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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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专注于打开门,他则正好从我背后走过去,把仪表盘前的眼药水瓶子换掉了。

其实在之前的推理中,我曾经犯过一个很大的错误。托吡卡胺在五到十分钟之内就会生效,如果瓶子是在我下楼前被换掉的,那么我弄开铁门之后,差不多就该开始视力模糊了。所以坐上驾驶座的时候,我滴的还是泪然。在上高架前等红灯的时候,我用的才是托吡卡胺。

十点十七分,王小山赶到了交通事故发生的现场,亲自把我送去瑞安医院。此刻,孟雨已经在十七层药理研究中心主任办公室里,与徐晨开始谈判了。

他故意短信问何樱:“你们什么时候到?”

“我忙着不能来,游游在路上。”

“不用来了,谈不成,跟她说一声,我也准备走了。”

等了两分钟,见到何樱的回复:“她电话打不通,你等等她吧,应该很快到的。”

孟雨心想,现在还没到,电话又不通,自己的计划应该已经成功了。不过,再等等吧,他想要更确切的消息。

就在这天上午,他发现徐晨换掉了实验药品。一开始,他非常愤怒,几乎忘记了徐晨算得上是他的“同盟”。他要的是参加实验的病人相继自杀,他要让世人都认为“爱得康”是一种“危险品”,至少他不想让这种药在大家的心目中成为一种“废品”。不论怎样,这是他伟大的发明,他可以自己毁灭它,但是容不得别人来损害它。

况且如果伪造病人自杀的计划成功了,偷换药品的事情一旦泄漏,病人自杀就不是药品的罪责,而是因为没有用药,徐晨的愚蠢行为将让他的努力全盘作废。

但是转念一想,如今这些“自杀”的病例,一个被识破,一个私自停药。还凭空多出了一个连环杀人狂,正遭到警方和侦探爱好者的双重追查,这个时候,徐晨不正是一头最好的替罪羊吗?

六月二七日周六早晨八点五十分,孟雨忽然想到,两大瓶八百四十颗装的“爱得康”还在徐晨的手里,他应该在六月二十四日就拿回来的,他怎么给忘了。他打算周一就匿名告发徐晨,赶在卢天岚与他达成进一步协议前。他怕徐晨一旦被调查,这两瓶药就会流转到别人的手里,也许会被其他医药公司凑巧得到。

他立刻打电话给徐晨,得到的回答是,药已经交给法务部的那个女孩了。

又是她!他完全想象不出,他该怎么把药从她手里拿回来,而不让她觉察出任何疑点,唯一的方法是让她成为连环杀人狂的下一个猎物。她年轻,心脏强壮,这没关系,他知道她的精神有一个最脆弱的缺口。

那天中午十二点五十分,他再次用“苏亚”的ID发帖。

第五号,周游。

明天。

W,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等着看吧。

这是出于恼怒,然而这绝对不只是一个恫吓。在发出这个帖子前,他已经做了周密的计划。他甚至有可能专程去了一次华行大厦,测量了观光梯的运转速度。运行速度每层九秒,停层花费二十秒,开门和关门各耗时十五秒。

六月二十八日下午,原定是孟雨、卢天岚和我一起开会,讨论如何处理徐晨的事。孟雨从张江开车来到华行大厦。一点五十九分,他打电话到我的分机上,告诉我,他已经抵达华行大厦,在四楼等我。

“卢总让你动作快点,她马上就到。我正叫人开一间小会议室出来,四〇四或者四〇六,你下来了到那里找我。”他语气利落地催促我。

这个时候,他确实在四楼,也许还是当着前台小姐的面打的电话。之所以打我的分机,是为了确定我在十九楼。挂上电话,他让前台小姐查看会议室登记表格,看今天下午哪间会议室有空,其实是为了站在门庭这里,等着观光梯经过这个楼面。方才上楼的时候,他同时按了两部电梯的上行键,自己乘客梯上来,把观光梯留在底楼。

他不担心有别人乘这部电梯,让电梯停到其余他无法估计的楼层。下午这个时候,进入大楼的人本来就少。楼内的人知道这部电梯慢,不愿乘。外来的人看这部电梯古怪,不敢乘。

两分钟后,他听到了链条的摩擦声。他确信这是我在十九楼按了下行键,现在电梯正将从底楼一路上行。他知道我将一个人走进电梯。何樱已经在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请假离开公司,去操办孟玉珍大殓的准备工作了。整个十九楼,只有我们两个人会乘这部电梯。

