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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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已失去知觉。那七人中为首的一人几步急行,务要抢在可可之前赶到阿柯身边,忽听身后破空之声大作,那人听到风声接近,算准方向,往左一闪,却见一柄怪异的弧形兵刃飞速旋转着从身旁一晃而过,在空中划一道圆弧,远远地又旋到后方,可可纤手一伸,稳稳接住。原来是她那形状独特的弯刀。

这么缓了一缓,可可的马又纵近了几丈。那领头的叫道:“快带那小子走!”自己提剑向马首冲来,怎么也要阻她一下。那马瞬间逼近,领头的大喝一声,跃在空中,长剑挑出数十剑花,疾向可可刺来。可可猛一甩头,那遮在她面目之前如瀑怒发飞散开来,但见她杏目圆瞪,一双眸子内隐隐闪烁蓝辉,皮肤白胜玉石,更显出脸上那块红斑的可怖。

领头的没料到她竟生得这般怪异,吃了一惊,真气立时浊了,剑尖还未递到可可面前,已然下坠,向可可腿上刺去。可可双腿一夹,那马又是人立而起,“噗”的一下,剑尖刺入马鞍前端皮革中,皮革又硬又韧,剑尖情急之下再难拔出。

可可居高临下,顺势将刀一劈一拖一带,那头领后退两步,脑袋骨碌一下滚入草丛中,身子犹自晃了两晃,方自跌倒。

就这么一阻,剩下六人已奔到阿柯身旁。当先一人道:“要活口!”四人一起蹲下,伸手去拉阿柯。

左边一人去拉阿柯的腿,突感阿柯一动,他吃了一惊,叫道:“这人还没…”话音未落,忽地几大滴水溅到脸上,他正在惊疑,只见前面两个去拉他手的人仰面而跌,脖子处鲜血狂喷而出,洒得自己满头都是。

这一下变故快得实在匪夷所思,那人蹲在地下,竟连站起来看一看的念头都还未生出,只见到一道剑光闪动,身旁与自己同去拉阿柯脚的人亦微微抖了一下,哼也不哼一下,像是头晕昏厥般往前扑去,直到头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才突然从脖子最脆弱处爆出一根血柱。

“砰”的一下,那人脑袋结结实实撞在地上,终于发出这梦魇里的第一个声音。蹲着的人适才几乎停止的心,随着这一响,骤然狂跳起来——然而亦是最后一跳。

他只来得及往后退出半步,一道幽冷的剑光便袭上喉头。最后的时候,他想总也要喊出点什么来吧,但全身的活力已被那一剑彻底剥夺,终究只是不争气的哼哼两声,便直挺挺扑在冰冷地泥中,霎时再无一丝感觉。

直到这个时候,旁边撩阵的两人才察觉到不对,转过身来。其中一人悲呼一声,一剑疾刺阿柯。阿柯就地一滚,那人跟上再刺一剑,这次阿柯却滚向剑尖。眼见就要刺中阿柯,另一人叫道:“别杀他!留活口!”那人一楞,剑尖刚提开,阿柯一剑挥出,刺入他小腹要害,那人长叫一声,立时毙命。

另一人暴怒,一挺手中大刀,正欲对着阿柯劈头砍下,忽地后颈一凉,已被可可抛出的回旋弯刀砍中。他晃了一晃,这一刀说什么也劈不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倒地死了。

可可慢慢策马上前,看着阿柯用剑勉强撑着站起来,再回头望望,追她那人自知不敌,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她这短短一刻之内,连杀数人,侥幸至极地救下自己与阿柯的小命,自己都觉不可思议,至此方松了一口气,只觉脚一阵酸软,滚鞍下马,跌坐在阿柯身旁,颤声道:“原来…原来你早计算好了的。”

阿柯向可可一笑,道:“可、可可…妳好…”忽地眼前一黑,一跤重重摔倒。

可可抢上前来,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掀开衣服一角,只见右胸伤得着实不轻,那一剑斜着刺入,创面极大,且似乎还震伤了肋骨。当下一面给他上药,一面道:“别怕,小伤,死不了。”

阿柯笑道:“嘿嘿,你、你少骗我…我血都要流光了…这次可不、不是小伤了…”

可可眼圈一红,轻轻地道:“好好的你出来干什么?傻瓜,我就那么容易被人抓住?”

