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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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绵一声惨叫,收势不住,纵身扑下,被大刀自腰至肩劈为两段。众人惊呼声中,断裂的两截身子飞出数丈,直直砸入人群中,砸得躲避不及的人鬼哭狼嚎,有被内脏挂了一头一脸的更是吓得尿了一裤子,当场晕过去。

那十三名黑衣人始终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任鲜血洒了自己满头满身,也无人动手去抹一抹,更无一人回头看一眼尸体,仿佛此人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沙老大大笑,用力鼓掌,道:“好一招‘影舞千松’,当真惊人。这七十二路‘鬼影刀法’,小弟看世上已无人能出段兄之右了,若不是段兄内力已尽,再加上你的‘穿云步法’,只怕连着小弟在内,都要断做两截了,哈哈,哈哈,好刀法!”

满场人中,就只有阿柯一人慎而重之的点点头,暗道:“鬼影刀法吗?果然厉害。这一招先是虚劈,后面那一提才是实招,当真让人防不胜防。但这一虚招也是危险至极,自己胸腹以上完全洞开,只要对手动作比自己快一步,那可就是身首异处了,想来也是招拼死的打法。不过这姓江的脑袋太木,只怕早被姓段的看穿了,才敢如此使招。不过…也说不定这一横切也可转虚为实。只要内力强劲,什么招不好使?”

沙老大转过身,对那十三名黑衣人道:“见识了没有?这才叫做大家风范。平日里,我老跟你们说,练剑练剑,练的是那神,那气。练那么快有什么用?遇到真正的高手,以静制动,越快就越没力道,越没准头。有人看出刚才那一下的真正厉害之处吗?左山,你说。”

左首边上一人躬身道:“回禀师傅,是内力。”

阿柯心道:“错了,是时机与姿势。就算不使内力,这般自下而上截杀在空中毫无接力之人,一样的结果。”

那沙老大不置可否,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来应战吧。”

那人应声而出。他手中也握着一把弯刀,只是远不如段念的厚实,相比之下犹如玩具一般,加上他五短身材,与段念魁梧的身材相比,更是差距悬殊。

周围的人纷纷再退两步,深怕这一次又被劈成几段的尸体飞出来砸脑袋。阿柯却乘机挤到前面。此刻他心中只想再看清楚一点,琢磨这刀法如何厉害,早已忘了逃命之事。

此人显是刚刚听了沙老大之言,吸取教训,慢慢向前跨了两步,便停住不前,刀尖向下。他双目一瞬不瞬的盯着段念,并不言语,摆出一副不进攻亦不防守的姿态。

段念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左山依旧不动。不动如山,连刀都不提起来,似已完全漠视段念的存在。

四周的人伸着脖子,看他二人如何动手。已有不少人议论纷纷,都说这姓左的真大胆,在这恶鬼般的人面前居然如此托大。也有人心道:“这个左山气度不凡,怕是有些本事。”

阿柯也不禁心生疑惑,不知这左山究竟要如何对敌。

段念再进一步,便停下不前。两人距离近到只隔半丈,几乎是一提刀就可捅到对方。

左山仍不动。但细心的人只要凝神观察,就可发现他垂下的刀子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暗运内力。

阿柯只觉得口唇发干,伸舌一舔,一面想:“这个姓左的,当真要跟他比以静制动?”

好一阵子,场中毫无动静,两个人都似睡着一般,半根小指头也没有动。场外也是鸦雀无声,静得连丝风也没有。大家既看不明白,也不敢轻易出声,而脑袋更也不敢随便乱动。谁知道什么时候“砰”的一响,又有脑袋手脚什么的飞来砸头?

再等一会,边上的钟家大恶少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就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刻,段念突然出手!刀光一闪,弯背大刀快得似道白练,横着直劈!

左山一声狂叫,想要格挡,提刀已来不及!想要躲闪,但见到刀光闪烁,脚下麻木到似要抽筋,怎么也动不了,待得稍有反应,“噗哧”一声,已被干净俐落斩为两段。上身照例飞出老远,砸进人群,连那刀也被击得横飞,吓得人群奔走呼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数人拼命乱打,才将那刀击落。那下半身兀自站着不动,鲜血如泉般涌出。

所有人都是一身冷汗,没有料到这个什么左山如此不济,一个回合便成了刀下冤魂。那些曾想过他功夫不凡的人暗自羞愧不已。

沙老大大怒,身形突晃,众人只见到一道黑色影子迅疾无比的在那十二名黑衣人前一晃,“啪啪啪啪”几声脆响,每个人都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右边脸上顿时红肿。

沙老大暴怒的声音喝道:“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这叫蠢!这叫他娘的蠢!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居然敢学人家以静制动,居然敢班门弄斧!死有余辜!都听到我说的话吗?”

