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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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澈是从业三十年的老刑侦了,半辈子几乎都在和刑事案件打交道,侦破案情、抓获罪犯,曾多次立功受奖。他早年脾气火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能容忍任何一名凶残的罪犯逃脱,现在年纪大了,看起来脾气好多了,可仍有一颗嫉恶如仇的心。

方才出最后的鉴定结果之前,卢澈内心深处甚至莫名有一种幻想,希望刘丰做出“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结论。以刘丰的身份以及专业水平,只要他给出了鉴定结果,那就是权威性的结论。

但这只是一闪念而已,卢澈也清楚这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从专业的角度,这个鉴定结果其实没有什么好质疑的,他自己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见刘丰已经签名了,卢澈也板着脸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很不甘心,但再不甘心也只能这样。

坐在刘丰右侧的另一位鉴定专家钟大方,他也接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钟大方是今天三位鉴定专家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好像只是来做个陪衬,假如没有撤换鉴定人的事,原本这个角色应该是属于丁齐的。

钟大方今年四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的业务骨干,是境湖大学附属医院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而主任由刘丰兼任。钟大方就是原境湖医学院毕业的,读本科时刘丰就是他的老师,论起来他也是丁齐的师兄。

其实卢澈当年在岗接受职业培训时,也上过刘丰讲的课,主要科目是犯罪心理学以及精神鉴定。在境湖市乃至全省范围内,心理学以及精神病学领域的业务骨干,很多人拐弯抹角都与刘丰能搭上关系,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权威。

刘丰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它代表的权威性与专业性,尤其是在这种场合所负的责任。他也能察觉到卢澈此刻的心情,很清楚对方的内心冲突。就算有内心冲突,也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同时意味着承担起责任,每个人都一样。

010、只要他还活着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丁齐收到了导师刘丰的微信,获悉鉴定已经结束了。结果并不出乎预料,但丁齐还是一直在等待它真正出来的这一刻,就像完成了某种仪式。导师当然很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在方便的时候,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

导师还告诉丁齐,晚上有饭局,他有空可以一起来。丁清楚这样的饭局是很重要的社交场合,可他实在没有心情,便推说自己还有事、很遗憾去不了。

鉴定结果出来后,又是三天过去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就连公开的新闻报道和上的小道消息都没见什么动静。

丁齐也觉得自己前几天那种莫名的不安毫无道理,从专业角度这不过是一场正常的鉴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每个人都是在完成自己的职责,没必要想太多。身为一名心理专家,有这样的异常情绪波动是不应该的,须好好调整。

再过两天就是国庆黄金周了,佳佳就会回到境湖市。一想起佳佳,丁齐的心情便又恢复了开朗与欢快。这天中午,丁齐散着步走出西大门,前往心理健康中心。正午的阳光明媚,他也面带微笑、心中充满阳光。

已经快到了心理健康中心大门口,抬眼看见有一位年轻女子站在路边。微风吹起了她齐膝的裙裾,双腿的弧线很美,裙带勾勒出腰身和胸臀的曲线,身材也很不错,站在那里就像一道性感的风景线。

但在丁齐看来,这姑娘的双肩似乎有点僵,双臂环抱胸前,仿佛不自觉滴在用力。尽管还没有看清其正脸,但她一个人站在路边流露出这种身体语言,心情应该不怎么样,好像压抑着某种情绪。

丁齐看向姑娘时,姑娘恰好扭头也发现他了,然后就转身松开手臂径直迎面走来。这不是一场偶遇,很显然对方就是特意在这里等他呢,竟是那位曾找他做过三次心理咨询的刘国男,方才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一看刘国男的样子,丁齐就知道上次的心理咨询起作用了,她已经发生了改变,显露出很有女性魅力的一面。有时候这种改变,主要是发生在行为方式和心理状态上的,并不是说要多么精心地打扮、出门之前要捯饬多长时间。

