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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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芑云也暗自惊讶,心道:“此人狡诈至斯!那日听到他力捧李洛的‘百丑闹春’,还以为是一普通官僚,没想到竟留着这么一手。今日李洛的吹奏,风头倒被他抢去一大半了。嘿嘿,朝中还有如此人才,以后倒要多多留意留意。”

突然,那巨大的帘子一阵抖动,太监陆福儿脸色惨白地钻了出来。大殿内顿时“乒砰”之声不绝于耳,那是仓皇的人群不由自主往后退时撞翻了桌椅。有的人更跌倒在地,被其他人踩的踩压的压,却都是咬紧了牙关不发一声,所有的目光都齐齐集中在陆福儿身上,心惊胆颤的等着他开口——

“圣上问——”陆福儿的底气似乎也不如刚才足了,扯着嗓子吼:“为何而歌,因何而哭?两位如实禀来!”

“臣——”李洛极干净俐落地单膝跪了,朗声道:“为千千万万战死疆场、保我大唐江山永固的将士们而歌!”

“臣——”楮遂良也一撩袍子,双膝跪下,深深地叩下头去,哽咽道:“为千千万万赴不毛之地、征蛮夷之邦,血染黄沙、身陷异国、战死疆场、扬我大唐天朝声威、保我江山万年永固,却尸骸无存、声名无传的将士们而哭!”

林芑云眼中一亮,还未等她叫出好来,身旁突然又是“乒乒砰砰”之声响个不停。她愕然转头一看,只见楼上楼下所有人正在拼命推开周围的桌椅,腾出地方跪下。有腿撞到椅子上的,也有脑袋撞到桌子腿的,更有脚蹬到别人脸上,自己眼前也有双脚的,却都没有丝毫怨言,各自抱了头趴在地上,恨不能脑袋钻进地里去。

林芑云虽然早料到有此一节,却也恨声连连。好在她周围的人本就离得远远的,由得林大小姐慢慢地摆谱,一摇三晃地扶着椅子跪了,还不忘凑到栏杆缝隙处,偷眼往台上望去。

“臣有本上奏!”楮遂良膝行几步,继续对着帘子高声道。下面的人几乎同时抬头,想看看这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的家伙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连李洛都忍不住看他一眼,脸上肌肉隐隐抽动。

“奏来。”陆福儿干巴巴地道。

“臣请陛下择一地,为无名之将士们立碑纪念,以宣陛下仁怀圣德,使天下知我大唐将士之勇武,亦保将士们之英名永存世间,为万世之表!”

几名重臣身子颤了一下,都是同样的心思:若得皇上恩许,当是好事一件,但若是交代不清,反过来可就是皇上不顾民生狂征暴敛的象征!这事太大了,任谁也扛不住。几只老狐狸迅速交换一下眼色,都闷不作声,由得他在台上一个人表演。

那帘子后始终是沉默,寂静得如死一般的沉默。这沉默更如山一般,压得人人自危,好些人几乎就此昏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子后突然隐隐传出一声叹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疲惫至极的叹息。林芑云似乎听到了,却又觉得不真实。待她刚把脑袋偷偷伸出去打量时,正见到陆福儿又钻出来,朗声道:“有旨:圣驾劳累,不堪酒宴,今日之会作罢——”

接着一转身,喝道:“起驾,回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什么意思?既无意料之中的震怒,亦无意料之外的询问,甚至连一句关于此事的话也未提,就那么干瘪瘪的一句“圣驾劳累”就打发了?

众人一头雾水,有点不敢相信是真是假,待帘子后一干人等走得干干净净,仍是匍匐在地,不敢稍动。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周第一个颤巍巍地站起来,挥一挥手,道:“诸位,皇上已回宫了,请起身吧。这庆功宴…”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台上的李洛与楮遂良,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默然一叹。“散了罢。”

人们纷纷你扶我推地站起来,却听马周身旁的长孙无忌道:“不忙。诸位臣公,这庆功献戏虽然散了,祭天大宴还未完呢。请诸位到前面的明徐殿,继续观赏歌舞。”

众人乱七八糟的应了,都看着台上那个活宝——居然还一副欣然之态,简直不识时务!

“哎,什么东西绊我脚上?”