他把手机调到秒表装置,然后,看到紫铜的镂花厢体从他面前的栅栏门里升起,滑过他的眼前,继续向上。他按下秒表。他知道接下来的时间是可以精确计数的。

从四楼上行到十九楼,两分十五秒。停层、开门和关门,五十秒。再从十九楼下行到四楼,两分十五秒。他只需要在最后这两分十五秒之间的任何一个时刻关闭电闸,就可以把我关进厢体,让厢体带着我抵达地下室,一个四面没有门和窗,而且是一片黑暗的封闭空间。对于一个幽闭恐惧症患者,连办公室的门都不敢关,坐车都要打开窗户的病人而言,这个刺激足够了。

“你帮我找一下钥匙,就四〇六吧,我去办公室打个电话。”他对前台小姐儒雅地笑了笑,绕过门庭,还不忘回头对她补了一声“多谢”。

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两天之后,我居然恢复了神志。

他撺掇何樱来探望我,给我做点好吃的。可惜自从我住院以后,法务部的工作都在何樱一个人身上,她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昨天才给我买料炖汤。他半夜起来在汤里加了一点料,肯定不会是氰化物这么低级的毒药,也许是神经系统的药物,会诱发精神错乱。这里的医生将只当是我旧病复发,不会怀疑我用了别的药物。

在他的计划中,本来应该是何樱来送这些瓶瓶罐罐的,我不会起疑。没想到小雨恰好在今天跟人打架。他在家里看着这些打包好的食物,犹豫再三,终于自己出马了。

推理完美结束。孟雨坐在椅子上,垂眼沉默,像是睡着了似的。

直到此时,我们才听到整个病房的说话声,堪称喧哗。病床上各聊各的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角空气的凝固。王小山的两只手撑着窗台,从他手背的骨节,可以看出他在默默用力。我在毯子下也是两脚支着床板,就怕孟雨忽然发难,我们两个就一起扑过去把他按到,以免他伤着这里的人。

忽然,孟雨动弹了。他叹了一口气。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说:“如果真的是我杀了她们,那就好了。”

他挪动双脚像是要站起来,不过看到我们的架势,他立刻伸出两只手,做出投降的手势,表示他什么都不打算干。他依然举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伸到他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纸,示意我们拿过去看。

是一沓检查报告单,血常规化验及肝肾功能化验、白带化验、宫颈刮片检查、B超等,总共六十七张。任锦然的名字,检查日期都是五月二十八日。我记得任锦然的病历显示,五月十八日,她曾去国际妇婴保健院就诊,获知怀孕六周,并预约了五月二十八日特需门诊的全套孕期初检。

原来今天下午,孟雨去了国际妇婴保健院。

按照孟雨的说法,六月一日傍晚四点五十八分到六点,他在星巴克枯等了整整一个小时,任锦然没有出现,他怅然、疑惑,不知所措。

六月十四日上午九点十分,在卢天岚的电话里,他知道了任锦然的死讯。震惊、悲恸,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当天下午,在王小山的调查谈话中,他听到任锦然怀孕的消息。顿时,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和耻辱感占据了他所有的念头。

他一度想让自己相信,那个死去的孕妇只是同名同姓,他深爱的任锦然还生活在某个地方,与他心中的幻影遥相呼应,赋予他生存的意义。他甚至庆幸那天下午任锦然没有赴约,让他没有机会与她相认。

然而将近四周过去了,这四周,宛如长过他之前的半生,他差点经历了新药实验的彻底失败,他亲手触摸到了孟玉珍的尸体,把她翻过来,探测她沉寂的鼻息。忽然间,他非常想与任锦然见一面,不是他宫殿中的那个,他已经厌倦了跟自己的幻象做游戏,他想看一看真实世界中的任锦然,曾与自己漫步在校园里,手牵手,肌肤相亲,与他也共同孕育过一个胚胎的那个女人。

或者说,他忽然非常迫切地想感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只有任锦然不是虚构的,才能证明他也是真实的。

当然他已经无法看见任锦然了,她已经被火化了。但是应该还有一些痕迹,证明她曾经是存在过的。他想起她的病历上写着,她预约过五月二十八日的孕期初检,国际妇婴保健院特需门诊。五月二十八日的时候,她还活着。五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她还给他打电话来着。她应该依约去检查了吧,化验出报告单需要几天的时间,也就是说,那些报告也许还在医生那里。

