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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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在东都禁宫形同被软禁的林芑云,也正寻思如何逃出这铜墙铁壁,然而她已是狡诈狠毒的武娘娘手下一颗棋子,又怎能逃出生天?

命运在这两人身上越走越诡谲,也越走越险恶…

阿柯一声惨叫,那少女的手指死死掐住他的手臂,长长指甲直透肉中,怎么甩也甩不掉。

阿柯强忍痛楚,用剑沿着她锁骨下的伤口继续剜,要把那些烂掉的肉尽数除去。

少女被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几欲昏死,好在也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已到生死存亡关键时刻。她咬的下唇一片血肉模糊,手亦越掐越紧,几乎要捏断阿柯的骨头,却拼命硬挺着胸,让阿柯一剑剑切下去。

阿柯咬着牙关,勉强道:「丫头…撑住啊…」下手愈来愈快,切得好几处都露出白骨来…

第一章 因缘

阿柯身上的伤仍重,不能劳累,看看车里的干粮还够,在周围寻到了水源,便陪着段念夫妇的坟,待了下来。

他百无聊赖地绕着坟头旋了几圈,越看越不顺眼,辩机那家伙似乎恨不得这墓转眼间就消失一样,堆得既小又乱,恐怕不必等到来年野花野草长满,隔个几天就认不出这是什么了。

阿柯打点精神,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坟头堆高,拍打整齐。辩机找来的石头一概抛得远远的,自去山里寻来造形奇特、易于辨认的大石头,好好的砌在坟四周,也算作标记吧。

该到哪里去呢?接下来的日子里,阿柯除了睡觉、吃饭、每日两次运气疗伤、以及心血来潮偶尔练练剑之外,满脑子翻腾的都是这个问题。

是啊,天下虽大,对于小小的阿柯来讲,却是不大好走。

自打刺杀当朝名臣马周以来,各州各郡的城门口都悬着阿柯鼻大眼小的画像,门下持刀扛枪的军爷们,阿柯可不敢招惹,晃来晃去,只有在穷乡僻壤的地方混了。

这个台面上的威胁只要不去惹,官家的大爷们也懒得出城一趟。组织…这就好比潜藏在阴暗角落里看不分明的危险,就因为白天都见不到它的踪影,在太阳落山后,往往让阿柯在睡梦中惊醒,一头的冷汗。

哎,说起来,不久前才在附近见到小真的标记,该不会就在这山里走来走去吧。自己内伤未好,况且此处山势平缓、树木稀少、视野开阔,要找地方躲藏还真是挺难的…想到这些,阿柯就算孤身一人时,也不忘戴上人皮面具,有事没事就跟猴子似的蹲在树枝上,稍有风吹草动,便溜得飞快。

就这样日防夜藏的,阿柯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有次到溪流边取水,顺带洗洗衣服,猛然间见到水里有张老头的脸死死的瞪着自己,他便吓得魂飞魄散,待明白过来那其实只是自己的倒影时,衣服已顺水漂走,转过几处激流不见了。

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第九日的清晨,当第一声鸟叫传来时,阿柯慢慢的坐起身子,使劲擂了擂胸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这般活下去,也跟死差不了多少。阿柯这个时候突然灵光闪动,非常及时的想通了一个道理:天下如此之大,躲在一处和四处走动,被人发觉的机会也许根本就是一样!何况自己易了容,往人多的地方一站,谁还能真的认出来?反倒是在荒野里落了单,被人叫住了上下一打量,那可太容易露出马脚了。

对!阿柯想,对对对…干脆,去洛阳!林芑云不是曾经说过吗,防得最严的地方,往往因为太过注重周密,反而忘了自己要防的究竟是什么了。

哼哼,若小真所说不假,现在组织里追杀自己的人应该早已远离洛阳城了,只要能混过城门那一关,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这样,在那个雾气弥漫、彻骨冰寒的早上,天真单纯,或者说愚笨麻木的阿柯为自己的小主意乐昏了头。他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在段念夫妇的坟前默默祈祷了一番,说了些恭祝百年好合、早日投胎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以及多多保佑自己一路平安、多福多寿等真心话后,大步跨上马车,一甩马鞭,意气风发的走了。

当然,或许阿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让他生平如此果决的,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到今天早上为止,所有的干粮都吃完了。

目前已是要准备过年的光景了,北风呼啸、满目霜雪。天空是永不变幻的厚厚云层,地上是永不干硬的潮湿泥浆。这个时候的淮令县城,人人抱着热酒煲狗肉,完了往炕头一钻,哪里还有心思干活?