刘国男并没有化妆,也没有戴上次那条项链,其实那条项链还挺配她现在这条裙子的。她甚至有些衣衫不整,能看出来出门前很急,裙带系得有些斜,领口也歪了。穿着一双厚底鞋、刚刚超出脚裸的短袜,衬托出小腿的弧线很美,但袜沿却一高一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心情如此糟糕呢,这么气势汹汹地就过来了?丁齐站定脚步微笑道:“刘国男女士,你是在等我吗?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在”

丁齐不记得今天下午有刘国男的咨询预约,身为心理咨询师,当然要尽量避免在咨询室外和求助者打交道。刘国男却打断他的话道:“张艺泽是我弟弟!”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丁齐怔了怔,反问道:“张艺泽是谁?”

刘国男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颤声道:“我弟弟,表弟,从小和我最亲的表弟!你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吗?他就是在江北被害的,死得是那么惨!凶手逍遥法外,都是你们的功劳!”

丁齐终于反应过来张艺泽是谁了,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但有时世界仿佛就是这么小。他看过的那份材料,是刘丰导师特意要来的情况简介,只提到了受害人“张某”并没有说名字,倒是透露了田琦的父亲名叫田相龙。

刘国男的指尖离丁齐的鼻尖只有十几公分,以她与别人打交道的心理距离论,这已经相当近了,说话时指尖和声音都发颤,连胸口都在发抖。

丁齐并没有往后退,看着她,尽量温和平静地回答道:“你是说做司法鉴定的事吗?确实是在这里做的,实事求是地将,嫌疑人在案发时也确实没有行为能力。他虽然不负刑事责任,但要接受强制医疗,就是被关在精神病院里。

你弟弟的遭遇我很遗憾,谁也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我们都可能成为受害者我本人并没有参加这次鉴定,也不知道受害人的名字。”

刘国男退后一步,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摆手道:“不用说了,你们其实都是一伙的!你丁医生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丁齐:“我和谁是一伙的?”

刘国男尖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鉴定专家就是你的导师、你就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你们当然是一伙的,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伙的!是你们让罪犯逃过了枪毙,你们这些专家和罪犯也是一伙的,亏心事干多了,将来会不得好死”

刘国男的情绪非常激动,话语中带着恶毒的诅咒。人在偏激时容易情绪泛化,将针对个别人和某件事的不满,扩大到与之有关的所有人和事物上。

丁齐并没有责怪对方和诅咒,而是尽量安抚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是一个不幸的意外,你弟弟是受害者。法律规定,精神病人在无行为辨识和控制能力的情况下,不承担刑事责任,而鉴定人只能负责鉴别真伪,然后让法官去裁决。

行凶者将接受强制医疗,虽然不负刑事责任,但监护人仍然要负民事责任,如果你对鉴定的结果有异议,可以申请复核。鉴定人不是医生、不是法官、不是警察,不负责治病、不负责判决、也不负责抓罪犯,只是负责鉴定”

丁齐很少见地感到自己的表达能力不足,不足以在短短时间内抚慰对方,他的解释都是正确的,但对于此刻的刘国男来说却没什么用处。他只能尽量做到不躲闪,始终保持温和的语气,说话时看着对方的脸、不回避她的情绪发泄。

这是大学校门外的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一对年轻男女这样在说话,也吸引了很多好奇的目光。这个场景太容易引人误会了,周围投来的目光都带着某种质问,甚至还有戏谑的意味,仿佛丁齐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刘国男的事。假如是心理素质不够好的人,恐怕还真有些撑不住。

刘国男的情绪很不稳定,但已不像刚才那么冲动了,她抬起红红的眼睛看着丁齐,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恰在这时,丁齐听见一连串的惊呼声,也顾不上刘国男了,立刻拔脚冲进了心理健康中心的大门。

惊叫声似是从三楼传出来的,传到路边已有些隐约,但丁齐还是听见了,那是人在异常恐惧或突然受到伤害时发出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个人。楼上肯定出事了,而导师刘丰的办公室就在三楼,丁齐原本就是打算去找导师的。