“什么玩意儿…”

大家伙有意无意指槐骂桑的一边议论著,一边急急地退出。顷刻间,大殿之内就只剩下李洛、楮遂良与行动不便的林大小姐三人。

李洛眨眨眼睛,似刚从梦中醒转。他尚未开口,楮遂良已朝他一拱手,道:“小弟素来急躁,不知收敛,在此欢庆之时提这等事情,恐怕已使天威动怒。让李兄无辜牵连进来,小弟实在抱歉得紧。李兄放心,此事自由我一人承担。李兄今日为将士而歌,小弟亦感念在心,他日再聚!”不待他说完,一转身,昂然出殿。

“你好多汗。”李洛上来扶林芑云时,林芑云一皱眉头,掏出丝巾,帮他擦拭额上冷汗,一面小声问道:“那楮遂良对你说什么来着?”

李洛到此刻方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脸色苍白,叹道:“我走眼了。那人竟如此刚硬,胜我百倍。亏我还是带兵打战的,刚才却也吓得一句话不敢说。他、他竟连声音都不抖一下!”

林芑云笑道:“你今日也遇见真横的人了?不过也没关系,总算朝中还有人与你志同。只是…哎,此人我都有些怕,以后还是少跟他交往比较好。来吧,我饿坏了,赶紧吃东西去!”

日暮时分,张馒头正在自家店门前忙得不亦乐乎。一笼笼热气腾腾的馒头蒸笼被他细心地堆好摆齐,再端上几坛自酿的咸菜,摆好桌椅。他往阴暗的屋里看了看,吆喝道:“老婆,快些将稀粥熬好,山上下工的人可说话就到了!”一边说,一边麻俐地将遮雨的布篷支起来。虽然此刻仍有太阳,但在这寒冬腊月,太阳一落山立即就是浓雾锁镇,在屋外待久了也是浑身冰浸,支起布篷,来的人也好吃得舒适些。

正忙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音,仿佛是一辆马车什么的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疾驰所发出的隆隆声。不应该呀,这石板路又硬又不平,老乌龟爬快一点也得磨穿壳,照理,没人敢把车驾得这么野啊?

张馒头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一辆几乎就要抖散了的马车正对着自己飞奔而来,车上一位少年举着马鞭猛抽,那马也已跑得口吐白沫,惨叫着发了疯地在街上乱窜,拖得马车屁股东摇西晃,将来不及收拾的小摊冲得七零八落。路上行人奔走呼叫,都喊:“张馒头,快闪!快闪啊!”

张馒头五短身材,水桶似的腰,此刻见那疯马被抽得血红的眼睛,脚早已软得抽了筋似的,哪里移动得了分毫。眼看着就要连马带车冲进店来,张馒头想着老婆孩子还在屋内,本能地往后一退,想要堵在门口,车上那少年猛一拉缰绳,马长嘶一声,被扯得往右急闪,但车子仍横着雷霆万钧地撞过来,“轰”的一声响,冲翻了所有的桌子摊面,直擂到泥墙上才停下来,包子馒头飞起老高,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张馒头被一股大力冲翻在地,倒塌的布篷披头盖脸砸下来。他惨叫一声,还未弄清状况,忽地只觉寒光一闪,眼前那层布骤然破开,一张疲惫的少年脸凑了过来,双目圆瞪,问道:“镇上有几个大夫?”

张馒头被他红肿的眼中恶狠狠的凶光骇住,颤声道:“两…两个。”

那少年往他左首一指,道:“那边有没有?”

“有…李大夫,专、专治皮癣、妇科,也治猪瘟…”

那少年不待他说完,伸手到怀中一掏,掏出锭二两来重的银子,往布篷内一塞,道:“赔你的馒头,别给人说我往哪里去了!”转身上车,一抽马鞭,那马大概也被他打野了,嚼着牙拼命一扭,一头拱倒一根插在路边的竹竿,长嘶一声,拉着车继续猛跑。

张馒头从破口处望去,见那马车雕工精美,倒是辆好车,可惜不知在哪里弄得全是泥水,已脏得不成模样,尤其两只轮子都已歪斜,恐怕不等跑到李大夫那里就要崩裂。他在身边摸了摸,找到那锭银子,掂一掂,这才抹一把冷汗。这个时候才听见老婆孩子在屋里号啕大哭起来。

张馒头怒道:“哭什么丧!老子还没死!”从布篷下挣扎出来,见到馒头散落在泥中,心痛得要命,正要张罗去捡,忽然石板路的那一头又是一阵喧哗惨叫,更隐隐夹着雷鸣般的马蹄声。他心中一惊,抬头看去——乖乖不得了,这次是几十骑拿刀提枪凶神恶煞般的人,正打马急行,赶得人群飞也似的逃命,如风般穿过狭窄的街巷,又是直冲自己而来!

