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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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少女眼眸如漆,看样子只在十五、六岁之间,身着淡淡鹅黄衣衫,腰前束着一条长长的淡紫丝带,直直的黑发披在肩头,在头顶用同样的淡紫丝带绾了个结。她低着头,眼瞧着地面,轻轻咬着嘴唇,并不走过来,只在车前站住了。

白发老者瞪视她良久,沉声道:“云儿,此人是你杀父仇人,你过来,杀了他为你爹报仇。”

那少女咬着嘴唇,并不回答,却慢慢的摇了摇头。

蓦地人影晃动,白发老者已欺身上前,举起右手,“啪”的一声,打在那少女脸上。那少女往后一退,撞在牛车上,撞得车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她却一声不吭。

白发老者嘶声道:“云儿,你…”

那少女喘得一喘,又慢慢直起腰,理理额前散发,才抬起头来。但见左边脸已被打得红肿,嘴角也有一丝血渗出来。她也不去管那血是否已滴落到衣襟上,只痴痴地看着白发老者,大大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转来转去。

白发老者本又已举起手来,见她这样,这一掌却再打不下去,说道:“云儿,爷爷最疼的就是你,你为何…你…这是为何?”

那少女扶着牛车,眼睛越睁越大,努力使眼泪不流下来,道:“爷爷,我…我不想有仇杀了。”

白发老者转头看一眼李老驼背,又转过来,道:“什么?”

那少女眼睛一眨,一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伸出左手在脸上轻轻拂着,一面道:“我…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我们为了报仇,这十几年来的艰辛,究竟…值是不值?”

李老驼背躺在地上,见那白发老者良久不动,暗运一口气,只觉腹中绞疼难忍,一咬牙,又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来,倒些白色粉末在口中,拼命吞了,运气护住心脏。

那少女眼瞧着他吃药,视若无睹,继续说道:“爷爷,你为了复仇,这十几年来,花了多少心血?为了培植鬼枯藤,你抛下奶奶和晴姨她们,带着云儿跑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岳,连奶奶…去世,你都没回过家。你尝尽千百种毒草鸠毒,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侥幸活过来?这仇恨,难道真比亲人、生命还重要得多吗?”

白发老者不答,右手仍高高举在空中,一动不动。那少女也不看他,右手食指将淡紫丝带绕来绕去。过一会儿,看着躺在地下的李老驼背,说道:“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现在见到他这个样子就更是…更是…觉得这十几年,爷爷真是不值得…”

白发老者沉声道:“什么不值?谁说不值?我觉得值,千值万值!”

少女抬起头来,瞧那白发老者一眼。此时她已不再流泪,只是眼圈还红红的。她伸手一指李老驼背,说道:“值什么?我爹…杀了他的儿子,结果被他害死了;他杀了我爹,背井离乡的跑到这地方来,堂堂的快马鬼手磨起豆腐来,一磨就是十几年,磨得发也白了,背也驼了,当年的气慨,如今也磨成豆腐渣了…”

李老驼背正暗自运气疗伤,听到那少女娇柔的声音徐徐道来,实在说到骨子里去了,当年的万丈豪情和如今的忍辱偷生突然间一起涌上心头,再也支撑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少女将头转开,续道:“…我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爹…是死了十几年了,他也偷生苦挨了十几年。我杀了他,说不定他还觉得死了个痛快呢。难道要我也像他一样,跑到深山里,一辈子躲着不出来?”

白发老者厉声喝道:“住口!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爹,那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堂堂正正的鬼手大侠!他算什么东西?他只是个畜生,敢与你爹比吗?”

那少女咬着嘴唇,默默的站着,并不作答。

白发老者狠狠盯着李老驼背,续道:“你爹学的虽是用毒奇术,做的可是锄强扶弱、斩奸杀贼的侠义之事。当年江湖上提起鬼手大侠四个字,谁不敬仰?那就是大侠的一块招牌!这个人…自坏我鬼手一门的清誉,纵容儿子为恶。那小畜生害了几十个良家妇女,搞得偌大一个南京城人人自危,难道不该杀吗?最可恨的,这个老畜生,竟然自己杀了儿子,把头献来,以此博得你父亲的信任,才得以在你父亲的银针中下毒。他又暗地里打伤十几个人,使你父亲为了救人,三天没阖眼的运功驱毒,才最终被自己的银针所害。这个畜生毒辣至此,天地难容,死不得吗?”