阿柯叹了口气,道:“你还不是一样…你救过我好多次了…”一说到“救”,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日林中的事,不禁都是一阵脸红,一时似乎无法再沿着这话题说下去。

可可不再说话,手脚麻俐地给阿柯包好伤口,阿柯也破天荒硬气起来,由她折腾,哼也不哼一声。

包好伤口,可可又拿出几颗药丸,捏碎了喂阿柯吃下。两人做这事时,脸更是红得发烫。可可一转眼瞥见自己给阿柯的短剑放在一边,心中忽地涌上一阵柔情,道:“这短剑不称手,你还带着干嘛…”

阿柯老老实实地道:“我啊…最近没找到其他合适的剑啊。”

可可刚要说话,忽闻对面路上又是马蹄声急,两人一惊,随即听出只有一匹马的声音。可可放阿柯躺在地上,匍匐在草中,悄悄抽刀在手,预备给来者一击。

阿柯懒懒地躺着,望着苍凉的天,心中莫名其妙地涌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想动动手,没想到手也懒懒的;想挪挪脚,脚也软软的;他觉得应该想点什么,却连心也空空的,什么念头也没有。有那么一刻,他只想从此就这么懒懒的软软的空空的躺在这里,也不须杀人,也不必逃亡,也不用受伤,与这浩瀚的尘世再无一丝瓜葛,那有多惬意?这么一想,渐渐地好似全身已轻如羽毛,禁不住飞腾起来,飘飘渺渺,晃晃悠悠,随风沉浮,直向天际飘去…

猛听有人声带哭腔地喊道:“阿柯大哥!阿柯大哥!”

阿柯猛地一震,霎时清醒过来,失声叫道:“尹丫头?”

可可道:“又是你的相好?”将阿柯扶起半身,果见尹丫头骑着马一路边喊边跑。阿柯暗想:“自己在逃难中,此刻可不能让她见到。最好她叫一阵,就赶紧走了…”突然一惊,才发现尹丫头穿着一袭黄衫,戴环佩玉,只一头秀发还未来得及挽上,在风中散乱的飘着——竟也恢复了原貌!

阿柯长叹一声道:“哎,又来一个傻丫头…”他体虚力弱,叫不出来,只得推一把可可。

可可朗声道:“你阿柯大哥在此!”

尹丫头策马上前,见阿柯果然躺在地上,一身白衣已被血染得无一处干爽,眼睛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顿时哭出声来,叫道:“阿柯大哥!”扑到阿柯身旁。

风吹过,无数的芦草随风舞动,阿柯缓缓睁开眼,吃力地道:“我…我只想…想死前…知…知道…”

尹丫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哭道:“你想知道什么?你说啊!”

阿柯喘几口气,眼睛渐渐翻白,道:“妳…妳的名…名…”

尹丫头抓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大声叫道:“我叫尹萱!尹萱!尹萱!你听见吗?”

阿柯“哎呀”一声惨叫,拼命挣扎,喊道:“我、我听见了!耳朵都震破了!”

尹萱呆呆地看着阿柯狼狈地被强忍笑容的可可扶起,一面不住掏耳朵,道:“差点被你喊破脑袋…”突然一跃而起,使劲将阿柯推翻在地,不理他大声惨叫,叫道:“我再也不见你了!”掩面飞也似地跑开。

暮色四合,弯月初上。静静流淌的涪江边,一处隐蔽的支流小溪汇入的地方,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树丛中探出头来。

“就在前面那处芦苇丛中。”可可轻轻地道。

“没、没别人知道吗?”阿柯犹不放心,四面打量。

“我可是出了高价,”可可道:“十两银子的小船!此地是涪江上游最大的一处码头,这山里十几个县的官差押运犯人,都是从这里上船前往利州府,所以黑道上帮人逃亡的人也聚集在此。那卖船的人是老手,看我是熟面才做的,拿了银子后早已出外避风头去了,还会有谁知道?”

“黑道…”尹萱低声念叨。

阿柯知道这丫头满脑子侠客英雄的,害怕她哪根筋突然犯了,闹起不上船可就糟糕,忙向可可道:“是啦,是啦!你厉害,快去拖船吧。”

可可果然是老手,先将弯刀叼在嘴里,摸到河边,一面警惕地东张西望,一面用手舀水上来不住打湿自己的衣服。尹萱凑到阿柯耳边问道:“可姐姐怕冷么?为何不直接下水去?要不我去帮她。”

阿柯拉着她的手,道:“看好,小丫头,这是逃生秘诀。这么冷的天,要下水前先得打湿身体,否则搞不好会抽筋。而且衣服湿透之后贴在身上,下水声音就小,不易被人发现。这种时候,一点失误都会要命的。”他不无忧虑地看着可可慢慢潜下水去,道:“哎,若、若是我伤不是这么重,能不走水路最好…对方太容易发现了…”

尹萱感到握着自己的手冰冷,小心地靠他近一点,低声道:“没关系。可姐姐说,她知道一条密径,应该很少人知道的。”

阿柯默默点头,心道:“密径?现在只怕没径的地方也塞满人了,哪里还有密径可走?小丫头太嫩,一点江湖常识也没有。”却不想说出来吓着尹萱,瞪她一眼道:“还没问你呢。下午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换了衣服跑出来?妳想找死啊?”

