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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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听公子弹奏?

还真是别出心裁。

风小雅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看起来不太想答应。

秋姜忽然旋身飞起,在房门上轻轻一踢,一匹白练就刷地从门内飞了出来。而她身形不停,将白练一直拉到三丈外的梧桐树上,将一端系在了上面。如此一来,从房门,到梧桐树,赫然挂起了一条长达三丈宽三尺的白练。

秋姜转身,对风小雅嫣然一笑,然后跳上白练,开始跳舞。

宽大的僧衣飞扬,她的脚步轻盈如落花,点到哪里,哪里的白练就起了一阵波澜,就像是被风撩动的湖水,层层扩散。

她的头发是那么黑,衣服又是那么白,除了唇上一点嫣红之外,再无别的颜色。而就是那么一点嫣红,变成了勾魂的咒,摄魄的毒,让人无法转开目光,也不舍得就此转开目光。

一旁的小和尚不敢再看,连忙垂眼,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完了完了,摩登伽女的先梵天咒要开始了……”

而正如他担忧的那样,风小雅动了。

风小雅从椅座下方,拔出了一管洞箫,应着秋姜的舞开始吹奏。

箫声一开始是清脆的,点点轻盈,点点灵动,宛如一只翩翩蝴蝶在春光中肆意飞翔;跟着几个转滑,变得激昂起来,蝴蝶遇到了思念的花,围着花枝旋转;再然后,是一段旖旎风光,款款情愫切切思绪,一波一波地往上推……

突然间,一阵风来折断花枝,花朵轰然坠落,跌入山溪。蝴蝶惊急想要扑救,却眼睁睁看着花朵被溪水冲走。

一连串的高音密集如雨,白练上的秋姜旋转的飞快,彷若蝴蝶在拼命追逐花朵一般。其后,箫声逐渐低迷,将断未断,几番挣扎,却终究无力。

伴随着最后一个长长的拖音,秋姜柔弱无骨地伏在了白练之上,久久没有抬头。

一时间,万籁俱静。

随从和小和尚都震撼无声。

小和尚不必多说,随从们则是震撼于秋姜竟然能跟上公子的曲调!两人合作的这一曲,当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仿佛之前练习过无数次一样。

孟不离和焦不弃还在沉醉,忽听风小雅道:“走。”

二人愣了一下,什么?公子说的是什么?走?就这么走了?回头,见风小雅已将洞箫插回了座榻下方,闭上眼睛一幅与己无关的模样。于是他们知道,没听错,公子真的要走。

孟不离和焦不弃当即把碗碟挪走,将车壁重新扣回去,然后调转马头离开。

秋姜从白练上起身,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眼看马车就要走出寺门,一伙儿乡民突然从外疾奔进来,口中喊着:“秋姜秋姜,快回去!快回去——”

秋姜从白练上跳下来,问道:“陈伯伯,陆大婶?怎么了?”

“啊呀,我的好孩子,你可千万得挺住啊,可怜的……”被称为陆大婶的村妇一把抱住她大哭。

陈伯伯则沉声道:“你家……不慎着火,你爹跟你娘……都不幸去了……”

秋姜拔腿就跑。

坐在车辕上的孟不离和焦不弃,只觉一阵风掠过身边,再定睛看时,秋姜已冲出寺门,她的长发和僧衣在风中笔直飞起,而她的双足……是赤裸的。

再回头一看,白练下,不知何时掉了两只鞋。鞋也是僧侣专用的男鞋,明显偏大,故而一激动间就脱落了。秋姜刚才就是穿着这么大的鞋子——跳舞的?

孟不离和焦不弃再次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车中,风小雅隔着帘子望着秋姜,静默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又吩咐了一句:“走。”

马车悠悠晃晃下山,远远看见秋家酒庐的火已经扑灭了,但还在冒烟,被烧毁的断壁残垣淹没了原先的繁华。人群还没散去,月白僧衣的秋姜便是那格外醒目的一点,在灰暗的背景中突兀绽放。

焦不弃叹道:“原来她是秋老板的女儿……她跟爹娘可真不像……可怜,这下父母双亡了……”

孟不离又嗯了一声。

走得近了,便见秋姜跪在两具焦黑的尸体前,雪白的赤足上全是鲜血,她没有哭,只是低着头,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表情撕下衣袖盖在尸体的脸上。

马车缓缓驰过酒庐。

秋姜站了起来,向众人一一鞠躬,村民们纷纷回礼。

那画面异常安静,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之默哀。

马车离开了酒庐。

秋姜谢完众人,将尸体抱到一旁村民拉来的推车上,然后推着车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无论是马车上的风小雅,还是推尸上山的秋姜,彼此都没再回头,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

灯下,秋姜跪坐在棋盘前,凝望着上面的棋局,指尖拈着一枚黑棋,久久沉吟。

房间的一角,依旧绑着易牙大师和他的弟子。

小和尚眼泪汪汪:“小僧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为何出尔反尔,还不放了我师父?”

