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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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田相龙不说破,在鉴定人职业纪律要求下,丁齐也不能主动说破。

田相龙通过谈话介绍自己的情况,提到儿子出的事,强调田琦病情的真实性以及自己所受的苦恼与困扰,这会很引人同情。在这种场合,身为咨询师的丁齐不能主动点破,其实大家是心照不宣的。

田相龙可以表达对丁齐的赞赏,暗示以自己的身份可以对他的回报,从而施加影响。

这么做当然也是违规的,但丁齐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是一种更聪明的策略。田相龙来之前存没存这种打算,丁齐并不清楚,但若田相龙真有这种想法,刚才洪桂荣一开口就已经破坏了这种可能。

很显然,夫妻二人来之前商量过,但实际发生的情况与他们事先商量的不一样。洪桂荣听说这里的会谈是保密的,也确定没有音像记录,直截了当就想收买丁齐了。这种人往往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按她认为最有效的方式去做,并不愿意顾及其他人的处境与感受。

而田相龙比他妻子高明或者说精明多了,立刻试图扭转和弥补事态。就算想收买鉴定人,也不能表现得这么直接,尤其是不能与鉴定工作产生直接的因果关系。

假如丁齐鉴定出了令他满意的结果,通过其他方式对这位年轻学者进行资助、赞助或帮助,以表示感谢和欣赏,都是事后可以操作的。比如在申请科研经费、出学术成果、参加研讨交流方面,对一个年轻学者其实有很多文章可做,那样才显得更隐蔽与巧妙。

在丁齐看来,田相龙虽比他老婆高明,但也高明得有限,依然是把他自己在商场、政界鱼人打交道的习惯延伸到其他领域中。

田相龙自以为聪明,在某些方面他确实可能精明能干,否则怎能发大财呢?但在其他方面,也有可能只是个自以为是甚至自我膨胀的半调子,否则怎能干出直接来找丁齐这种事?

丁齐只得很无奈地摇头道:“田先生、洪女士,如果你们有行贿企图,或者事先干扰到鉴定人、对鉴定工作施加影响和压力,就算我没有收你们一分钱好处、就算我做出了对田琦有利的鉴定,在法庭上鉴定结论也可以被质疑为无效,因为程序不合法。

你们不应该私下接触与干扰鉴定人,而在这里,我做为心理咨询师,也不应该与你们有咨询室之外的利害关系,这同时违反了两方面的规定。洪女士如果还有心理问题需要求助,继续找我咨询已经不合适了,我可以给你转介另一位咨询师。”

008、更聪明的选择

洪桂荣似乎想站起来,又被老公摁住了,她挥起手臂道:“这里的谈话不都是保密的吗?如果泄露出去,你就违反了职业规定!”

丁齐点头道:“是这样的,咨询师会为求助者的个人以及会谈内容保密,但不会接受超出心理咨询之外的求助要求,所以我不能”

田相龙赶紧抢过话头道:“丁医生,您别介意!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心里能不着急吗,当然会有问题。”

这次心理咨询会谈其实已经失败了,原因当然不在丁齐,但在结束之前,丁齐还是尽量提醒道:“你们不应该来私下接触鉴定人,专业鉴定也不应该受其他因素干扰。你儿子如果没有刑事责任能力,鉴定人会将结论提供给法官如果有,法官也会做出相应的判决,这也是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应该承担的后果与责任。”

田相龙:“民事赔偿责任,我们会尽量承担的,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

这已经不是丁齐此刻该涉足的话题了,他闭嘴。洪桂荣却扭头冲丈夫道:“那也要看法院怎么判,合理的数是多少,不能让人狮子大开口,我儿子本来就有精神病”

尽管丁齐一直尽力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当他认为此次心理咨询已经失败的时候,心中也难免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只是忍住了才没当场发作。这个洪桂荣没有将别人当人看,她的儿子是行凶者,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真正更应该受到保护是受害人,对方才是无辜的。

丁齐表情严肃地说道:“二位,我认为今天的心理咨询会谈已经结束了,你们请回吧!”

