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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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萱脸上顿时一红,却也不无得意地道:“算你还有眼光。”又缩回去,一下午都不再露头。阿柯只听里面不时有奇怪的声音发出,却不知道尹萱在做什么,也不敢再去偷看。

不知不觉时光飞逝,一轮红日眼看就要触到对面山头,忽听帘子一响,尹萱干咳一声,缓步走出船舱。她穿一件淡淡的天蓝长裙,到了下襬则逐渐化为翠色,裙脚一直拖在船板上,随着她一步步轻移莲步,不时露出那双白得透明的小脚。

阿柯见到那十只脚趾个个做淡粉色,如玉之润,如水之柔,顿觉喉头一哽,热血上冲,心中生起一个古怪至极的念头,只想飞身上前,一口咬住那些脚趾不放。这么想着,他不由自主跨前一步,突然一个机伶,想:“啊呀,我在想什么?我在做什么?真…真是无耻啊阿柯。”忙又后退一步,双手牢牢抓住撑杆,但眼睛说什么也离不开尹萱的小脚。

尹萱却没见到阿柯怪异的神情,自顾自在船头旋了两圈,皱眉道:“嗯,这里地方太狭小,怎么也施展不开舞步…算了,将就了。”手一扬,从宽大的袖子中抽出一物,洋洋得意地道:“看,这是什么?”

那物长约一尺,盈盈一握,却是翠竹做的箫。原来这丫头忙了一天,除了编她的花环,就是在舱内削竹做箫。也难为她缺少工具,还能做得似模似样的。阿柯忙移神到箫上,道:“原来你会做箫?真厉害啊!”

尹萱道:“做箫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手工巧技罢了,难的是吹箫,讲究的是闲雅、清俊、温润…哎,反正你什么也不懂,说了也是白说。”

阿柯自知对乐器音律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当下只有暗自形惭,不敢多问。

原来尹萱曾祖父尹凌乃一位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当年以一柄木剑,一套“穿云剑法”名动江湖,创下了“神木山庄”的威名,靠的是极繁琐诡异的招数与深厚的内力。到了她祖父与父亲身上,自感再无实力拿木剑与高手相斗,因此改为真正的铁剑,但“神木山庄”的名头可不能因此受损。她祖父虽在武学上造诣不如其父,却是位音律天才,从小便自学各中乐器,对箫、笛等尤为擅长。吹奏之余,也好自制乐器,凭他对音乐的理解及灵巧的双手,造出不少传世名器,因此不知不觉间,尹家反以制造乐器闻名,往来求购一箫之人甚至远胜当初尹凌在时要求比剑的人,“神木山庄”的名头不降反升,亦成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之门。

若非十九年前那场灭门惨案,尹家今日在江湖上的地位,当不在武林三大家族之下,以阿柯的身分地位,就算有本事削尖脑袋混进尹府,也只怕一辈子都无福分见到尹大小姐。

尹萱不再理他,自己走到船边坐下,一双小脚在水面上荡啊荡的。此刻远处天穹一抹红霞耀眼,水面上波光粼粼,照得她露出裙角的小腿和足上色彩斑斓。她清清喉咙,举箫就唇,略一停顿,须臾,一阵空灵清幽的箫声响起,如风拂竹海,如月照松山,洋洋洒洒,让人闻之一震,胸中豪气万千。

阿柯不自禁走到尹萱身旁坐下,望着无数碎乱璀璨的波纹,听着耳边荡人心魄的箫声,一时血脉翻腾,只觉人生一世,能游此天地,听此雅乐,伴此佳人,已是不枉了。

尹萱吹了一阵,不觉间曲调已变得委婉缠绵,箫声时而呜咽难辨,时而跳跃欢腾,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忽而又激越如歌如舞,飞扬激越,仿若天籁。

若是阿柯稍通文墨,又或略懂音律,当知道这乃是一段古曲。昔日萧史以一曲“华山神游曲”,得获秦穆公的掌上明珠弄玉公主倾心,终于在凤凰台前驾龙飞生,成为千古佳话。东晋时以三曲箫音送王羲之而闻名的桓伊,为这一典故自编此曲,并曾以诗经中两相欢跃的《君子阳阳》为其词。尹萱一边吹箫,一边在心中默默念着: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水波荡漾,箫音清扬,她的一颗心也随着箫音与波光飞扬激荡,渐渐入云穿空而去,再不复归…