一楼大厅很平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三楼的惊呼声在这里听不见,反倒在外面的路边能听得更清楚,丁齐如疾风般冲进来,把很多人都吓了一跳。有人刚想打招呼问他是怎么回事,丁齐已经冲上了楼梯。

只有两层楼,跑楼梯比等电梯更快,丁齐跑上三楼时,也听见了楼上有人正往下跑,而走廊上有两名护士倒地。他的脚步丝毫不听,直接冲进了导师刘丰的办公室。

事后回忆,从丁齐听见惊呼到冲进刘丰的办公室,差不多只有七、八秒,可谓神速,在平常情况下再想让他来一次,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他当时就站在大门口,而楼梯离大厅很近,刘丰的办公室离楼梯口也不远,这也是他能及时赶到的原因。

办公室的门是被踹开的,屋内靠墙的一面文件柜倒在地上,刘丰没有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是站在办公桌的一侧,正在竭力向后躲闪。倒下的文件柜上站着一个人,挥刀正向刘丰的胸口刺去

丁齐一个飞扑,顺手抄起一件东西砸向了行凶者。此物是放在入门处格架上的一尊奖杯,透明的水晶质地,底部有一个座,座上面是个上宽下窄的水晶柱,柱子顶端还有一个圆球,球上的磨砂纹路示意是地球,柱身上也有几个磨砂的字迹:杰出成就奖。

刘丰得过的各种表彰和奖项多了,只有最重要的奖杯才会分别放在学校和健康中心的两间办公室里。这尊奖杯的形制,还曾被学生们私下里戏称为“杰出成就顶个球”,而如今这尊“顶个球”却救了刘丰的命。

奖杯正砸在行凶者的右侧肩胛骨部位,这家伙的骨头可真够硬的,水晶球都从柱身上断裂滚落,他持刀的右臂瞬间就垂了下去,刀也当啷落地,因为肩膀被砸脱臼了。丁齐顺势将行凶者扑倒,从他身上直接踩了过去,一把半抱住已倚倒在墙边的刘丰导师,赶紧摁住伤口。

刘丰今天穿着白衬衫,左边这一大片都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丁齐没有叫人,因为后面已经有人跟着冲进来了,将趴倒在那里的凶徒制伏,有人喊道:“刘院长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赶紧拿急救包来,叫校医院派急救车!”

“我没事,先止住血就好”在一片混乱中,反倒是刘丰导师先开口,他的反应还算镇定,已经从惊慌中恢复过来。而丁齐觉得心跳得很快,就连手脚都有些发软。

刘丰伤得并不重。他在屋里听见有人把门踹开,起身走到桌边正看情况,行凶者就持刀冲进来了,他第一反应是奋力拉倒了墙边的文件柜阻挡对方一刀刺来时,刘丰侧身向后躲闪。刀尖堪堪划中了左胸上方接近肩窝的位置,只留下一道三厘米多长、不到一厘米深的伤口。

没有伤到内脏,也没有刺中骨头,只是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白衬衫,看着挺吓人的。这里虽然是心理健康中心,但很多医生和护士都懂急救,紧急包扎止血,又有赶来的校医院外科医生进行处置,其实没什么大碍。

伤得虽然不重,可是过程实在太惊险了,须知行凶者那一刀原本是冲着心脏去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刘丰虽身向后躲开了心脏部位,但如果伤口再往上偏几厘米,位置就是颈动脉,真是侥幸逃了一命!

当丁齐得知行凶者是谁后,也不禁目瞪口呆,就是那位接受鉴定的精神病患者田琦!田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向刘丰行凶?