田相龙还想挽回什么,赶紧道:“丁医生,您千万别误会,也千万别介意,也请您理解我们的心情。要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指望他传宗接代呢!”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这位大老板眼圈都红了。

洪桂荣也激动地说道:“对!老田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

丁齐此时从心态上已结束了心理咨询会谈,但他毕竟还坐在咨询室中,也许是受情绪的影响,说了一番可能是他从事心理咨询工作以来最不该说的话:“田先生,洪女士,就算你们的儿子这次不会承担刑事责任,恐怕也不适合结婚生子。如果只是为传宗接代考虑,以你们的年龄和现在的医学条件,完全可以再生一个。”

这话说得没毛病,但洪桂荣就像受了莫大的刺激,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手指丁齐颤声叫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另一只手就想抄东西朝丁齐砸过去。心理咨询室的布置就防着这种事呢,没什么东西可抄的,洪桂荣抓向了茶几上盛水的纸杯,却被田相龙及时拉开了。

田相龙将她拉向门外,还一边向丁齐道歉:“丁医生,她有些激动,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今天真不该带她一起来。如果违反什么规定,就当我们没有来过,反正会谈内容是保密的,而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我叫田相龙,宰相的相,龙凤的龙,不信您去打听打听我。”

看洪桂荣出乎意料的过激反应,丁齐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而另一方面,丁齐也注意到田相龙那一瞬间的眼神,似是对他的提议并不反感。临行前田相龙对他的那一瞥,甚至隐含着赞同之意至于洪桂荣对他的最后一瞥,简直是恨之入骨。

昨天丁齐在上查到的资料显示,田相龙今年四十四岁,而今天看到的求助者预约登记资料,洪桂荣三十七岁,而他们的儿子田琦却只有二十岁。

也就是说在田相龙二十四岁、洪桂荣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了儿子田琦,再往前推,洪桂荣应该在十六岁就怀孕了,这可不符合婚姻法的规定。但想想那时田相龙是在江北农村,这种情况或许并不少见,民不举也就官不究,家里先办喜酒,到了年龄再补张证就是了。

丁齐能看出来,田相龙好像刻意让着洪桂荣甚至有点怕她。在丁齐面前,田相龙虽几次阻止了洪桂荣的出格言行,可是在这种场合,洪桂荣的举止明显违背了她和田相龙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显然是自作主张。这样的行为习惯,也能反应出某种心理。

这两人之间应该有故事,但这不是丁齐想关心的,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谈话。

咨询室的门是锁不死的,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田相龙和洪桂荣走出去的时候,丁齐也来到了门前,站在那里轻轻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听见了两人在走廊上的对话。

洪桂荣:“一个小医生,怎么敢说那种话!”

田相龙:“人家又不知道情况!你怎么回事,我们事先不是商量好的吗?人家也没得罪你,你跟人发什么脾气,得罪人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洪桂荣:“不行,换人!”

田相龙:“你说换就换吗?又不是你家开的!”

洪桂荣:“反正你去想办法,这么多年不能白混!太气人了,好心好意来求他,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还说那种话。”

田相龙:“下次你就别参合这种事了,也记住了,不要和任何人说我们来找过丁医生,更不能跟人透露,我们事先知道丁医生就是鉴定人。快回去吧!”

洪桂荣:“进去刚坐下就出来了,还交了六百块咨询费呢,得让他们退了!”

田相龙的声音忍不住恼怒起来:“还嫌丢人不够吗?快走吧!”

洪桂荣的音调陡然变尖了:“我丢人,你也不想想”说到这里,两人已经穿过走廊下了楼梯,丁齐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了。田相龙说丁齐不了解情况,还真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没有机会了解。

想当初田相龙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将邻村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肚子搞大了,就是洪桂荣。洪家兄弟以及堂兄弟众多,宗族势力不气势汹汹打上门来,砸缸扒灶差点拆了田家的房子。田家老父一再道歉赔罪,田相龙也表示愿意承担所有责任,这才便宜了他。

他们先在村里办了喜酒,隔年生下了儿子田琦,等洪桂荣到了年纪才补领了结婚证。田相龙拉起一帮人搞拆迁工程队,最早的创业资金也是洪桂荣从娘家借的。有了这层背景以及娘家撑腰,在婆家谁都得让着洪桂荣,小心翼翼伺候着谁也不敢轻易得罪她。

事到如今,以田相龙的财势地位,当然不必再在乎洪家的村中势力。但洪桂荣多年形成的心理习惯是改不了的,长久以来保持的强势余威犹在。而且在十几年前的一次手术后,洪桂荣便没有了生育能力。

这些事都与丁齐无关,他却关注到洪桂荣提到了“换人”二字,虽然没听清楚上下文,但也能猜到她是想换掉自己这个鉴定人,并让老公去安排。这个女人自以为是谁呀?以丁齐的专业与职业,这几年来什么样的奇葩没见过,但洪桂荣仍然让他感到震怒。

脾气暴躁、性格强势这些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洪桂荣不仅愚蠢且自私、冷血甚至是残忍。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儿子是否能逃脱刑事惩罚,而提到无辜惨死的受害人时,竟然没有流露出抱歉、悔恨、自责哪怕是惋惜的情绪,这也是反社会型人格啊!