李老驼背突然间尖声惨叫,声如夜鹫,使劲翻过身来,用力指着白发老者,大喊:“你们狗屁的大侠,狗屁的仁义!逼我杀自己的儿子,逼我杀儿子!我儿为了救我,自己割的头哇…我的儿呀…啊…啊…呵呵…”叫到后来声嘶力竭,再叫不出来,只拿手拚命拍打地面,打得黑黑的硬石地上一个个的血手印。

那少女甚是不忍,转过背去不愿再见。白发老头呵呵一笑,慢慢踱近李老驼背,道:“这叫天报应,百试不爽!你哭什么?哈哈,哈哈!那些被你们两个畜生害死的人,又有何处伸冤去?只可恨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你这老不死的结拜兄弟,害我几十岁了,这张老脸没地方敢见人,呸!”狠狠一口吐在李老驼背头上,跟着再飞起一脚将李老驼背踢个跟头。李老驼背在地上滚了两转,仍旧翻过身来,两手撑地,口中只叫:“儿啊…儿啊…”

那少女转过身来,叫道:“爷爷。”声音甚是凄楚。白发老者对她怒目而视,道:“我没你这孙女!枉我带了你十几年,竟是这样黑白不分,连你爹都不认了么?我没你这孙女!”

少女脸色惨白,怔怔的又流下泪来,慢慢向老者走去,轻声道:“爷爷,我岂有…”

突然间李老驼背大声惨叫,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扑倒在地。那少女刚走到他身边,血险些沾到裙子上,不禁吓了一跳,颤声道:“你怎么了?”便待弯腰去看他。

猛听得那老者大叫:“云儿!”声音甚是惊惶。那少女略一怔,忽觉腿上一麻,顿时支撑不住,向前摔倒。

耳中听到身后老者已经欺身上前,身边的李老驼背也已纵身而起,“砰”的一声巨响,跟着那老者一声闷哼。

少女心中大急,待想到转头时,身体已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日光耀眼。

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小女孩光着脚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枝如帘一般层层的垂下,就在小女孩眼前荡啊荡的。那女孩胖呼呼的小手小心的抱着树干,拚命仰起头。在她上面的一个枝干上,一只不知秋之将近的知了正在那里唱得昏天黑地。

“爷爷,看!看!”小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知了,叫道。

“嗯?”一个白发老头自树后直起腰,将手中一把草药在树干上摔打几下,拍掉泥土后,手脚俐落地用根草缠了,顺手丢进背上的筐里。他抬头望上去,见那小女孩不知何时爬到那么高的树干上,不禁眉头微皱,叫道:“云儿,下来,到爷爷这里来玩。”

小女孩嘟着小嘴,叫道:“不嘛,不嘛,我要那个──”小手指着知了。她使起小性子来,小脚在树干上乱顿,不料树干上满是青苔,一脚踩滑了,顿时站立不稳,“啊”的尖叫一声掉下树来,却被那白发老头一把抱在怀里。

白发老头得意的呵呵大笑,那小女孩四肢乱挥,拚命挣扎着,一张小脸急得通红,叫道:“知了!知了!我的知了…”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脑中一片轰鸣,天地陡然大变。一片惨白中,那老头慢慢低下头来,只见一张脸上全是鲜血,跟着大口一张,一大股血喷涌而出…

那少女双手乱挥,拚命睁开眼来,只觉眼前金花乱飞,怎么也看不分明,胸口更是沉重得如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喘不过气来。满脑子里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每一个念头都在拚命的叫着:“爷爷!爷爷!”但喉咙处已肿得发不出声来,只徒劳的张开大了口,“呀…呀…”地干叫着。

然而身后一人已走上前来,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叫道:“他…他死了。”

“呀…啊…”她似乎没听明白,茫然的睁着血红的双眼,叫道。

那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死了!死了…”

脑中“嗡”的一声,那少女再度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柴火“啪”的一响,少女浑身一震,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头脑中浑浑噩噩,喉部更是干得裂开一般疼痛。好在眼睛虽也疼得直流泪,总算是可以看见东西了。

她勉强打量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中,身子下垫着不知是毛皮还是草的垫子,旁边一团柴火“啪啪”的烧得正旺。随即感到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干后的痕迹,桨得整张脸紧绷绷的。待想到要举手抚拭时,才发现百骸间空空荡荡般全无着力处,竟连转转头都不能,忍不住呻吟一声。

身旁一处草堆中立时有了响动。一阵枯草压榨之声,有个人站了起来,问道:“妳…妳醒了?”