鉴定是在境湖大学心理健康中心做的,病人当然也先安排在这里住院,全程都有严密的看护。而田琦将要接受强制治疗的地点,是境湖市安康医院,也是收治这一类病人的指定精神病医院,今天恰好是转院的日子。

医护人员正准备让他穿上束缚衣走出病房前,田琦突然掏出了一把刀,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面对一个挥刀的疯子,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下意识地向旁边躲闪,强制性束缚器具还没来得及用上,田琦就已经冲出了病房。

病房在六楼,田琦是从楼梯冲下来的,在三楼走廊上撞倒了两名恰好经过的护士,是护士的呼声惊动了楼下路边的丁齐。幸亏刘丰推倒文件柜砸了田琦一下、拖延了时间,丁齐才能及时赶到,真可谓千钧一发。

田琦那把刀是从哪里来的、看护病房里怎会出现这种东西?健康中心已经报了案,公安部门正在侦察。对田琦的审讯没有结果,难就难在对方的精神不正常,田琦自称刀就在那里,他感觉到那里有刀,顺手就拿到了刀。

田琦还告诉警察,有个声音在脑子里告诉他,刘丰在什么地方,他冲出病房后就去找刘丰了。田琦是认识刘丰的,至于他要杀刘丰的原因,则令人目瞪口呆这老小子竟然敢说我有精神病!就因为他说了,所以大家都认为我有精神病,我一定得弄死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精神鉴定的结果算是“救”了田琦一命,但田琦却要刺杀刘丰。这还真是精神病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也是真正的丧心病狂。单从此事的前后转折过程来看,在很多人眼中,又仿佛带着莫大的讽刺。

“那把刀是从哪儿来的,警方正在调阅监控录像和探视记录,暂时还没有发现。其实更应该注意的,是田琦自称听到的那个声音,究竟是谁在他耳边说了那样的话?”这是在刘丰的家中,丁齐与导师坐在客厅中说话,时间已经是当天晚上十点。

刘丰的夫人已经拿到了绿卡,在美国定居并工作,当佳佳考到北京大学读研后,平时只有刘丰一个人在家。家里倒是请了一位周阿姨平日打扫卫生、收拾屋子、干家务活,但周阿姨晚上并不住在这里。

刘丰苦笑道:“我给田琦的鉴定结论,是妄想性精神障碍,幻听也是一种症状。”

丁齐:“是的,正因为这样,所以没法把他的口供当成证据。但是妄想性精神障碍患者的幻听,经常是和现实有联系、而且是混杂的。纯粹的幻觉不可能这么真实准确,他根据听到的内容,从六楼的病房里冲出去,直接就到办公室找到了你。”

刘丰看着他道:“你非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难道我还不清楚?办案的警察,包括老卢他们,也都是明白人。”

若是纯粹的幻听,不可能对现实反应得那么真实准确,一定是有人告诉过田琦某些事情,所以田琦才能提刀杀上门。而刘丰的日常活动是有规律的,带课和开会的情况不好说,但午饭前后一般都会在心理健康中心的办公室,晚饭前后一般都会在学校的办公室。

刘丰本人对丁齐所说的情况心知肚明,但他却不想触及这个话题,至少现在还不太想。

丁齐看着刘丰的眼睛又说道:“我只是担心导师您,刀是哪来的,他又是听见了谁的声音,这些暂且由公安部门去调查。但我们已经能确定,田琦要杀你。对于这种偏执性精神障碍患者,已经出现的妄想,可能是持久甚至是终身存在的。假如再有机会,有很大可能他还是会对您动手的。”

只要田琦还活着,刘丰就始终受到生命威胁,这是丁齐推测,也是从医学角度做出的判断。偏执性精神障碍又称妄想性障碍,确实有这个特点。

田琦不是接受强制医疗了嘛,怎么还会伤害刘丰?还要考虑其他几种情况。一是田琦从精神病院逃脱二是田琦的症状经过治疗有所缓解,表面上看恢复了部分生活自理能力,暂时出院由监护人负责看护。

丁齐见过田琦的父母田相龙和洪桂荣,所以更有这种担忧。他们绝对不会甘心让田琦就这么一辈子关在安康医院里,肯定会想尽办法去治疗,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把田琦给弄出来。就算眼下办不到,那么再等三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呢?。