是夜,月朗星稀,万里无云,天际一片澄清。阿柯吃完饭后,早早进到舱中练功,抵御每月一次的毒发去了。尹萱知道阿柯要不动不闻不问的待上几个时辰,不能进去打搅他,就独自一人在船头闲逛,四处打量。但此刻周围所有的风景皆没于黑暗中,连远处的山也在月色照耀下变做一幅剪影,看得久了,也觉无聊。想起适才自己都不知为何会突然吹奏那首曲子,脸上火热,幸好无人见到。她时而暗自侥幸阿柯不懂音律,没听出曲中之音,时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暗恨阿柯怎么连这首曲子也未听过?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河中划水之声传来,尹萱吃了一惊,忙伏身下去,手扣袖箭。只见河中一点灯火如豆,晃晃荡荡,随着划水声逐渐逼近。待那船近了,尹萱才看出只是一艘寻常渔船而已,船上立着一位老渔翁,正一下下撑着船沿着河岸向上游驶去。

尹萱想起自己这船为了隐藏而未掌灯,担心那老渔翁黑灯瞎火的撞上来,忙起身点起油灯。那老渔翁正撑得起劲,乍见几丈之内突然亮起一盏灯,吓得连撑杆也掉了,一转身抓起身边的桨,颤声道:“谁!是…是人是鬼?”

尹萱没想到他如此害怕,心下歉然,忙提了灯走到船边,道:“老爷爷别慌,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鬼。我们只是路经此地而已,天色已晚,正准备安歇,没想到吓着老爷爷了。”

老渔翁见是一妙龄少女,声音清脆动听,而且又悄悄见到她身后有影子晃动,才放下一颗心,道:“原来是过路的人,小老儿见到凭空多了一盏灯,还以为是见了鬼火呢,呵呵。”

尹萱陪笑一阵,问及收获如何,听说有钓到鳖,便顺口恭维两句。那渔翁见有人赞他钓鱼技巧,顿时大为高兴,老着脸说了好一阵钓鱼心得,吹得几乎能钓起东海龙王一般。好在尹萱正自无聊,且也未曾听过这些村野之谈,听得津津有味。直吹了半个时辰,那老渔翁见天色更晚,虽然仍是兴犹未尽,也只得准备划船回家了。

他与尹萱相互道别后,撑出两三丈远,才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姑娘这是要北上呢还是南下?”

尹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南下。”

老渔翁“啊”的一声,忙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小老儿劝你一句,此时千万别南下,还是北上的好。”

尹萱诧异地道:“为何?”

老渔翁道:“姑娘不知道?离此三十多里的王村码头,这几日聚集了各路山头水寨的人,总有几百人罢,把持水道陆路,不许任何人通过,据说是在寻什么人。哎呀,一个个凶神恶煞般,往来客商无不被他们押下,就是渔船采舟都不放过,害得小老儿都不敢下去钓鱼了。此刻下去,准被他们逮到,你一个姑娘家,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尹萱脑袋里嗡的一响,心道:“惨了,原来他们并未上当,仍是吃准了我们会赶到利州,一定已将通往利州的各条道路都已封锁。这下可怎么是好?”

那老渔翁见她脸色惨白,只道被吓得心慌意乱,安慰了两句,自行走了。

尹萱一个人重又坐回船头,思寻究竟该怎么办。是仍旧乔装打扮以图混过去呢,还是折返,暂避风头?可惜她江湖经验太少,又对自己与阿柯的武功颇无自信,想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又想:“也许因为这些人知道从可姐姐那里已得不到消息,所以才千方百计前来搜寻我们俩。哎,那铜鉴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竟惹得这些人一个个不要命的前来抢夺。阿柯大哥昨日杀人时,那表情真是可怕,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究竟是什么人呢?说起来,从认识到现在,他可从未向我提起身世…他与可姐姐都可毫不犹豫的为对方舍身,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在他心中,我又到底算是什么呢…”这么想着,好像又与阿柯隔了一层见不着摸不到的阻隔。

她心中愈来愈烦躁,干脆取出竹箫,眼望明月,有一段没一段的吹起来。

刚开始还只是解烦,吹着吹着,尹萱不知不觉被无边月色感染,想到世途艰难,为着一块小小的铜鉴,无数人性命相搏,掀起血雨腥风;而人心又是那样的难测,不论怎样的生死与共,终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这道路永远也无法重迭,只能期盼那突然的交会,或会碰撞出些许火花…尹萱吹着,念着,想着,各中烦恼的、欢跃的、焦躁的、忧心的情绪,都好似着了魔般,一古脑流到她的指尖,再化作飘渺的箫声传出,在如霜一般的水面上跳跃激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尹萱吹到一段低音。那一段本不该如此之低,但她心中惆怅,音随情动,竟降到一个她从未尝试过的低调上。她自己也颇为惊讶,便想将此箫声再提起来,但手中的箫好似不听使唤般,无论她如何努力,总在低音处不停徘徊,即便偶尔升起一两声,立时又再低沉下去。