张馒头撒开两条短腿飞奔到门前,先将那银子往老婆身上一扔,道:“快躲起来!”一把关上门,也不敢跑远,就沿墙角站了,心惊肉跳的看着那群人奔近。

当先一人奔到店前,一拉缰绳,右手一举,身后的人显是训练有素,立时稳稳停住,并不发一声。那人左右一打量,皱起眉头——张馒头骤然省悟,原来自己这店正在一个三岔口上,难怪来的人都在自己门前煞住,先问了路再走。以前只觉这是自己做生意的一大优势,今日才知原来这等倒楣事也是优先来到自己门前。

那人哼了一声,瓮声瓮气的道:“店家,适才见到一个少年驾了马车经过此地吗?”他身材极之魁梧,背着柄巨型弯刀,从柄到尖只怕跟不足五尺的张馒头差不多。

张馒头浑身一哆嗦,拼命点头,道:“见…见过,他、他往…往那边去了…”手往那少年去的方向一指。

“那边有大夫?”

“啊?啊,对!有大夫,李大夫,治皮癣,治猪瘟是一、一绝。他、他找大夫去了!”

那人也不多言,点了点头,道:“赏!”

身后一人掏出二两银子,向张馒头丢去。张馒头又惊又喜,便要伸手去接,忽地眼前又是寒光一闪,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往后一趔趄。待站定了,见那人正慢慢将大刀插回去。

张馒头“啊”的一声惊呼,吓得几乎尿湿裤子,上下一打量,却没一处受伤。只听那群人中有人道:“我们寨主赏你银子,还不快接住!”张馒头低头瞧去,见那锭银子已落在脚边。他惊疑不定,伸手去拿,不料入手一声轻响,却是两块银子。张馒头拿到眼前细细一看,倒抽一口冷气:那一刀竟在空中将这细小的银锭整整齐齐切成两段,居然仍是拼成一块的模样落在地上!他的裤裆立刻就湿了。

那人冷冷地道:“若是等一会查出你敢撒谎,就等着被切碎了包包子吧。”一提缰绳,那马人立而起,那人手略略的一指,雷鸣似的马蹄再度响起,一行人狂风般卷过张馒头小小的馒头店,震动之大,那原本半塌的篷这下彻底倒了。

张馒头一个筋斗,跌坐在满天尘土中,死死抱住脑袋,看着那群人冲过石街,在尽头处拐过那棵百年老槐树,消失不见了。

过了半晌,张馒头方七魂回来三魄。他一摸脑门,全是冷汗,颤巍巍地爬起来,犹似梦中,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门前,拖了张凳子坐下,出了口气,用袖子慢慢地擦脸上的汗。眼前沙尘渐渐落定,这场吓煞人的梦看样子总算要结束了…

“你不地道,我给了银子,叫你别说的。”那少年看定了他,沉声说道。

张馒头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

“咯咧”一声,那本就脆弱的小木凳裂成数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全身僵硬地看着那少年慢慢自屋角转出来,背上背着位少女,似昏迷不醒,脑袋无力地垂着。

那少年手中拿着柄短剑,眉目清秀,虽是逃命中,却未见得如何惊惶。他眼角瞥到张馒头裤裆处湿了一大块,不禁绷紧了脸,皱一皱眉。

“我、我给你银子了,对不对?”

“是…是…”

那少年衣着甚是华丽,但血渍泥浆敷得满身都是,一只袖子也掉了,露出光光的健壮手臂,在这寒冬里,冻得皮肤微微发青。他叹一口气,又伸手入怀,掏出约莫四、五两一锭的银子来,道:“接着。”顺手一抛。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飞来,张馒头仍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去接,忽地眼前寒光第三次闪动,嘘得他一声怪叫,反身扑到地上,叫道:“不…不敢了!”

那少年抢上一步,乘张馒头未见到,将虽然被劈成两段,但落到地上散成两块的银子又拼在一起,退回身去,低声道:“拿银子!快啊!”

张馒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转身捡起银子,又哭又笑道:“又…又是两半?”

“我的剑快还是他的刀快?”

“嗯?”

