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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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来得突然,且悄无声息,待得李洛发觉,已在三尺之内,要闪避已然不及。他见机奇快,手中匕首一甩,闪电般向来物激射而去,清越的撞击声中,来物飞落一旁,颤巍巍的插入沙地中,竟是一枚金针。

李洛一跃而起,还来不及喝问是谁,眼前又是一花,数枚金针同时射到。他身形晃动,在沙地上一滑,已在十丈之外,避开暗器,原地旋了一个圈,突然右掌猛向几丈之外的洛河中劈去,喝道:“贼子找死!”

“砰”的一声巨响,平静的河面被掌力劈得爆裂开来,巨大的水花冲起数丈高。浪花之中,一个身影破开水帘,娇叱一声,双手飞速旋动,一枚枚金针如疾风骤雨般向李洛射来。

那人全身穿着黑衣,连脸上都蒙着一层黑布,浑身上下被水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曲线毕露,竟是个身材苗条婀娜的女子。

李洛一声冷笑,展开一双又长又宽的袖子,上下翻飞,毫不费劲便将金针尽数收入袖中,姿势翩翩,倒也煞是好看。

突然手中一沉,抓住的不似金针,他心头一跳,刚要将该物抛出,那事物已轰然爆炸,一股浓浓的暗绿烟雾自手中散开,味道中人欲呕。李洛急忙屏住呼吸,但转眼见方圆数十丈内都已笼罩在烟尘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盛怒之下,也不顾左手伤势,双掌用力拍动,内力源源不绝发出,两袖如鼓风一般,将烟雾向两边扇去,同时急向阿柯所躺之处奔去,所踏之处,早已空无一人。

李洛双足一顿,施展轻功腾空而起,飞到烟尘之上,只见数十丈外,那个娇小的黑衣人扛着阿柯,正向林中窜去,身法惊人的敏捷。再看仔细点,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根长绳,那一头应是已卷在林中某棵树干上,随风荡过去,轻飘飘如纸鸢一般。

他此时已力竭落下地去,待得再次腾上来时,只见到高大的树木在风中摇曳不定,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武约轻轻翻动手掌,一丝不苟的观察着长长的指甲。她刚自浴池中起来,贴身小衣外只罩了件轻柔顺滑的丝衣,完美的衬托出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体。脸上被热腾腾的水气蒸久了,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娇艳欲滴。

蜷缩在椅子上,双腿坐在臀下,一只玉足有意无意伸出裙子,挂在椅子上荡啊荡。湿漉漉的秀发在头上懒懒的盘着,几缕长发垂下来,紧贴在白晰的胸前,分外动人。

李洛站在下首,虽说隔着一层珠帘,但仍是看得清楚,况且一股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就在自己身旁萦绕不去,不觉心头怦怦乱跳,心猿意马得几乎有些把持不住。

他暗自吞一口唾沫,定一定神,知道此刻不可有半点失礼之处。他又看一看手上包着的白布,想着如何把事情解释得更能让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接受一点。

“那么,阿柯是逃掉了?”武约继续修剪指甲,看也不看李洛一眼。声音也懒洋洋的。

“是…被黑衣人救走了…”李洛低着头,勉强辩解。

“那也算吧。那一边马周老头也活得好好的,呵呵,呵呵,真是绝妙的计画。”

李洛面如死灰,支吾道:“末、末将失职…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以阿柯的身手,竟然没能杀死马周…”

“嘿嘿嘿,你呀。”武约转过头,看着李洛,突然媚笑起来,道:“真是老实——怎么就没想到,阿柯自己不杀马周呢?”

李洛一震,道:“这个末将也曾想过,可是,陈束那老头讲过,他看着阿柯做杀手的,这么久了,从未听说有放过人。况且——他也并不认识马周,怎么会突然放他一马?”

武约慢慢站起来,几位宫女走上前,替她退下丝衣,穿上外套。李洛忙转过头,脸上渐渐热腾起来,只得苦着脸,拼命收敛心神。

武约穿好衣服,两位宫女撩开帘子,她缓缓步出,一面道:“那定是你露了什么破绽出来,给他发觉了。说不定就是林芑云那丫头看出来的。你昨天见她的时候,说什么了?”

