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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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刚才说的让叶琳自己良心不安的事、和薛凯关系中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生活中一些幸福的场面、童年的回忆,以及死前最后一刻深深的懊悔。叶琳犯了一个错误,她以为自己足够仇恨薛凯,可以用自己的死亡向他复仇,但她错了,死亡使得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包括复仇本身。她苦苦建立的人为意识最后崩溃了,在临死之前,她已经不恨薛凯了……如果人们看到的是她完整的记忆,对整件事的看法会理智得多。

但第一个读到她记忆的人是你,你是她的忠实粉丝,因为伤心叶琳的死,也为了维护她的形象,你删去了她临死记忆中一些不利的内容。你不该这么做的,小刘。

“我……”刘宁宁的嘴唇颤抖着,想辩解什么,但终于放弃了,“是,是我干的。不管叶琳自己有什么问题,我只知道薛凯这个人渣该死!我只是把这个事实更清楚地呈现出来。”

江勇痛惜地摇摇头:“你错了,部分的真实等于虚假,每个人的记忆和情绪都是主观的,会令人陷入其中而不自知,只有人与人的看法不同才造成了客观。你无权把自己的看法加给他人。你对薛凯的死或许没有法律责任,但你身为警务人员,篡改证物,必须接受法律制裁,走吧!”

在被江勇带回××局的路上,刘宁宁一直没有说话,但走进拘留室前,她忽然回头,疑惑地说:“头儿,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我实在想不通,你是怎么恢复那些数据的?我自信已经把它们全部删去了,技术上无懈可击。”

“我没有恢复那些数据,只找到了删除的痕迹,除了你,没有人知道被删去的回忆是什么。”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些内容的?”

“那些被删除的记忆?猜也能猜得到,不是吗……”江勇叹了一口气,“没有人会在死前最后一刻还抱着仇恨不放,他们总会想起自己童年最早的记忆,想起父母慈爱的容颜,想起那些幸福和快乐的瞬间……那些对生命中美好事物的爱,总会比仇恨更有力,这才是生命的意义。叶琳在临死前的一刻终于知道了,对她来说来得太晚,但总比没有好。”

[1] 海马体: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短期记忆都储存在了海马体中,这是类似计算机内存一样的存在。存进海马体里的记忆,如果长时间不被“使用”,就会自动删除,也就是说我们会忘记很多我们“不使用、不回想”的过去,但是如果某段记忆被反复提取,那么就会被转存进大脑皮层,成为长期的甚至是永久记忆。

[2] 息影:这个词用于现代媒体中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说某个演员不再接受演出工作,不再出现在大小荧屏、银幕中,就意味着他息影了。李亚鹏、张曼玉等明星都曾高调息影。可能这个“影”字容易让人联想到电影、影视剧,其实息影就是退隐闲居的意思,作家封笔不写了也可叫“息影”,官员退休了也可叫“息影”。

祖母家的夏天

郝景芳

他默默地凝思着,成了他的命定劫数的一连串没有联系的动作,正是他自己创造的。

经历过这个夏天,我终于开始明白加缪说西西弗的话。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待过“命运”这个词。以前的我一直以为,命运要么是已经被设定好只等我们遵循,要么是根本不存在而需要我们自行规划。

我没想过还有其他可能。

1

8月,我来到郊外的祖母家,躲避喧嚣就像牛顿躲避瘟疫。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要一个安静的夏天。

车子开出城市,行驶在烟尘漫卷的公路上。我把又大又空的背包塞在座位底下,斜靠着窗户。

其实我试图逃避的事很简单,大学延期毕业,跟女朋友分手,再加上一点点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倦怠。除了最后一条让我有点恐慌外,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喜欢哭天喊地。

妈妈很赞同,她说找个地方好好整理心情,重整旗鼓。她以为我很痛苦,但其实不是。只是我没办法向她解释清楚。

祖母家在山脚下一座二层小别墅,红色屋顶藏进浓密的树丛。

木门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一行字:“战战,我去买些东西,门没锁,你来了就自己进去吧。冰箱里有吃的。”

我试着拉了拉门把手,没拉动,转也转不动,加了一点力也还是不行。我只好在台阶上坐下来等。

“祖母真是老糊涂了”,我想,“准是出门时顺手锁上了自己都不记得。”

祖父去世得早,祖母退休以后一直住在这里,爸爸妈妈想给她在城里买房子,她却执意不肯。祖母说自己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城里的吵闹。

祖母一直是大学老师,头脑身体都还好,于是爸爸也就答应了。我们常说来这里度假,但不是爸爸要开会,就是我自己和同学聚会走不开。

不知道祖母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我坐在台阶上暗暗地想。

傍晚时分,祖母终于回来了,她远远看到我就加快了步子,微笑着问:“战战,几点来的?怎么不进屋?”