丁齐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注意观察导师的反应。刘丰的情绪稳定,思维逻辑清晰,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心理冲突或偏激迹象。他只是看上去心情有些低落,暂时想回避某些话题,但意识活动是完全清晰的。

在心理学领域,有个名词叫“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人在遭受强烈的或创伤性的灾难事件后,出现某种精神障碍,丁齐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假如是那样,导师本人也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011、世界有没有意识

通过观察,丁齐倒是暂时松了一小口气,导师的心理素质很好,所有反应都在正常范围内。否则丁齐也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那样会加深刺激。导师的情绪低落,显得有些无奈,这也很正常,尽管他经历过很多大场面和大风浪,但白天这种事情恐怕也是第一次遇到。

刘丰还是不愿意继续往下深说,尽管他很清楚丁齐的意思,但纠结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都是明白人,难道坐在这里说破了,立刻就能解决吗?他摆了摆右手,岔开话题道:“这是个意外,我很不走运,就像江北那个受害者一样无辜,在世上总会遇到各种不幸。

还记得这次鉴定前我对你说的话吗?意外的遭遇无法预料,但我们首先要搞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我还想问你一句,假如能预料到这个结果,又能怎么做呢?”

丁齐答道:“我可能就不会让导师把我换掉,结果却换成您亲自去做鉴定。”

刘丰摇了摇头:“你理解错了,跟这个问题无关,是你是我都一样。就从某个鉴定人的角度说吧,假如他能预见到会有这种事,该怎么办?”

丁齐想了想道:“提前做好严密的防范措施,阻止这个意外发生,我暂时也只能想到这个了。”

刘丰追问道:“而不是鉴定他没有病,或者案发时有刑事责任能力?”

丁齐无奈地低头道:“如果鉴定结果是准确的,鉴定人就应该给出真实的结论,这是两码事。”

刘丰点了点头:“是这样的,明知有可能会牺牲,但战士还是要上战场。这并不仅是为了荣耀,首先它是战士的责任,有责任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我举这个例子可能有点极端了,但道理是一样的,在每行每业,都可能会有这种处境。”

这个例子确实太极端了,导师的语气竟显得有些悲壮,丁齐抬头提醒道:“可是这一次田琦对你行凶时,他是有行为能力的,应该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是非专业人士,恐怕听不太懂这句话,但在刘丰面前,丁齐并不需要解释太多。

刘丰摇头道:“我当然比你更清楚,可是真要是这么追究,田琦的结果还是接受强制医疗。而我则会成为整个社会舆论的笑柄,会让整个行业承受巨大的压力,甚至是铺天盖地的羞辱、嘲笑和谩骂。”

这番话刘丰也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和丁齐这两位专家之间,彼此都能明白,只是旁人可能会听得一头雾水。作者注:这番谈话,后文自会有相关解释。

丁齐:“就事论事,假如只谈专业,导师您可能想多了。”

刘丰:“现在不是在做鉴定,我们的身份也不仅是鉴定人,当然需要考虑更多,只谈专业是不行的。不说这些了,我们聊点别的话题吧,比如为什么会有这种司法制度,它是不是违反生物进化论?”

丁齐已经了解导师此时的心态,适时更换感兴趣的话题,也是转移和排解压力的一种方式。导师方才的某种回避态度也是一种自我调整,丁齐也就顺着导师的意思来,很配合地说道:“正想听您的教导呢!”

刘丰似是突然来了兴致,挥着右手道:“这个问题其实我在课堂上讲过,但认真去思考的学生恐怕并不多。这种司法制度,从表面上看好像不符合生物进化论。因为进化论要求淘汰群体内部不适合生存繁衍者,要剔除危害到整个群族安全的个体。

可是换一种角度,我们不能只谈生物进化论,也要谈人类社会的进化史文明与智慧源于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在古代,还没有系统的精神病学,就已经有人用装疯卖傻避祸到了近代,无法分辨和控制自身行为,比如疯癫,也成了免除刑罚的理由。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司法制度,在不同的文明体系中都分别出现了,只是在现代社会,须符合精神病学鉴定的要求。有人说这是出于人道主义,但并不能简单地用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来解释,所谓人本主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会违反进化论的规律呢?”