李洛慌忙摇头,道:“没有!末将非常小心,都是按您吩咐的做的,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心中乱跳,知道此时绝不可把阿柯说的“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透露半句。

武约道:“是么?这位林丫头脑袋精着呢,你可得小心着点。阿柯那边你要抓紧查,绝不能让他走掉。马周此次遇险,圣上必然震怒,下次要动手可就麻烦了。你立刻下去安排,参与此次行动的统统调到边远之处去,叫陈束最近也收敛一下,暂时不要出来。明日就以你京畿道军政副统领的身份,大张旗鼓的查一查,抓几个人来,至紧要是让马老头拿不出话来说,明白吗?”

李洛道:“是,末将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林芑云那边怎么办?”

武约道:“仍按计画进行啊…看你脸色有异的,李洛,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在我面前,你还藏什么私吗?”说着轻笑一声。

李洛道:“是,末将心中仍有疑虑,实在有些不吐不快,还请娘娘恕罪。那林芑云来路既不明,又有残疾在身,您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将她收进来?恕末将斗胆直言,末将觉得,此次行动,您最关心的目标似乎不是马周,也不是阿柯,而是林芑云?”

武约一顿,随即恢复常态,继续呵呵轻笑,走到一几边,盘膝坐下,端起一杯茶,却不忙喝,望着青绿的茶水出神。良久,叹一口气,柔声道:“李洛,你是长进了…你就没听说过,长话的人,并不长命吗?”

李洛一长身跪下去,颤声道:“末将知罪!”

武约一哂,道:“起来罢,看你吓得,怪让人心疼的…哎,还是告诉你吧,谁叫我一向最看重你呢。”声音娇媚,听得李洛耳朵都不自禁的痒起来,抬起头,正看见武约一双深不见底的妙目盯着自己,笑靥如花,不觉心中一荡,忙又埋下头去。

武约轻轻道:“我始终是个女儿家,按理是不可论政的。像现在这般在朝中抛头露面,那些个自命清高的官僚、王爷,满口‘武娘娘安’的,其实哪个不对我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圣上和太子的支持,早就被人轰下去,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这一年在西面,大概不知道马周趁圣上回銮之机,连奏三本,参我在定州私开馆舍,招纳门生,广交名士,藉辅佐太子之机干预朝廷,妄言政治,有辱大纲!”

李洛浑身一震,脸上变色,惊道:“如此参奏,若是圣上准了,岂非灭九族之重罪?”

武约哼一声,道:“有太子替我担当着,谅他也难真搞出什么名堂了。但这件事提醒了我,要找一名女子来辅助,一来可堵外人悠悠之口,二来么,他们一向看轻我们女子,哼哼,那正好可以暗藏杀者,让他们吃了苦头,还找不到北。我观林芑云此人端的聪明,虽是女子,谋略不逊于你,又会使毒,实在是最理想的人选。现下你明白这次行动的目的了吧?那根簪子,她喜欢吗?”

“…恕末将无能,她…没收。”

“为什么不收?”武约奇道:“她不识货么?即使不认识,也不该拒绝啊。你没给介绍介绍吗?”

李洛苦笑道:“末将刚一拿出来,还未及介绍,林姑娘就已经叫出名字来了。”

“哦?”武约弯弯的秀眉一扬,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嗯…此女必是大家之后,或者是败了的门阀后代。能见识玉器宝石,那是自小历练出来的,最是骗不了人。她怎么讲?”

“末将以为,此女子非同一般。”李洛见武约并无责怪之意,松了一口气,遂将林芑云所言所举详细道来,末了,郑而重之的拱手道:“有心计,见识广博,在末将看来还在其次。关键是能做到对钱财宝物毫不介怀,这个,也是装不出来的。此女之胸襟与眼光,让人思之胆寒。”

武约看着他半晌,突然微笑起来,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很好。有你这句话,就不负了我这番心思。那个阿柯…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李洛神经质的一颤,摸摸胸口。好在武约低头喝茶,也没见到。他略一思索,迟疑道:“这个…此人剑法固然精妙,但论到整体的武功修为,却也…这个,并非高明。”

他想到阿柯那一脸浅浅的微笑,似乎直到最后倒地也没改过,不觉脸色有些发白。武约却未在意他,只望着翠绿色的窗格出神。过了好一会,说道:“此人很有些傲气,心智方面,我看也并不逊于你。只是不知为何如此深藏不露…他有着不同寻常的霸气,你看不出来么?”