他打电话到特需门诊,这种比普通门诊收费高一倍半到两倍的地方,服务态度一贯出奇的好,每个病人都会配备一个专家来跟踪孕期情况,至少副主任级别的,主任收费更高些。负责任锦然的专家,是产科副主任周颖,四十三岁,卷发在脑后扎一个马尾,一米七二,产科的医生总是个子高大些的在业务上占优势,她面色红润饱满,说话干脆,没有多余的语气词。

五月二十八日周五下午一点三十分,周颖第一次见到任锦然。其实周颖觉得孕期初检的报告单出来前,没有太多可诊断的,见个面,无非是为了多收一次挂号费。

任锦然问了许多问题,看起来这个高龄产妇有些紧张。

“没问题的。”周颖说,“多少比你大十岁的都在生,你骨盆大,尽量顺产。”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护士本来应该把报告单给周颖送到病房,周颖每周二、五下午特需门诊,上周共有五十三个病人,二十二个病人做过检查,报告单周一出齐。结果护士忙得忘记了,直到化验科下班才想起来。

六月一日周二一早,护士就把二十二个病人的厚厚一沓化验单送到医生办公室。周颖查房过后就开始翻阅,又总被另一些事情打断。中午时分,她翻到了任锦然的B超单,不由吃了一惊。她放下饭盒,特地到对面大楼的B超室去了一次,询问了当天做检查的刘医生。然后她匆忙回来,打电话到特需门诊的护士台查到了任锦然的手机号码,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请你爱人来一趟医院。”

“我是单身的。周主任,有什么事情吗?”

“那你自己来一趟,下午我刚好门诊,不要太早,五点。”周颖是想,像这样的情况,需要一个充裕的时段给病人缓冲,没准她还会大哭大闹什么的。五点门诊结束前,一个病人接一个病人,还是把她排在最后比较合适。

接到周颖的电话,任锦然的心里有点乱,唯恐胎儿有什么问题。四点三十分,门卫看见她出门。她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时才想起来,今天五点,她约了孟雨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见面。跟周主任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她急匆匆上楼,心想,见完医生再赶过去也来得及,反正他习惯了她迟到,会至少等她半小时。

她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要去见孟雨这回事。

我翻找出任锦然的B超报告单来看,左侧卵巢占位,盆腔内多处占位,盆腔积液。按周颖的说法是,在这种严重的病情下还能怀孕,真是一个奇迹,但是病人的生存期只有三到六个月了,后期还会非常痛苦。

我把报告单交给王小山,他看了一眼,挠挠头,看着我。

这就是我们认识的任锦然了,她是一个挑食的孩子,只挑让她欢喜的来尝,稍不如意,就推开盘子。既然很快要死,她不愿意接受即将到来的痛苦,甚至不愿意在死亡逼近的恐惧中多耽误一个晚上,一个噩梦连连的黑夜,有什么意义呢?她早已没有家人,也没有爱人,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安排与留言的,就像忽然决定动身去远方,连夜出发,行李箱也不带。

有一个问题,今晚王小山又问了一遍:“那天在星巴克,你等她等了一个小时,为什么不打个手机给她?”

“她要来总会来的。”这一回,孟雨在后面补充了几句,“只要我不打电话问她,就不会立刻听到她说,她不打算来了。我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等。”

说完之后,他捂着脸干笑了两声,手掌拂过面孔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瞬间有点红。

孟雨告诉我们,迄今为止,无论是爱还是恨,他跟人相处的痛苦总是大于快乐,这让他致力于研制“爱得康”,一种可以让人类不再需要他人的存在,就能得到快乐的药物。他确实曾经狂热地投入研制工作,祈祷这种灵药的诞生,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到,这种药物事实上将改变人类的物种属性,怎么说呢,将会毁灭人类。

“爱得康”毕竟是孟雨多年的心血。二〇〇八年九月,他已经意识到这种药物的可怕,并决定设法在某个实验环节中止它,这个计划却一天天拖延下去,每一天他都对自己说,明天吧,明天也不晚,反正它还没有到大批量生产的阶段。

当一个人发觉,他拥有了一种药,这种药可能会让他拥有比上帝更大的权柄,他会极其迷恋这些莲红色的小东西,更何况,那是他亲手创造的。他太想尝试一下,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力量,他并不想真正地造就灾难,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小范围的实验,无害的。他对自己说:“就让我再多实验一个月吧,就一个月。”