尹萱脸上一红,道:“人家想来帮你嘛,你叫我走我就走,那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了,眼见江湖同道身陷绝境,我们身为侠义之士,又怎能装聋作哑不问不管?”

阿柯脑袋正痛,不想这个时候跟她长篇大论的辩驳,忙挥手道:“是是是,算妳有理由。也算你有运气,这么走出来也没被人追杀。”

尹萱睁大了眼道:“说也奇怪啊!我明明当着威服寨那帮人走过去,他们却理也不理我,一个劲地往镇外跑。我又喊又追,跑了好一阵也没追到,跑得我脚都痛了,又回镇里买了马才赶过来的,可气坏我了。”

阿柯嘿嘿笑道:“你这丫头,别人不来追,你好像比他们提刀子来杀你还生气…”

正说着,一艘乌篷小船悄无声息地划了过来。可可用撑杆支住小船,不让它撞到岸边。尹萱一颗心扑通乱跳,扶着阿柯几步抢到河边。可可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盈盈生辉,低声道:“快上。我到河对岸打探了一下,没什么动静。”

阿柯血流过多,手脚没劲,在可可与尹萱的帮助下上了船。这船是寻常最不起眼的渔船,船舱仅容两、三人并卧,几根撑杆,几张小几,还有两个包袱,打开一看,是几套渔家衣服,男女都有,以及几天的食物。看来果然是黑道老手所为,十两银子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可可道:“阿柯,你看舱内还有什么?”

阿柯探头看了看,道:“还有什么…”突然脑后被人重重一击,顿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尹萱大吃一惊,叫道:“你要干…”

可可纵身一扑,伸手捂住她的嘴,同时左腕一翻,一柄锋利地匕首架在她脖子上,低声道:“别动,动一下我在你脸上连划十七、八道,让你变得比我还难看!”

尹萱本打算跟她拼了,没想到她会出这种狠招,想到自己娇弱的脸别说被划上十七、八刀,就是只划那么一刀,自己也不想活了,当即吓出一身汗,颤声道:“你…你要怎样?别、别伤阿柯大哥。”

可可见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内已满是泪水,想到她如此年幼便经历这么多生死劫难,心中一软,放下匕首道:“尹姑娘别怕,我只是怕你一时激动,闹出声音来。阿柯受的伤极重,半个月内都无法与人动手,我走之后,他的命就拜托你了。”

尹萱惊道:“可姐姐,妳要走?我们不一道走吗?”

可可似乎感到寒冷,双手抱在胸前,走到船头,听着河水静静地流淌,低声道:“不。今日之事,天下武林都知道阴阳铜鉴落在我与阿柯手里,从此之后再无清静可言了。你道走水路当真安全么?若是我与阿柯都未受伤,绝对不会冒此大险的。但现在这道槛非过不可了。你带着阿柯走水路,我驾马车,先往北走一段再…再说。”

尹萱虽然江湖经历极少,也知道可可这是要舍命引开众多追赶者的注意,她一个女子,不是送死是什么?当下急道:“不行啊,可姐姐,你一个人怎么能逃走?对…对啦,我们可以易容!阿柯大哥的易容术很厉害的!”

可可打断她道:“别太小看江湖了。若我是追踪者,知道阿柯受了伤,绝对会严令水陆两处盘查的人,只要是身有伤口的,一律捕获。错抓一千又怎样?绝不放过一个,这才是江湖道理!”