十二人一起大喊道:“是!师傅,死有余辜!”

阿柯心头好笑,这般叫出来,好像是在说“师傅死有余辜”一样。忽然听见身旁脚步声,急回头一看,所有人都在偷偷摸摸的后退。在他身旁的钟大恶少低声道:“沙老大发火了!他奶奶的,要想保命,赶紧往后走啊。”在下面拉他一把。

阿柯回头见那女子注视段念的神情,心中一动。钟大恶少一拉拉不动,转身先跑了。

只听沙老大沙哑着声音道:“仲旬,黄汤,你们两个上。别看姓段的凶横,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耗他内力,就有机会赢。赢不了,你们也跟他们二人去吧。”此时连着败了两场,他脸上已挂不住,什么段兄之类的客套也省了。

林芑云端起茶杯,浅尝一下,果然是西湖极品,入口清润,直透五腑,不觉舒了口气。

“好,果然好茶。”

旁边当当端过来一杯羹,色淡黄,隐隐散着热气。林芑云用银勺子舀了少许,送到嘴里品尝,眼珠子一阵乱转,半晌方道:“这是隔年过冬的蛇羹。嗯…又加了精致小牛肉,和陈皮丝、老姜、桂圆,用文火熬的。对不对?”

当当鼓掌道:“好厉害!姐姐真是见识广博,这种岭南一带产的特色也知道。”

林芑云呵呵傻笑,大冷的天也装模作样拿把折扇搧一搧,得意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当妹妹。高人自有法眼通天。”

“这一盘呢?”

“文豆腐,加了南瓜、青菜,用油酥七成熟,再用火文烧而成的。”

“这个呢?”

“映百合,内有红枣、桃仁,味香甜适口,定是加了黄桂水化的。”

“这杯茶呢?”

“白水,今日戊时自洛河提上,当当妹妹亲自烧制,味淳朴、甘甜,为上上之品。”

两个丫头呵呵娇笑,扭作一团,继续上菜,都是各地送上来的风味小吃,什么雪月银球,什么腊八豆腐,什么片烤方肉…一盘盘端上桌来,吃得不亦乐乎。

李洛正在一旁焦头烂额的看着年礼单子,听她俩吵得盈盈翻天,想要喝斥两句,又怕得罪了林丫头,立时便生出更多古怪,只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尽量静下心来看。

他家世代贵族,田地数以万顷,十几个省都有田产,还有好几十家连号当铺、酒楼、钱庄,加上门生广布,每年到年关时,各地各府呈上来的单子就有好几百份,什么岁租啊、年贡啊、红银啊、抽头啊,门类繁多,数不胜数。

偏偏今年皇帝大赦天下,各处为显皇恩浩荡,送得特别卖力。更别说李洛这个左飞卫将军,兼着京畿道军政副统领,军政一把抓,又是皇上与太子眼前的红人,哪只苍蝇不想在这光亮的头上沾两沾?各地军营、官府暗地里送上来的珠宝、银两、古玩,甚至珍禽猛兽不计其数。此时随便探头出去,就可见到走廊上挂满了鸟笼,纷纷嚷嚷,都在叫着“李将军,李将军!”“福如东海!”“寿、寿、寿!”“寿比南山”之类,间或还夹杂着“老子…”“你奶奶的…”,看来还是当地官员亲自饲养的。

虽说有秦管家忙上忙下的应付着,但毕竟有些东西还得李洛亲自过目才行。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哪些收多了,哪些又少了,这些还都得李洛自己拿主意。特别是官场上送过来的,更得仔细研究,分斤论称,辨别真伪,反复考究之后才敢入库。

否则,若是贸然收了什么忌讳的、来路不明的、大逆不道的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官场如战场,里面藏污纳垢,什么东西都有,栽赃陷害这类手腕李洛自己便是个中高手,哪敢稍有闪失?