只有城中唯一的客栈——令城老店的汪老板,仍旧忙个不歇。看那张浑圆丰厚的脸,都已经这个时节了还热腾腾的挂着油汗,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忙了。此时他正挺着那比常人大上不止一两倍的肚子,抡圆了两只相比之下让人禁不住担心会被他自己的重量压断的短短小腿,踩得桐木楼板“嘎吱嘎吱”的怪叫,跑下楼去。

“哎哟,这不是伦四爷么,您老人家真是稀客!多长时间没到咱令城来了?哎哟,您是打猎来了吧,哈哈哈哈,我就说呢,近日里这西山沟里,狼崽子特别多,我就想吧,伦四爷他老人家只怕也坐不住,要来猎个鲜,这不特意早为您备下客房了吗?哈哈哈哈,怎么就叫我说着了…哎哟,这是新打的麃子吧,瞧这毛皮,啧啧…”

他伸出肥肥的手去牵伦四爷的袖子,被伦四爷翻着白眼老大不耐烦甩开。旁边一个侍从上来一把推开汪老板,发威道:“乱扯些什么?爷是你叫的么?快点拿好酒来,我们爷在山里冻了几宿了!”

汪老板毫不着恼——被“神风门”门主伦四爷的手下推了一下,这是多大的荣耀?于是脸上突然肃穆起来,觉得应该为伦四爷保持一点风度——大声吆喝道:“听见没有?个个都聋了?赶紧给伦四爷准备呀!”

听着伙计们有气没力的应声,汪老板一肚子的火。他极力陪着笑脸,安顿伦四爷几人在雅间里坐下,亲自端了茶水,自去厨房里吆喝去了。

伦四爷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落腮胡子修得整整齐齐,好不威严,却穿一件颜色鲜艳的外套,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家乃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家族,数代经营,单是那西山的祠堂,就比县太爷府第还大、还奢华。他祖父本是做丝绸买卖,所获甚巨,后来隋末大乱,携妻拖子回到家乡,一口气买了上千顷的田产,几乎买断了一个县城,好整以暇的做起老爷来。

这些年来,老天爷似乎存心与靠天吃饭的人过不去,不是大旱就是大水,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破落的庄稼人十几万。伦家凭着家产丰厚,也似乎还没有广积善缘的打算,乘着灾荒四处收购土地,倒越做越红火。逃难的饥民卖儿卖女,伦家也毫不含糊,一口气收罗了数千奴仆,数年间,竟一跃成为西南一带的大家族,声名远播。

寻常的县太爷上任,首先进的不是自己的衙门,而是先到伦府里请安、打点,否则就别想太太平平干完任期。就算郡一级官员,也是伦家的常客,排场之大,也是这一带数百年来仅见的了。

除了家产丰厚,伦老太爷起家的还有一套六十四路“神风拳”,也曾“微震”了一下武林。那几年天灾人祸,战乱频繁,就算练家子也不好过日子呀。好在伦老太爷自命江湖好汉,对落魄的江湖人士颇为照顾。你若是拿刀子提枪的人,到伦府门口吆喝几声,耍两下卖弄卖弄,伦府就给管饭,管住。要是稍有名气的,还可与伦老太爷“秉烛夜谈”,走的时候,一、两百两银子是少不了的。就这样,吃饱喝足了的江湖人士,一口一个“伦大侠”,让伦老太爷也轻飘飘起来,干脆拉几个精壮小厮,组了个“神风门”,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伦四爷在伦家当前第二辈中排行老四,最小的一个,本名伦常德,人称“小太岁”。他虽然在伦家排末尾,却因是大太太生的,最得伦老爷欢喜,从小恃宠放旷、打架斗殴、狎妓赌博,无所不为。几个哥哥统统不放在眼里,就是族里的长辈,面对这个眼睛里天王老子也不在话下的楞角,也只有陪小心的份。