尹萱听她冷冰冰地道来,禁不住打个寒颤,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出任何可以驳她的话,只道:“这…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办呢…”

可可走回船舱,将阿柯小心地扶着躺好,轻轻摸着他的脸,道:“尹姑娘,记得我下午跟你说过的密径么?其实世间哪有密径,能逃出生天的就是途径。你放心罢,我也自有逃生的办法的。现下我们已是全天下武林人的目标,即便有我引走一部分人,你与阿柯走水路仍然也是危险重重的。所以你身上的担子也不轻。阿柯心就是太软了…自下午他一露面想要救我那时起,我就下了决心,纵使我死了,也不要他死…”

尹萱流着泪道:“可姐姐,你…你这又是何必呢?跟我们一起走,大不了死在一起…”

可可抬起头来,看着尹萱一笑,道:“死?我可还不想死!我要杀的人可还活得好好的呢!阿柯也不想死,你想死吗?死有那么容易吗?哈哈,哈哈,真是孩子气!能活着多好,干嘛要死?”提气纵身跳上岸去,用力一蹬,将船身推开。

尹萱凄然道:“可姐姐…”

黑暗中,可可微微一笑,挥挥手,转身便走,再不回头,几步跨进林中,剎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夜风拂过,林间树叶沙沙地响,不知不觉间,河中雾气上来了,月亮的脸也模糊了。天地间的一切都似笼在梦中,不真切了。

尹萱一边抽泣,一边使劲撑动竹竿,划进涪江河道中。河水默默无语,她一颗小小的心亦如河中飘渺的月影,随着河水静静地飘着,荡着,渐渐的化作无数碎片,连自己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第五章 其乐

这之后的几日,两人白天就在僻静的河道内躲藏,傍晚时才顺流而下,一路上除偶尔遇上些晚归的渔舟与灯火通明的官船外,倒也清净。

阿柯知道可可走后,性情大变,好几天一言不发,只抱着短剑,呆呆地望着河水发呆。尹萱跟他说话,百宝出尽的逗他,他却始终木着脸,毫无反应。给他吃的他就吃,不给也不闹,叫他撑船他就毫无方向地乱撑一气,说是该睡了,他“咕咚”一下倒头便睡,转眼便呼呼作响。尹萱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有时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但想起可可走时嘱咐自己的话,咬紧牙关,一个人硬撑下去。

这几日对小小的尹萱来说,好似足足过了几年一般,往日矜持高贵的小姐,现下划船、煮食样样照做不误。以前骑马泛舟,统统有人包办,她大小姐只需坐享即可,别说学,连见也没见过船夫如何划桨,如何转舵,如何避过礁石险滩。头两天他俩几乎就在原地转悠,船头一会儿撞上左岸,下一刻又冲上右岸沙滩,天色晚了又辨不清道路,好几次直直撞上礁石,险些弄得船翻人亡。

好容易遇上一位晚归的老渔翁,见尹萱一边抹着泪,一边精疲力竭地撑船,心中怜惜,教了她一些行舟的基本方法。到第三日傍晚,总计撑断了三根杆,丢失了两只桨,外带掉入河中两次,尹萱终于学会借着水势放舟向下,利用舵与桨避开礁石险滩的方法。她高兴得放声大叫,见阿柯仍在一旁呆着,又忍不住抱着他大哭一场。

到第五日,食物吃光了。尹萱将船停在一隐蔽的支流处,到岸上寻觅一番。但此刻仍无任何可吃的野果,河滩外就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竹林,茂密的除了山鸡什么也别想穿过。再后面则是百仞悬崖,只偶尔听到猿鸣声自崖顶传来,或是单飞的鸟长叫着划空而过。尹萱自问袖箭没办法对付那些飞得高及云端的鸟,也没办法穿过竹林爬到悬崖上去。她踌躇半天,终于想到法子。

她将船划到河滩略浅的地方,用撑杆试了试深浅,下锚定标,对阿柯道:“你,转过去闭上眼睛!”

阿柯一言不发地照着做了。尹萱仍不放心,用一张布将他眼睛牢牢掩起来,这才来到船尾,脱了外裙,把里面的裙子拉到大腿上扎好,赤脚跃下河中,小心地摸起鱼来。

她的摸鱼本领比之阿柯可差太远了。虽然自小便学过“混水摸鱼”这句成语,这个时候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还深怕水混浊了看不到鱼,不敢乱动,只傻傻地站着,待有鱼路过,才弯腰伸手去抓。幸好此地人迹罕至,鱼又多又不怕人,一个劲地在她脚边转来转去,鱼嘴不时触到她赤裸的小腿,痒得她只想跳。饶是如此,尹萱抓了一下午,也才抓到三、四条不知是游不动了还是瞎了眼,总之是命该如此的小鱼。

她累得腰好似要断了一般,勉强爬上船,见阿柯还是呆呆地坐看船头的流水,那张布不知被他扯到哪儿去了。尹萱再也没精神管他看了没有,歇了一阵,到岸边支起火,用竹签串了鱼烧起来。过了半晌,她提着一串焦了的与一串还是生的鱼回到船上,让阿柯自己挑。阿柯看了几眼,慢慢接过生鱼,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起来。尹萱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大口吃起焦鱼,只觉生来十余年,竟是今日这鱼才最为好吃。

她吃得满嘴漆黑,到船头洗了洗脸,将满头乱发随便挽了一下,已累得眼也睁不开,倒头便睡。

半夜里,尹萱突然醒了。她觉得彻骨的冷,便翻身裹紧了被子,眯着眼再睡…

被子?