第二阶段是健康志愿者实验,他的药还只在老鼠身上实验过,他多么希望看一看人类服用这种药品之后的反应。当他把药分发给第一批志愿者的时候,他拿起药瓶的手在不易觉察地颤动。只有十个人,他安慰自己,现在还只有十个人,即便他们变异成了某种拥有人类外貌的新物种,别人也看不出来,也不会影响整个人类的正常状态。他发出的药品只有这么一些,吃完就没有了,不会再蔓延。配方最后是可以销毁的。

实验第一周、第二周。那段日子他几乎每夜都辗转难眠,他有理由焦虑不安,兴奋和恐惧,像是沸水和冰水同时兜头浇下,日夜不息。

他亲自跟十个志愿者一一谈话,他审视他们,他总是忽然就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第三周评估,第四周,他困惑难挨。

他发现这种药品在老鼠身上的神奇效力,似乎并没有显现在人类身上。他们服用了八周“爱得康”,依然保持着的正常人际交往,家庭关系良好,爱情幸福。当他们谈话时,他会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他们还会体贴地在一旁静候,等待他神游归来,或者提醒他,他刚才讲到哪里了。这样看起来,他似乎比他们更像是一个服用过这种药物的人。

“爱得康”对这一批参加实验的人员而言,甚至连抗抑郁的效果也不甚明确,这一点,可能是因为第二阶段实验不是针对抑郁症病人的缘故吧。

“现在你们知道了,这种药事实上什么都不是。”

说到这里,他的额头上皱起了一丝恼怒,其实我和王小山并没有任何讪笑他的意思。

他在胸前交叉着手肘,语气有点激烈:“我跟卢天岚说了,这种药什么都不是,恐怕未必会比现在市面上的任何一种抗抑郁药有效。结果卢天岚说,有多少效果没关系,关键是现在我们有了一种新的概念,商品只要有概念就可以推广。什么研发、诞生、实验、认证,本来就是一套表演,十九世纪以来,除了盘尼西林,谁能说哪种药一定比哪种药更有效吗?谁又能说,哪种药一定比安慰剂更有效吗?”

我想起比尔曾给我列举过的数据,我无言以对。幸好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

他说:“换了以前,我一定会跟她好好争论一番,可是我没有,我意识到,我根本没有什么拯救人类或是毁灭人类的力量,我不是天才,我的手中也没有上帝失落的权柄。”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十七分,孟雨亲手触摸到了孟玉珍的尸体,当他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她的面貌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他说不清哪里有变化,似乎是某种自小让他厌恶的神情终于熄灭。于是他确定,她是真的死了。

这一刻,他既不悲伤,也不快乐,他抓着这副无用的躯壳,只觉得追悔莫及。他应该在她还能感觉恐惧的时候杀死她,他应该亲手捏碎她怨气冲天的灵魂,折断她偏执的眼神。为什么她竟然死了,在他还没鼓起勇气杀死她之前?她给了他这么多痛苦,他还没机会还给她呢!

至此,他终于明白,他恐怕就跟他的药丸一样平庸可笑。他曾经以为,那些爱和恨在他心里焕发的力量如此惊人,足以改变世界,其实就和孩子的游戏一样,是一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轻飘的打闹。

他孱弱的手没有气力杀死谁,或拥抱谁。恐怕最妥帖的用处,他自恃,也许还能帮忙何樱送保温壶或饭盒什么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摸了摸窗台上的汤碗,凉了。他笨手笨脚端起来,倒进保温壶,和壶里的热汤兑开,再把汤倒进碗里,递给我说:“喝吧,别又凉了。”

我接过碗,征询地看了王小山一眼。

他揉着眼睛,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床头柜边上,自己拿了一只碗倒上汤,没用汤勺,凑着碗边就大口喝了起来。然后他又打开装桂鱼的饭盒,扔了一副筷子给我,却抢在我前面先把鱼肚档夹去吃了。

“急着赶过来,我晚饭还没吃哪。都快饿晕了。”塞了一嘴吃的,他含混不清地说着。已经是晚上八点三十分了,不饿才怪。

第14章

我对比尔说,人就像是生活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胶质里,想要挣脱着爬出来,却被困得更深。相反,倘若想要沉浸得更深,却很快会几近窒息,不得不想法挣扎出来喘一口气。这胶质就是由无数人组成的,人与人相互纠缠,彼此需要又彼此痛苦,至死方休。