那少女头颈僵硬,动弹不得,直到那人走近身旁,跪下来,再俯身直视她时,才看清楚来者模样。只见他一头短短的软发,一双分不清是呆滞还是疲劳过度而无神的满是血丝的眼睛,穿一身灰色衣服。那少年见她看着自己,也木讷的盯着她,一瞬不瞬。

那少女呆呆的看了一阵,回过神来,垂下眼帘,轻声道:“…”

“什…什么?”那少年奇怪的问。

“…”少女眉头紧皱,苦于喉头实在太干,发不出一声,只动动嘴唇,做个喝水的动作。

“什么?什…什么?”少年继续奇怪的问。

“…!”

“嗯?”那少年问,头低得几乎快接近少女的鼻尖了。

“水!”少女拚命干叫一声,顿时一阵猛咳,喉咙如撕裂般苦不堪言。

“啊!啊!”那少年吓了一跳。“水…水!”他跳着围着篝火转了一圈,终于找到水壶,拿到少女面前,将壶口放在少女唇上。那少女就着喝了几口,这才舒出口气来。再喝几口,那少年见她摇头,便将水壶拿开。

少女喝了水,便转过眼来,痴痴地望着头上的山壁。那少年见她无话,也坐在一旁,靠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少女额前的碎发。

过了半晌,少女似乎陷入沉重的思索之中,痛苦的闭上双眼。那少年似乎瞌睡未醒,也半张着嘴闭上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

篝火继续“啪啪”作响的烧着。

“…怎么死的?”

“嗯?”声音如天外传来一般飘渺。少年诧异地睁开眼睛。

“爷爷他…怎么死的?”少女紧闭着双眼,轻轻问道。

“啊…啊!”少年这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忙重新跪到少女身边。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下,道:“你…你中了那老头的毒…毒针,那个老头…哦,你爷爷,过来拉你,嗯…他…他就,那老头就跳起来…你爷爷一拳,把他脸都打烂了,但…但是…那老头,拚命了,捱…捱着一拳,也给了你爷爷当胸一刀。刀上有毒,我…我跳出去时,已经死了。”说完双手一摊。

那少女全身疼痛难忍,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又处在生离死别的痛苦之中,好一会才弄明白他这段语焉不详、口齿不清且略带结巴的话。她双目颤动,眼泪已经流到腮边,沙哑着嗓子道:“爷爷他…痛苦吗?”

“哦,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少年用手搔搔头皮,一副弄不明白的迷糊样,道:“他…你爷爷,胸口插着刀,就那么在地上爬过来拉…拉你的手,拉你的手…没说什么就死了,我也不知道到底痛不痛苦。”

那少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直哭得全身乱颤,不能自己。到后来只发出“呵呵”的声音,终于支持不住,失去知觉。

迷糊中,似乎有人正在猛摇自己的身体,摇得全身疼痛,骨头像要散开一般乱响。她勉强睁开眼睛,泪眼朦胧中,只见那少年正抓住自己肩头拚命摇晃,一边喊着:“醒过来!醒过来!”见少女睁开眼睛,少年大喜,忘了自己正扶着少女,手一松,少女的头顿时“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地上。

那少年大惊,慌忙中想伸手来扶,又怕再干蠢事,不由一阵踌躇。旋又想起什么来,伸手过来,捏住少女下颚使劲扳。那少女犹如身在半空般漂漂浮浮,半分力气也没有,由他摆布。

那少年又捏又拉,搞得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啪”的给了少女一记耳光。那少女一怔,这才感到原来自己正紧紧咬着下唇,牙齿都已深入肉中。她勉强放松肌肉,才在少年帮助下拔出牙齿来。至于血流到脖子中又冷又粘,也顾不得了。

少女躺在地上,胸腔里随着呼吸一阵阵的刺疼,仿佛呼出的是血一般,四肢各处酸软无力,连一根小指头都动弹不得,她却一声不哼,只默默地望着光秃秃的洞顶发呆。那少年坐到一边,猛喘粗气。

过好一会儿,少女咳嗽一阵,吃力地道:“壮…壮士的救命大恩,小女子今世看来是报不了了。咳咳…”