洪桂荣的那一句“换人”倒是提醒了丁齐,让她做主换人就是个笑话,但自己应该拒绝这次鉴定了。经过这一出,他不愿意也不再适合担任田琦的鉴定人,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理由和借口。

洪桂荣虽然打听过,心理咨询师与求助者初次接触的摄入性会谈,是不做现场记录的,而且要为会谈内容保密。但她是个外行,并不了解还存在“保密例外”的规定。丁齐不能将自己置于违反法规的处境,他还有个身份是司法鉴定人,可以将这一情况报告给有关部门。

有关部门是谁呀?最合适的就是鉴定部门的领导、他的导师刘丰。刘丰这天出差了,受公安部门的邀请,到本省的另一个城市给刑侦部门做培训,丁齐在第二天傍晚才见到导师。刘丰的副院长办公室里有客人,丁齐在隔壁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钟,这才敲门进去。

打了个招呼,他很自然地收拾了茶几上客人留下的水和杯子,一边问道:“导师,您这次出差的情况怎么样,还是做特征剖析培训吗?”

犯罪人特征剖技术,又称犯罪心理画像。人的生理与心理特征密不可分,这一切都可以从行为线索中做出合理推断。利用各种证据线索,可剖析犯罪人的行为和心理特点,包括性别、年龄、身高、体重、相貌甚至是学历、职业、家庭环境、社会关系、生活习惯等等。

对于普通人而言,最神奇的就是直接将犯罪嫌疑人的身材、相貌、甚至五官特征给说出来。有不少案子在侦破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干的,没有锁定嫌疑人更没有嫌疑人的影像资料,在这种情况下,心理画像技术就能起到很大的辅助侦破作用。

刘丰就是省内这一领域的顶尖专家。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能将一个根本不知道的人的样子与各方面信息总结出来,这事靠谱吗?而以刘丰参与的实际案例证明,结果是不离十,有时甚至是惊人地准确。

刘丰答道:“这些年情况好多了,特征剖析技术越来越受重视,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它就是瞎蒙,有了正确的认识。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熟练掌握这一技术的人才太少了,而且也不好培养。丁齐,你要努力呀!你在外面等了很久,有什么事情吗?”

丁齐:“鉴定人的事,您前天给了我那份材料,昨天犯罪嫌疑人的父母就以心理咨询的名义找到我了,有些人真是好大的能量”

按照规定,在未进行鉴定之前,鉴定人的情况是不应该泄露出去的,但规定总要人来执行,肯定是在某一环节出了问题,所以田相龙和洪桂荣才会找到丁齐。对此丁齐也很无奈,他倒不是想追究谁,只是告诉了刘丰昨天发生的事情,因此他打算拒绝鉴定。

“愚蠢!”刘丰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骂得当然不是丁齐,然后看着丁齐道,“这件事待会儿再说,我先问问你,你对田琦的情况是怎么看的?”

涉及到专业问题,丁齐便很认真地答道:“仅仅看那份简单的材料,我没法下确定的结论,只能做一些可能性的推测。田琦十三岁的那个案子,从精神状态上看,是要负完全刑事责任的,但那时他的年龄不够。

至于十六岁的那个案子,后来诊断出有精神疾病,再加上他当时还不满十八岁,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而且他的家长在被害人那里做了很多工作,所以也摆平了。但从今天的事情来看,他们既然能找到我,当年也有可能去找别人,对鉴定工作恐怕也是有影响和干扰的。”

刘丰适时插话道:“我们先不谈影响和干扰因素,只谈鉴定和案情本身,最近这个案子呢?”