她心中暗惊,再吹一阵,忽然想起父亲曾对她说过的一段话:“有的时候,音律会左右吹奏之人,就好像它不再是你奏出的声音,而是自有灵魂一般。这就是吹奏者步入了自己的魔障。若不能脱出,恐怕终身都会受其影响,严重时,除非破除魔障,否则再也不能吹奏了…”

她一想到父亲说这番话是冷峻的表情,顿时脑门上暴出一层冷汗,心道:“难道我入了自己的魔障了?可得赶紧破除才行!”更加努力提音。但无论她怎么使劲,总也无法顺利脱出,好几次那音调甚至更低。

正在她心神恍惚之际,忽听“叮”的一声琴响,恰好在自己节奏的关节处响起。那声音清越至极,听得尹萱心头一震,未等她回过神来,只听那琴“叮叮咚咚”的一连串响下去,声声和着自己节拍而来,竟似与自己合奏一般。

只听一人朗声道:“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他一边诵诗,一边奏琴愈快,渐渐的疾如风雨,高亢如焰,带得尹萱身不由己的跟着他的琴音不住加快,待得诵到最后一个字时,忽听“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受不了如此激烈的弹奏,猛的绷断,那最后的一声变得尖利刺耳,直破长空。

尹萱浑身剧震,亦是猛的一提,箫声骤然拨高,终于冲破一切阻障,破云而出。尹萱顿觉胸中一畅,手不停,口不住,接着刚才那人所弹之曲吹奏下去,那些堵在心中的无限郁闷,亦随着清扬的箫声不住散去,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灵台一片空明。

她慢慢放下箫,好一会儿才从这番不输于生死之战的心灵搏击中清醒过来,茫然四顾,发现一艘两层高的官船不知什么时候停在河中心,有一人须发皆白,负手站在船头仰天望月。他身后摆着一炉香,一张琴,此外再无一物,更显风格清高。

尹萱抱着箫长身而起,对那人一躬到地,道:“这位老伯拂琴相助,渡小女子于迷途,小女子感恩不尽。”

那人轻轻一笑,道:“区区小事,何劳挂齿?老夫亦只是见月色苍茫,闻姑娘箫声雅耳,胡乱弹奏,略散心尔。姑娘何必多礼。”

尹萱听他毫不贪功,心中对他更增好感。她遥遥望去,只隐约见那具琴色泽沉朴,似为古物,想到他为唤醒自己,竟不意毁掉如此好琴,心中更是过意不去,便道:“老伯伯,你的琴坏了,小女子家父颇懂一些制琴之术,不如将琴交于小女子,待小女子日后修好,再行奉还,如何?小女子家居河北道幽州,不过现下父亲却在利州,离此不远,数日内就可为伯伯修好。”

那人刚听她说要将琴交她,还觉得此人贰心不知好歹,萍水相逢,凭什么要陌生人相信自己的话?但听到后来,突然明白眼前这少女单纯至极,并非使什么心眼,而仅仅因为自己有助于她,是以倾心相报。他好久好久都已未遇见这般纯洁的心灵了,心中不禁一颤,随即笑道:“好孩子,不过是张琴而已,何须如此?”

尹萱摇头道:“我爹爹说,一张琴,一支箫,若在爱惜它、真正懂得用它的人手里,就不再仅仅是乐器,而成了一个人心意所寄之物,有了自己的灵魂。伯伯月夜弹琴,自然有许多的心事付与琴音,怎能说它仅仅是张琴呢?”

那人闻言,思索良久,方道:“好一个心意所寄,看来你父亲真是一位通识音律的高手。哈哈,你自然也是位爱惜乐器的好孩子,老夫失礼了。”说着转过身来,对着尹萱一拱手。尹萱忙欠身还礼。

那人道:“如此,来人,把琴送过去,别辜负了姑娘一番好意。”

船舱内立时有人沉身道:“是。”转出一位身着白衣的中年人,躬身走到琴前,小心的抱起琴。

尹萱见中间隔着十来丈的距离,忙道:“等等,我把船划过来。”便去抓桨。

那中年人躬身道:“姑娘不必费心,请后退一步。”说着手一招,船舱内立时有人抛根木桨出来。那中年人接桨在手,掂了一掂,顺手一丢,跟着奋身而起,直往小船纵来。

他长长的衣袖在空中翻飞,飘飘荡荡,浑若无体之魂。这一纵就有五六丈的距离,待得气竭下落,一脚蹬在先前丢在水面的桨上,借力又窜出数丈,纵到小船船头,稳稳的立住,连船身都不曾晃动一下。

他恭恭敬敬将琴递与正自惊讶的尹萱,一点头,又返身纵回去,依法炮制跃到官船上。官船上自有人飞出一个飞虎爪,将桨也收回来,手脚干净俐落,显然训练有素。

那弹琴之人似乎对此毫不惊异,一挥手,淡淡的道:“下去罢。”那中年人再鞠一躬,一言不发的进了船舱。

尹萱抱着琴打量,摸着琴身,只觉入手冰寒,果然是难得的好琴。她向那人道:“小女子定当修好此琴,亲手奉还,不知伯伯家住何处,如何称呼?”