“哦?哦…”那少年楞了一会,方明白“壮士”两字正是指的自己,便挪过来答应一声。

少女嘘出口气,道:“不知壮士能不能再为小女子做一件事?本…本来是绝不敢劳烦壮士的,只是小女子身受奇毒,不能稍动,只有…只有…”说着连连咳嗽,嘴角吐出些血丝,显是虚弱已极。

那少年出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被人称为“壮士”,心中除了得意外,倒颇为诧异,见此情景,哪容说出半个“不”字来?当下一拍胸脯,待要说出一番豪言,却又苦于拙牙笨舌,只得道:“你…你说,我做!”见少女头不能动,生怕她看不见自己表态,又俯身向前,直视到少女的眼睛,道:“说…说!”

少女闭着眼睛咳了一阵,道:“壮士搭救小女子时,是否看到小女子腰间系着的一个锦袋?”

少年左右找了一下,从一堆包袱中翻出个淡紫色的刺绣锦袋来,拿到少女眼前,问道:“是…是不是这个?”

少女睁开眼来,看了一眼,眉头跳了两跳,叹口气道:“不错…就是它。里面有一个瓷瓶,劳烦壮士帮我取出来。”

待那少年取出瓷瓶,少女颤声道:“小心!别弄破了。就…就放在我头旁边罢。”

少年依言做了,又伸过头去,看着那少女,等她进一步的指示。少女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想一件难以抉择的事。好一会才又睁开眼来,见那少年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张脸上全是汗渍和炭灰,脏得几乎失去本色。她从来未曾和陌生男子这么接近过,不禁眉头微皱。但此时也不好动气,只得闭上眼睛,道:“壮…这位小哥,借问一句,此处是你常住的地方吗?”

那少年丝毫听不出来少女对他称呼的改变,摇头道:“不是!我…我是个…流浪汉,只是暂时栖身而已。”

少女眨眨眼睛,道:“那就好…这位小哥,麻烦你,先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罢。我那些包袱里还有几两银子,其余的都…除了些女儿家衣服,也没什么值钱的,你看着拿到镇上,能卖个几两银子就卖了吧,反正…反正我也没什么用处了。”

少年依言站起来,先把自己几件破衣裳破包袱的收拾好,也老实不客气的将少女的包袱收到一堆。少女听他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中一阵酸痛,干脆闭了眼不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我垫的…不是小哥的衣服吧?”那少年一边收着,一边头也不回的道:“不…不是,前面村子里有个牛棚,我到那里抱给小牛犊躺的稻草根。”

少女想到牛棚的骯脏,虽然鼻子此刻什么味也闻不出来,仍是不自禁皱紧眉头,心中凄苦更是大增,拚命咬牙没有再哭出来。

好容易那少年收拾完毕,少女听他脚步声正要走近,生怕他又将脏脸凑到自己眼前来,忙道:“小、小哥,麻烦你…麻烦你把包袱抱好,听…小女子一言。”

那少年倒是言听计从,又转身抱好包袱,静静的等着。

少女吞口唾沫,费力地道:“麻烦小哥了…小哥这就出去罢,走到十丈之外,随便拿块石头也好树干也好,总之越大越好,越称手越好…”

那少年转身便往外走,少女忙叫道:“别…别慌,听我说完再走不迟,我…我怕小哥走远了,听不见我说,误闯进来…可就麻烦了。待会儿你用那石块什么的,用力丢过来,打到我脸呀什么的都不要紧,至紧要把这瓷瓶撞破就好了。撞破之后,小哥你…有多远就走多远吧,再也别回这里来了…”说到后来,似是有些力竭,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少年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讲话,便道:“就…就这样?”

少女道:“不错,就是…这样。”声音哽咽,几不可闻。

少年点点头,转身大步就走。

走出两步,少女突然颤声叫道:“小…小哥!”