刘丰兴致很高地来了一番长篇大论。其实丁齐知道,这也是排解压力的一种倾诉方式,所以他并不回答,只是继续引导话题,很认真地点头道:“嗯,是这样的,导师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刘丰接着以教导的语气道:“这恰恰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人和其他生物最主要的区别。人能意识到自己,能察觉自身的思维活动,对自身的处境能够认知,并能评价和反思,进行各种假设和推理。

从最基本的心理学原理出发,这就是一种投射效应。人们在看待那些病人时,实际上是将他们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人们也担心自己在失去辨别和控制能力时所发生的事情,实际上这就是一种的自我辩解、自我宽容和自我保护意识,由此形成了一种社会司法制度。

人类的所有社会制度,都源于人们自身的意识。你要注意,行凶者并不是无罪,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所负的责任不同。自我意识觉醒和心理投射效应,属于人类的高级精神活动,智慧的标志。但智慧带来的不仅只有好处,同时也伴随着困扰”

既然导师有谈兴,丁齐也就很专注地倾听着并连连点头。说到这里,刘丰欲言又止,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话锋一转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在思考,那就是进化本身究竟有没有目的?”

丁齐露出很感兴趣又有些困惑的样子道:“啊,进化有没有目的?这我还真没有想过,很想听导师您仔细说说。”这话题的跳跃性也太大了,但无论如何,导师露出了笑容就是好事,说明情绪已经得到了缓解,就算是陪着导师侃大山、扯闲篇吧。

刘丰又挥手道:“我看过不少报道,说是寻找外星文明,其中一个衡量标准,就是能否找到经过意识加工的事物痕迹,比如精密的机器、精巧的建筑,这些都是不可能在自然状态下出现的东西,所以必然是智慧的产物。

那么话又说回来,我们自己呢,生命本身呢?如果比照机器,不要说人了,哪怕一个普通的小动物,其生理构造之精妙复杂,都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台机器。现在的结论,这些都是进化的结果,那么按照同样的衡量标准,就很难否定进化本身没有意识。”

刘丰身为学者,他当然不否定进化论,但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进化本身有没有目的?如果有其目的,那么从心理学角度,它就是有意识的。人类社会的演化当然是意识活动的结果,但是生物进化呢?

很多进化论学者的观点,都倾向于进化本身没有目的,只是无数次偶然地巧合,是无意识地自然淘汰与选择的结果。可刘丰却提出了质疑,认为进化本身可能是有有意识的,那么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意识呢?

导师不愧是导师,扯个闲篇都能扯得这么高、扯出这么远!多少还是因为受了点刺激吧。丁齐适时插话道:“这是所有哲学家都企图去回答的终极问题。”

刘丰笑道:“不仅是哲学家,还有神学家,其实也是这世上所有学科发展到最后,都要去回答的终极问题。中国的古人给了一个概念,如何定义整个世界的意识,他们称之为道!”

丁齐赞道:“导师,您思考的问题真是太有深度和广度了!”从导师自然流露的笑容来看,他的情绪终于真正放松了,丁齐也松了一大口气。

恰在这时,丁齐裤兜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他也意识到是谁了,掏出来看了一眼道:“是佳佳联系我,我们一般每天都在这个时间联系。”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刘丰闻言提醒道:“丁齐呀,今天的事情,你先不要告诉佳佳。免得她瞎担心,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丁齐:“佳佳后天就回来了,您这个样子,能瞒得过她吗?”