秋姜叹了口气,目光仍胶凝在棋中:“奇怪……”想了想,扭头问小和尚:“我的素斋做得不好?”

小和尚一愣。

“我的舞跳得不好?”

小和尚又一愣。

“我的身世不够凄惨?”说到这里,秋姜起身悠悠踱了几个来回,“风小雅的十位夫人,有三个共同的特点。”

小和尚忍不住问:“什么特点?”

“一,都有一技之长。大夫人龚小慧擅经商,人称女白圭;三夫人商青雀擅一切享乐之事;四夫人王伏雅擅养花草;五夫人罗缨擅棋;六夫人段锦擅绣;七夫人沈胭脂擅文;八夫人张灵擅医;九夫人裴惜玉擅武。只有二夫人李宛宛比较神秘,暂不得知所长。”

小和尚细想一下,确实如此。

“二,都不是众人眼中的好姑娘。龚小慧比他大八岁;李宛宛弃他而去;商青雀是寡妇又加跛足;王伏雅是个侏儒;罗缨是别人家的逃妾;段锦眇目;沈胭脂是妓女;张灵也是寡妇;而裴惜玉更离谱,曾是女囚……”

小和尚睨了她一眼:“你也符合了。”

“三,在嫁给风小雅前,她们都过得很凄惨。龚小慧身负巨债;李宛宛是乞丐;商青雀是玉京名秀中的笑柄;王伏雅被达官巨贾连同花草一起送来送去;罗缨被丈夫毒打;段锦被奸商盘剥;沈胭脂最高一天接过五十名恩客;张灵被恶霸骚扰;裴惜玉被情郎背叛……啧啧啧,真是集天下悲惨于一室啊。”

“而你如今父母双双死于火宅,也很悲惨。”

秋姜点头:“对啊。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展示了高超的厨艺和对佛理的精通,然后又展示了音律舞蹈上的造诣,最后,营造出身世凄惨的样子……却还是没成功。为什么?”

小和尚无语。

一旁垂眉敛目的无牙至此微微睁开眼睛,刚要说话,就被秋姜一只手按在脸上堵了回去。

“你不要说话,我不耐烦听你啰嗦。”秋姜说着弹了记响指,门外立刻进来两个黑衣人,“六月初一既已过,老和尚又该远游了,这一次走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小和尚一听,立刻急了:“这怎么行?我们缘木寺……”话未说完,被黑衣人用布团塞住了嘴巴连同无牙大师一起拖了出去。

无牙望着秋姜,眼中满是慈悲,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阿弥陀佛,回头是岸。”

秋姜嘲笑道:“大师久在方外,处处通达,恐已忘记了红尘中有很多人,是没有回头路的。”

“有心自有归路。”说话间,黑衣人将无牙拖出了门槛,房门再次合上,屋内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秋姜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也一点点地消失了,垂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上面满是伤痕,她的眼眸沉沉,难辨悲喜。

“有心自有归路……”秋姜将脚踩在了地上,伤痕裂口中立刻渗出血丝来,而她恍若不觉,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过冰冷的青石地板,迎向风吹来的方向。

最后,化作一笑——

“我却是无心之人啊,老和尚。”

第九章 情结

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被埋进土里。

秋姜将铲子放下,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面前小小的坟包,牌子上写着“蓝亭秋氏夫妇之墓”。

风吹得林叶沙沙响,午后的阳光炙热地落下来,把坛子里的酒浇入土中,酒很快就挥发了。

她就那么跪在坟边,一坛接一坛地倒着。

盛夏蒸腾,酒香熏得人晕晕乎乎。

她在心中默默数数,数到三千二百九十六时,终于坚持不住,视线一晃,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人已在一张硬木板床上。

房间里点着冰麝熏香,偶尔有悠扬的钟鼓声远远传来,如置神仙境地。

秋姜慢慢起身,看见自己的脚用纱布包了起来,不知道上得是什么药,丝丝冰凉,说不出的舒服。

她汲了拖鞋下地,推开房门。门外,是一个僻静的小院,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梧桐树下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把古琴。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院门紧闭,围墙高耸,映入秋姜眼中,起了一阵波澜。

记忆深处某个伤疤毫无防备地爆裂,遍体生寒起来。

秋姜四下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古琴前,这才发现琴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字——“弹”。

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要她弹琴?