李洛自看完戏回府以来,光是翻看各州府级官员送来的礼单就已看了两个多时辰,到此刻已是头晕眼花,只觉无数数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一张张认识的不认识的,相知的不相知的,敢得罪的得罪不起的脸,亦在眼前扭曲变形,直至狰狞可怖…

偏生这两个丫头硬是形影不离的跟着,他往哪里走便跟着,喝茶吃菜,甚至做诗猜令,大声吆喝,旁若无人,总之是不要李洛片刻清静。

李洛再看几份,终于忍受不了,一起身收起单子,一把推给旁边伺候着的秦管家,一面以手猛按天庭清醒脑子,一面吩咐道:“这里挑了十几份单子,明儿个就打发人退回去。记着,礼数要周全,意思要传到,总之绝不可得罪了人。这边咱自己家田庄商铺送来的租单,你拿去看看就可以了。哎,不要说这些,我信不过你,还能叫你做?你打我父亲那里一直跟到现在,什么风浪没经过?只管放胆去做,这几份么…替我收一边,待我仔细想想再说吧。叫下面把送来的小巧玩意、绸缎珍玩什么的都收一收,送林姑娘屋里去,看她要什么先挑了,再找天送到长安去。嗯,就这些了,去吧。”

待秦管家收好东西,告辞出去,李洛端起茶“咕隆咕隆”灌了一大口,长叹口气,方苦笑道:“两位姑娘,真是不要我李洛有好日子过啊。”

林芑云道:“李将军本事大得很,哪是我们小丫头管得了的?只是这各处送上来孝敬你大人的特色小吃,我看你忙起来也没时间打理,放得久了坏掉,岂不是糟蹋了人家一片心意,这才勉力而为,替李将军遍尝一下各地风情。李将军以为然否?”

李洛自知说不过这鬼丫头,也不答话,顺手捻了几样小吃品尝品尝,往太师椅上一靠,笑道:“怎么样?两位姑娘,今日看了这十几台戏,觉得如何呀?”

林芑云笑而不答,只顾吃茶。当当拍手道:“好啊,好啊!好精彩的戏!”

李洛道:“哦,哪里精彩,说说看。”

当当歪着脑袋,边想边说:“有兵部侍郎张大人献的‘常春’,有右庶高大人献的‘流光飞舞’——真是好歌舞!我听旁边的人说,领舞的娇芙娘是最近长安城里最红的舞蹈大家,此次为在皇上面前表演,特意退了所有其他的演出邀请,单是编舞、谱曲便花了三个月,还不论排演。今日在台上舞起来,真是人如其名,娇艳如芙蓉一般。还有右武卫将军献的‘十三铁骑’,乃是军人歌舞,雄壮激昂,也是一大手笔。还有…”

她记性甚好,扳着纤纤手指一一数来,竟然一个不漏全都说了一遍,还加入了每一台戏的来龙去脉、旁边人的介绍、讲解、评论,以及自己的看法。

李洛待她说完,鼓掌道:“好厉害!当当姑娘真是好记性,这十多台戏,我是连名字都弄不清楚,亏你说得如此滴水不漏。”

林芑云道:“我这妹子,厉害的地方多了,只是你这大将军,哪里看得起我们?”

李洛正容道:“哪里,我一向看好当当妹妹,岂敢有丝毫轻视怠慢之心?”

当当脸上飞红,迈下头喝茶。李洛咳嗽一声,不经意地道:“林姑娘呢?”

林芑云嘿嘿一笑,放下茶杯,道:“你听不到有人对你那出闹剧的评价,不甘心啊。”

李洛双手拍椅,笑骂道:“那你还不赶紧说说?”

当当也抬起头来,道:“对啊,姐姐在看这戏的时候特别认真,我见到你笑了之后,就变得好奇怪,紧皱眉头的,也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洛立时沉静下来,看一眼林芑云,静待她开口。

却见林芑云不紧不慢喝一口茶,伸个懒腰,突然问道:“有谁喜欢看这台戏的?我。我喜欢看。当当妹妹虽然没说,但见她的模样,应是非常喜欢看的。那些丫鬟下人们,个个笑得合不了嘴,想必是喜欢看的。在座的那些大人们,想必也是喜欢看。这个,李将军自然比我更清楚。戏如此热闹,谁会不喜欢?”