那人沉吟道:“老夫亦会在利州盘横几日,若修好了,你遣人到利州舞凤楼前,就说为雪月明所修之琴好了,自会有人来取的。小姑娘,老夫还有些事要办,这就告辞了,他日相见,再谢不迟。”

尹萱虽只与他相识片刻,但觉此人谈吐、风度无一不显得大气,言语间又透着亲切之感,对他已隐约引为知己,听到他告辞,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忽然想起一事,忙道:“伯伯要到下游的利州去吗?”

那人道:“正是。”

尹萱道:“千万不可!”便将刚才那位老渔翁所言之事一一道来,末了道:“此刻下去,危险重重,不如先在此逗留几日,待…待风头过去再说。”

那人哼了一声,道:“这些贼子,也太胆大妄为了,竟然敢公然封锁河道,岂不是犯上作乱么!”他沉思一下,又道:“他们是在寻什么人,莫非与官府有关么?”

尹萱道:“不是的,他们…他们其实是在找我…与我大哥。”

那人似乎略有些吃惊,道:“是么?”

尹萱歉然道:“是啊。他们就是想要截杀我们而已,没想到竟然弄得四境不宁,让众人及伯伯受累,小女子实感抱歉。这样罢,等明日一早,我与大哥就此北上,或许他们听到风声,前来追赶,就不会再难为旁人了。”

那人一笑,并不问尹萱原因,只道:“小姑娘,你很有勇气啊。只不过却无须怕这些强人。现下海内大治,还出这样的事,旁人不管,朝廷可还要管呢。你放心罢,明日只管顺流而下,老夫敢保证,绝对再无一人对你们有所伤害。告辞。”向尹萱一拱手,大步走入舱中。只听有人大声道:“开船!”桨声撸撸,水声阵阵,那官船缓缓向下游驶去,不到片刻,只看得见黑暗中几盏灯火,再过一会儿,船转过前面弯道,连灯火也见不着了。

尹萱抱着琴,痴痴的站在船头。明月在云中浮沉,四周忽而明亮忽而昏暗,让她觉得似在一场梦中。

第二日清早时分,阿柯与尹萱正在商量该是弃舟登岸,还是继续行舟向下的好,忽听船外鼓声阵阵,水声大作。两人探头出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艘几支双桅战舰,满载兵士,正擂着鼓,打着“山南西府刘”的各色大旗,浩浩荡荡开往下游。不到一上午的时间,就有三、四支庞大的战舰编队向下驶去,除了“山南西府刘”的旗帜外,更有“剑南道余”、“京畿护卫薛”等旗号。

两人惊诧之余,上岸打听,又见到驿道上成群结队的重骑军队开过。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老人,才打听到不知是谁下的令,从今日开始,涪江沿岸全线封锁,有任何非法私封河道、拦路打劫者,一律严惩。据说离此不远的王村码头,昨日下半夜突然被大军封锁,骑兵水师共同攻打了几个时辰,水匪山贼们枭首过百,剩下几百人统统发配边疆。此事轰动百里,人人击鼓相庆,而各路强人们则个个心惊肉跳,不是溜走便是躲藏,现在市面上想要找个小偷都难。

阿柯以掌击额,眼睛睁得铜铃大,不敢相信自己运气有这么好,居然碰上这样的事,连呼要买几斤牛肉庆祝庆祝。只有尹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暗自兴奋之余,也不禁纳闷——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手段?

第六章 虎聚

利州。

利州城不大。东西横贯三条街,南北纵横五条街,再加上穿城而过的涪江两边的街市,也不过七、八万人口的规模,在这盛唐之世,实在只能算得小城。

但北城边上的那片庞大的宅院可不小:单是三层以上的楼阁就有两座,南北走势,一条五马并骑的青石道贯通两楼,道旁整齐的列着立马、飞虎,周遭是四方的庭院,再外的围墙每隔二十丈就是一座岗楼,插着鲜艳的五色旗与肃穆的黑豹旗,站着面色同样肃穆的军士。这是其时最盛行的亭楼格局,当年高祖重建东京,整个洛阳都是依此南北走向、四方楼群而建的。