此刻他一边胡乱地嚼着脆香瓜子,一边斜着眼,打量店里坐着的其他人。

靠窗边坐了一个庄稼汉子模样的人,赤着脚,打着绑腿,一双极粗的手臂上满是黑毛。他提了壶黄酒,大咧咧的喝着,却不吃饭,只望着窗外泥泞的道路,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旁边一桌上坐着个书生,一看就是家道败落,只得出门投奔亲戚的角色: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显然就是当家衣裳,洗过多次已到脱色的地步,原来的藏青变成了淡蓝;头发长短不齐,特别是额头前,左边明显比右边短,伦四爷也算见过世面的,知道是囊中羞涩,自己剪出来的结果;他脑袋上戴的白色方巾帽更是夸张的打了老大一个褐色补丁,随着他摇头晃脑的喝茶,像招牌似的摇动,他却怡然自得。

伦四爷皱皱眉头,“呸”的一声,转头再看门前那一对夫妇打扮的人。

那女的身着白衣,头上顶着斗篷,白纱直垂到胸前,连吃饭也只用筷子夹了菜,小心的送到白纱里吃,看不见面容。但看她穿着臃肿,想来样子也不怎么样。伦四爷略有些失望,再看那男的,三四十岁模样,肩宽体阔,壮得似头牛,却已经谢了顶,脑袋油光水滑,只剩后脑还有几缕头发,被他不厌其烦的梳到头顶。但他只要一低头吃饭,头发就会滑落,偏那桌子又矮,那人便只有极力弓着腰,伸长脖子,尽量让头保持平行的姿势吃饭。

伦四爷瞧了瞧,哈哈大笑,旁边有知趣的人便问道:“四爷为何发笑?”

他手指着那男的笑道:“好个鸡窝,蛋边生枯草。”

“哇哈哈哈哈哈哈…”

四个跟班一起狂笑,纷纷称赞伦四爷绝妙佳句。窗边的大汉似根本未听见般毫不动容,破落书生正在喝茶,闻言忍不住“噗”的一下全喷在桌子上,放声大笑起来。

那男子大怒,伸出一张巨灵似的巨掌,往下一拍,掌风凛冽,眼看就要将桌子拍成碎片,对面坐的白衣女子突然筷子一伸,夹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那男子力道十足的一下,竟被她那双竹筷牢牢夹住,再也动不了分毫。那男子一凛,似乎想起什么事,立时收手,但他气愤难平,血气上冲,光光的头顶涨得通红,倒似熟透了一般。

伦四爷见他出手那一下,内力惊人,先吃了一惊,待见到他不敢动手,以为怕了自己,哈哈大笑。周围四个跟班根本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走过一趟,耀武扬威地吆喝:“干什么,秃驴子还想翻蹄么?”

“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伦四爷是谁,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依我看,这小子八成还想脑袋上少几根稻草。”

“哈哈哈哈哈哈…他妈的贱!”

几个人一阵喝骂,那男子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红,却始终不再动手,只顾低头吃饭不语。

伦四爷跷起腿,听下人骂了一阵,略觉无趣,便又向周围看去。但见左边回廊的另一头饭厅里,还坐了四个行走商人打扮的人,围着一个圆桌安静的喝着酒,对这边的事充耳不闻。恰巧老板亲自端了饭菜上来,伦四爷便随口问道:“喂,姓汪的,你这几日生意好像还不错,我看这店里的伙计,个个上窜下跳的忙活。”

汪老板早笑烂了脸,一迭声的道:“托您老福,托您老福!您别这么说,整一年都是清汤寡水的,就今儿个您老来,嘿,一大早就有个行走商团在小店歇下了,人嘛说多不多,就四个人,赏起银子来那可不含糊…您老别介意,小人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十两一锭的银子,赏起来跟赏泥似的,哎哟,这穷乡僻壤,能这么赏人的,除了您四爷,还真没见着几个了…”

伦四爷嘿嘿一笑,看着手中的酒,道:“你倒会说话,我几时赏你十两一锭的银子来着?老糊涂了,还有胆子来跟我算计…得,待会儿爷酒喝好了,赏你就是了。”

汪老板笑得一脸的肥肉乱抖,正欲再说两句,一个伙计在堂口大声叫唤,他只得陪笑两声,肚子里翻肠倒肚的骂着去了。

“什么什么?你娘死了!”