李洛看着她夸张的表情,突然插口道:“就算天下人都喜欢,也没有用。”

林芑云道:“不错!有一个人喜欢,可比天下人都喜欢还强。这个人不喜欢,天下人喜欢可都没用。李将军觉得…他会喜欢吗?”

李洛眼望窗外,良久方拱手道:“天意,不敢妄加评议。”

林芑云笑了一笑,道:“你今日这般殷勤问人,难道不是想揣摩天意?”

李洛赫然起身,双手背负,急步在厅里走了两转,面无表情。

当当心细,见到他双手微微颤动。待站定了,挥挥手低声道:“下去,统统下去!”

丫鬟们忙不迭的行礼,急急从后厅走了。前门的几个小厮也赶紧将门掩上,离得远远。

当当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两人到底在做什么,却也不敢轻易插嘴。林芑云温柔的看她一眼,轻声道:“自己喝茶吧,没事。”

“林姑娘认为…天意如何呢?”

半晌,李洛才挤出这句话。他仍背负双手,面对大门而立,纹丝不动,看不到他表情如何,只是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冷冷的。

“打赢了战,传回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姑娘戏我,那叫捷报。”

“是了,捷报。呵呵,我老是记不得。贞观四年元月,我朝名将李靖,率三千铁骑,夜袭定襄,破之,而令突厥震动,一日三遍惊惧。这件事,想必李将军应该很清楚吧。”

李洛身子一颤,料不到林芑云会说到这件毫不相干的旧事上来,似乎离题太远。但他素知林芑云诡计多端,绝不会无端扯到这事。真是如此,这台戏可能真的问题大了…

他顿了一顿,郑而重之的答道:“正是。其后定国公与李世勋李大将军分头袭击阴山,大败突厥,斩首万余,俘虏十余万,突厥可汗投降,东突厥一族彻底灭亡。这一战震动天下,是我汉家数百年来,对突厥一战最大的胜利。此战之后,四海皆臣服我大唐,公称我大唐天子为‘天可汗’。我还记得当时圣上龙颜大悦,曾对满朝文武说:昔日汉高祖能让霸王自裁,天下一统,却也在阴山被突厥围困三月之久,最后不得不纳贡和好;汉武帝不世雄才,手下卫青、霍去病等皆是千古难得之名将,仍只能与突厥对峙数十年,虽有战绩,终不能歼灭。唯李靖敢率三千寡众,深入十万虎狼之师,成此伟业,真是千古第一人!”

林芑云眼波流动,悠然神往,遥想当年那塞外万里黄沙中发生惊天动地的殊死搏杀,千百铁蹄、刀光掠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叹道:“果真千古第一人!”

李洛道:“姑娘以为这件事,与今次献戏有关系吗?”

“没有。”

“那么…”李洛神色变幻不定,慢慢的坐回位子,端起茶来,送到口边却不忙喝,只呆呆的看着林芑云。

林芑云也不管他审视的目光,眼瞧着青花地板,问道:“当日圣上也曾大开庆功宴会,你自己回忆回忆,是否有如今的排场?”

李洛皱起眉头,仔细思索,道:“那时我十一岁,不过父亲倒是有幸参与,回来常常提起。据我想来,应该还不及此次吧。毕竟天子亲征,胜利回朝,那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林芑云点点头道:“嗯,天子亲征,得胜回朝,自然与臣子不同。再小的胜利,甚至就算是不胜,输了,又怎样?还是比臣子的显赫隆重。”

李洛吓了一跳,一长身站起来,低声道:“禁言!”快步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打量打量,见奴仆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时已是脸色苍白,对林芑云厉声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可以随便说吗?”

林芑云知他热中功名,最忌讳在这些小事上露出尾巴给别人逮,只得一笑,道:“好罢,我慎言就是了。嗯…只是有些事情,若是你还信不过我,还与我计较用词酌句,只怕就不大好说了。李将军既然认为自己这台戏献得好,就尽管献吧。只一条,将军若是真的想将我引荐给武约武娘娘,最好早点,赶在戏演之前。”

李洛眉毛一挑,道:“为何?”

林芑云慢条斯理的喝口茶,道:“哦,这个嘛,我是怕到时候我这‘李将军之妹’也脱不了干系,跟着将军你一道被贬到穷乡僻壤,又或是塞外边关去。武娘娘一番好意,你李大将军一番心血,岂不就此白费了?”