刘丰虽然伤得不重,但伤势毕竟还有影响,左胸上方接近肩窝的位置缝了九针。医生还给了一个绷带让刘丰吊着胳膊,看上去就像左臂骨折了一样,这是为了防止不小心动作过大扯裂伤口。

刘丰:“那就等她回来再说,不要在电话和微信里说。时间晚了,先休息吧。”

丁齐今天没回宿舍,是他主动要求留下来的,佳佳的房间正好还空着。导师刘丰身上有伤,左臂活动不便,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叫他帮忙。

躲进屋里,他又和佳佳通了个视频。佳佳发现丁齐居然睡在自己的房间,而丁齐解释是导师找他有事,太晚了干脆就住这儿了。又聊了几句,佳佳忽然问道:“你的样子好像很累,是心里有事,还是对我没兴致啊?”

丁齐赶紧解释道:“昨天晚上确实是没休息好,一想到你后天就回来了,就越想越兴奋,在床上抱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佳佳稍微有点脸红,低声骂道:“流氓!”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丁齐仿佛是担心刘丰会听见,尽管睡在卧室中的刘丰不可能听得见。等到结束通话后,丁齐却真正的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样也睡不着,他此刻感到了越来越深切的后怕。今天就差那么一点点,导师刘丰就要没命了。

丁齐的右小腿很疼,是白天冲上楼时拉伤了,但当时却毫无察觉。他对导师的担心有两方面,心理状态和现实威胁。如今看来导师的心理状态应该还不错,至少暂时没有太大问题,但来自田琦的现实威胁仍然存在。

心理咨询师或者说心理治疗师只能解决心理问题,可心理问题解决了,并不意味着来自现实的威胁和压力就消失了,只是让人能更好地去应对。但超出能力之外、解决不了的问题仍然会存在,那也只能清醒地去认识。

回忆起今天的场景,丁齐是越想越后怕,他蜷起小腿,下意识地用手攥紧了被子,全身都有些酸痛。他感觉差一点就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甚至是他不惜代价要保护的。他说不清这种东西是什么,而刘丰则是一个象征。

医生也会生病,只是他们比普通人更清楚是怎么回事、该怎么治,心理医生也可能会有心理问题。丁齐担心导师刘丰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他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一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在导师家住了两个晚上,终于到了国庆黄金周,丁齐去高铁站接佳佳。

怕堵车耽误,丁齐特意早到了近一个小时,在出站口翘首期盼,终于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她。其实仅是一个月没见面而已,他却莫名感觉佳佳更美了,是那么靓丽,仿佛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更加明亮动人。

他们没在站内打车,由丁齐帮着拎行李出站到路口叫了辆专车。丁齐还对佳佳说,出门感觉还是有车方便,等到佳佳毕业他就先买辆车。丁齐小腿的拉伤还有些疼,走路有一点点影响,而他尽量掩饰得很好,佳佳并没有发现。

佳佳有时非常敏感,丁齐有一点点不对劲她就能察觉,但有时候又是不那么敏锐。相处的时间久了,丁齐也知道女友的敏感点在哪里,重点是他对她的态度和反应,这也是大多数女孩子的特点吧。

回到家中,刘丰将绷带摘下来了,左臂微屈贴着腰部那么端着,看上去也没太大异状。丁齐脱口而出道:“导师,您怎么把绷带摘下来了?小心别扯裂伤口,昨天刚缝的呢!”

佳佳诧异道:“伤口?爸,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刘丰只得摆手道:“意外而已,一点点小伤,已经没事了!”

既然说破了,在佳佳的追问下,刘丰便讲述了意外的经过,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忽略了很多令人惊心动魄的细节。但佳佳仍然后怕不已,他没法责怪父亲不小心,只能责怪院方的看护措施太不严谨,竟能发生这种意外!

幸亏伤得并不重,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刘丰适合打住了这令人不快的话题,聊起了佳佳在北大的学习和生活,总算气氛又渐渐变得舒缓。晚饭是在家里吃的,丁齐和佳佳一起去买的菜,周阿姨做的,也算是其乐融融。

晚上丁齐仍然没走,但不好再住在佳佳的房间里了,书房里有一张长沙发,添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就行了。睡下之后,丁齐拿着手机在等,等了一会没见什么动静,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微信:佳佳,你睡着了吗?