丁齐:“四年前的那个案件我不了解详情,就不多说了,但是经过三年的治疗之后,他现在恐怕是真的有病。”

刘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有很多事情,既是我们的责任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比如鉴定人的职责,就是从专业角度做好鉴定,而不应该去考虑其他的因素。另外的事情,都是法官、警察、医院、监护人的责任。

法律和司法制度应该保护无辜者,任何判决理论上都不应该增加社会危害性。比如有些人没有受到刑事惩罚,事后的强制监护不严,仍然留下潜在的社会危害,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但这不是鉴定人的责任。

身为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我们都不希望自己受到无端的伤害,希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什么,这也是广义的社会责任。但它的前提是,先把自己应该履行的职责完成,假如每个人都做到了,也就等于改变了,你明白吗?”

丁齐:“我明白的,想要做到更多的事情,首先要应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但是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不适合再做这个案件的司法鉴定人了。”

刘丰点了点头道:“你有很好的自我保护意识,这难能可贵。假如田相龙夫妇没来找过你,这次鉴定并不难,甚至对你将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但是他们提前找到了你,你仍然参加了鉴定,并且做出了对田琦脱罪有利的鉴定,将来被人知道了,就是一个的隐患了。”

这番话真是说到丁齐心坎里。对于丁齐来说,他不可能被田相龙夫妇收买。职业道德与操守且不说,他有着大好人生和光明前途,既没必要收取田相龙夫妇的好处,更犯不着因为这件事自毁前程,哪怕仅仅是有一点点自毁前程的可能。

拒绝被收买,进而拒绝参与鉴定,就是一种自我保护。

刘丰接着苦笑道:“你来得正好。还真是巧了,今天有领导跟我建议,认为你资历不足,太年轻又刚刚拿到鉴定人资质,而这起案件的影响重大,你还不适合做鉴定人,算是委婉的让我换人。”

还真有人提议换人了!不知田相龙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换人的理由却又显得很合理。丁齐的确资历不足,而且刚刚拿到资质,以前从未参与过正式鉴定。可是他只是三名鉴定人之一,是否有必要提这个建议,就是见仁见智了。

丁齐:“这不正好嘛,我主动拒绝。”

刘丰摇了摇头道:“你的目的就是想拒绝鉴定,换一种更聪明的方式会更好。对于这种建议,我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假如没有你刚才说的事,我是不打算接受的但恰好出了这件事,倒是应该接受了。

如果我接受了,就是给对方一个面子,将来对方也会还一个面子而你假如因为这件事主动拒绝,并且挑明说破了,等于是打了一堆人的脸,对你将来并无好处。”

有些话,刘丰没有深说。假如丁齐主动提出拒绝鉴定,并且在汇报理由时说破了田相龙来找他的这件事,那么会引发另外的一系列问题。比如田相龙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该保密消息,有人在这个时候提议撤换丁齐又是什么原因?

假如真按程序追究下去,可能会牵连到有些同行、有些领导,动静就可能闹大了。就算动静闹不大,丁齐也会得罪不少人,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恐怕都不会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丁齐:“那么导师您建议我怎么做?”

刘丰:“不是你怎么做,而是我怎么做,正好顺水推舟,接受建议把你换掉,我这么做也是对你的保护。”

丁齐想了想,选择了导师这个显然更聪明的建议,反正他的目的就是不再参与这次鉴定,既不想再和田相龙夫妇打交道,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如此最好不过。

等出了门回到宿舍,丁齐感到一阵轻松,就像卸下了某种压力,将桌上的卷宗扔到了角落里。与佳佳通完电话躺下后,他却好久没睡着,莫名总感到有些不安,就像在担忧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这可能是因为焦虑情绪吧,心理专家也会遇到心理问题,要善于自我调整,在睡着之前,丁齐就是这么想的。

009、选择与冲突

“家里给我介绍了两个对象,感觉都挺好,相处得也都不错,她们都看上我了。第一个吧,人长得非常漂亮,身材也非常棒,挺粘我的,就是有点娇气、不太会做家务。第二个吧,人长得也不错,小家碧玉型的,很贤惠,对我也挺上心。

我现在觉得很苦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才到这里求助丁老师,按我刚才介绍的情况,依您看,选哪个更合适呢?”说话者是一名二十六岁的男子,名叫沈航,人长得还算俊秀,背靠沙发右手搭着扶手,右腿架在左腿上,问话时面带嬉笑。

这是心理咨询室中,丁齐坐在沈航的右侧,正留意观察对方的言谈与反应。仅就这位求助者诉说的问题来看,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双重趋避式心理冲突”。