那少年回过头来,只见少女已经满脸是泪,咬紧了嘴唇,正怔怔的看着自己。好一会,听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没事了,你去吧。可要记住,千万别回来了,到镇上换了钱,自己走吧。天下这么大,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已声带哭声,忙闭上眼睛,任泪水流淌,再不说话。

那少年站了一会儿,转身继续走出山洞。到了十丈开外,记得那少女说的话,四下里翻了一阵,找了块拳头大的石头,拿手里掂了掂,道:“我…我要扔了哟,小…小心头。”隔得远了,也听不到那少女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自觉少女已经听到他的话,小心脑袋了,这才摆好姿势,用力抛出石头。

那石头直飞出去,“波”的一声,正中瓷瓶,力道到处,瓷瓶被干净俐落的撞成碎片,却连一片也没飞起来打中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脸。那少女心中暗赞:“好俊的手法…”

突然间风声大作,一人飞身突进洞来,一把抱起少女,转身便往外跑。少女猝不及防,大惊之下眼睛也来不急睁开,只放声尖叫,耳边风声呼呼,恍惚间已身在数十丈外。

抱她那人忽地脚下一软,大叫一声,原来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跑到一处断崖上,急奔下不及收身,两人顿时跌落山谷。

少女身子不能稍动,慌乱间更是紧闭双眼,只觉直往下坠,也不知落了多高,“砰”地一声,撞在一堆软软的东西上,身体撞得弹起来。身子底下有人长声惨叫,原来这一下竟是落在他肚子上了。

少女在空中翻个滚,又落下地去,只觉着地松软,似乎是松树林中的针叶堆,跟着向下翻滚,原来跌到了一处林中斜坡上。她一路翻滚向下,耳边“劈劈啪啪”一阵乱响,也不知撞断多少树干,好在其时已近秋天,地上垫了厚厚一层枯枝落叶,除了身上撞得轻痛外,倒也没有受伤。

她身体僵硬,只横着在地上滚动,滚了一阵,速度便逐渐慢下来,最后撞在一棵横倒在地的大树上,终于停住。少女还未喘过气来,只觉坡上一阵骚动,有人嘶声惨叫,夹杂着树干剧烈碰撞之声。忽然头顶风响,一人直撞过来,“砰”的撞在大树身上,直撞得树干一阵乱晃。那人冲势未减,竟从树干上弹起,打着旋飞了过去,听得下面继续撞得山响,只是人声却没听见了,也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过了好一阵,少女才回过神来,身上几处火辣辣的疼,脑袋里天旋地转。她咬牙勉强自己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树木参天,满地的松枝松果,不远处长着一簇灌木,中间已经被冲出一处缺口。一路上到处散着衣服碎片,有几件还是自己的贴身小衣,高高的挂在丛林之间。一阵风吹过,成百的树枝上都飘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倒也煞是热闹。

那少女心中气苦至极,偏是无法动弹分毫,躺在地上只是默默流泪。过一阵子,大树背后一阵响动,有人哼哼叽叽地爬起来。只听他忽而大声惨叫,接着是撕衣衫的声音,似乎正在包伤口;忽而呵呵作声,似乎在草丛中翻捡到了东西。突然间“啊”地大叫一声,道:“糟糕,糟糕!”急忙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口中喃喃地道:“…看她掉在附近的呀…”

少女计画被他破坏,听到他的声音,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也不去理他。想要躲起来,拚命使劲,僵直的身体一晃,顿时扑到在地上,这一下口鼻对着土地,连呼吸都不畅了。

那人听见声响,忙向这边寻来,爬到大树上时一眼看见少女,顿时叫了起来:“你骗我!你…骗我!”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将少女翻过身子平躺在地上,口中叫道:“你…你骗我!骗我!”

那少女本来闭了眼决心不看他的,听他叫得甚是古怪,到底是少年人,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少年满头都是枯枝败叶,额前不知在哪里的一个鹅蛋大的包,一只眼睛肿得眯起来,眼眶周围也是乌青乌青的,左手臂上胡乱包着一块破布,显是受伤流血了。

他一脸无辜,撞破的嘴角不停抽动,见少女睁开眼睛,更是歪起嘴起劲的叫:“你、你骗我!骗我!”

少女见他一副白痴像,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懒得理他。不想那少年翻来覆去地念“你骗我!骗我…”少女本已疲倦至极,实在是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他道;“我…咳、咳,怎么骗你了?我跟你说什么话是骗你的?我骗你什么了?”

那少年顿时语塞,实在想不起到底她骗了什么。他以手抓头,好一会方道:“妳、妳要死!”