“嗯——”手中短剑抖了几抖。

“您…您的快,我的爷!”

“嗯。我的银子多还是他的银子多?”

“您的多,我的爷!”

“还有一位大夫在哪儿?”

张馒头往右首一指,“那边,我的爷,姓蔡的,主治风湿麻木,跌打损伤,那是一绝!”

“嗯。”少年将背上的少女往上凑了凑:“待会儿要是那些人又转回来,你怎么说?”

“打死也不说!”张馒头一脸豁出老命的神情。

“说,怎么不说?不然你一家老小怎么办?”

“那…爷,您说…”

“这地方谁是欺压百姓的主?”

“嗯?啊…伦家!得算伦家!我知道怎么做了,爷,您放心,准误不了您事!也是让姓伦的吃吃苦头的时候了,收我们家租像揭皮一样,实在是叫人不能活了…”

那少年不待他唠唠叨叨说完,微微一笑,偏头看那少女一眼,一咬牙,踏着最后一抹夕阳在树间投下的影子,大步钻入小巷,霎时不见踪影。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台”字甫落,场中那翩然翻飞的十几朵红云骤然一停,簇拥着中间领舞的白衣女子,摆出百花盛开的模样。四周叫好声顿时轰然雷动。

林芑云掩着嘴,重重地打了个哈欠。

不是舞不中看歌不中听,实在是林大小姐太过乏味了。此刻她一人霸着张八人坐的圆桌,握着玉调羹,将满桌的山珍海味从头数到尾,又从尾数到头,什么顺德鱼头、太极水蛋、凤凰三宝…统统只略尝了一点,有的甚至原封未动。饶是如此,也把林大小姐吃得犯起油腻来。

四周的桌子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人干脆就一直站着,可谁也不敢往这边多看一眼。这也难怪,适才那阵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震撼还未消除,圣上既未责罚,可也未见褒扬,在此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尴尬时候,哪还有人胆敢公然出来,与始作俑者的妹妹同桌共食?

这么空落落的坐着,傻子也感受得到四周逼人的目光。林芑云有的时候故意突然地转头,就见到一干人慌慌张张自她这里将目光收回,吆喝吃酒,装作毫不在意的神情,其实每个人脸上都清楚的写着“疑问”与“惊异”几个大字。

林芑云这么玩了几次,开始还暗自得意,后来也就觉得无聊而可笑。李洛那可恶的家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害她一人枯坐在此,承受着所有的目光。林芑云坐得腰酸背痛,心中愈来愈愤懑,不停地吃吃吃,吃得想吐,便又愤然提了壶酒灌。两口浓烈的二十年“辅笙”下肚,顿时五腑六脏如火烧一般。她再也坐不安稳,只觉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越来越模糊,更似乎有无数人在耳边聒噪绕舌,听得她头痛欲裂,终于一拍桌子,喝道:“住嘴!”

“銧铛”一声,竟有人被她这一句吓得摔了酒杯。四周的人惊诧莫名地看着这位脸红得娇若桃李的少女不胜柔弱的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两只慑人心魄的眸子在众人脸上挨个扫来——人人脸上表情不自然到极点——突然打一个嗝,按着胸口喘息片刻,一转身,大咧咧地出门去了。

走出大厅,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林芑云猝不及防,冷得浑身一机伶,头脑霎时清醒。只见廊前数十盏巨大的宫灯照得园中亮如白昼,再看远一点,那青砖金瓦、飞龙掉檐之上,竟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原来…呃…原来雪下这么大了。”林芑云哈一口气,将身上衣服裹紧一点,仍觉得冷。但这寒冷的空气中自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比之大厅内混浊不堪的酒肉之臭简直有天壤之别。

林芑云深深吸了两口气,心中顿时欢欣起来,跨步走下石阶。天空中纵情翻飞着无数小雪点,一片片、一粒粒闯入她怀中,落在她如云的鬓发之间,不多时便在她肩头发梢上罩上浅浅的一层霜色。

旁边早有宫女递蓑衣与伞过来,却被林芑云推开了。她也不去管头发或是衣裳是否被雪浸湿,只想离这些世俗人情越远越好,漫无目的的向园中走去。雪一下下地碰到脸上,冰寒的一激,随即消失,林芑云便感到自己似乎与万物天地又近了一步。