“我娘好好的,柴火没了。”那掌伙的伙计毫不退缩。

“柴火没了,到后院劈去呀,你叫我干什么,没看见我正在陪客吗!”

“没人手了。”仍然很干脆。

“伙房没人?你想死了!阿贵呢,小豆子呢,都挺尸去了?!”

“今日客人特别多,还有一位客人要在房间里用饭,厨子老张借了阿贵,正要上去侍候。小豆子倒真死了老娘,前日就回去了,还是你准了的。”

“…就没人了?”汪老板一挽袖子,准备动手打人了。

“倒是还有一个:前日吃霸王饭的那个老头。”

“人呢?”

“你不是罚他扫厕所么。”

“叫他去劈柴!”

“他太瘦了,老板,人又老,”掌伙伙计吐口唾沫,语重心长的道:“外面又贼冻,搞不好把老命搭在木橔子上,我们还要掏收殓钱。”

“…叫阿贵去劈柴,让那老东西去送饭!”

“是。”

“回来!叫他洗干净点,叫金老头找件衣服换了再上去,别给老子再丢人了!”

阿柯端着盘子上楼时,汪老板还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叫他小心老命。他含糊的答应过去,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好啊,终于从洗茅厕改为端盘子了。

这几日黑天黑地的洗厕所,臭得他饭都少吃两口,一面痛心疾首,埋怨自己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好不容易吃上一顿热饭,一高兴喝了两口,门外的牛车就被人牵走,等到他站在门口傻眼时,留在店里装着衣服、银两的包袱,又给人顺手摸走了。

他刚要装老头混吃混喝,没想到这里的老板可不懂得尊老爱幼那一套,纠集五六号人,拖进店里就是一阵拳脚侍候。可怜阿柯重伤未愈,又添新痕。关了一天柴屋后,老板似乎觉得这么关着,管吃管住的太不划算,就放他出来洗厕所。好在那救命的药阿柯随身带着,否则真要了他的老命。

现下老板叫他端盘子上楼,口气虽然依旧严厉,对阿柯来说,终究还是换了天地,变了人间,甚至一时兴奋过度,打算就此在这里长久做下去,赚到路资再走。

是这个房间了。阿柯咳嗽一声,挺直了腰,敲一敲门,扯着喉咙道:“客倌,饭菜来了!”

那门却没有拴上,应手而开。一股似甜非甜的香味飘了出来,阿柯眯着眼闻了闻,似乎是什么檀香一类的烟。他心中暗自诧异,又咳了一咳,道:“饭菜来了,客倌!”

一个稚嫩却清越的少女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阿柯推门而入。只见里面光线幽暗,窗户上似挂着厚厚的帘子,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在靠窗的八仙桌上放了一盏的红烛台,小小的火舌不住跳动,映得屋内忽明忽暗,什么也看不分明。

阿柯在门口静静待了一会,待得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方往里走去。隐隐约约见到一席麻纱帘子后面的大床边上坐着一个人,身形瘦小,脸面背着烛台,黑黑的看不清楚。整间屋子里清烟弥漫,熏得阿柯的眼睛发痛。

他勉强眯着眼四周瞧了瞧,却见这么一间屋里,竟然就有四、五个铜香炉,个个小巧玲珑,被人细心的摆放在窗台下、房门旁、桌子上。阿柯打赌那个汪老板绝没有这份闲情与闲钱搞这些噱头,那么,定是这位客人自己带来的了。

什么人上路还会带上四、五个香炉?阿柯再笨,也知道这样的角色来者不善。他小脑袋飞速转动,怎么也想不起哪位江湖人士与此有关。更重要的是,组织里并没有这号人物。他打足了精神,尽量装着老迈不堪的挪着步,低声道:“饭菜来了,客倌。”向桌子走去。

床边坐着的人吩咐道:“不用摆桌上了,端到这里来吧。”