“命只有一条。”李洛脑中闪电般晃过阿柯这句话,脸上一阵抽动,刚要说话,武约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像对李洛说,又像似自言自语地道:“算了,不要再去想了。总之,无论如何除去此人,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李洛踌躇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道:“恕末将鲁笨,不知娘娘大计——既然娘娘想要收纳林芑云,为何不将阿柯一并收过来,岂非省事得多…”

武约似早知道李洛会这般发问,不待他说完已笑着挥手,说道:“此万万不可。李洛,你虽精明能干,于相人这方面着实不怎么样。那林芑云虽是智计百出,鬼神莫测,却有个最致命的缺陷,你道是什么?”

李洛老老实实摇头。

“那就是太聪明了。”武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眼中精光闪动,道:“聪明到以为世间万物俯仰皆知,就能通达人情世故了。嘿嘿嘿嘿,人乃是万物之灵,瞬息万变,岂是可以用脑袋衡量的?这一类聪明绝顶之人,往往自负,以为真的可以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圣人察人,而智者观物,所以从古自今,只有圣人驾驭天下,你几时听过智者驾驭天下的?林丫头天性淳朴,却又是一副玲珑心思,这样的人最容易钻到牛角尖里去。给她一根棍子,若她以为是自己找到的,哼哼,立时便自动顺杆爬上去了。那阿柯却与之完全不同。他性子刚强,却不浮于外表,实乃真正坚韧之人。越是于小节处无所谓者,遇上大是大非之事,越是不会有半点马虎,换言之,越是着眼于小处者,大节方面也就越是马虎。林丫头越聪明,就越好对付,牵着她的鼻子走。阿柯那种死心眼,你说他固执也好,任性也成,想要收买人心,却是千难万难。这样的人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你道那个陈束,当真很听我们的话么?他背着我们做别的事,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先给你提个醒,随时监视他的动向,我要他那张大嘴,要张开也得死后才行!”

李洛一躬身道:“末将明白,末将遵命!”想了一想,又道:“马老头那边是否也需要末将打点打点?”

武约长叹一声,喝一口茶,秀眉微敛,细细品味着苦涩的茶味,半晌方道:“你这些日子来疏远朝廷,看来有些事还真不知道呢。那马老头看似狡诈,左右不过是个不入门阀眼里的穷书生,我何尝惧他来着?可虑的是圣心,圣心难测呀…就在上个月,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江夏王李道宗,密谋监天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搞了个‘推背图’,说是观星象所得,乃警世之预言。那李淳风批谶语说‘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袁天罡还更有一颂,我记得是‘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哼哼,什么‘日月当空,照临下土’,那不是公然造反么,还装腔作势说什么‘扑朔迷离’,那句‘不文亦武’是干什么用的?这宫中上下,姓武的就我一个人,数万只明晃晃的眼睛,可都瞪着看我。又是什么‘喔喔晨鸡孰是雄’…我一个柔弱女子,并未有丝毫得罪他们的地方,竟然拿这等亡国之昭来说我!我,我…我若再不反抗,再不挣扎,只怕到了碎尸万段的时候,还犹自在梦里!”说到此时,一把推翻茶杯,愤然起身,一张俏脸涨得飞红,酥胸起伏不定。

她咬着指甲,出神的看了一会李洛,突然柔声道:“李洛,这世上真正对我好的,除了太子,便是你了。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做好?”

李洛并不回答,深深叩一了个头,抬起身来,第一次大胆的凝视着武约闪烁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臣,李洛,在此指天发誓,必倾全力,保护武娘娘周全,达成心愿,虽万死而无憾!”