她信步走着,不时用手轻轻拍落树间花丛上的积雪,见到露出被浸润的叶片或是树干,便兴奋莫名,呆呆地看上一会儿。

再走一阵,渐渐到了园子深处,路上的灯越来越少,但四周一片雪光反射,林芑云也不觉有多黑——再说,看着漆黑的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白雪,那有多惬意。有好几次,林芑云就那么站在风雪之中,仰着头,眯着眼,注视着一片稍大的雪花飘飘荡荡、浮浮沉沉,最后终于落到自己脸上,那么清冽的一触,她便得意的偷笑,仿佛是自己令这场大雪降临的一般。

忽而一阵狂风刮过,漫天的雪被吹得狂乱起来,那细润无声的雪花,转眼间变得似针刺、似刀锋一般,打在林芑云肌肤上,一阵阵的痛。林芑云浑身猛的一颤,只觉寒气直透脊背,稍微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如此穿行于风雪之中。她有些慌乱的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白茫茫一片,不知什么时候雪越来越大,已将刚才经过的地方覆盖,路旁的灯火也被树木山石遮住,早失来时之路。她试探着往回走了一段,不料看不到那雪下覆盖的草丛,险些摔一跤。她记得来时曾经过一处有桥的小溪,若是这么走跌进小溪里,非得丢了小命不可。

林芑云这才意识到有些麻烦了——皇家园林如此之大,要等到李洛发现自己不见了来寻时,恐怕早冻僵了。以林大小姐之智这个时候也有些手足无措,只有惊慌的四处张望。忽然风吹树伏,前方不远处露出一盏灯火,隐隐约约像是一座楼亭。林芑云虽看得并不分明,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奋身向前,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灯火处走去。

那灯火似乎有意引导林芑云,每当她感到无路可寻、前途渺然之时,总是及时的出现在前方,在她眼前一闪,林芑云便又有了精神,拖着酸软无力的腿,勉强向那处摸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林芑云只感全身骨头冻得快要散架,手脚越来越麻木,正要绝望得哭出来之际,突然脚下一顿,竟踩到一块石头上。林芑云呆滞的眼睛看去,见地下一溜白玉石阶,不知为何竟无一片雪花落在上面,她再抬头,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进到那楼亭的一侧回廊之中。

林芑云大喜过望,见那灯火就在咫尺之遥,顿时忘了寒冷,扶着柱子栏杆,一路跌跌撞撞的摸过去。她手脚僵硬,摔了几跤,好在身子冻木了也不觉疼痛。

进了楼亭,只见正中一张白玉石桌,燃着一支上等红烛,映得满亭堂皇。桌子上摆满了酒菜,却无一人在侧。林芑云哪管有人没人,抢到桌子前,用手一试,咦,还是热的。她在雪中冻久了,此刻又饥又累,抓起一旁的银筷,先大快朵颐一番再说。提起酒壶灌了一口,哇咧,好劲的一口!从发尖直烫到脚趾尖,爽!她突然想起道亦僧,自己平日里总吵他滥酒,这时却后悔起来——原来酒竟是这么好的东西。

她胡乱的喝了点热汤,灌几口老酒,身子慢慢热起来,终于长出一口气:好了,小命看来是保住了,老天爷毕竟还没瞎眼。她再吃几口菜,隐隐觉得不对——外面那么大的雪,就算飘不到这亭子里来,可也不能这么温暖呀。她不觉停筷打量,才发现这六角楼亭的每根柱子下都立着两只三脚铜鼎,内中通红,显是正烧着上等碳火。十二只铜鼎如凭空竖起十二道热墙,将严寒拒之门外,是以虽在风雪之夜,这亭内依旧温暖如春。

林芑云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咽口唾沫,叹道:“咦,皇帝老子的排场是蛮大的呀!”

“是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透过亭外猎猎的风声传了过来,飘飘忽忽,隐隐卓卓。林芑云尖叫一声,全身汗毛顿时根根倒竖,吓得险些跌坐在地。她一把握住酒瓶,颤声喝道:“是谁?”