尹萱猛一翻身坐起来,茫然四顾,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漆黑的船舱里。

自己不是一向睡船头,胡乱裹些衣物的么?只有伤势未愈的阿柯才睡船舱盖被子的啊。难道梦中冷了,迷迷糊糊爬进来的?这么想着,她又是一惊:难道正跟阿柯睡在一起?

尹萱赶紧伸手在周围摸了一圈,还好,并没有阿柯的身子。她松了口气,心中却隐隐有一点失落。呆了片刻,忽听蓬外一阵水声传来,她便胡乱披件衣服,踮手踮脚地爬到舱边,掀开帘子的一角向外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广漠无垠的星河,满天璀璨的繁星都在一个劲的向她眨着眼。尹萱痴痴地跟着它们眨了几下眼,方低头向河中望去。那里,有个消瘦的身影,微躬着背,左手提着一盏油灯,右手握着一把寒光凛然的剑。跳动的灯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不是阿柯是谁?

他全神贯注的盯着冰冷的河面,身子如铁铸般纹丝不动,良久,忽地剑光一闪,跟着“哗啦”一声,他已经抽剑回来,剑上挑着一条尺余长的鱼。

阿柯顺手一挥,那鱼越过几丈的距离,重重摔在船头。尹萱这才发现原来船头上已堆了十几条这样的鱼,刚才那鱼一摔到鱼堆中,挣扎不休,顿时引得其他鱼也乱扑腾起来。“扑通”、“扑通”,好几只鱼竟挣下船去。

放在以前,尹萱若是见如此多的乱扑腾的鱼,早吓得花容失色,飞也似的找爹寻娘去了,现在唯一的念头却是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些食物!她顾不得寒冷,甩掉外衣,光着脚一步跨到鱼堆中,抡起船桨,见哪条鱼挣得最凶,便一桨打下去。河中的阿柯也不多言,继续一剑一剑的刺下去,一条条地甩过来,尹萱也跟着一桨桨地打下去。半个时辰不到,船头已堆得满满的,所有的鱼除了身上中一剑外,脑袋上还不偏不倚挨上一记尹小姐的秀桨,再也无力挣扎。阿柯回头看看,收了剑,在没膝的水中慢慢走过来,爬上船。

尹萱打得出了身汗,也不觉冷了。她抹抹脸上的汗水,向阿柯看去,却见他也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灯火闪动,映在阿柯那双眸子里精光四射,透着会心的笑意。尹萱被这目光射到,胸中如遭重重一击,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霎时涌上心头,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是悲,下一刻,连耳根都热得发烫。

她呆了一呆,忙低下头去,却见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衣,赤脚站在一堆半死不活乱吐泡沫的鱼中,裤脚已然湿透。她心中又是一跳,想:“死了,死了!这个样子被他全瞧在眼里了!”

阿柯突然道:“妳…”

尹萱好几天来乍听到阿柯开口说话,又是在自己心神恍惚之时,竟吓地双脚一跳,仓皇间顺手一桨,正中阿柯脑门。她“哎呀”一声惨叫,好似那桨砸在自己脑袋上一般,没头没脑地转了两圈,一扭身跑进舱内,死死抓住帘子,一颗心扑通乱跳,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到底在怕什么。

过了一阵,却听阿柯在船头坐了,轻轻笑道:“傻丫头,我、我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晚上怎么抓鱼?”

尹萱颤声道:“不、不知道。”

阿柯道:“你不是见我提了灯么?鱼儿也是爱光亮的,夜晚里见到灯火,自然会聚集过来。只是你那样的抓鱼方法,便有再多的鱼,也是枉然。”

尹萱又羞又怒,叫道:“原来你全看见了!叫你别看的,你、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小混蛋!”

这话出口,尹萱尖起耳朵,想要听听阿柯怎么说,谁知过了好久,舱外一直寂然无声,只有宿鸟惊飞,或是岸边鸣虫的鸣唱之声间或传来。尹萱等得手脚发麻,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你…你生气了?”