如此的小城,居然供奉着山南西道的官邸,这事常常连道府刘大人自己都想不通。但这利州城在整个道内大大的有名,却不是因为道府官邸,而是因为那横跨涪江的舞凤楼。

提到舞凤楼,当地人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整个楼群均高三层,最高的飞凤顶更高五层,人登其上,不仅可一览整个利州城镇,天气好时,那几十里外蜿蜒连绵的涪江河道也尽入眼底,美不胜收。最绝的是,东、西两岸各建一楼,中间连着两根手臂粗细的铁索,高高的悬在涪江道上。这是当年修建它的隋朝巨豪陈俊义的得意之作,建好之后的一个月,天天有杂耍高手在这长三十余丈的索道上穿梭表演,盛况空前。

如今几十年过去,陈家早随隋朝的灭亡而散,这楼几经易主,亦曾几次险些毁在战火中,最惨烈的一次,飞凤顶被流寇点火焚毁,但那火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熄,居然让主楼苟延残喘下来。如今的楼主将它修缮一新,改做酒肆,飞凤顶重建时亦只修了一层,只比对岸的三层建筑高出一头而已。远远望去,红柱绿瓦,雕梁画栋,那战争的伤痕在它身上再也不容易寻到,而时间一长,利州的百姓们似乎也都忘了还有那么一栋可俯瞰整个利州的飞凤顶,觉得舞凤楼原本就是如此的。

此刻风轻云淡,太阳懒懒地在云后穿行,轻易不肯露脸。林芑云也闲闲地倚在东楼三层的栏杆边,看着几尺之外那锈迹斑驳的铁索发呆。

离开京城到此处已近两个月,眼看着河水慢慢变得暗绿,那华丽焦躁的洛阳城已离得太远,风雪之夜的奇遇,也慢慢在心中沉淀下去,轻易寻不到了。脚下涪江水静静的流着,她的心思也随着那河水起伏波荡,偶尔打个旋儿,懒懒地任其涌向远方。楼下热闹的街市,吆喝的小贩,楼内喧嚣的歌舞,贪酒寻欢的登徒之辈,似乎远在另一个世界,与她毫不相干。她的思绪的结,早已系在一个单薄瘦小的背影上,无人在侧时,这背影就格外的清晰…

忽而脚步声紧,径直上楼来,林芑云略略一惊,从那遥远的地方收回心神,望向楼梯——这整个舞凤东楼已被钦差御使李大人包下,还有什么人可直登上楼?

眨眼间,一张清秀逼人的小脸冒出楼道,长长的秀发在头顶挽了两个髻子,垂下的发用两根流苏细心地系了,散散地搭在胸前。来者那双灵巧的眸子一转,先叫道:“好啊,林姐姐,妳又偷偷喝酒,看我不告妳!”

林芑云忙将手中酒杯丢了,双手合十,露出一脸无辜可怜样,哀求道:“当当妹妹,求你了,千万别跟道大师说。他恼我没给他带皇家的酒,昨天还跟我吹胡子呢。要是知道了我带病喝酒,不重新打折我两腿才怪。”

当当一屁股挨她坐下,凑到林芑云面前低声道:“你倒是可以放心,我爹爹今早已经按计画走了,这两日怕是回不来的。嗯…姐姐,你说我们真能逃走?”

林芑云道:“你在担心什么,当当?你信不过你爹爹么?”

当当一副苦闷的模样,道:“没有啊。只是…只是李公子这么大的势力,我怕…哎,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

林芑云道:“所以啊,要道大师去联络江湖上的朋友。这里离洛阳远,毕竟不是李洛的地盘,再有人相助,要逃走应该不难。哼哼,现在最要紧就是让李洛对我们放心,时机一到,我要看他哭都哭不出来。”

当当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想起一事,道:“不过,林姐姐,你什么时候也跟我爹学贪酒了?”

林芑云苦笑道:“我也不想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心中一烦了,便想灌几口酒。哎,做个女酒鬼,将来怕是没人要了。”

当当噗哧一笑,随手拍她一下,道:“什么没人要?你这样的人精上哪里找去?多少王公贵族一天到晚的往李公子府里跑,难道都是找他公干的?少骗我了。”她眼望远方,眉头紧皱,凄凄哀哀地道:“不知阿柯大哥此时吉凶如何?小女子心内如焚,无一日可安寝,怎不叫我借酒消愁…哎哟!”被林芑云按在椅子上,伸手到腰间猛搔。她吃不住痒,笑着大声求饶,与林芑云扭做一团。

忽听有人在旁咳嗽连连,她俩一惊,却见李洛不知什么时候窜了上来,在楼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神色尴尬。林芑云神色不改,坐直了身,恼道:“李公子,见了我们姐妹玩耍,怎么也不回避一下?”当当却满脸飞红,手忙脚乱的整好衣裳,一言不发的跑到屏风后梳理头发去了。

李洛搔搔头皮,陪笑道:“见两位姑娘神态相貌,当真艳绝天下,在下又怎敢打扰?”