仲旬回身急跑,同时一招“怒涛荡堤”,护住身后要害。“呼”的一声,一件事物急速向自己头顶袭来,正迎上他的长剑,立时被击到一边。

仲旬只觉手感奇异,仓皇间瞥了一眼,正是与自己同门十余载,情同手足的师兄黄汤扭曲变形的脑袋。他一声悲呼,突然背上一凉,一股狂暴无比的刀风已然刮到。

当此生死关头,仲旬再无迟疑,急向前一扑,同时右手长剑横扫,掠向刀锋。一声脆响,长剑应声碎裂,四面激射。强劲的刀气犹然未绝,再冲一段,“咯咧”一下,自己的右手绞断,打着旋飞离躯体。

但这一来身体已冲出刀气范围,仲旬再度狂呼,声带哭腔,却也透露着死里逃生的喜悦,一头撞到泥地上,知觉全无。

段念跨前一步,突然虎躯剧震,猛的一刀砍在地上,撑住身体,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开始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显是内息错乱,以致内伤过重,终于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阿柯心口越跳越快,翻来覆去的想:“怎么办?怎么办?他…他要死了,我该不该上去帮他一把?可是,可是那个沙老大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自己伤还未好,怎么救人?”

沙老大眼角扫了扫躺在面前的仲旬,微微摇头。旁边一名黑衣人走前一步,一脚将他踢出圈外。倒是后面那群藏头缩尾的人中跑出几个来,匆匆将他抬到一边治疗。

沙老大皱眉道:“知道这叫什么吗?”

周围人不明白他这话指什么,都不敢开口乱讲。只见沙老大满脸愁容,似乎见到一件值得惋惜万分的事,在一干黑衣人面前跺了几个来回,突然暴喝一声:“这就叫贪图女色,自作自受,死不悔改!”

这一声灌足内力,震得场边的人都是一阵轰鸣。阿柯头晕眼花,再退一步,那上前帮忙的念头也被这一吼吓得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老大一指兀自喘息不止的段念,道:“这是什么人?嗯?关中霸刀!那一柄斩尽天下英杰的鬼影刀,当年是多么出神入化!我沙摹志在这柄霸刀面前,算什么东西?段兄持此刀,出关东、游塞外、上华山、下北海,孤身一人力斩湘南十三剑,灭北极门,灭无双剑庄,灭太平帮,杀第一刀客司马如,败神枪冷凌风,败飞刀张静,败天绝老人时,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嘿嘿,嘿嘿,二十二、三岁,就已经是天下公认的高手了。”

说到这里,沙老大连连摇头,慨叹一声,续道:“如此英雄,古来又能有几人?即使如鬼手大侠这般的豪杰,在段兄面前,亦是不敢托大。武林泰斗,少林的方丈智得长老,也只与段兄平辈而论。哼哼,我这什么‘血剑联盟’,在段兄面前,真是连狗屁都不如。”

他说这段话时,声音出奇的温柔,倒像是后生小辈在述说一段武林前事似的。周围人听到那些曾经显赫一时、大名鼎鼎的名字时,都是屏息静气,没想到当年轰动武林的如此多传奇,竟都是眼前这人创造的。阿柯曾听道亦僧说过,天绝老人自成名起,只败过一战,竟就是败给眼前这位霸刀段念,心中敬佩之心更甚。

段念略缓了一缓,似乎不胜其累,慢慢持刀后退,重又退到那女子身旁。这一次他再也支持不站,一跤坐倒在地。那女子眼中泪光盈盈,却嘴角含笑,掏出丝巾,为他抹去血渍。

沙老大看看段念,又看看那女子,哼了一声,转过来面对众人,似乎已对段念不屑一顾,竖起一根指头比画,声音变得凝重,对那十名黑衣人道:“你们要记住,牢牢记住,红颜祸水,最是沾不得的!这就是你们的榜样,我要你们看着,看这位霸刀段念的下场。”

一指段念,说道:“他本是可以逃的,甚至,反过来将我们统统杀死,以他霸刀的本事,有何不可?嗯,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如此英雄,竟然自甘堕落,如此绝顶高手,竟然做了缩头乌龟,和这女人一起逃起命来!更甚者,明知那女子所中之毒已深,早无回天之力,他竟舍掉性命为她疗伤,弄得自己金刚之身也败坏到如今的地步!哎!真是可惜啊可叹。”