又过了一阵,阿柯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没有错,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救不了母亲,伯伯,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可可。也许,也许连你也救不了。我是个什么人呢?我是个什么人呢?只是没用的小混蛋罢了。”

尹萱听他话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感伤惆怅之情,心中一颤,想要说两句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在犹豫时,阿柯忽然撩开帘子进来,也不看手足无措的尹萱,自己抱了衣物走到船尾,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倒头便睡,须臾传来轻微鼾声。

尹萱赤脚站在舱门边,心中默默念着他那几句话,径自痴了。

第二日拂晓,薄雾还未散尽,小尹萱仍在梦乡时,阿柯已撑船出航。由他掌舵后,船速大进,一路顺流而下,到中午时分已走了将近十几里水路。远远望见前方炊烟缭绕,船帆点点,到了一处码头。两人易了容,仍旧扮做老头老婆婆,携手上岸,到村中采购些干粮衣服等物。尹萱变卖了两粒珠子,换来的钱足够两人大吃大喝直到利州。但两人已比以往老实了许多,只买些寻常事物,在一家小店里吃了面,便往小船走去。

正走着,远远过来一群提刀拿剑的江湖汉子。两人赶紧躬腰驼背地让在一旁,尽量低着头。那群人看样子是本地匪帮,一路耀武扬威地走来,所过之处路人纷纷闪避,见到好吃好看的东西,随手抓了就走,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自然也未将这两个老家伙放在眼里。

待人群走过,两人方缓缓步上道来。这个时候,只听身后一人笑道:“他奶奶的,抓个丫头还这么麻烦,老子可从来没见过…”

另一人道:“哈哈,看她长得身段丰满,只可惜脸上那红斑…”

阿柯浑身剧震,一下顿住脚,手一翻,已握住藏在衣服内的短剑剑柄。尹萱忙按住他的手,只觉他全身冰冷,抖个不停,抬头看他的脸,不禁吓了一跳——阿柯眼中如欲喷火,眼眶迸裂,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几乎陷进肉里去。

阿柯转身,向前一跨步,尹萱已闪到他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他。阿柯低声道:“让开!”

尹萱眼圈通红,毫不后退,也低声道:“可姐姐不一定被他们抓住了,你身上伤还未好,别逞强!”

阿柯拇指一弹,“叮”的一声轻响,剑出吞口,尹萱立时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身不由己倒退半步。

阿柯再道:“回船上去!”

尹萱咬咬牙,道:“好!要上一起上,可姐姐救的可不只你一个人。”伸手在脸上一抹,扯下易容人皮。见阿柯一呆,她催促道:“动手啊,被人见到一次易容,就再也别想瞒过人了!”

阿柯突地仰天大笑,道:“好!”一把扯下面具,眼望前方,说道:“别离开我!”大踏步向那群人走去。尹萱暗自扳动袖箭机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那群人听到有人大笑,不觉停了步回身打量,只见一个少年与一位少女正疾步向自己走来。那少年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手提一柄墨色短剑。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这边,每个人与他眼光一触,都是不由自主心中一颤——好冰冷的目光。

当先一人眉头一皱,不动声色的作个手势,其余人迅速站开位,纷纷拔刀在手。一时间小镇街头杀气腾腾,顿时听得四周响起一连串关门闭户之声,街上行人小贩奔走如飞,生怕一个疏忽,不长眼睛的刀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那领头之人手扶剑柄,朗声道:“在下‘鞍虎寨’定三山,不知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哪座宝山的?”

阿柯一言不发,见他出首,一双眼睛牢牢盯在他身上,继续一步步向前。

定三山眉头一皱,心念如电,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山寨与哪一位少年结过仇,或是哪位仇家有这么个少年帮凶。正犹豫间,阿柯已近在数丈之内,定三山道:“小兄弟,你是找在下么?还是有其他什么事?”他本是一带霸匪,平日里打家劫舍威武惯了的,与人说话哪有这般客气?但今日不知为何,见了这少年的眼光,竟觉心中冰寒,连专横之气都不自觉的收敛不少。

阿柯继续走,四丈…两丈…一丈。

定三山突然右眼一跳,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惊肉跳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再不犹豫,暴喝一声,长剑“铿”的一声脱鞘而出!