晚饭的时候,秦管家又来了一趟。林芑云头上搭着方巾,呻吟着不肯起来吃饭,秦管家殷勤到家,叫丫鬟将饭桌端到床上,伺候林芑云喝了点参汤。他坐在一旁,口中不住安慰,说什么主人正在密令寻找阿柯兄弟,一有消息必立刻来报,又是什么已准备好车马盘缠,只待寻到,就将他送到外地,先避避风头。

总而言之,林小姐不必再担心此事,好好养病是正经。

林芑云眼圈红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说一堆不着边际感激的话。待喝完了汤,便告头痛。秦管家见她已无什么异样,忙道了安,与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林芑云躺在床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阿柯现在生死如何,好几次急得从床上跳起来,就想冲出去到处找找。但随即又冷静下来,知道此刻自己所处环境极其微妙,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正守着,只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不但赔上自己小命,今日给她看病的道亦僧都可能受到牵连。

正如热锅蚂蚁般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一名侍女在门外道:“小姐,送茶水来了。”林芑云刚要答话推辞,那人已推门而入。

林芑云心中暗恼,怪她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说进就进,翻过身不看她。只听她将茶具放在床前几上,道:“小姐,吃茶。”接着帘子响动,那人竟伸手进来拉她。

林芑云低哼一声,含糊的道:“我…我不喝…哎哟!”突感肩头一阵剧痛,那人手劲竟是出奇的大。

林芑云大怒,猛地转过头来,正要开口叫阵,赫然见到一张苍白的少女的脸,面部僵硬,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睛中竟似没有任何光彩,烛光摇曳,照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乍看之下,犹如死人一般。

林芑云顿时浑身汗毛直竖,张口要叫,那少女已一把捂住她的嘴。林芑云觉得这手冰冷刺骨,只道她真是僵尸,骇得立时便要昏过去,忽听那少女低声道:“你想要救阿柯么!”

林芑云一下掀开捂在嘴前的手,颤声道:“什…什么?”

那少女却又不说话了,只默默盯着林芑云看。不知为何,林芑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少女如此看着自己,倒像不是来告知阿柯的消息,而是打量自己一般。

她又等了一会,仍不见那少女说话,便伸手去抓她的手,道:“阿柯怎么…啊!”那少女飞速翻手一掌,打在她手背上,将手背打青老大一块。林芑云剧痛之下,眼圈顿时红了,抽回手,哽咽道:“阿、阿柯在哪里?”

那少女突然手一伸,紧紧掐住林芑云脖子,粗着嗓子道:“不许你叫阿柯!不许你再叫阿柯!不许你再见到阿柯!”

林芑云顿时呼吸不畅,拼命扳着她的手,道:“什么?你、你是谁…”

那少女手中加劲,冷冷道:“你再叫一声阿柯,他就永远回答不了了!”

林芑云挣扎道:“不、不叫了,我不叫了!他、他在哪里?我怎么救他?你快说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那少女一怔,慢慢收回手,林芑云扑在一边,抹一把泪,喘着气道:“我、我不见阿柯了,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他?”

那少女仍是木着脸,道:“你想见,也见不着了!如果你要救他,就去求李洛放阿柯一条生路,否则,阿柯算是死定了。”一转身,端起茶盘便要走。

林芑云压低声音急道:“为什么求李洛放生?我不明白呀!”

那少女冷冷地道:“马周没死,阿柯没杀他,你道是为什么?”

林芑云倒抽一口冷气,呆了一呆,颤声道:“是李洛,李洛要借刀杀阿柯!”

那少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林芑云,道:“你脑袋很快呀。要想保命的话,就得时时要如现在这么快,却…”却闭嘴不说了。

林芑云看着她,缓缓的道:“你是想说,保持现在这么清醒的头脑,却不表露出来吗?多谢提醒。”

那少女不置可否,哼哼冷笑两声,自言自语道:“…谁也别想逃命!”一推门出去了。

林芑云重躺回床上去,思绪如潮,这几天的事一起快速的在眼前闪动,李洛的一举一动渐渐浮现出来,只觉身体冰冷,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恐惧同时涌上心头。

不错,李洛要杀阿柯,这是早就计画好的!他早上匆匆赶来,说马周已被刺杀身亡,然而那时的阿柯,已经放了马周了。他说有家臣赶去增援,哪有人都死了,跑去增援,还能看见杀手的?根本就是埋伏在该处,准备杀阿柯的人!

道亦僧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特地跑来提醒自己,而李洛早已派人将这四周牢牢看住,自然是害怕事情败露。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礼遇自己呢?