阿柯含糊的应了一声,低着头,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钻进帘子。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袭上心头,只觉床旁坐着的人正用一种让人胆寒的眼光逼视自己,让他感到自己背心一阵透凉,仿佛已被她看穿身体一般。

他连着打两个寒颤,就势咳嗽一声,憋着嗓子道:“哎,老了,看不清了…放哪儿?哎哟!”脚下碰到一个什么事物,他不敢使劲,向前一个趑趄,险些将盘子砸到自己脸上。

那无形的压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跟它的到来一样让人毫不知情。阿柯刚一楞,就见到一只玲珑小手伸到自己面前,往旁边一指,那人轻轻的道:“放在那几上吧。”

阿柯这才察觉旁边尚有一张小几。他一口大气也不敢出,颤巍巍的放下托盘,喘了一喘,道:“客倌…慢用。”慢慢一步步后退。

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有一丝马脚露出来,阿柯可以肯定立时就要断送小命,是以极尽所能的装出老态来。他并不急着离开,走两步,喘一喘,扶着桌子、椅子,弯着背,慢吞吞的挪到门边,再费力的回身躬了一躬,道:“请慢…慢用,有什么招…招呼一声。”拉上了房门。

“呼…”

阿柯装着手脚乏力,在门口尖起耳朵听了一下,里面并无动静。他心中怦怦乱跳,摸一把脸,才发觉冷汗都出来。

屋里有一股怪异的杀气,阿柯暗自琢磨着…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当下也不敢待久了,抬脚走人。

刚走到楼梯口,只听“嘎吱嘎吱”几声响,有人正快步上来,阿柯正慌乱之中,忘了自己现下乃是“吃霸王饭”的带罪之身,也不回避,抢着要下去,来人“哎”一声低呼,险些撞上他。阿柯低着脑袋,正要自那人身旁钻过,突然听见那人极轻、极快的叫了一声:“阿柯。”

“嗯?”

阿柯本能的抬头回答,猛然间如遭雷劈,全身剧震,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这位明眸皓齿的少女。但见她弯弯的秀眉向上一挑,也露出惊异的神情。

小…小真!

阿柯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发软,耳中嗡嗡作响,模糊中,听见楼梯下有人大声叫着伙计,那声音不是小真的爹是谁?

阿柯与小真就这样面对着面,呆在当场,保持举手、抬足、弓腰、扭头的奇怪样子,好像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又像是足足有几百年之久。

什么也不去想,阿柯脑子一片空白,该逃还是该躲、该不要命的冲下去拼个你死我活、或是跪在地上磕烂脑袋大喊饶命,这些念头像惊飞的晨鸟,此时此刻统统不见了。他就那么呆滞的看着小真的头动了一下,接着是脖子动了,她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跟着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一步。

小真迅速转头,向下面喊道:“爹,爹!快过来看看房间合适不合适呀!”

“!”阿柯不动,不敢有丝毫言语,知道这个时候错一个字,都会立即脑袋搬家。

“爹,快来呀,看这房间好不好!”小真继续催促道:“房租那么贵,若是不好,咱们就不要了!”

小真的爹陈束脚本已踏上了楼梯,听女儿撒娇似的吵闹,眉头一皱,又退下来,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汪老板自顾一笑,道:“老板,别见怪,小女就是太放肆了点。”

汪老板肥大的头摇得飞快,四、五层下巴一起抖动,道:“哪里!哪里!客倌不妨请上楼看看,本店的客房说不上华丽,倒也干净,嘿嘿,就怕爷瞧不上眼。”

陈束笑道:“哪里。出门在外,讲究的是方便,还图什么奢华。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也乏了,干脆吃了饭再上去吧。”回头招呼道:“小真,下来吃饭,不许再闹了!”自与汪老板向饭厅去了。

小真飞快的扫了阿柯一眼,低声道:“快躲起来,我自会来找你!”拍拍他的手,“蹬蹬蹬”的下楼去了。

“…”

阿柯老半天才从震惊中清醒一点。

小真!

和她爹!