少女恨恨地道:“我是要死!不是叫你走开了吗,干嘛又跑回来?咳咳…害得我死不成,连最后一瓶药也浪费了!你知道那瓶颠茄散有多难弄吗?你这个…你真是…”勉强把骂人的话噎进肚子里,想到爷爷惨死,自己身中剧毒,本来打定主意告别尘世的,却偏偏碰上这个话也说不清楚的白痴两次救了自己,心中凄苦,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那少年呆得一呆,又道:“你、你…不能这么死!”

少女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随他怎么说。

那少年道:“你…你不能…这么死,对,不能这样就死了…”

他跳起身来,似乎在思索一个重要问题,偏又碍于自己实在不怎么高明的表达能力,不知怎么说出来好,只绕着少女一瘸一拐的绕圈子,一边皱紧了眉头苦思。

绕得十几圈,那少女不耐烦地道:“我…我必须要死的。我对不起爷爷,是我害死他…你不明白的,你不要管了,你走吧,拿我的东西去换钱,算我谢你的行不行?走吧。”

话音刚落,那少年赫地站住脚,双手一拍,喜道:“对…对了!”

一转身蹲下身来,脸直凑到少女眼前,道:“你…你不能这么死…死。”

那少女听他好像想出什么花样来的样子,不料开口仍是这两句,但真挚之情显露无疑,不禁嘴角抽动,露出一丝苦笑来,柔声道:“你走吧…我的事,你帮不了我的。无论你怎么劝,我已经下决心要死,那便改不了了。走吧,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会报答小哥的。”

少年猛摇其头,道:“不、不是!我…我…我不是叫你不死,我是说…不能…嗯,死…哎呀…不能现在死,这么…死法…不是不死,不是不死!是…是…这么死…”

少女瞪大了眼睛,见那少年涨红了小脸,努力想要表达清楚,只是越紧张越是口吃,舌头都几乎绞住了,不禁心生怜惜,道:“你慢慢讲罢。”

少年一跃而起,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眼望着远处的山脉,道:“你…你想,这么死多…多不好看?一个人死在洞里,又…又没人知道,那多…多…还有,如果这里有老虎、狼…狼什么的,把你的尸体拖去吃…吃了,那怎么办?”

少女横遭惨祸,一心想要死而已,却从来没想过这些“死后”的问题,不觉一怔。

那少年续道:“还…还有,一个人就那么死、死了,要是姿势不好看,死像…对、对了,我听人说,中毒死的人,眼睛舌头都要吐、吐出来,那多难看?还…还有,这里地势偏僻,蛇呀老鼠肯定多,晚上就出来专咬死人,咬鼻子、耳朵,咬得脸上都是窟窿,要是有人来看见了,岂、岂不吓一跳?我、我就见过蛇从死人眼睛里钻出来,那可…可太吓人了…”

少女可从来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那些被咬得满是窟窿的死人,脸色顿时惨白。

那少年越说越得意,口吃居然也好些了,眉飞色舞地道:“还有,你一个女孩家,死在荒郊野外的,那、那可不好。我听人说,野地里没有地藏菩萨保佑的,孤魂野鬼就特别多,专抓独、独身一人的女孩子吃,那可…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人偷偷死了,又没有人给你买棺材,又没有人给你守头七,又没人烧纸给你用,连个牌位都没有,那些孤、孤魂野鬼的,可就要对你不客气得很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突然间身边“哇”的一声,那少女放声大哭起来,泪如泉涌,再没什么顾忌。少年吓了一大跳,慌乱间连退几步,生怕那少女就此跳起来痛打自己。

那少女哭得昏天黑地,好半天才稍稍冷静一点,抽抽泣泣地道:“我…我都要死了,还怕这些干什么呀!你…你这个小贼…要你救我!没由来临死前还受你羞辱…你…我…我变了鬼也不放过你!”

那少年走上一步,刚说了句:“我…我只是…”少女放声尖叫,“离…离我远点!”他忙退后好几步,一脸屎样,声带哭腔,辩解道:“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有…”

那少女又哭了好一阵,直哭得脸都僵住了,才慢慢止住泪水。一转眼,见那少年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说又不敢,走又不是,不停搔自己脑袋,只道他头脑简单不懂说话,口气稍软,道:“你…走罢,我不想见你了。我…我自己死了,不用你帮忙…”她本待说“不用你帮忙买棺材”的,不料那少年突然说道:“要!要的!我帮你!”

没等少女回答,少年几个大步跨到她身边,道:“我帮你!我帮你!”还怕少女听不明白,俯下身来,花猫脸凑近了她,一双眼睛里首次透出幽幽的光来。

少女吓一跳,颤声道:“你…你要怎么帮?”