林芑云哼了一声道:“今日才知原来你也是好色之徒,以后可要倍加小心才是。”话虽如此,心中却是窃喜。

李洛早知她口是心非,见她神色转缓,当下放心地走过来,一面道:“姑娘的容貌,就算是有道高僧,只怕也要动容。在下心中景仰,随口而言,姑娘千万勿怪。”

林芑云心中受用,但随即想到那笨蛋阿柯可从未说过赞美自己的话,至多不过:“你、你脸好白,又病了?”或是“你头发真顺。我娘说,头发顺的女孩,脾气也是好的。嗯…她、她大概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顿时沉下脸,挥手道:“别说了!你不是和道府巡视东城的水渠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洛压低声音道:“我听门下报说这舞凤楼可能有江湖厮杀,特意赶回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全。道大师不是今天出门了么,你们两个可得小心才是。”

林芑云一听到江湖仇杀,顿时来了兴致,站起来道:“哪里?带我看看去!”

李洛眼往对面舞凤西楼瞧去,道:“对面。喂,你别像看猴戏一样兴高采烈的好不好?低下身来,别让人看出你在观察他,否则这群亡命之徒发作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林芑云俯在栏杆上,装作望水,当当顾不上害羞,也跑出来依在她身边,一起偷偷打量对岸的楼。

李洛轻轻道:“看见那僧人没有?那是江湖上号称‘翻浪秃头’的苦真和尚,出身少林,现在却是替人卖命的杀手。那靠窗坐的三个白衣人,别看他们年轻,已是崆峒派这一辈中的佼佼者,人称‘崆峒三杰’,特别是老大管驰樊,据说论剑法已是崆峒第一。左边喝酒的那一桌人,嘿嘿,更了不得,那带头的长胡子的乃是威震岭南的‘铁鹰教’教主慕容荃,乃是当年慕容皇家血脉,一套‘铁鹰爪’神出鬼没,论拳脚排名还在少林的智止大师之上。据说今日是他做的庄,那么这些人也很有可能是他召集的了。”

林芑云插口道:“他与你如何?”

李洛微微一笑,道:“比拳脚,我不行。比武么,就不知道了。”

林芑云想了一下,摇头道:“肯定不行。你这人好勇斗狠,手段毒辣,真打起来,恐怕论拳脚他也不是你对手吧。”

李洛同时被赞与贬,一时不知该承认还是反驳,只得咳嗽道:“没动手比过,怎会知道?那里面的厢房里还有几桌这里见不到的,也是来头不小。有这一带近年来势头看涨的麒麟山威服寨寨主司马南风,使一把大刀,据说也是少有的好手;有江南梅庄的几个人;有山西‘服威镖局’的张启老爷子——这么大把岁数了,也来凑什么热闹?二楼和底楼也各有十几个人物,我手下也辨不出来,但看样子来者都非善类。他们俱都刻意掩藏身分,嘿嘿,可也太小瞧了这舞凤楼的老板,那是多少年的经验?看出苗子不对,赶紧遣人来报。”

这些名字有许多林芑云也曾听爷爷说过,当下颇有些惊疑,沉吟道:“什么人来头这么大,竟引得让如此多人前来。恐怕在道上的还有许多未赶到的。你这做御前飞卫将军的,怎不派人前去驱赶?”

李洛苦笑道:“小姐,整个利州此刻的兵不足三百,且都是些守门巡街之流,在这些枭雄匪帮眼里算什么?到时只怕横尸百人,也拿不下一个来。再说人家若是好好的在此聚会,官府管他们做啥?倒是你们两个,这种是非地别待久了,快些回去吧,楼下有车候着。”

当当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转身下楼去了。奈何林芑云生平除了好整人就是好看热闹了,如此旷世之遇,怎肯轻易离开?随便李洛怎么劝怎么说,甚至动手拉人,死活抱着栏杆不肯走,低声哀求道:“此处离对岸那么远,怎会打到这边来?求求你让我看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求你了…”

两人正拉得冒汗赖得起劲时,忽听楼下一阵喧闹声,过不久楼梯处脚步声急,李洛的心腹师爷刘宝山一脸仓皇地跑上来,手里握着个事物,见两人拉扯也不像平日一样避嫌了,叫道:“李爷,有人上楼来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李洛脸色一沉:“不知道这里已被钦差大人包了么?”

刘宝山并不言语,将那事物在李洛面前一晃。

林芑云见那只是一块寻常的铜牌,但李洛竟浑身一震,呆了一下,颤声道:“是哪一位?”