林芑云全身的血都似涌到头顶,眼前金花乱冒,一片混乱。她哆嗦着从头上拔下根簪子,用力在手上一戳,剧痛之下,立刻清醒过来,想道:“是啦,还有他故意趁阿柯不在的时候,送我东西,当然是要避开他引诱我。这身衣服,自然也是他选的…黎自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他那种性格的人,应当是不会做这种卑鄙勾当的…黎约…”

正在此时,门又“咯咯”响了两声,只听李洛在外道:“林姑娘,是否已睡下了?在下听闻姑娘身体不好,担心得很吶。”

林芑云飞速拿过外衣穿上,整整散乱的头发,咳嗽一声,方道:“李公子么?小女子尚未歇息,正有事要请教公子呢,请公子里面坐?”

李洛推门而入,见林芑云端坐在床上,眼圈红肿,忙低声道:“林姑娘是否在为乃兄担心?”反手带上门,拖了张椅子坐到林芑云床前。

林芑云娇弱无力的点点头,哽咽道:“正是。我兄长他…哎!”垂下头来。

李洛见她眼中泪水盈盈,艳若雨后桃花,心中顿软,宽慰道:“林姑娘放心,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先喝点茶吧。”转身过去端茶。

林芑云见他左手上包着厚厚的白布,脑中嗡的一响,心道:“他杀了阿柯了!”正要和身扑过去,忽听李洛道:“如今洛阳城内,到处都在捉拿阿柯兄弟,在下也暗中派人四处打探——来,小心烫着——关键是能先一步找到阿柯兄弟,才好安排他逃出这层层密网。林姑娘想必知道令兄的事吧,那也一定知道令兄平时都会去什么地方了?”

林芑云顿时放下心来,只是身体已然前倾,险些失去重心,忙一把抓住床栏,死命稳住,接过茶就口边喝,掩饰一下脸上的不自在,含糊道:“我…小女子也不是很清楚…哎,家兄做这种事,小女子虽然知道,却也无可奈何…都不曾过问过…怎知道就…”

李洛刚要开口,林芑云又道:“本来小女子与兄长到处流浪,是为着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当当。前段日子,听乡人说在洛阳见过,便千里迢迢赶来,谁知道刚到这里,就发生这样的事…小女子身有残疾,自身难保,家兄又闯下这么大的祸,这下可怎么寻妹妹们去?”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李洛忙道:“林姑娘大可放心,在下好歹也是三品官员,在这洛阳城中负责军事,姑娘若不嫌弃,在这里多将养些日子,再慢慢计较不迟。至于小妹妹嘛,此事就包在在下身上了,明日一早就尽遣家人四处寻访,定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芑云一边拭泪,一边抽抽泣泣的谢个不停,却已完全平静下来,心明如镜,首次了解到这个陷阱要陷的猎物——林芑云。

阿柯有些害怕的看着眼前这片草丛。

他知道,狗狗就躲在里面。没有听到声音,也没见到动静,但他就是知道。

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正在草丛中拿根竹竿东抽西抽的那个陌生丫头。

那丫头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一根朝天小辫,红扑扑的小脸,穿一身崭新的浅绿裙子,正专心致志的在草丛中搜寻着什么。

“有、有,有狗狗。”阿柯小心的说。

那丫头转过头,白他一眼,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她的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只能勉强握住竹竿,撅着小嘴,一脸幼稚,却也颇有些英气。她吃力的拖着竹竿这里捅捅,那边搞搞,白嫩的脸上已挂了不少晶莹的汗珠,依旧乐此不疲。

“有…有狗狗,小心。”阿柯说,同时抱紧身边的树干,做个随时向上爬的动作。

那丫头毫不理会。

“小心——狗狗会咬、咬你!”

丫头一回头,看着阿柯,慢慢的吐出半条舌头。

“妳…妳、真的不怕?”

阿柯脸色发白。

“呼”的一声,一只花斑肥狗从草丛冲飞身扑出,直向丫头冲去。阿柯放声尖叫,却见那丫头回头一棍,正中那肥狗脑门。

那狗就地打个滚,翻起来,径直往阿柯奔来。阿柯死命一抱树干,预备爬上树去,不料才下过一场雨,树干滑不溜手,他一跤跌落,爬起来拼命往一旁的林中逃去。

刚跑两步,听见后面“呜呜”惨叫声,他边跑边回头看,却是那丫头骑在肥狗身上,正左一拳右一腿的打得开心。阿柯见那狗尖尖的牙齿在丫头手边咬来咬去,自己倒怕得要死,正欲出声,突然“砰”的一下,未看清来路,重重撞在一棵树上,顿时晕了去…