“妳死,我活!”

“什么?”

“对了,就、就是:妳死,我活!”

少年在这全身僵硬、半死不活的少女面前,还是首次说出自己的见解,兴奋得不能自己,跳将起来,双手乱颤,举到自己眼前,一脸傻笑,道:“哈哈,我、我终于说出来…来了!说出来了!哈哈…”欢欣愉悦得在场中跳着打圈,口里不清不楚的乱叫。

少女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要是…要是再耍弄我,连你一起也毒死了,信不信?”

那少年一弯身子低下来,深恐少女真的一怒之下毒杀自己,可就糟糕了,使劲捂住了嘴,不过肩头乱颤,自是在那里偷笑。少女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又不能真的就这么毒死一个白痴,大感头痛,道:“你到底…过来罢,我不杀你就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少年笑了一阵,终于忍住,过来又跪在少女身旁,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出来。少女不耐烦的道:“你怎么?”

“我会使剑!”少年突兀的道。

“怎么?”

“我会使剑,而…而且很快…你等等!”转身飞奔到大树后,只听他在草丛里一阵乱翻,“咔啷”一声,翻到一物,顿时一迭声的欢呼,待奔回来,手里已经握了一把灰布包着的铁剑。

少年得意洋洋的拿着剑走到少女面前,伸手一抹灰布,不料一根绳子打了死结,他又拉又扯,搞得一头是汗也弄不开。最后一横心扯断绳子,这才亮出剑来,颇有些狼狈的握在手里舞了舞。

少女道:“这铁剑又锈又钝,你打哪儿偷来的?”

那少年认真的盯着铁剑,傲然道:“这…这可不是偷的。这是我的剑。”

少女觉得自己眉心一跳一跳的刺痛,头如千斤般重,实在没精神跟这不上道的家伙胡闹下去,闭上眼睛,虚弱的道:“好,是你的罢…又怎么?”

“我…我杀了你!”

少女眼皮一阵乱颤,好容易才睁开眼来,只觉那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睛一瞬不瞬,表情倒也真切,一时间只答道:“哦…”

“我、我的剑快,杀了人,连伤口都…都很小。我杀了你,你就不用毒死自己了,那么死后的样子,也不难看了。再、再给你买口上好的棺材、纸钱,再、再把你埋了,在旁边结庐而居,守头七!”

“…”少女首次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对了!就是…这样,要是你不…不满意,我…”他踌躇一下,毅然道:“我再陪你三年,担保鬼怪不敢前来…你不信?那…那…帮你把地藏菩萨请来,你就不怕了!”

“不…不…”

“嗯?地…地藏菩萨你…你也信不过?”少年眉头大皱,手在头上乱搔,终于道:“我…我到南京去,给你请行虚长老开过光的菩萨来,那可是货…货真价实的菩萨,土地爷都不能站着迎的…如何?”

“那…那个…”

“你信不过我?你…你以为我没钱请?”少年一脸惶急,自己能想到的已经和盘托出,深怕少女一个“不”字蹦出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他伸手在身上乱摸,突然面露喜色,从怀里掏出一物来,递到少女眼前,道:“妳看!”

少女眼前一花,只觉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李子大小的夜明珠,在那少年乌黑的手里越发地显得晶莹夺目。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曾亲眼看到有人花三千两银子才买到比这小了一倍的夜明珠,且论色泽还远不如这枚,不觉呆了。

那少年似乎深知财不外露的道理,只晃得一晃,立即收起来,小心的藏回怀里,一面诡秘地笑道:“怎样?是真的吧?”

少女吸口冷气,回过神来,再仔细打量一番那少年,却怎么也不能把“价值连城”四个字和这浑身破烂、面目青肿的人搭起来。过得半晌,方道:“哪里偷得?”

少年也不争辩,只道:“上月杀了个做官的,见瞧着好…好看,就弄来了。你看是不是真的罢?”

少女也知问不出什么,便不言语。她闭上眼养会儿神,突然问道:“你要我干什么?”

少年一拍大腿,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方挤出个“好”字来,似是感谢少女通情达理,帮他省了不少客套话。

“说吧。”

“嗯…我中毒了!”

“哦?”

“是,是!这个毒很是古怪,我…我找了不少名医,连名字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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