人的行为通常都有其目的,人要达到的目的往往并不是一个而是多个,这些动机之间常常就会有矛盾冲突。

如果有两个具有同样吸引力的目标,但只能选择实现其中一个目标,这叫双趋式冲突。如果两个目标都想避开,却只能选择回避其中一个,就叫双避式冲突。如果同时有多个目标,皆有利有弊,做出决定皆有得有失,就是双重趋避式冲突。

这种问题很好理解,平常人几乎都会遇到,丁齐一听就明白了。但他却从另一个角度反问道:“沈先生,你说不知道该做何选择,感到很苦恼。可是在你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你并没有苦恼的反应。这有点矛盾,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沈航愣了愣,微微皱眉道:“丁老师,您的意思难道是说,我刚才在撒谎吗?”

丁齐解释道:“不是,我相信你讲的事情是真的。但是你说为此苦恼时,我并没有发现你真的在苦恼。这有点奇怪,你能自己分析一下吗?”

心理学者当然要擅于观察。有时候有的人会掩饰或伪装自己的表情,使表情和真实的情感状态不一致。这种情况下可以观察两种现象,其一是面部表情与目光是否有矛盾,或者表情与身体姿态之间是否有矛盾其二是观察是否有“表情延时”。

所谓表情延时,就是表情反应比正常情况要慢。比如嘴巴张大、眉毛上抬表示惊讶,通常是在察觉到引起其惊讶的事物同时就出现的。假如稍微思考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惊讶,然后再做出惊讶的反应,就会稍微慢那么一点。

这往往就是一瞬间的延时,并不容易观察到,但训练有素的心理专家是能发现的。

而面前这位小伙子倒好,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掩饰,就是正常的反应,显得很欢快、明显带着得意,却在诉说自己很苦恼。假如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这就属于“情绪倒错”障碍。但这小伙子显然不是病人,那么答案只有另一种可能他口是心非。

心理咨询师须用心倾听,须接纳对方、与对方共情,但并不是求助者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仅按对方的自述分析,这是个双重趋避式心理冲突,然后就去解决冲突,可是实际上求助者真正的问题并不在此,那么咨询就根本不会有效果。

口是心非的人,丁齐见得多了。

沈航一时语结,岔开话题道:“老师,我来找您求助,其实就想让您帮我分析分析,究竟选哪个才好?您是专业的,一定很有眼光,我相信您的眼光!”

丁齐笑了,求助者在回避刚才的问题,他也不打算逼着对方承认,只要让对方自己意识到就行了,他微笑着答道:“沈先生,我想你对心理咨询还有所误解。我们并不为求助者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不可能直接替你做出这种选择。”

沈航有些不满道:“那你们能做什么呀?”

丁齐很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能帮你本人解决心理问题,比如你感到苦恼和焦虑,影响到工作和生活,我们就帮助您分析产生苦恼和焦虑的原因,找出减轻和消除它的办法。所以希望你告诉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的?”

沈航摆了摆左手,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道:“唉,这种问题,确实只能自己解决,别人帮不了忙!我竟然为这种事情苦恼,丁老师,您说我是不是有病啊?”

丁齐仍然微笑道:“你没有病,这是正常人的正常情绪反应,每人都会遇到令自己苦恼的问题,都会产生内心冲突,但在精神上是正常的。”

丁齐早就看出来了,沈航并不是在表达苦恼,反而带着炫耀的情绪,想证明自己的出众、从而获得某种满足。假如从平常人的角度,可能会骂这种人一句“脑子有病”,但从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医师的角度,他也确实没病。

沈航又自顾自接着说道:“其实我也想过,就同时和两个人处呗你说我的思想是不是不健康啊?”

丁齐很有分寸地答道:“专业角度的心理健康,和平常人所谓的思想健康是两回事。心理咨询所要解决的问题,只是针对心理状态的。如果你有什么内心冲突或焦虑情绪,可以如实地告诉我。放心,我们的会谈是保密的。”

心理咨询不是社交谈话,不是安慰开导,也不是思想教育。平常人所说的思想健不健康,和咨询师眼中的心理存不存在问题是两回事。心理咨询师遵守价值中立的原则,不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求助者头上,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自己的引导立场。

比如沈航说出了两个对象一起搞的想法,丁齐是不会直接做褒贬评价的,他也不会流露出任何支持与赞同的意思。

咨询师不解决求助者生活中的实际问题,选择一或选择二的答案都不会提供,更何况是这种两者都选的答案呢。假如求助者真做出了某种选择,回头却宣称这是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对此不满的有关人等找上门来要讨个说法,那乐子可就闹大了。

见丁齐是这种反应,沈航又说道:“我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您别当真。如果说有什么烦恼,这恐怕就是爱情的烦恼吧!”