他在那里长吁短叹,阿柯心中却一片冰凉,只觉此人心狠至极,天性良薄,如此下毒手害人,逼人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仍是出言羞辱,说得好像是别人自作自受一般。

段念始终紧闭双唇,不发一言。他内伤发作,痛得双手抖个不停,让人担心他连刀也拿不稳,一张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但他的目光依旧那么炯炯有神,神色依旧那么冷漠高傲,默默的注视着场中诸人。若是谁给他目光射到,都不由得打个寒颤,仿佛是被他那冰冷的鬼影刀划过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份,是以大家都装作在听沙老大讲话,谁也不敢往他那里看去。

只有阿柯从人群的缝隙中偷偷打量,不过也是颤了几颤。当段念偶尔回头看那女子时,眼中神采流动,竟是出奇的柔和欢跃,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即将大祸临头还是大喜临门。

周围的人都是一声不吭,谁也摸不透沙老大的脾气,更加不敢在此刻胡乱开口。林中一时间静得出奇。不经意的,天上浓云卷动,遮天避日,这块林中空地也迅速暗淡下来。

沙老大摇头叹息一阵,转过身,又对那女子道:“段夫人——哎,我实在是不愿称你做段夫人,盖因你实在不配做段兄夫人。段兄如此为你,抛下江湖中人人景仰的霸刀不做,抛下关中铁刀盟盟主不做,甚至舍却性命,只独独为保你的性命。你却…哎,实在是有负段兄,有负你的夫君——当日在荆县城里,你始中毒时,明知已是无药可救,为什么就不干脆了断自己,而令段兄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阿柯勃然大怒!竟如此狂妄,只手遮天,判人生死?更何况对一位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如此辱其名节,更胜过一刀将其杀死!

阿柯陡然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中嗡的一响,全身各处都因愤怒而颤抖。他一步跨前,便俯身去拣那把近在咫尺的铁剑。

就在这时,那一直悄没声息、匍匐在一旁的段夫人忽然咳嗽一声,用手撑着,慢慢坐直了身子。她满脸笑意,神色恬然,根本看不出是身中剧毒,且命在不测的样子。她那对漆黑的眼眸转动,在周围人脸上匆匆一扫。这一眼中温情流露,恰与段念那冰冷的眼光构成鲜明对比,让被看到的人只觉无比舒畅。

阿柯正自惊讶,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那些离得远远的人又纷纷围了上来,都默不作声,呆呆的看着段夫人。阿柯一咬牙关,悄悄提起铁剑。

一个比洞箫还轻灵婉转的叹息之声传来,说不出的幽怨怜惜之情,大家都是一震。

段夫人朱唇微启,轻声道:“沙兄弟,我与夫君生死同赴之意,想来你是永不能理解的。旁人只道我薄情寡义,只有我夫君知道,我这样做,乃能令他不孤。什么生死,什么权贵,什么世俗,什么常伦,在我与夫君眼里,都比不上孤单二字。纵使天下人以我为最无情的女子,以我夫君为最无用之男人,那又何干?你别误会,我并非斥责与你,只是觉得你可怜。今生今世,你是不能体会所谓荣华富贵、生死轮回统统都渺小如尘这份感受了。”

“林姑娘以何教我?”半晌,李洛问道。

林芑云把玩着手里的青玉茶杯,饶有兴致地顺着前隋名家宫师芥所绘的含苞玉莲图花纹摸来摸去,一边无所谓地道:“那就要看李将军将欲何为了。庆功嘛,是公事,无论圣上以为败或胜,都是必须做的。但圣意如何,却是私心,在他心中,自有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旁人是无从琢磨的。就宴会来讲,无论开什么宴会,歌舞、诗词这些节目都是大雅之事,绝无可厚非。但这小丑剧,却是大大不同了——嬉笑打闹,非属正礼,无论题目内容如何,终究是取巧献媚。圣意安,则上上之吉,圣意不安,可就是最下乘之选了。”

李洛静静听着,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一句:“当今圣上是什么人?”