秋姜想了想,在琴前坐下,调试了几下弦后,随意弹了一曲《菩提净心曲》。

一曲完毕,吱呀一声,院门由外开了,两个身穿银甲的妙龄少女走进来对她躬身行礼,道:“姑娘请跟我们来。”

秋姜起身,跟着她们往外走。

院子外面是茂密的竹林,在小暑天内分外阴凉,行走其中,但觉清风拂面,淡香盈盈,说不出的惬意。

走过铺着光洁鹅卵石的小径后,前方赫然出现了一角红楼。楼后有一小瀑布,大约三十丈高,哗啦啦地落下来,汇成一湾溪流,绕着红楼蜿蜒游走,叮叮咚咚,颇具情趣。

溪流上浮着些许碧绿荷叶,银甲少女们带着秋姜踩着荷叶往前。秋姜本有些疑惑,但踩上去后发现那些荷叶是假的,不知何物所雕,栩栩如生,取代了原本应有的桥梁,显得别致有趣。

穿过溪流后,有十二级白玉石阶,上面就是红楼。楼高两层,占地宽广,碧瓦朱檐,丹楹刻桷,好不精美。

门前有一石桌,桌上摆着一盘棋,棋已下了一半,看起来黑子将胜。

棋盘下也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解”。

秋姜也不多废话,仔细沉吟了一会儿后,拈起白子走了一步。

只听咔咔一声,红楼的大门就开了。

银甲少女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姜独自一人走进楼内,银甲少女们便将房门关上了。

门一合上,光线骤暗,秋姜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地上突然蹿起七簇火光,七盏油灯同时点亮,在地上排成了北斗七星的阵势。

明亮的火光,映得秋姜脸色苍白。

她的手在身侧握紧,深吸口气,朝前走了一步。

嗖嗖两声,一排飞箭突从两壁射出,幸亏她反应极快,立刻退回门边。箭支齐齐射中了她原先所走的地方。

是机关么?秋姜暗暗皱眉,抬头打量四壁,在摇曳的灯光里看起来就像一张大张的嘴巴,等着将她一口吞噬。

既然如此……那就……

秋姜一掌击出,七盏油灯同时破灭,趁着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她飞了起来,几个翻腾,踩着七盏油灯跳到了对面的楼梯上。

一阵掌声响了起来,似是从楼上传来的。

秋姜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

明亮的光,一下子罩了过来,秋姜抬手挡住眼睛。不得不说,有时候光线运用好了,也是杀人的利器。若有人趁此机会偷袭,她肯定躲避不及。

但幸好,没有人偷袭。

秋姜心中松了口气,但等她适应了亮光将手挪开,看到面前的景象时,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房间内绑着两个人。

左边是个四十出头的矮胖男人,大腹便便头发半秃,看起来老实巴交;右边是个徐娘半老的美貌妇人,一双水汪汪的杏花眼,不笑时也有三分风情。

这两人看见她,全都露出惊恐之色,拼命摇头,示意她赶紧离开。

秋姜的双脚就像是被钉子钉死在了楼梯口一般,不能动弹分毫。

因为……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秋家酒庐的老板和老板娘——她名义上的父母——本该烧死被下葬了的两个人。

一时间,全身血液都朝头顶涌了上来。

秋姜深吸口气,慢慢抬步朝二人走过去。

没有人出现阻止。

她很顺利地走到了秋氏夫妇面前,将他们的穴位解开:“爹……娘……你们……怎么会在这?”

秋氏夫妇有苦难言,之前明明紧着用眼神催她走,这会儿得了自由却又全都不说话了,只是面色灰败,又是尴尬又是害怕。

秋姜伸手将他们一一扶起,并把他们衣服上的灰尘拍掉——做着女儿所应做的事情,最后抬起头,环视四周。

二楼也是空无一物,看上去这个精美雅舍被空置了许久,然而,她却不信没有其他人。

对方布置了这么多环节,还抓了秋氏夫妇,为的不就是看谎言揭穿的一瞬么,如此精彩的场面,怎么可能舍得不看?所以,肯定藏在了什么地方。

可是,放目望去屋中一片空旷,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秋姜目光微闪,踱起了步子。

从东到西,一遍;从南到北,一遍,每一步都是一样的距离。

她突然狠狠地往西边的墙壁撞了过去。

眼看墙壁就要被她撞个大洞,咔擦一声,整堵墙突然移走,秋姜撞了个空,一头栽进去。

栽倒在一双鞋边。

鞋子是纯黑色的,方口素面,朴素无华。但落在识货者眼中,就知道是用玉洗坊的贡锦所制,单这么一双鞋,便需常人小半年的开销。

秋姜暗叹口气:这么好的鞋,却穿在一个不走路的人的脚上,真是暴殄天物啊。

——这个不走路的人自然就是风小雅。

秋姜抬起头,就看见风小雅坐在滑竿上,静静地望着她。

他那两个如影随形的随从——孟不离和焦不弃没在他身边。

是什么让他如此有恃无恐?

秋姜没有起身,保持着那个伏在地上抬头的姿势,怯生生地问道:“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又为什么抓了我的父母?”

风小雅笑了。

他眉目阴郁,但此刻笑容一起,眼神却变得格外温柔和灵动。

“你的父母不是烧死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是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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