阿柯使劲咬咬自己下唇,剧痛之下,酸软的手脚好似恢复了一点知觉。跑,跑跑跑!他想,越远越好!这个念头一起,阿柯再不犹豫,踮起脚便往下窜。

“嗯…没有位了,那就直接把饭菜送到屋里去吧,我都饿坏了。来,爹,我来帮你拿包袱!”小真的声音自楼梯拐弯处,再度清晰的传来。

首先,绝对不能让陈伯伯看见自己!

阿柯这个时候突然福至心灵,头脑出奇的清醒,想:“第二,就算被陈伯伯看到,也绝对不能让汪老板见到自己!被陈伯伯看到,或许只有那么一瞬,自己易了容,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混过去。如果让汪老板见到我,一定会让我再去送菜,到时候绝对瞒不过陈伯伯的眼睛!”

阿柯剎那间下了决心。他三步并作两步,悄没声息窜上楼,弓着身,贼一般溜到房门前。一推,门拴着;第二道门…还是拴着;第三道…开了。

阿柯一闪身钻进去,反手关门,左手一勾,拿过门栓,轻轻巧巧拴上。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全无破绽,当真顺畅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耳听着小真继续高声说着话,领着她父亲自门前大摇大摆的走过,跟着是汪老板在楼下叫自己,喊了几声不见答应,骂骂唠唠的走了,阿柯的心经过一阵匪夷所思的狂跳之后,终于渐渐稳了下来。

“呼!”他长而缓的出了一口气,暗自得意,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眼睛突然一亮,见到了门边一只小巧玲珑、正徐徐冒出清香的镂空雕花铜香炉。

“阿柯,你知道什么是云吗?”

“不、不知道…”

“云就是升腾在天上的…的雾。”

“是吗。”

“阿柯,你知道什么是霞吗?”

“…不知道。”

“你真的很笨呢,阿柯。云霞云霞,你总听过这个词吧?霞也是云啊,只是有好看的颜色罢了。”

“哦…”

“哎,你就知道吃…昨天我上山摘来的果子,你又偷吃了吧。”

“没有…小真…”

“阿柯,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撒谎的时候,嘴就要歪在一边?这样子很容易就被人看穿了,撒谎有什么用呢。”

“真的?难、难怪我怎么说,伯伯从、从来都不信我…”

“哈哈哈,阿柯,你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骗我爹爹,他都相信了呢?把那些果子拿回去洗了再吃吧,看你吃得一身汁水!”

“哦,”阿柯老老实实放下果子,顺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又抹抹鼻涕,抬头看看坐在高高的树干上的小真。小真的一双赤脚晃啊晃的,系在脚踝的小金铃就跟着“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阿柯呆呆的望了一阵,方问道:“为什么?”

“那就是——首先要让你自己都相信你说的话!”

阿柯一抹鼻子,颤巍巍的扶着门框站起来,嘿嘿一笑,沙哑着嗓子道:“老糊涂了,竟然忘了侍候客人汤水了,哎,刚一下楼就被老板骂了。该骂,嘿嘿,该骂!”

床上坐着的少女轻轻一笑。

阿柯老着脸,慢吞吞的向小几走去,一面低着头,说道:“这里有、有本店的拿手绝活,那是一定要推荐一下的。”

那少女也不阻拦他进来,依旧背着灯光,笑道:“怎么,贵店还有什么传统么?”

阿柯一拍胸脯,突然想到不该如此用力,顿时大声咳嗽,道:“那…咳咳咳…那是…”摸进帘子,伸手便去端几上的菜。

那少女道:“我闻到有汤的香味,是什么做的?”

“啊…”阿柯张大了嘴,楞了半天,猛地咳嗽两声,咳得弯腰下去,悄没声息的迅速伸出一根指头,伸进汤里沾了沾。

不料那汤面上浮了厚厚一层油,看似一丝热气也没有,下面却是滚烫的。阿柯猝不及防,烫得险些尖叫出来,只得拼命的死力咬住下唇,从头顶到脚尖一阵颤抖。他憋住一口气,伸舌舔了舔受伤的指头,方笑道:“是…是冬瓜…炖肉汤。”

那少女道:“是吗,正合我胃口。咦,你声音怎么在发抖,不舒服吗?老人家。”

阿柯道:“不,不不!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我老人家浑身舒坦着呢,呵呵。客倌要用点东西么?”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声音脆若清泉,道:“不忙,你老人家先替我介绍一下吧。那一碟菜…表面看去好似豆腐的,下面是什么配菜?”