“…阿柯!阿柯!阿柯…”

咦?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柯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见到有什么东西晃动,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摸到脸上,有人轻声道:“阿柯,你醒了?”声音中充满欢喜。

“小真?”阿柯脱口而出,一剎那,所有神志迅速恢复,脑中一片清明,顿时觉得全身无一处地方不痛得要命,“哎呀”一声惨叫,不知高低。

林芑云端着茶杯,眼睛迷茫的望着窗口,道:“好在马大人吉人天相,没有受伤,哎,真是幸运…”

李洛没事似的喝着茶,道:“是啊,这样子,阿柯兄弟的罪也可轻得多,好办得多了。”

林芑云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李洛。李洛继续喝茶,也不瞧她。突听林芑云道:“其实骗人也蛮辛苦的,是吧。你本来心中一千个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什么人跟我说的?可是却不能问,因为只有如此,才能马马虎虎,将你上午所说的马大人当场不治的谎话敷衍过去,才能将你预谋杀死阿柯、强留下我的计画继续瞒着我。嘿嘿,还真是高明的计画呢。”

李洛一怔。他仍然微笑着喝茶,全身毫无动静,但脸剎那间变得雪白,似骤然被抽干血了一般。他仔细品品茶味,方抬起目光,只与林芑云一对,又若无其事地闪过,笑道:“林姑娘…呵呵,不知为何出此惊骇之语…”

林芑云悠闲的整着垂在胸前浅色的束发丝带,以近乎嘲弄的眼光看着李洛,叹道:“哎,公子身在局中,知不知道越是平静的表现,就越是显不平常?只看你的反应,小女子便可确信,所猜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小女子请问:公子以黎公子之名邀请我,可是,黎公子人呢?若我现在想要见他一面,公子能够安排吗?若真是黎公子请我,就算抽不出身,也自会安排自家人招待,怎会无礼到让外人代劳?呵呵,太可笑了一点…公子一大早便以京畿道军政副统领之名宣布马大人已死,还是家臣回报的,刚才小女子随口胡扯,公子为了掩饰,连问都不敢问小女子一句,足见何等心虚!放肆再问一句,阿柯不好对付吧?公子手上的伤要紧吗,小女子粗通医术,倒是可以为阁下一看。”

李洛一张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似乎僵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站在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幽幽的桂花清香扑面而来,不觉深吸几口。林芑云自在后吃茶,也不开腔。

隔了好一会,李洛突然哑然失笑,转头道:“今日才真正见识了。林姑娘问我这些话,我竟一句也无法自圆其说。”

他重走回来,一撩袍子坐下,道:“姑娘既是明白人,在下也不想再打马虎——不知姑娘现下做何打算呢?”

林芑云双手一摊,坦然道:“我是没法可想的了。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又是孤身一人陷于这高墙大院之中,难道还能飞出去?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这般煞费苦心的想要得到我,黎自么?还是黎约?”

李洛心中苦笑,自己这边真是煞费苦心想要让林芑云甘心情愿留下来,却没想到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便已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如今让她甘心什么的都已是奢望了,好在正如她自己所说,除非是飞,怎都不可能出去了。一切事情,只有慢慢一步步来了。

当下咳嗽一声,简单的说了武约的事,顺带也提到黎自便是太子李治。

林芑云听到李治的事,低呼一声,但随即想到正因为他才使自己身陷穷境,阿柯生死未卜,更说不定就有李治在内使坏,顿时对他心生厌恶。

李洛见她脸色不善,还以为是对武约不满,道:“其实,哎,武娘娘人在宫中,心悬社稷,却引来千夫所指,也着实不易…”

林芑云忍不住怒道:“是么,千夫所指,便可成为阴谋暗算别人的借口么?”