“你又是谁呢?”那声音淡淡的问。

林芑云往楼亭的另一侧回廊望去,见那回廊的尽头处有一个魁梧的身影,风雪漫漫,吹得他衣袖不住狂乱的翻滚,他却纹丝不动,傲然挺立。

林芑云剎那间心头一跳,似乎觉得此人站在哪里,哪里便成为他的领域,即便以天之广,地之阔,也无法夺其神魄一般。

是人,林芑云想。她也不知为何有这个感觉,仿佛觉得鬼魅之流应该没这番气势。是人可就不用怕了。林芑云便道:“你是谁?干嘛站在风口啊,过来取取暖吧。”

那人闻言一笑,道:“也好,站太久,也有些累了。”转身跨步而来。

林芑云再度眼睛一亮,只觉此人姿势风度无一不透露着逼人的气势。他走得不快,但稳,稳得仿佛扛天负地的巨人般。他的步伐也出奇的整齐,一步一步,脚抬的高度,跨出的距离都一般无二。她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觉得纵使在千军万马之中,此人恐怕也是如此行路的。

须臾间,那人已步入亭中。灯火照亮了他的脸,林芑云这才看出来者乃是一位老人,须发皆白,背略有些驼。他有着一张器宇轩昂的脸,虽然无情的岁月在那上面刻下太多的沧桑,即便眉已斑白、眼已朦胧、皮已衰老,但仍是那么英气逼人,让人一见难忘。

他站住了,双目往林芑云瞧来,说道:“风雪飘零,四野茫茫,一时看得走神,险些忘了寒气袭人。多得姑娘出声,才使老夫惊觉,反倒吓着了姑娘,抱歉之至。”

林芑云楞楞地看着他,心中暗道:“此人好超然的气度!不知年轻时有多帅?”这么想着,突然感到脸上发烫,忙低了头,一指身旁的凳子道:“请坐吧。你也是因风雪而阻在此处的吗?幸好这里是皇家禁宫,连这么个小亭楼晚上还准备得如此丰富,嘿嘿,正好便宜我们了。否则这漫天大雪的,还不知该怎么办好呢。”

那人一欠身坐下,微微一笑,道:“皇帝老子的排场大呀!”

林芑云一惊,却见那人看着自己的眼中隐约透着一丝诙谐。两人相视一阵,突然都是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只觉对方可爱率直,比之那些官场上虚以委蛇、笑里藏刀的伪君子简直有天渊之别。

林芑云便替他斟了杯酒,道:“先喝喝酒暖暖身子吧。这雪说下就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说不定我们今晚可能都要困在此地了。”

那人举杯仰头干了,放下酒杯,笑道:“如此,可搅扰姑娘了。”

林芑云道:“什么搅扰啊,我这也是借花献佛而已。反正皇帝老子的,还怕吃穷了他吗——未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小女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人摸摸寸长的胡须,望着亭外飞雪沉吟道:“雪似胡抄暗,冰如汉月明——老夫雪月明。不知姑娘是——”

林芑云知他不肯以真名相告,便回道:“凤皇佳可食,一去一来仪——小女子凤来仪。”

雪月明赞道:“好名字,有凤来仪,也只可你这般的佳人当得。姑娘是今日参加庆功之宴而来的吗?以前似乎从未见过。”

林芑云听他评论自己,偏生一点也不觉失礼,反是心中窃喜,动手为他端来碗筷,道:“是啊。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参加皇家大宴,却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见着。真是…哎!”重重叹一口气。

雪月明笑道:“你当皇帝是给人观赏的吗?真是个小丫头。你想皇帝长什么样?”

林芑云道:“就是不知道啊。我见戏文里皇帝一个个都是白胡子、国字脸、浓眉怒目,身有八尺,能文善武。虽然知道那是装的不可相信,但没见到皇帝,总也不能想象他到底长什么样。对了,你见过皇帝的吧?”

雪月明道:“见,经常见。皇帝有次还说我跟他长得挺像的呢,你要不看看我,也可猜猜他究竟什么样?”

林芑云道:“真的?”便双肘支在桌上看他。

雪月明也将脸转来转去,道:“看清楚没有,小丫头?”

林芑云凝视良久,忽然探出一手,沉声道:“把你的手拿来。”

雪月明奇道:“怎么?”却见林芑云眼中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这光射得他一凛,竟不由自主的将手伸了过去。

林芑云在他脉门上搭上两根手指,歪着脑袋,屏神静气,似在追寻某种常人无法窥测的玄机。雪月明见她神色肃然,也不说话。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芑云道:“你是否近来常常觉得腰腿酸软乏力,夜有盗汗?”

雪月明惊异地道:“正是。你通医术吗?”

林芑云不答,又把了一阵脉,道:“嗯…是否数日不思饮食,而又数日食而不饱?”