“咄”的一声,长剑脱手飞出两三丈外,直直钉在一家店铺门前柱子上。

鞍虎寨帮众们莫名其妙的眼光随着那剑飞出去,都是一楞,再收回来看向定三山处,却见阿柯正缓缓自他胸前抽出短剑。定三山右手青筋暴出,仍保持着拔剑时的姿势,他怔怔的看着插在胸口的剑,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苍白的少年,在自己拔剑的那一瞬间,也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急,也说不上巧,好像就那么随随便便的一插,自己的前胸后背就同时一凉。他张口“啊啊”低叫两声,阿柯抽剑出来,顺手一推,定三山仰天而倒,立时毙命。

隔了足有一时,才有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嘶声大叫道:“替寨主报仇啊!”

周围十几人顿时齐声吶喊,一起举刀冲着两人掩杀过来。那喊叫之人原是鞍虎寨二当家蒋明,武功不在定三山之下,且才智出众,向来是山寨中的军师。刚才见到阿柯那匪夷所思的一击,他已经清楚明白的意识到,这少年的剑法远在己方任何一人之上,只怕大家伙一道拼命也不过送死的份,当下吆喝众人扑上,他自己慢慢后退,打探后路。耳边听得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他估摸着怎么也有一盅茶的时间逃跑吧。回头见一名兄弟脸色煞白的站着,蒋明怒道:“怎么还不上去!你想一个人逃命么?”

那人浑身抖个不停,颤声道:“血…血…”突然裤裆处一动,竟尿湿了。

蒋明回头看去,心头狂跳,差点也湿了裤裆——但见眼前一大团血雾慢慢散开,那少年垂头站在血雾中心,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帮众,所有人都抱着断腕痛呼惨叫,哭天抢地,方圆数丈之内都已被血染红。

这少年竟在转眼之间斩断十六个人的手腕!

蒋明霎时间念头百转,第一个想到的是“跑”!

“扑扑”两声,身旁那名帮众刚转身要逃,背上中了两只袖箭,“哎呀”一声惨叫,扑地倒了。

蒋明干净俐落地一跪,磕头如捣蒜,口中大叫:“英雄!少侠武功盖世,仁义通天,手刃定三山这个老贼,为我们鞍虎寨除歼惩恶,我们全寨五百多兄弟,恭推少侠为主,永不反悔,天地为证!”他只道阿柯是来挑场子的,或是跟定三山寻仇的,当下痛骂定三山这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的老狐狸,原本五、六十人的帮众也轻而易举翻了十倍,只盼阿柯一时心动,先饶下一命再说。

正说得痛心疾首、声泪俱下之时,忽感耳边一凉,剧痛传来。他大吃一惊,以为对方已经动手割了自己的头,“啊呀”一声翻倒在地,随即发现原来只是左耳不翼而飞,脑袋还好好的生在脖子上。

阿柯冷冷地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有一个不实的字,你身上的东西就少一件,有种就赌一赌,看看少了十七、八件之后,你还能活多久?”

蒋明猛拍胸脯,道:“我若有一个字乱说,不用爷动手,我自己切了去!”

阿柯点头道:“好。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脸上有红斑的姑娘,现在在哪里?”

蒋明颤声道:“不…不知道…哎呀!爷!别忙着割啊,容小的说完啊!”

阿柯抽剑回来,蒋明眼泪汪汪地看着无辜被斩的左手小指,声带哭腔的道:“我…我们也只在三日前见过她一面,当时有兄弟抓住了‘血剑联盟’中两个姓钟的家伙,从他们口里套出‘阴阳铜鉴’可能在那个丫头…哎呀!我、我的爷,她…她是您朋友?哎呀,该割,该割!”他哭丧着脸捡起第二根指头,道:“那位风姿卓越、气度高贵的姑娘身上。定三山这个贼性不改十恶不赦的老东西!”说到这里又是一番痛骂,方道:“强令我们下山来抓…那位姑娘。可巧,竟被我们在前面的陆家村遇上其他两个帮派的人在合围她…”

阿柯猛地一剑插在蒋明身旁的泥土中,离他的头只去数寸,喝道:“怎样?你们动手伤到她没有?”

蒋明魂飞魄散,急道:“我、我、我们哪敢伤她…哎呀!不是不是!爷我错了我再不乱讲了!其实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位姑娘已经受了伤…啊?伤在哪儿?好像是手臂和背吧?爷您别急!都不是要命的重伤。正在我们…不、不、不,其他那两个杀千刀的帮派的人准备擒她时,突然出来一个和尚…”

阿柯一惊,脱口问道:“是不是一个青年和尚?”

“是啊?可他说…”

“他说他不是和尚,对不对?”