李洛道:“宫闱斗争,朝廷斗争,就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你不出诡计,别人只当你傻瓜,糊涂透顶,自有人下你毒手。要活命,自然而然便得如此警醒。无论如何,正因为阿柯是一个杀手,才会落得这般下场。若他不是杀手,在下大可以你们兄妹二人都收下,又有何难?林姑娘,此话乃是在下肺腑之言,信不信也由你。说到底,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姑娘明白吧。”

林芑云听他将这些卑鄙苟且之事说得堂而皇之,忽感一阵疲惫,再不想听任何之类的事,也懒得与他争辩下去,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想听了。”

李洛见她神色憔悴,心中毕竟不忍,温言道:“林姑娘,其实,能跟着武娘娘,那是多少人作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寻常人是求也求不来,你却是武娘娘第一个费尽心思请来的人,足见你在她心中地位,这真是千古难有之缘分。”

林芑云横他一眼,冷笑道:“请?如此请法,也算千古未有了。”

李洛不理她的嘲讽,继续道:“在下也是为你好。不是在下讨好奉承,凭心而论,武娘娘乃当世之英才,无论胸襟韬略,绝不输于任何名臣,却因为只是女儿之身,就横遭打压,倍受诽谤,实在是让人痛惜。林姑娘是聪明人,腹中智谋那也是天下无双的,难道想就此埋没?难道不想轰轰烈烈干出一番事业来?你若能与武娘娘携手,简直珠联璧合,无懈可击,假以时日,纵横天下亦非难事啊。林姑娘,你仔细想想?”

林芑云垂下黔首,并不言语。李洛心如猫抓一般,满脸油汗,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却也不敢过分紧逼,只站在一旁,捺着性子的等。

老半天,林芑云才咕哝一句:“阿柯呢?武约是否下决心要阿柯的命?”

李洛心中狂跳,说道:“咳咳…这个——阿柯毕竟是杀手,若款待他的事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

林芑云抬起头来,盯着李洛。李洛神色闪烁,避开她眼光,支吾道:“林姑娘,有些事情…哎,我也不想骗你,只跟你这么说吧:万事得靠你自己了…”

林芑云点点头,顿了一顿后,先端起茶,灌了老大一口,却又不忙着吞,腮帮高高鼓起,眼中神采流动,得意洋洋,向李洛指指自己的嘴。李洛不解道:“姑娘…是嫌茶凉了么?我叫下人换过就是。”

林芑云白他一眼,继续指着自己涨鼓鼓的嘴。李洛更是不解,看了半晌,道:“恕在下鲁笨,不知姑娘究竟意欲何为?”

林芑云皱起眉头,似乎嫌李洛太迟钝,伸手在茶杯里蘸点水,费力地俯下身子,在茶几上写上一个字。

“毒?”李洛眼皮一跳。

“嗯。”林芑云鼻子里哼一声,认真的点点头,随即自怀中掏出一粒蜡封住的药丸,伸到床旁的一株兰草花上,捏碎成粉末撒下去,再用茶水打湿。

兰草花一接触粉末,立时发出怪异的“嘶嘶”声,枝叶上冒出白烟,一股呛人的气息喷出,花朵迅速萎缩,不到一盅茶时间,那花已完全枯死,白色花瓣如被火烤一般变得焦黑。

“你是说…你嘴里有毒?”李洛嘴大大张开,心中暗自叫苦。若林芑云是将毒药拿在手里做势要吞,或是喝毒茶什么的,他只须手指一弹,就可将她降伏,可这般包一大口水在嘴里,轻轻一吞便直接下肚,就算神仙也来不及。

他全身似僵直般,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妄动,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点声响,林芑云“咕隆”一声吞进去,可就追悔莫及了。

“你要怎样?慢慢写,不要急!”他脸色苍白,缓缓站起来,退出几步,双手举起,道:“我不逼你,你、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茶水吞进去了。哎,林姑娘,你是聪明人,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在下可以做主的…”

林芑云向他竖起拇指,表示明白。因嘴里包得太满,嘴角渗出些水来,李洛只看得心惊肉跳,她也不管,又在茶几上写几个字。

“放人?你要我放了谁,阿柯?”李洛脸色数变,喃喃道:“若是阿柯,还可商量…”

林芑云向他怒目而视,下手如飞,笔法潦草,李洛看半天,才辨认出依稀的茶水痕迹,写的是:“当然是阿柯若是放我不如干脆让我死了算了你是想这么说吗?”