我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祖母走上台阶,把大包小包都交到右手,同时用左手推门轴那一侧——就是与门把手相反的那一侧,结果门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开了。祖母先进去,给我拉着门。

我的脸微微有点发红,连忙跟了进去。看来自己之前是多虑了。

夜晚降临。郊外的夜寂静无声,只有月亮照着树影婆娑。

祖母很快做好了饭,浓郁的牛肉香充满小屋,让颠簸了一天的我食指大动。

“战战,替我到厨房把沙拉酱拿来。”祖母小心翼翼地把蘑菇蛋羹摆上桌子。

祖母的厨房大而色彩柔和,炉子上面烧着汤,热气氤氲。

我拉开冰箱,却大惊失色:冰箱里是烤盘,四壁已经烤得红彤彤,一排苹果派正在扑扑地起酥,黄油和蜂蜜的甜香味扑面而来。

原来这是烤箱。我连忙关门。

那么冰箱是哪一个呢?我转过身,炉子下面有一个镶玻璃的铁门,我原本以为那是烤箱。我走过去,拉开,发现那是洗碗机。

于是我拉开洗碗机,发现是净水器;拉开净水器,发现是垃圾桶;拉开垃圾桶,发现里面干净整齐地摆满了各种CD。

最后我才发现,原来窗户底下的暖气——我最初以为是暖气的条纹柜——里面才是冰箱。我找到了沙拉酱,特意打开闻了闻,生怕其中装的是炼乳,确认没有问题,才回到客厅。

祖母已经摆好了碗筷,我一坐下就开始狼吞虎咽。

2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为认清东西而努力斗争。

祖母家几乎没有几样东西能和它们通常的外表对应,咖啡壶是笔筒,笔筒是打火机,打火机是手电筒,手电筒是果酱瓶。

最后一条让我吃了点苦头。当时是半夜,我起床去厕所,随手抓起了客厅的手电筒,结果抓了一手果酱,黑暗中黏黏湿湿,吓得我睡意全无。待我弄明白原委,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拿手纸,然而手纸盒里面是白糖,我想去开灯,谁知台灯是假的,开关原来是老鼠夹。

只听“啪”的一声,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左手是果酱蘸白糖,右手是涂着奶酪的台灯。

“奶奶!”我唤了一声,但是没有回答。我只好举着两只手上楼。她的卧室黑着灯,柠檬黄色的光从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透出来。

“奶奶?”我在房间外试探着叫了一声。

一阵细碎的桌椅声后,祖母出现在门口。她看到我的样子,一下子笑了,说:“这边来吧。”

房间很大,灯光很明亮,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这是一个实验室。

祖母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把形状怪异的小钥匙,将我从台灯老鼠夹里解放出来,我舔舔手指,奶酪味依然香气扑鼻。

“您这么晚了还在做实验?”我忍不住问。

“做细菌群落繁衍,每个小时都要做记录。”祖母微微笑着,把我领到一个乳白色的台面跟前。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圆圆的培养皿,每一个里面都有一层半透明的乳膏似的东西。

“这是……牛肉蛋白胨吗?”我在学校做过类似的实验。

祖母点点头,说:“我在观察转座子在细菌里的活动。”

“转座子?”

祖母打开靠边的一个培养皿,拿在手上:“就是一些基因小片断,能编码反转录酶,可以在DNA间游走,脱离或整合。我想利用它们把一些人工的抗药基因整合进去。”

说着,祖母又把盖子盖上:“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个是接触空气的干燥环境,旁边那个是糖水浸润,再旁边那个出入了额外的APT。”

我学着她的样子打开最靠近的一个培养皿,问:“那这里边是什么条件呢?”