林芑云笑道:“李将军也非庸人呢。当今圣上么,小女子怎么敢胡乱评价?只知他战功卓著,用兵如神,二十余岁便已威震四海。灭东突厥,平吐谷浑和党项,平定高昌,真正是一统海内。前太子建成在的时候,他不能封太子,最后封了个什么天…哎,这些名称老是记不住。”歪着脖子想不出来。

李洛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封无可封,所以册命为天策将军,恒古未有之衔。”他回过头来,盯着林芑云的眼,问道:“林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人所不及,就这份将圣意与国事分开来想的心思,天下就没几个人能做到——你认为成算有几?”

林芑云答非所问的道:“我只知定国公又名哑公,却不知是什么道理?”

李洛道:“此乃圣上戏言所赐,盖因他老人家乃是响当当一名汉子,终日寡语,但言出必行,行而必果。据说当年率重骑兵远征西域时,三天之内,只说了三个‘走’字,急行数百里,追至阴山,将突厥灭亡。他老人家当着圣上说不了几句,除了会报军情,圣上不问,他便不说,更无一献谗之语。满朝文武中,也只有他能跟圣上默坐半日,还能让圣上欣悦无比,说出‘李靖既无言,则朕心甚安’的话。是以圣上赐他哑公之名。”

林芑云吐吐舌头,道:“果然,自古昏君悦行,明君察心。”

李洛怵然而惊,赫地站起身来,脸色煞白,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关键,急不可耐的在房中走来走去,好一会才停下,嘴唇挪动半天,终于吐一口气,叹道:“好一句昏君悦行,明君察心!我竟糊涂到想不通这个道理,哎,真是一语中的!好!好!”

他略定一定,想起一事,又踌躇道:“嗯…只是…众目睽睽,都见到了我献的这出‘百丑闹春’…”不禁回头看一眼林芑云。

林芑云端起杯子,“咕隆咕隆”大大灌了一口,长长出口气,叹道:“啊,真是好茶。”双手顺势往前一送,那茶杯直摔出去,“吭啷”一声在李洛脚边摔得粉碎。饶是李洛见机快,立时收腿,但茶水四溅,长袍上仍给水溅湿一大块。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李洛一时楞在当场。当当吓了老大一跳,站起身来,吃惊的看着林芑云,却见她悠然自得,掏出丝巾慢慢擦拭嘴角。

李洛大怒,跨到楠木桌前,伸出右手,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茶杯茶壶茶盘们一阵乱跳,开口大声喝道:“混帐!欺人太甚!简直是目中无人,恃才放胆!来人,来人!秦管家!”一迭声的怒吼。

这一拍一吼,声势浩大,整个院子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李洛平日里一向温文有加,从未当众怒吼过,就算是要处罚下人,说起话来也是斯文得体,现下竟然毫无征兆就发如此大的火,丫鬟小厮们一个个心惊肉跳,立时就有人飞也似的跑去找秦管家,其余人慌忙低着头进来,收拾残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秦管家还未跑进院门,远远就听到李洛愤怒的声音:“可恶!简直可恨!老爷我礼待于你,就敢如此放肆吗?这青玉茶杯乃高宗所赐,先祖留传,能够见得一见,已经是你的福份了,竟敢将它摔了,你吃了豹子胆?嗯?左右不过是个弄臣,就敢恃才放胆,在老爷面前发脾气,你是想死了!好!我今日就成全了妳!秦管家呢?来了没有?怎么还不见人影?”

秦管家应声而入,低头行礼,说道:“小人在此伺候,恭听老爷吩咐。”

他徐徐答来,声音沉稳冷静,李洛看他一眼,竟立时收声,转身找椅子坐下,低头不再言语。众下人心中都道:“还是秦管家稳重,亏得他来了…”一面又偷偷打量林大小姐,却见她仍是笑容款款,不时夹一两件小吃,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好不洒脱,不禁又暗自替她担心。也有不少下人心道:“这林小姐也真托大,这个时候了,还如此不在意,真想要惹得老爷动手吗?”赶紧收拾完毕,众人又匆匆退下了。

李洛待下人们全都退出去,将门带上后,长长吐了两口气,方抬起头来,但见脸上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甚至很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哪里似刚刚才雷霆震怒过的样子?

他悠然的自桌上端起茶来,浅尝了一口,半天方道:“有一件事,要你立即去做。”

秦管家毫无惊疑之色,只道:“请老爷吩咐。”

“那个戏班子领班的,叫…什么?”