“十八位都来了!”

“什么?”李洛一吼,跳起身来。他刚往前走了两步,楼梯处黑影晃动,一个人已不声不响的上了楼来。那人肩宽体壮,皮肤黝黑,一脸的刚毅之色,身上穿着便服,那宽大的衣袖也掩不住他粗壮的臂膀。来人见了御前左飞卫李大将军,竟然招呼都不打一个,大咧咧地一站。倒是李洛极干净地行个礼,道:“见过大人。”

楼梯处黑影继续晃动,一连无声无息上来七人,内中还有一位鲜卑人,都是一般的便装打扮,一般的魁梧身材,一般的刀砍斧削般的冷酷的脸。而李洛那句“见过大人”连念了七遍,竟是一声比一声恭敬。

林芑云正自惊讶,脚步声响,又有一人上楼来。但此次来者脚步沉稳、缓慢,透着让人心跳加快的威严。待他冒出脑袋,李洛与刘宝山扑通一声跪了,脑袋叩得山响,并不言声。

林芑云颤声道:“雪月…皇上?”

来者毅然便是当今圣上李世民。他随意地穿了身淡紫长袍,手握长扇,对林芑云微笑道:“凤姑娘别来可好?”

林芑云呆了一下,正要跪下,李世民已步到她身前,扇子作势一拦,道:“免了。这里又非内宫朝廷,你是凤来仪,我是雪月明,还是朋友相称,拘这么多礼作啥?过来陪老夫坐下。”

林芑云平生最不喜礼节,当下能免则免,对李洛挤眉弄眼视而不见,就坡下驴,笑道:“好啊。雪先生真是好兴致,竟到这山野之处游玩。我跟你讲,对面有难得一见的江湖聚会,说不定待会儿还有番打斗,有没有兴趣看看?”

“呵呵,我刚到利州,听见有这种事,就猜到你这丫头肯定会去凑热闹。”李世民被林芑云拉到栏杆边,凝神望去,道:“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么?”林芑云见他毫不提赶自己走的话,兴奋莫名,当下不厌其烦添油加醋的说那边有哪些哪些江湖名人。

李洛脑壳里又是嗡的一响,心道:“今番真要死在这丫头手里了!她什么时候竟跟皇上扯上关系的?”这当口也不急细思量,扑到李世民脚前,颤声道:“此处险恶是非之地,臣冒死请陛下速速离去!”

李世民头也不回的道:“李爱卿这是怎么了?你表妹尚且不惧,难道朕是贪生之人么?”

这话透着极大的威严,李洛浑身颤抖一下,但皇帝在此地掉一根毛,自己都是脑袋搬家的干系,硬着头皮又道:“江湖宵小作乱,陛下万金之体,怎能轻易涉险?臣以为…”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不必多言了。朕的十八铁卫在此,谅什么人也没本事伤得了朕。卿不必再说了。”

李洛知道十八铁卫乃是皇帝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乃是从当年他亲自打造的那支黑骑军中千挑万选出来,武功高强,亦绝对忠于皇帝,是以官职虽是侍卫,但品级都是从一品,连封疆大吏在他们面前也不敢托大。他若是再争下去,恐怕不仅是皇上不乐,连这十八位铁骑的面子也驳倒了。当下叩头告了罪,飞也似的跑下楼,吩咐手下戒备去了。

李世民笑道:“凤丫头,该叫你疯丫头才是。胆子不小啊。来来来,今日老夫就陪你看看什么是江湖险恶。”

两人倚在楼头,边喝酒边看,谈风土人情,论成王败寇,不时见河中渔舟喝唱,好不得意。正谈在兴头上,李洛又匆匆赶回,道:“臣已派遣多名手下扮做小厮入内,另有三千益州节制的军队正在路上,梁州驻军正巧有一只水军离此不远,已沿河而下,估计一个时辰左右即可赶到。楼群四周的百姓也已悄悄疏散,利州州台李段委与山南西道府刘明此刻正在对岸坐阵,不便过来候驾。”

李世民对林芑云笑道:“你瞧瞧,人家好好的在此吟酒作乐,居然有这么多兵将侍候,兴师动众的,岂不奇怪?”

林芑云见李洛在一旁拼命做脸色,要她过去,便告了方便,走到厅外。

“干嘛?”

“老实说!你是怎么认识皇上的?敢瞒我一句,哼哼,让你知道我狠辣手段!”

“你要多问一句,”林芑云直视着他的眼睛,笑得无比甜蜜:“我就到皇上那里告你揭他隐私。”

“啊…当我没说!你、你别当真啊,林姑娘。”

“今晚给我摆宴谢罪,再罚你三个月之内都不许叫我丫头。我进去了。”

“喂!喂…别忙啊。你过来…想个办法让皇上离开。我知你机智过人,这事只有交给你做了,嗯?”