丁齐立刻提示道:“这好像还不是爱情的问题,从你的表述来看,应该还没有完全进入心理学角度的爱情阶段,只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理性选择问题。”

沈航立刻来了精神,欠起身体道:“哦,老师,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吗?心理学角度的爱情阶段又指什么?”

丁齐苦笑道:“我不是思想家和家,没法给爱情下定义,心理学家也很难给爱情下定义。上个世纪末,世界上各个领域的学术专家,曾有一场什么是爱情的大讨论,最终也没有确定的结论。我们虽然不能给它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心理学角度却能总结出几个特征

从你的表述来看,我没有观察到这些特征,不论是激情式还是伙伴式的特征都不明显。情感卷入的相互依恋、取悦对方的利他动机、亲密关系的高度依赖,心理学关于爱情特征的三个维度,在你和这两个对象的关系中,程度表现得都不够。

可能你与其中任何一人的情感,都还没有发展到这一阶段吧。所以你这不是爱情问题,也不是选择感情还是选择现实的问题。其实这也没太大关系,很多人并没有经历这一阶段,仍然确立了社会认可的婚恋关系,这还是个人选择的问题。

所以我们今天要谈的重点,不是爱情导致的问题,而是你个人对选择的理解。”

沈航有点被侃懵了,好像已经隐约意识到什么,身体前倾道:“老师,那么依您看,我这种人能有什么问题呢?”

起初他并不是真正来求助的,也不存在所诉说的那种心理冲突,刚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出众,从带着炫耀性质的诉说中得到满足。哪怕有人批评其花心,他同样会获得满足感,因为这种评价对他而言,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否定。

对于这样的求助者,咨询师如果看出来了,往往就对咨询目标不抱期待,满足对方的诉说要求就完事了。但对方既然已坐在面前,丁齐还是很尽责,又有些突兀地问道:“沈先生,您平时工作日在哪里吃午饭,都是怎么吃午饭的?”

沈航愣了愣,有些奇怪地答道:“我们公司不大,没有员工食堂,午饭一般都是外卖点餐。”

丁齐:“你每天都是怎么点餐的,需要花多长时间,总体上对午餐满不满意?”

沈航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我一般都是听同事推荐什么,或者问别人什么好吃,至于满不满意嘛,谈不上,就那么回事吧。”

丁齐又话锋一转:“这两个对象该选择谁,你问过父母吗?”

沈航以略显责怨的语气道:“我当然问过了!但他们说都可以,就看我自己的意思,否则我哪会这么麻烦?还跑来找心理咨询师!”

丁齐终于把重点给引导出来了。这个小伙子确实有点问题,可总结为“选择依赖”或“外部推责”,虽然还谈不上人格障碍,但性格上也是有缺陷的。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做出选择,而且每一种选择都有其利弊得失、有发生失误的可能,所以选择也是有责任的。因此有些人就回避自己做出选择,从而在潜意识中觉得自己不必负某些责任。

“选择依赖”与“选择困难”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区别,主要在于想不想承担责任,是否追求一种无责任的安全感或优越感。推责不是归因,当选择发生后果时,这种人又往往将有利的一面归结于自己的因素,将不利的一面归结于他人的因素。

有很多事情必须做出选择,比如吃米饭还是吃面条的问题,如果不吃饭就得挨饿,总是不吃饭就得饿死。但选择的方式有很多种,依赖于他人也是一种方式,这就反应出每个人的内心倾向和行为习惯。

这还不是简单地能否独立自主、性格是强势还是弱势的问题,实际上这种人往往很固执、自我意识极强。

所以沈航的心理是矛盾的,他自认为条件出众,能同时拥有多个足以被寻常人羡慕的选择,从中得到满足、进行自我肯定。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承担选择的责任。所以他真正的内心冲突,不是两个对象谁更好,而是他自己有问题。

咨询进入到这个阶段,就可以协商咨询方案和确定具体的咨询目标了。丁齐指出了沈航的问题,剖析得很明白、很仔细,最后说道:“我们先确定一个小目标,制定一个能接受的方案。从自我认识的角度去调整日常行为,进而调整思维习惯,你就从每天中午点外卖开始好不好?”