雪月明点头不语,任由她把着。只见林芑云脸色越来越白,忽而抬头道:“请把舌尖伸出来,容我一看。”

雪月明一楞,刚要反驳,林芑云急道:“快些快些,别磨蹭!”他好似完全无法拒绝这丫头的要求,苦笑一声,只得照她吩咐,又是伸舌头,又是睁眼,跟着又吸气,吐气…折腾了好一阵。

林芑云又在他左手把了一阵脉,慢慢坐回座位,剑眉紧锁,沉思良久,突然道:“你…你在食红丸!”

大唐年间,李渊因李耳之故宠幸道教,全国境内道观林立,香火鼎盛,道家养生益体之术也在民间广为流传。其时不止大富人家聘请得道之士炮制红丸,甚至在京城,公子王侯、达官贵人们也常有私下炮制之事。但因正统医术一派强烈反对,再加上屡朝屡代皆有因红丸而致人死命之案,是以尽管信者颇众,却都秘而不宣。当朝为官者更是讳莫如深,深恐传出去,即有“毒害君父”之嫌,那可就是灭九族之罪。

雪月明脸色一沉,抽回手,道:“你说什么?仅凭把脉观色,就断定我食红丸,岂非可笑。”

林芑云眼中露出不忍之色,道:“信不信由你,若是继续服食,性命就在两、三年间了。”

雪月明仰天大笑,道:“小丫头知道什么?我命系于天!哈哈,老天爷不让我死,岂是人力可及的?”

林芑云知他听不进去,心中想:“老天爷要你死,不也是非人力可及?”只是这话却不能说出来。她喝口酒,笑道:“也是…就当我没说吧。嗯,平日里总听说皇家排场怎么奢华,今日得见,果然真的这么大,这么隆重。看来自古豪杰欲拼死相争的窥探九鼎,也并非全无道理。”

雪月明道:“什么全无道理?这道理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法则,成王败寇,古来如是。天下为鹿,能者逐之,一朝身登龙台,便领有亿万生灵。这点排场,嘿嘿,还算小得很了。”

林芑云点头道:“不错,前朝的皇帝,猎一次虎,摆的庆功宴也比这大,几乎燃起一座山以示庆贺。只不过这功庆得越离谱,世间万象也糜烂得越离谱,如今早已是身首异地,宗祀不存了。”

雪月明眼中精光一闪,道:“姑娘,想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竟也懂得这番道理。不错,想那隋炀帝之时,天下何其富庶,比之今世犹有过之,却短短几十年,溃败到任由蛮夷践踏我神州山河。若非有高祖和当今圣上重统中国,开疆扩土,我汉家天下,还不知会毁在哪一蛮人手里呢。可怜他一个九五之尊,被部下围攻,临死时哀求一个全尸亦不可得,千古帝王,由他这样极盛而至极衰的还真是微乎其微。”说完微微叹一口气,那神情倒似在怀念一位故人。

林芑云道:“是啊,我爷爷说,隋炀帝修筑运河,可说为天下打通了一条泽被万世的通道。有了它,南北从此不再有天险阻隔,互通有无,联络紧密,也再不会出现东晋时五胡乱华,将汉人压在江南,万难动弹的局面了。只是这条运河耗费巨大,人民劳损不堪,他自己也那么穷奢极欲,才终于导致了天下易姓。”

雪月明再看她一眼,眼里有种古怪的神情。他慢慢地喝了口酒,沉吟片刻方道:“你爷爷是谁?为开凿这条运河,死伤千万,弄得中原之地百里断炊烟,千里无良田。天下人到现在对它还恨之入骨。没想到你爷爷竟然深悉此理,他做的什么官?为何我从来都未听过群臣议论此事呢?”

林芑云鼻子一哼,得意的道:“只有做官的才能知道这些事?我爷爷只是普通老百姓,不过他的学识,可比朝中这些当官的强多了。啊…”突然想起对面坐的人恐怕就是朝中高官,吓得掩住了嘴,眼往别处瞧去。

雪月明一笑,道:“是啊,世外之中多有高人,确实比之朝中某些官要好,却也并不能一概而论。我朝自高祖以来,文韬武略,能人辈出。有李靖、徐世绩这样立万军之前而面不更色、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不世武将,亦有杜如晦、魏征、房玄龄这样纵横谋略、决胜千里的谋国智士,才使我大唐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平息四境,收服西域,创不世伟业。此次皇上庆功,也是为了宣扬天下臣服,四海归心,宇内升平的意思。这番道理,想来万千臣民是能体会到的。”