比尔的看法刚好相反。

他说,这个世界是个瓶子仓库,每个人都生活在各自的瓶子里。他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因此免不了害怕。他们也不能被别人听见,因而免不了孤单。但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他们隔着瓶子交谈,以为听见了别人的声音,其实只是听见自己的回声。他们凝视对方,看见的是自己的影子叠化在别人穿过玻璃的变形身影上。即使是最亲密的关系,人们依然隔着冰凉的瓶子拥抱,他们感觉到的是自己传递到玻璃上的温度,所以他们常常感到冷。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的是自己的体验,恨另一个人,恨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感受而已。

没有人能够了解另一个瓶子里的人,了解另一个瓶子里的生活。而貌似复杂难解、千头万绪的生活,其实只是自己在瓶子里的表演,一出独角戏。

我忽然捏紧比尔的手臂,掐得他叫了一声。我低呼道:“原来孟雨的药是有效的!”

“你是指那种吃下去以后,就可以从此不需要别人的邪门玩意儿?”

“是呀。按你的说法,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瓶子里,那么人岂不是和那些服药变异以后的老鼠是一样的?所以这种药才对老鼠有效,对人不生效,因为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呀!”我觉得自己的逻辑能力真是越来越强了。

我听到比尔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串含混的音节,估计他又在指摘我这个“胡思乱想小姐”,却已经懒得跟我说,所以哼哼两声以示不满。

七月七日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我挽着比尔在深夜的思南路上散步,绕着瑞安医院漫长的院墙外围。细雨时来时歇,空气中弥漫着丁香的芬芳。比尔撑着一把透明的伞,路灯下梧桐的影子在伞面逶迤而过,笼住满耳雨点的絮语。

比尔讨厌医院,讨厌到连医院的大门都不愿进。他这个破毛病害得我每天夜半从病房逃出来,跟着他在这里栉风沐雨,像两个疯子一样。

这个局面其实是我抗议的结果。我抗议他不来医院看我,坐在楼梯上等有什么用?住院两星期呢,就算把楼梯坐坏了,也得等十四天才能见着。于是折中下来,他每天下班以后到住院部的后门口等我,我们在围墙外头见面。散步,说话。有时候他带我去吃消夜,打浦桥有新旺。有时候我拉着他去逛田子坊,买小玩意儿,满弄堂花花绿绿的小店把他烦得够戗。

我却越来越喜欢这段时间,跟他在一起,走在白天的时光之外,暂时不用去想自己在帕罗药业的前途,不用想随时会来取我性命的凶手,甚至不会去烦恼即将晋升为“败犬女”的可怕处境,事实上我好像已经暂时忘记了孤独这回事。我们两个就好像手挽手走出了这个世界。

约会结束,我会坚持要他送我回病房,一般都是凌晨两点左右,也有超过三点的时候。我要他亲手帮我盖上毯子。他会吻我的额头,道晚安,蹑手蹑脚地离去。为此他不知给值班护士买过多少支可爱多。

“哎呀,你们总算回来了!”穿着粉红制服的小个子护士碎步跑过来,在走廊里迎住我,小声叨叨,拉着我往护士办公室去。

我还以为她这么着急等着冰激凌,她把我拉进办公室,我才看见,徐晨坐在里面,戴着花镜,椅子靠墙,攥着一份报纸。

原来徐晨的处理意见已经定下来,今天是来医院收拾东西的,为了避开同事,他有意等到夜深才悄然来到门诊大楼,坐电梯上十七层,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灯光苍白,他要走了,仿佛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失去了生命,看上去东歪西倒,像一片废墟。他习惯地在办公室前坐下来,看见桌上有一张字条,用笔筒细心地压住了。

“六病区,三号病房,三一四床位,有病人找徐主任。六月三十日留。”

护士长的笔迹,依然撇是撇,捺是捺。徐晨想,等事情过去了,这幢楼里的所有人他都不打算再见了,除了护士长,他得请她吃个饭。

徐晨整理好东西,把箱子撂在门诊大楼的警卫室,就来了病房。恰好我出去见比尔,他等了颇长的时间,一直坐在这里看报纸,看见我,他满面笑容地站起来。

“徐主任,你还好吧?”我迎上前去,一半羞愧,一半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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