“想都别想。本姑娘还要看呢。放手,我进去了,说不定那边动手啦!”

李洛死扯住不放:“你…你要什么?我都给,我都答应!你说啊!”

林芑云剎那间灵光一闪:若是此刻答应了李洛,留下偌大的人情,将来让他替自己做事,逃走的机会又大了许多。这白送上来的机会,她只需小脑袋往下那么一点,就万事大吉了。但…但毕竟心痒难搔啊。林芑云几乎是柔肠寸断的探头看了看对岸,好不容易才强令自己回身,颤声道:“答应为我做一件事,绝无反悔!”

“…好!”李洛铁青着脸道:“绝无反悔!”

林芑云转身进厅,几步路的光景已想到了三、四个借口,可以要皇上陪她离去。不过面前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何说得婉转,又让他心甘情愿,倒必须好好想想。

她低着头走到栏杆处,还未开口,李世民道:“看,那边又上来一对男女。不过看起来似乎与那些人并非一帮人啊。”

“嗯。”林芑云想:“我该是称他陛下呢,还是硬着头皮叫雪先生?”

“江湖帮派聚集,照例应已经包下该楼才对。为何还允许外人进入?”李世民自言自语的问。

“哦?雪先生是怎么判定他们不是一伙的呢?”林芑云脑中还未算计完毕,有什么问什么,让他一时不察觉自己的念头。

“陛下是见他俩在楼下询问店家,后又被伙计引着登楼,并未与一人招呼。坐上了位子,又连声喊着点菜。若是一伙人,岂能自己点菜?”旁边一位铁骑说道。他内力深厚,可以清楚的听见对面一举一动,而李世民全凭感觉,并无实证,他便代言。这其实亦算越礼,但李世民似乎非常宠信这些近身侍卫,微笑点头。

“哦。”林芑云稍微分了一下心,沉吟道:“也许这伙人故意设下陷阱,等的就是这两人呢?”

李世民眼中寒光一闪,刚要开口,旁边那铁骑低声道:“行动了。下两楼的人已开始封住楼梯,店内的伙计亦正被赶出去。看来林姑娘所言非虚!”

李世民点点头道:“不错。摆下这么大的阵势,只怕要血溅当场了。”

身后的李洛忽地低呼一声:“啊…可,可是,皇上在此,岂容江湖仇杀?芑云,你…你跟我来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惊慌迟疑,一把抓住林芑云的手,便往外带。

林芑云不惯被他拉住,道:“什么啊…”突然感到李洛的手臂竟在微微颤抖。

林芑云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跳,撞得她半边身子都是一软。仿佛有某种诡异难言的东西,让她诧异而又惊慌地转过头,向对岸望去——

穿过雕工精细的暗朱色窗格,穿过偶尔随风浪荡的翠色芙蓉纱帘,穿过形容猥琐、面目狰狞的各路江湖豪杰,穿过潜藏在背后、桌下,浮现在人们脸上的刀光剑影,林芑云的目光一路飘飘忽忽,终于停在一张略显张惶的小脸上。

阿柯!

林芑云全身猛地一颤,如坠冰窟,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内拼命吸冷气。她一霎时什么也听不见,身子挺直地往后倒去,不知撞到什么东西上,眼角扫过,是李世民惊诧的神色。

她想:“什么…为什么惊诧?啊,对了,是阿柯…阿柯中了埋伏了!”

这念头一起,不知哪里来的劲,林芑云又猛地往前一跳,想:“救他!这边有皇上在,还救不了么?”这么想着,身体里顿时涌上来一股热流,冰冷僵直的手脚重新活过来。

她一回头,却见李洛已稳稳站在身后,不言声的望着对面,那脸上毫不掩饰的显露着杀意。林芑云又是一悸,想:“啊呀,阿柯…阿柯是通缉要犯!怎…怎可以…”又是寒气逼人…林芑云又跌跌撞撞的往一边倒去…

李洛一伸手,将她扶住,在她臂上轻轻捏了两下,眼中透着古怪且难以琢磨的光。整个楼中,只有林芑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然而她轻轻地摇头,叹道:“即便如此…仍有人要害他啊。”

她迅速镇定下来,深吸了口气,道:“你放手。”李洛犹豫不决,被她甩开,径直走到兀自惊疑的李世民面前,一长身跪下。

“陛下,小女子求您一件事。”

“嗯?说来。”

“请您借此人给小女子一天。”

“哦?”李世民顺着她的纤手瞧过去,却是李洛仓皇失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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