佳佳立刻就回了:睡不着,等你给发消息呢,快过来陪我聊天!

天,要看怎么聊,或者说怎么撩。丁齐听了听客厅的动静,蹑手蹑脚出了书房,佳佳的房门果然没有锁,闪身进去再轻轻关好。佳佳盖着薄被在床上躺着呢,床头灯开着,但已调到了最暗。

丁齐没说话,走过去俯身看着佳佳,佳也不说话,看着他。丁齐的手伸到了被子里面,被另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了,然后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用整个身体将被子拱开了。佳佳发出一声娇吟,随即嘴就被堵上了。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欢

012、小别胜新欢

科学研究证明,不仅是欢愉的享受,还有很多好处。它不仅能缓解压力,还能使人保持活力、焕发青春。

丁齐和佳佳不是第一次亲热了,他们还没有机会正式同居,以前有时是在丁齐的宿舍里,有时是在校外的宾馆里,基本上都是私下里悄悄约会。今天住在刘丰家时,还要做个样子,丁齐睡在了书房里。

在家中、就在佳佳房间的床上亲热,这还是第一次。两人都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喘息和呻吟显得有些压抑,却有种格外的刺激感和情趣。

“你好像有心事?”这是一番缠绵之后,佳佳用手指在丁齐的胸前画圈,在他的怀中说道。丁齐今天表现得有点沉默却格外生猛,佳佳现在身子还直发软呢。

丁齐搂着佳佳的肩膀道:“还是导师的事情。有些话,你爸不愿意对你多说。”

佳佳叹道:“怎么就这么倒霉,碰上那样一个疯子呢!”

丁齐:“我正想和你说呢,那个叫田琦的家伙这次行凶,是应该负刑事责任的”

有些事,在丁齐心里憋了好几天了,导师避而不谈,而丁齐能找到的倾诉对象只有佳佳了。也许说出来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不说明白确实心里难受。佳佳一听,便支起身子追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很专业,可能不太好理解。田琦患有精神障碍,无刑事责任能力,这是刘丰前不久刚做出的鉴定结论,怎么这次他又应该负刑责呢?在田琦杀害张艺泽时,他确实丧失了行为能力,但这与他对刘丰行凶是两码事。

对于不同时间发生的两期事件,需要分别鉴定嫌疑人当时的精神状态,并不能混为一谈,这也是司法鉴定的原则。

田琦在向刘丰行凶时,目的明确、动机清晰,而且是直奔目标。他说出了要杀刘丰的理由,而且知道自己要刺杀的对象,并没有袭击旁边的医护人员,从病房里冲出来直接就跑向刘丰的办公室,中途在走廊上撞倒了两个护士,也没有理会她们。

在这一突发事件中,刘丰起初并不在场,是田琦特意去找他的,这是一个关键因素。

这说明田琦的目的、动机、行为是完全一致的,他当时完全能分辨和控制自己的行为,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在做什么、该怎么做。这在司法鉴定中,就算他有精神病,也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但只有专业人士才能理解原因。

听完丁齐的解释,佳佳眯起眼睛道:“可是他想杀我爸的理由,竟然是我爸说他有精神病。无论让谁来看,这都是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能干出来的事!”

丁齐接着解释道:“正因为他有精神障碍,所以才会有这么荒谬的杀人动机。但是动机再荒谬,其意识的内在逻辑也是清晰一致的。他当时并不是没有行为能力,只是变态而已,而变态在司法程序中从来都不是免罪的理由。哪怕是精神病人,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丧失行为分辨与控制能力的,这才有必要做司法鉴定。”

佳佳:“你们不都是鉴定人吗,那就再做一次司法鉴定,把他给抓起来啊?”

丁齐叹了一口气:“可是导师不愿意这么做,甚至不想谈这件事。后来我也想通了,导师确实有他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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