蒋明猛地点头,不料扯动断耳伤口,痛得几乎昏厥,勉强道:“是啊…爷,您怎么知道的?”

阿柯回退两步,呆了一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尹萱从未见过如此杀人如割草的场面,虽然知道这些匪帮个个就算被杀也毫不冤枉,但闻到这浓烈的血腥气,心中仍是难受得想吐,正在一旁扶着棵柳树闭眼歇息。忽听阿柯大笑,睁眼见阿柯神情有异,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阿柯大哥,可姐姐出什么事了?”

阿柯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搂着,欢喜得几乎哽咽难语,好半天才道:“没事了,可可她…彻底安全了!”

尹萱大喜之下,也禁不住紧紧抱住阿柯,叫道:“真的么?那和尚是什么人,真能保护可姐姐么?”

阿柯道:“那是当然!这位大师的武功胜我何止万倍,有他在,再无人可伤到可可了。”转头对蒋明道:“你走吧。有本事就尽管带着你那五百多兄弟,找这位大师的麻烦去。”

蒋明乍出生天,大喜过忘,颤声道:“小、小的怎敢?那位大师一根指头,便废了那两个帮派六十几个人,我们私底下传言,这位大师只怕是神人化身,又怎敢去招惹他老人家?”

阿柯不理他胡扯,对尹萱道:“走吧,我们回马车去。”

尹萱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光天化日下正与阿柯紧紧抱着,顿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下甩开阿柯的手,低着头顿了顿,叫道:“你这个混蛋!”飞也似的跑了。

阿柯不明白她为何又发怒,但既知可可无碍,说不出的开心,也懒得管,挥手道:“把你们什么三山的帮主埋了,以后别当土匪了。”

蒋明道:“是,是是是。少侠所言,小的句句谨记在心。少侠于我,如再生父母,小的回去后,当立长生牌坊,为您日夜祈福,多子多孙、长命百岁…”

阿柯不去管他,径直往镇中走去,买了匹马,当着他的面向北疾驰而去。待得出了小镇,将马放生,悄悄摸回小船。尹萱见他回来,躲在舱里不出来。阿柯此刻胸中豪气万千,一扫几日前的阴霾,重又生起无穷希望,当下用力撑着小船出河,只想着赶紧赶到利州,将尹萱交到她父亲手里,自己好早日北上,去找那个古灵精怪的林大小姐。

第二日,两人已出了梁州境地,离利州城不到百里,算算路程,也就在四、五天之内。

尹萱破天荒起了个大早,阿柯尚在睡梦中,迷糊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由远而近。他勉强眯开眼,正见到尹萱抱着一大堆岸边采来的芦苇、野花,还有两根一尺来长的翠竹,“咚”的一声跳上船来,那双沾满露水而晶莹剔透的玉足险些就踩到他身上。阿柯吓一大跳,口中叫道:“慢些!”爬到一边。尹萱毫不理会,径直入舱。

阿柯以为她还在莫名其妙的生气,但怎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了她,往舱内不住探头探脑,想要探些风头。忽听“咄”的一声轻响,一支袖箭就钉在自己脑门边,尹萱道:“你又想偷看什么?还不划船去?”

阿柯摸摸脑门,不想再穿几个洞,只好回去划船。一路上不住大惊小怪,一会儿叫道:“啊呀,有只白头猿猴,牵着两只小猴,在悬崖上荡秋千!”一会儿又道:“哎哟,千年的王八游上来了,背上还驮着只小王八,啧啧,稀奇,稀奇。”渐渐地开始胡编乱造,什么“两只乌鸦打架,打得巢翻蛋落,亏得有只修道的黄鹂在一旁劝架,否则还不知怎么样呢…”又是什么“两只狐狸在岸边赌局,比谁的尾巴长,长的就赢鲜肉吃…”他故意把“赢鲜”两个字吐得又慢又怪,听起来好似“尹萱”。

尹萱在舱内噗哧一笑,继而道:“我才不上你当呢。”还是不出来。阿柯只讲得口干舌燥,见她软硬不吃,颇为气馁。

中午时分,尹萱端了食物出来,放在舱门,道:“来吃。”阿柯抢上一步,想要拉她,她却嫣然一笑,迅速缩回去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戴着个花环伸出头来,板着脸道:“好不好看?”那花环虽只由芦苇与野花编成,但雪白的芦苇与碎黄小花,再配上她缎子般亮丽的黑发,浑然天成,让人眼前一亮。

阿柯不觉脱口道:“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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