阿柯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顿了一顿,又是一阵猛咳,低下身子,咬紧牙关,用手捅进又烫又粘的豆腐中搅了搅,颤声道:“没…没有配菜,呵呵。”

那少女又问:“有酒没有?”

阿柯提起酒壶,道:“有,有!”

那少女低呼一声,道:“啊,快拿走,快拿走!小女子有病在身,最忌酒气,还请老人家将酒拿下去吧。”

阿柯道:“好。”拿起酒壶就走。当他的手刚刚摸到门栓时,才突然醒悟到自己此刻万万不能出门,一剎那汗出如浆,楞了半晌,再度战战兢兢回过身来,笑道:“客倌,嘿嘿,这…这送上来的酒,不能退还。”

那少女道:“谁说退还啊,我只是不想闻到酒味而已。麻烦你把酒拿下去吧,酒钱我还是照付。”在帘子后频频挥手催促。

阿柯苦着脸,站在门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无奈间,忽地心生一计,提起酒壶,“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去,入口辛辣,立时如有一股火烧到肠子里去一般。他“哎呀”惨叫一声,又慌忙伸手掩嘴,强行忍住,一面打个哈哈,道:“客、客倌既然不耐酒味,不如就赏了小老儿吧…吧。”说到后来,舌头都在打颤。

那少女却也不着恼,笑道:“你既已喝了,还问我做什么?老人家,想不到你还这般贪酒…过来再替我讲讲菜品吧。”

阿柯从未如此喝过猛酒,这一次无奈之中灌下这么多,顿时有些把持不住了,一脚跨出去如踩在软软的棉花堆里,眼前的东西也开始不住旋转。好在他心中尚明白,暗地里扯住旁边的帘子,稳了稳身子,方拉着帘子一路进去。

那少女见他进来,伸手一指盘子,道:“我饿了,替我把那盘豆腐拿过来,我尝尝。”

阿柯此时已如身在云端一般,听那少女的声音飘渺的传来,嘿嘿傻笑,大声道:“好!”一回身,斜斜的端起盘子,道:“来…来了!”

他走上两步,似乎隐约听见“咚”的一声轻响,也不在意。再跨一步,刚才目光所及明明空旷的地方,突然平空多出一件事物,顿时一个趑趄,“哎哟”一声收扎不住,向前猛扑过去,“砰”的一下撞翻了床前一张又重又大的椅子,阿柯双手一扬,那盘豆腐高高飞起,结结实实盖在他脸上,烫得他嘶声惨叫,又一路往后退去。

退出三、四步远,背心重重撞在阁栏木柱子上。阿柯右手一抡,“咚”的一声,有一件事物飞来,正中腕口衣袖,立时将衣服钉在阁栏的红木格子上,他心中一惊,左手去抓,又是“咚”的一下,左手迭在右手上,衣袖也被钉在了格上,跟着“咚咚”之声不绝,阿柯只感到自己肘部、肩头、腋下、腰侧、腿间、膝盖、脚踝,一处处紧下去,竟全被人紧贴着皮肉将衣服钉在了柱子上,甚至连鞋尖上也钉了一个,若不是缩脚缩得快,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大脚趾头恐怕也要不保。

这一下来得太过快捷离奇,阿柯的酒霎时醒了大半,只是自己被豆腐敷得满头满脸,还完全没来得及看清是何物,全身已被钉得牢牢的。这个时候阿柯若是有辩机那般的内力,又或是段念那样的硬功,随便一使劲也挣脱出去了,可惜他两样都没有。何况就算是有,以阿柯目前的窘迫之状,只怕也不敢稍加挣扎,以免绷坏了这唯一一件借来的衣服,那可又要多受数十日劳役之苦。

他拼命甩脑袋,又吹又吐,终于弄掉眼前的豆腐,勉强睁开眼,首先见到的是一对明亮得炫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阿柯最受不了被人射穿似的盯着看,心中先怯了三分,再仔细打量,只见床上坐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容貌娇弱,面若桃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竟似透着琉璃色,仿佛能洞悉黑暗中的一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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