“回老爷,张之树。”

“嗯,张之树。擅自摔坏了我祖上传下来的高宗所赐青玉杯,实在罪无可赦。念在现下圣上喜庆,大赦天下,就不追究了。但人已不可再留在洛阳,你马上派人送他们回乡去,十年之内不准再跨进洛阳城门,否则定当严惩。要让他们明白,这是我特地开恩,知道吗?”

秦管家道:“是,小人这就派放心得下的人,将他们尽数遣走。”

“还有,”李洛看一眼林芑云,续道:“念在是我让他们来洛阳献艺的,那领班犯事,总不能让大家都跟着受罪。这样,工钱还是照给,按双份给,但不能宣扬,就算是给他们班的补偿。此事你要拿捏稳了,出不得丝毫纰漏,我要你亲自安排,给我办得妥妥当当。”

秦管家道:“是,小人必定办得妥当,保证洛阳城里没有一丝一毫谣言流传。”

李洛点点头道:“这样最好,你办好了,我自然有赏。哦,对了,林姑娘刚才受了惊吓,也须压压惊。她喜欢喝茶,你回头到库房里将我那对紫金白玉杯送林姑娘屋里去。”

秦管家再应一声,低头刚走到门边,李洛又叫住他道:“还有一桩事,你记一下,回头叫人把我当初练功读书的南厢房整理一下,自今日起,我就在那里休息。”

待秦管家离去后,林芑云看着李洛笑道:“你可真是从善如流啊。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我们猜错了呢?若是圣意安,李将军岂非鸡飞蛋打?我自己反倒还有些担心,若真是那样,我可没脸再在这里混下去了。”

李洛哈哈大笑,说道:“你担什么心?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而已。你放心,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说得不错,这等闹剧,滑稽取巧,本来就是最下乘之选,只恨我自己昏了头,竟想出以此邀宠。当今圣上乃不世出之雄主,历无穷艰险,阅万千豪杰,才成此霸业,岂会在乎这等献谄邀宠这举?哎,我真是有些昏头了,险些误了大事。”

说着站起来,整顿衣观,对着林芑云深深一躬,口中道:“李洛受教了。”

他这般礼数,林芑云脸上一红,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哎呀,羞也羞死了,快起来!我这算什么教你啊,还是你自己明白的。”

李洛正色道:“非也。若不是姑娘指正,我李洛真要犯大错了。其实这献戏还只是小事,我要谢姑娘的,却是另一件。”

林芑云奇道:“什么事?”

李洛并不回答,直起身,缓步走到门边,望向门外那棵年已过百的老槐树。此时已是深冬季节,槐数叶早已雕零,只剩一根根光秃而老迈的树干,奇异的扭曲着,无力地攀向愁云密布的天空。那厚厚的云层广漠无垠,就这样将三千花花世界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良久,李洛始长叹一声,道:“今日姑娘这番话,真如醍醐灌顶。就算再聪明的心计,只是取巧献媚邀宠,真正的英主,又怎会看得起?反言之,将一腔热血,玲珑心思全放在这上面,又怎会成就大事?定国公那样的人才真是英雄,我李洛鼠目寸光,真是愧对先人。”

第四章 兄弟

沙老大喉头“咕”的一响,沉声道:“什么?”

段夫人瞧一眼段念,正见他柔情的看着自己,妩媚一笑。阿柯心中突的生起一个古怪念头,仿佛眼前所见的不是什么段夫人段念,倒是一朵妩媚动人的莲花,依在一块黑漆漆的巨石上。那莲花色泽乳白,分外娇艳动人,而那巨石则黑得无一丝反光,又硬又重的立在那里,世上似已无任何东西可使它移动分毫…

只见她旁若无人的牵着段念的手,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的眼睛,再不肯向周围事物看上一眼,轻轻道:“在我心中,段郎便是世间一切,在段郎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这一生,是从遇见段郎才开始的。我只为段郎而活,为段郎而死,为段郎而美丽,为段郎而生趣。段郎也只为我而活,而死,而温柔,而勇猛,而至忘却天下。无尽富贵,无边权势,于我何加焉?世俗人情,常伦道理,又与我何干?世间若没有段郎,我存于世间,又有何意义?世间若没有我,段郎又可为何事而活?我夫妻二人心灵相通,早已彼此立下誓言,无论生或是死,天堂或是地狱,永远共进退,同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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