他一脸不自在,尴尬地道:“林姑娘知道在下难处就好…”

林芑云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早把你看透”的样子,心中气愤难平,直起脖子,翻着白眼做吞咽状吓唬李洛。

李洛忙道:“好好,林姑娘,你冷静一点,让在下想想…这个,阿柯刺杀马大人,乃是多人所见,倒也——啊,好好,你听我说完!不要直脖子了,小心真的吞进去!”一时手足无措,拿这丫头实在没法。

李洛快走到窗前,深深吸气,一只手在窗格上抓来抓去,显是正在心中艰难抉择。

他心中想:“林芑云已经落入手中,这最关键的目标已经达到了…但阿柯今日杀的乃是马老头,若任他传出去,恐怕也后患无穷…但今日若不给这丫头一个交代,势必不能善终…”

俄顷,猛的转过身来,一拍窗台,沉声道:“在下五日之内,绝不动阿柯一根汗毛,待他离开洛阳,自有办法逃生。在下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还请林姑娘见谅。阿柯现在已是钦犯,这事要是传出去,在下脖子上这颗人头,那也是危哉危哉的。林姑娘明白在下的意思么?”

林芑云缓缓点头,又举起右手。李洛无奈,略一迟疑,也跟着举起手,道:“我李洛在此发誓,若有失刚才所言,定遭天雷劈死!林姑娘,这下可满意了吧?请快将毒吐出来,迟了可不好了!”

林芑云这才点点头,跟着一直脖子,“咕隆咕隆”将满嘴的茶水吞进肚里。

“…”

李洛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的看着林芑云喝完水,拿出丝巾擦拭嘴角,道:“哎,憋得好累。”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摸摸自己的脸,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骗我?”

林芑云冷冷地盯着他,道:“君子尚可欺之以方,你这卑鄙小人,本姑娘便骗了你了,怎么样?说到底,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心中恶气出了一些,顿感轻松不少。

李洛脸色铁青,要有多难看就多难看。顿了一顿,转身朝着窗外,冷冷地道:“林姑娘如此羞辱在下,就不怕在下同样欺之以方,杀了阿柯么?”

林芑云呵呵一笑,傲然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堂堂大将军,又是门阀子弟,自然权高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只是一个弱小女子,在这世间与家兄相依为命,艰难求生。生死之事对你来说,既遥远又缥缈,像我们这般的人命只是草芥,死一两个,那是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尊严之类,更是只有你这般的大家子弟才配拥有的。你略作手脚,便将我永远囚在此处,让阿柯亡命天涯,终生被人追杀,而我呢…只有讨些口舌上的便宜而已,想想也真是可悲…”

李洛听得心中一颤,只听林芑云继续道:“我家兄之所以沦为杀手,乃是因被奸人所害,身中剧毒。没有了解药,只怕三个月都过不了。我呢?身有残疾,只怕爬也爬不出你这深宅大院。不过,小女子却也有一言相告:你想将小女子与家兄的命运操在手中,不难,想将我们的命操在手中,却是休想。今日只是让你知道,小女子想要杀死自己,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想要杀你,也是不难。人不畏死,任你多大的权,多大的势头,也是没有办法的。将军大可对小女子欺之以方,却难保没有其他人不露出丝毫马脚。只要有朝一日有只言片语传到小女子耳朵里,小女子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替兄报仇,让将军你后悔此生遇见我林芑云!”

李洛听着,突然间脑中闪过今日阿柯与自己的殊死拼斗,背上一寒,竟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一转身,长躬下去,道:“在下失礼了!林姑娘勿怪,在下适才确实有杀人灭口之心,但林姑娘一席话真是让在下羞愧不已。在下发过的誓言,必当遵守!明日我当亲自送阿柯兄弟一程,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在下转达的,若信得过我,请说。”

林芑云缓两口气,瞧他两眼,见他态度诚恳,心中怒气稍稍平息一点,想了一想,说道:“也没什么…就跟他说,他对我的承诺,自这一刻起,不必再遵守。如今我身在不测,也没办法帮他,他的解药,就由他自己天涯海角的去找吧,总会寻见的,找到了,可要想点法子弄到…”

李洛点点头,不再多说,只道:“夜寒露多,林姑娘早点休息吧。”一抱拳,推门出去了。

林芑云听见他在门外大声传令,让守在四周的人统统撤走,知自这一刻起,李洛不再监视自己,乃是因为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从此注定将孤身一人,深陷在这浩大的庭院中了。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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