我把沾了奶酪的手指在琼脂上点了点,我知道足够的营养物质能促进细胞繁衍,从而促进基因整合。

“战战!”祖母迟疑了一下,说,“那个是对照,隔绝了一切外加条件的空白组。”

我总是这样,做事想当然,而且漫不经心。

静静和我吵架的时候,曾经说我做事莫名其妙,考虑不周,太不成熟。我想她是对的。尽管她是指我总忘记应该给她打电话,但我明白,我的问题绝不仅仅是这一件事。静静是一个有无数计划而且每一个都能稳妥执行的人,而我恰好相反。我所有的计划执行起来都会出错,就像面包片掉在地上一定是黄油落地。

由于缺少了对照,祖母的这一组实验只能重做。虽然理论上讲观察还可以继续,但至少不能用来发表正式结果了。

我很惶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祖母似乎并没有生气。

“没关系,”祖母说,“我刚好缺少一组胆固醇环境。”

然后祖母就真的用马克笔在培养皿外面做了记号,继续观察。

3

第二天早上,祖母熬了甜香的桂花粥,郊外的清晨阳光明媚,四下里只听见鸟的声音。

祖母问我这几天有什么计划。我说没有。这是真的,如果说我有什么想做的,那就是想想我想做什么。

“你妈妈说你毕业问题是因为英语,怎么会?你转系前不就是在英语系吗?英语应该挺好的呀。”

“四极没考,忘了时间。”我咕哝着说,“大三忘了报名,大四忘了考试日期。”

我低着头喝着粥,用三明治塞满嘴。

我的确不怕考英语,但这可能也是我为什么压根儿没上心,至于转系,现在想想也可能是个错误。转到环境系却发现自己不太热衷于环境,大三学了些硬件技术,还听了一年的生物系课,然而结果就是现在:什么都学了,却好像什么都没学。

祖母又给我切了半片培根,问:“那你来之前,你妈妈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在这儿安静安静,有空就念点经济学的书。”

“你妈想让你学经济?”

“嗯,她说以后不管进什么公司,懂点经济学总会有点帮助。”

妈妈的逻辑是定好一个目标需要什么就学什么。然而这对我来说是最缺乏的。我定下目标总是过不了几天就自己否定,于是首肯的事就没了动力。

“你也不用太担心以后。”祖母见我吃完,开始收拾桌子,“好像鼻子不是为了戴眼镜才长出来的。”

这话静静也说过。“鼻子可是为了呼吸才长出来的。”她说上帝把我们每个人塑造成了独特的形状,所以我们不要在乎别人的观念,而是应该坚持自己的个性。所以静静出国了,很适合她。然而,这也同样是我缺乏的,我从来就没听见上帝把我的个性告诉过我。

收拾桌子的时候我心不在焉,锅里剩下的粥都洒在了地上。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祖母接过我手里的锅,拿来拖把。

“……流到墙角了,不好擦吧?您有擦地的抹布吗?”我讪讪地说。

我想起了妈妈每次蹲在墙边仔细擦拭的样子。我家非常干净,妈妈最反感的是我这样毛手毛脚。

“真的没关系。”祖母把餐厅中央擦拭干净,“墙边的留在那就行了。”

她看我一脸茫然,又笑笑说:“我自己就总是不小心,把东西洒得到处都是。所以我在墙边都铺了培养基,可以生长真菌的。这样做实验就有材料了。”

我到墙边俯下身看,果然一圈淡绿色的细茸一直延伸,远远地看只像是地板的装饰线。

“其实甜粥最好,说不准能长出真菌。”

祖母看我还是呆呆地站着,又加上一句“这样吧,你这几天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帮我一起派样真菌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不仅仅是因为接连闯祸想要弥补,更是因为我觉得生活需要有一变化。到目前为止,我的生活基本上支离破碎,我无法让自己投身于任何一条康庄大道,也寻找不到方向。也许我需要一些机会,甚至是一些突发事件。

4

祖母很喜欢说一句话:“工是后成的。”

祖母否认一切形式的目的论,无论是“万物有灵”还是“生机论”。她不赞成进化有方向,不喜欢“为了遮挡沙尘,所以眼睛上长出睫毛”这样的说法,甚至不认为细胞膜是为了保护细胞而生的。

“先有了闭合的细胞膜,才有了细胞这回事。”祖母说,“G蛋白偶联受体,在眼睛里是感光的视紫红质,在鼻子里是嗅觉受体。”

我想这是一种达尔文主义,先变异,再选择。先有了某种蛋白质,才有了它参与反应。先有了能被编码的酶,才有了这种酶的器官。

存在先于本质?是这么说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晚上,祖母的实验室传来好消息:期待中能被NTL试剂染色的蛋白质终于在细胞质中出现了。离心机的分子测定量测定也证明了这一点。转座子反转录成功了。

经过了连续几天的追踪和观察,这样的实验结果让人长出一口气。我帮祖母打扫实验室,问东问西。

“这次整合的究竟是什么基因呢?”

“自杀信号。”祖母语调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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