推门离开前,沈航突然转身道:“丁老师,我很佩服您,很想交个朋友,有问题也好向您请教,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

丁齐神态温和但也很坚决地回绝道:“这违反我们的职业规定,也不符合工作要求,对心理咨询本身更没有好处。如果你有咨询需求又不方便亲自到场,也可以通过心理健康中心预约电话咨询或络咨询,但效果还是来现场咨询更好。”

心理咨询师与求助者,不在咨询室外发生现实中的关系,否则就偏离了职业身份。沈航是清楚规定的,咨询会谈开始前就有提示,可他还是提出了这个额外的要求,企图试一试,由此也能看出其心理习惯。

丁齐遇到的这种情况也不算少了,原因各异。至于沈航,显然对丁齐也有了依赖性期待,希望丁齐能在咨询室外对自己负有更多的责任。花了六百块钱、进行了一次的心理咨询,就想解决人生困惑问题从此有了着落,这是不切实际的,什么专家也不可能做到。

这恰恰是沈航需要改变的心态,丁齐已经提供了具体的方案,但还需要沈航回去后自己解决。而丁齐有一种感觉,在明确拒绝了沈航的这个要求后,无论咨询效果如何,沈航都是不会再来找他了。

其实在每一次心理咨询结束后,丁齐都会有一个判断,就是这位求助者还会不会再来?而这种判断几乎是百分之百准确!

沈航走出心理健康中心时,抬头望向下午五点半斜射的阳光,稍觉有些刺眼,仅仅是经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心理咨询,莫名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在走进心理咨询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明明是两个对象该选择谁的问题,结果却领了一门功课回来,每天中午都自主完成外卖点餐,并在这个过程中做记录,分析自己的感受与想法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可是丁齐并没有走,他到了楼上的办公室。咨询室并不是办公室,他在精神科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个存放资料的文件柜。丁齐坐在办公桌前又在想给田琦做精神鉴定的事情,出结果就在今天下午。

在同一栋楼的另一个房间里,刘丰教授面色凝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此时的字迹非常工整,是一笔一划写上去的,每一笔都很专注认真,丝毫不潦草,和平常在办公文件上的圈阅签名不太一样。

原定的三名鉴定人之一,资历最浅的丁齐被换了。其实按照规定,有两名鉴定人也可以完成鉴定程序,但有关领导很重视这个案子,刘丰“决定”撤换丁齐,也是以其资历尚浅、工作经验不足为理由,所以还是仍由三名鉴定人共同完成鉴定。

那么在这一领域,谁的资历最丰、最有权威呢,当然就是刘丰了。就算刘丰本人不想上,有关领导也会让他上的,这个案子潜在的影响可能会很大,鉴定必须具有绝对的权威性,由刘丰这位大专家主持是最好不过,这样也能最大程度地减少非议。

正如丁齐先前所料,这次鉴定本身并不复杂,结果已经出来了:犯罪嫌疑人田琦患有妄想型精神障碍,在案发时无自知力,不能辨认与控制自己的行为,无刑事责任能力。鉴于其社会危害性极大,且已造成了严重后果,应接受强制医疗。

也许后面这句话才是重点吧,刘丰不仅给出了鉴定结论,还给法官提出了很明确的意见。不是常见的“有潜在的社会危害性”,而是“社会危害性极大”,也不是大多数情况下的“建议接受强制医疗”,而是直接写了“应接受强制医疗”。

所谓强制医疗,按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的理解,就是强制性地关进精神病院里。在鉴定人的职责范围内,刘丰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结论很明确,看来田琦这次又会逃过刑事处罚,坐在刘丰左侧的卢澈觉得空气有点闷,感觉呼吸不畅,好像有什么东西憋在心里让他很愤懑,但在这种场合又无从发泄。

卢澈并不是学院派出身的专家,他三十年前从警校毕业,中专学历,加入了公安干警队伍。他刚开始是干刑警的,读在职成人教育,先后取得了大专、本科学历,后来又接受公派培训,二十年前成为了一名法医,五年前取得了司法鉴定人资质,今年刚满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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