听到这“万千臣民”几个字,林芑云心中不知为何忽然一颤,淮阳道上成群结队逃难的饥民,被官与匪夹在中间屠杀,号哭无人应的情形;洛阳城边乞食的乞丐,为着迎合天下升平的旷世之景,被禁军们如野狗一般拖出,数十人挤一辆牛车内的拉到军营关押的场面…一幕幕划过眼前。

她眉头一皱,叹了口气,轻轻地道:“这是皇帝老子的四海归心宇内升平,可跟老百姓无关。”

雪月明自己斟了一杯酒,将那翠玉薄胎酒杯端到眼前,摇曳不定的灯火透过酒杯,映得那酒也似碧绿一般。他看了足有一时,方一干了,嘿嘿笑道:“皇帝乃万民之主,他的四海归心宇内升平难道只是说说吗?自然是天下老百姓共有的。”

林芑云心中突的愤懑起来。听他那口气,仿佛皇帝只须一说宇内升平,就真可以宇内升平一般,什么灾民,什么饥荒,什么强权,什么苟且,以及自己与阿柯受的这些压迫、羞辱,统统被这一笔抹杀得干干净净。她虽出身富贵之门,但自小便与爷爷一道流浪江湖,官匪勾结、掳人田地、拐卖人口的事屡见不鲜。民间的疾苦见得多了,内心深处对官府一向不大看得起,此刻雪月明随口一句道来,仿佛天下民众除了身子“莫非王臣”外,连头脑也唯皇帝之所想而想。这种既迂腐又可笑的想法,偏又出自一位看似气度不凡的人之口,让她心中颇有些不是味道,顿时不再作声,只闷着头喝酒,那辣辣的烈酒一入口,仿佛可以些微减少一下心内的感触。

雪月明也未察觉她脸色有变,越说越是兴奋,声音也逐渐大起来:“论地域之广阔,千古未有!昔日以汉之强盛,虽领有西域诸国,但威慑之下,仍有不规之徒,日生战乱。霍去病、卫青雄才一世,也不过将匈奴赶至更远的边陲不毛之地而已。我大唐开国以来,只三十年时间,便令诸国臣服,尊吾皇为天可汗,兵出祁山而天下震动,令出宫门而举世皆行,那可是前所未有之大帝国。为何?李靖以区区七千将士,杀退突厥十万虎狼之师,又于阴山全歼残余,杀突厥王。哈哈,哈哈,这是怎样战无不胜的将领,这又是怎样攻无不克的军队?单此一点,我大唐即可永为万世之表!论世间民生,因我大唐之鼎盛而得益,人民丰衣足食,耕者有其田,商者安其行,工者乐其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贞观四年,处决的死囚竟只有二十九名!这等政通人和、天下太平、举世繁荣的景象,古之圣贤如尧舜者,可曾得见?岂不壮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芑云听到这些歌功颂德之词,几乎忍不住要将耳朵捂住,但见他说到后来,状如中魔,手舞足蹈,不能自持,不禁暗暗惊诧,却也不敢多嘴,只偷偷地往旁边挪动,离他越远越好。

雪月明仰天长笑,声如雷鸣,正震得亭摇楼撼之时,突的一阵狂风穿过长而黑暗的回廊闯入,吹的蜡烛一跳,几乎熄灭,人的影就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变得狰狞怪诞。

林芑云扑上前用手掩住烛火,心中无比惊惶——雪月明的笑声在这凛冽的风中变得如哭腔一般,“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刺破迷茫的大雪,划开阴森的长风,直透天地!她忍不住尖叫一声:“别笑了!这等逢迎谄媚之词你也信?你吓到我了!”

雪月明猛地住了口,起身走到柱子旁。外面的雪愈来愈大,苍茫的大雪似已笼罩一切,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什么是近,什么是远,已经看不分明了。

半晌,雪月明长长的吐了口气。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说。像有一把锈钝的锉刀,慢慢割过他的咽喉,那声音发出来,苦涩难辨。

第二章 帝王

“林芑云这丫头,好像有什么心事?今日我见她在殿上,言谈高贵,举止不凡,风采照人,确实比以前要出众多了。然而静下来时,看上去却有种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淡淡愁态——你没有怠慢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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