室出来了吗?嗯,很好。现在就下楼,别在那儿给我丢人现眼了!你按电梯了吗?已经有人按了,是吗,何樱说她要走下去?那你就坐那个电梯下来吧。

两点零一分,孟玉珍走进了观光梯。然后,孟雨故意跟她在电话里吵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跟何樱过不去呢,她不是你自己挑的吗?你以为你找她的领导投诉,她就会怕你吗?她早就跟领导说过了,你脑子有问题。所以她的领导都把你当笑话看,你还上蹿下跳地这么起劲……”

“谁说我有毛病,我倒要看看谁有毛病,我这就去跟她讲清楚!”

此时,电梯运行到十二楼,孟玉珍本来想按下十一楼的按钮,中途下去再乘另一架电梯返回十九楼,但是她忽然想到,刚才她听到过,何樱是去六楼处理事情了。

“对了,她在六楼,我现在就去跟她讲清楚!”

无论停在中途哪一层,这都是孟雨想要的结果。他听到手机那头传来电梯门格格打开的声音,他的手早已放在观光电梯的电闸上,等待这一刻了。两点零四分。他满意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手机落地的撞击声,机械的轰鸣、脚步纷乱、恐怖的尖叫声。

他揭掉货梯下行键的胶布,走进厢体,从容地由楼顶回到了大堂后侧。货梯每上行或下行一层的时间是两秒,停层开门和关门的时长各为四秒,从二十楼到达底楼,只需要四十六秒。他依然从边门走出大厦,没有人注意到他,此刻,大厦里的所有人都只注意着正在发生的事故。

他绕到大厦前,经由旋转门再次走进大堂,他看见观光梯刚好掠过这一层,沉入地下室,人群涌了过去,推搡着他走向电梯井的方向。两点零七分。有人对着黑洞洞的下面叫喊,只有两声清冷的回音,讪笑般反弹上来。

十分钟以后,电闸打开,镂空的厢体从地底下升起来,孟玉珍依然紧紧抓着栏杆,当栅栏门和厢体的门依次打开,她僵硬地掉在地上,头朝着电梯外的方向,脚还留在电梯里面,手指保持着痉挛的姿态,还像在努力要抓住什么。孟雨抢先走上去,把她翻过来,一看就知道她已经断气了,嘴唇发黑,脸色青白,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好像刚听说了一件令她毕生惊奇的事情。

孟雨跟随救护车去了医院,但是他很快离开了,又偷偷返回华行大厦,从货梯和安全通道来到了四楼,他的简易办公室。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四十一分,他用“苏亚”的ID发了第四个帖子,特意没有通过国外的服务器,设计成凶手一时疏忽的样子。

这样,调查者一定会以为,凶手就是长期在这幢办公楼里工作的某个人,在关上电闸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位上。

孟雨的办公地点在张江,他又是孟玉珍的亲生儿子,刚才每个人都看见他跟着救护车走了。所以他不可能是他创造的这个连环杀人狂。

不过他觉得他还剩一个威胁,那就是我。是我发现了“苏亚”的第二个帖子,他的失误,令他设计的自杀变成了谋杀。是我发现了任锦然早已经停止了实验用药,令他第二次精巧的谋杀又成了一场徒劳。如果他不阻止我,我就会不断地阻碍他。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卢天岚安排他、何樱和我去瑞安医院,就任锦然实验样本有误的问题,跟徐晨谈判。他开车过南浦大桥的时候,又接到卢天岚电话,说是何樱可能要帮她办一点急事,没法过去帮他了。

对于我的各种细节,相信孟雨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何樱平时最爱八卦,苦于孟雨从不愿听她多讲,如果孟雨哪天表现出一丝半点的兴致,她一定会把一九〇六里有多少只蚊子都一一数给他听。

孟雨在途经的药店买了一瓶泪然、一瓶托吡卡胺,外加一枚注射器,随后改道来到华行大厦,把车停在停车场外浓荫遮蔽的街角。他看着我摇下三菱SUV的窗户,打开门,坐进驾驶室,掏出眼药水点了一回。趁这时候,他轻手轻脚地把停车场的大门关上,还在左右两根门轴里各插了一根树枝,让我一时不容易打开。我当时还以为这是淘气的孩子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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