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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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度被光线射得微微眯眼,朦胧中,四五个逆光的、高矮不一的人影出现在我的面前。

第三十章 .逃出生天

几秒钟以后,眼睛逐渐适应。由于我看见了大毛,也听见了他刚才跟两个守卫胡闹的声音,所以我找到那个最矮的人影就是他。剩下的几个人,其中一个是我师父,另外几个,则大多是师父的那些异士朋友们各自的学生或者徒弟。他们个个都用一根毛巾蒙着脸的下半部,看来他们即便是来救我,也还是会担心自己被记住样貌。

我看了看地上,那两个守卫捂着自己的肚子,在地上翻来翻去地打滚,表情痛苦,嘴巴微张,但却发不出声音来。远处的审讯室里,传来咆哮和拽门的声音,但是即便把门拉得哗哗作响,却始终不见门开。

师父走到我跟前,一下子把我拉了过去,紧紧地抱着我,然后他一边开始检查我身上的伤势,一边对我说,山儿啊,放心吧,现在没人能欺负你了。那些家伙被我们锁在屋子里了。我赶紧对师父说,锁门没用啊师父,他们手里面有枪,一枪把锁崩了就出来了,赶紧逃吧。

师父微微一耸肩,那感觉甚是嘲讽地说道,放心吧,他们出不来的,拉住门的是我的兵马,这群小王八蛋可没这本事能搞定。然后他伸手在我的脑门子上弹了一下,就像平常我做错事受罚一样,但是这次却很轻。师父说,你这傻小子,人家这么欺负你,忍不了的时候,你怎么不还手?师父教给你一身本事,你白学了啊?就这几个虾兵蟹将,凭你的手艺,随随便便也就收拾了呀。

虽然这件事另有别情,但眼下并不是细细跟师父解释的时候。由于我身后站着这么多跟我同样的“罪人”,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一个个都非常吃惊,门大大开着,他们却没人敢走出来,反而越来越往教室的角落里退去。

我开始拱手向其余几个来帮忙的人致谢,他们我都是见过的,除了大毛和我玩得比较好之外,其他的都只是数面之缘,这种交情完全犯不着他们这么冒险相救。而事实上我也猜想得到,一定是师父知道我的下落之后,拜托其他师父帮忙营救。那些师父都是在行业里有头有脸的,这种事自然不方便亲自出马,于是让自己的徒弟帮忙。无论如何,都是对我的恩情了。

我望着地上痛得翻来覆去的两个守卫,问师父说,这两个家伙怎么回事?师父哼了一声说,这就是报应,要收拾这种小渣子,我根本不用自己动手。你还记得死在咱们门口的那个人吗?我说这是那人的鬼魂干的?师父说是的,只不过自己也叮嘱过,只可小小惩罚,以确保他们无法阻挡救人就行,不可害人性命,否则师父也是要收拾它的。师父说,等咱们走远了,就会把这鬼魂带走,让它再我坛内修行,本是枉死之人,戾气极重,要不是我和它约法三章,我还真不敢说自己控制得了它。

大毛拉了拉我师父的衣袖说,林师傅,赶紧走吧,安全后再说,先把山哥给送出去。师父点点头,然后歪着身子,隔着我朝着教室里的人喊话:乡亲们,现在门大大开着,你们要是不想继续被人批判,被人欺负,你们就自己离开吧。至于你们到底是留在这里还是要躲躲风头,就看各位自己了。

师父说完伸手敲了几下教室的门,然后说,这里面就是不公的地狱,外面是全世界。再会了,祝你们好运。

接着师父和大毛一人一侧扶着我,带着我往操场的入口处带去。经过门口的时候,那儿本来有两个哨兵,此刻两个哨兵依然笔直地站着,却对我们的进出丝毫反应都没有。我正感到惊讶想要问师父,师父却早就料到我要发问,于是捏了捏我的手臂轻声说,你别吭声,这俩货迷住眼了,看不见咱们。转头看向大毛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冲着我眨巴着眼睛,我这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能够这么轻易就混到院子里头来,原来早就迷住了门口这两个哨兵,让他们看不见自己了。

越过哨兵继续走了二三十米远,就到了城墙的转角处。白天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当成全人民的敌人的。映着夜色,转角背后传来一阵呼哧呼哧地声音,停着一辆驴拉的木板车。师父让我赶紧坐到车上去,他自己则先跟大毛和几位我的同辈拱手谢礼,说这件事平息之后,自当带弟子上门致谢,眼下事态紧迫,就先行告辞,也请各位各自保重,近期尽量低调行事。

大毛和那几个人都是师父的晚辈,于是纷纷走到木板车前宽慰了我几句,这些平日里来往较少的同辈,此刻在我看来是那么的亲切,我一一和他们致谢,并告诉他们,今日之恩,司徒山来日必报。大毛是最后走过来跟我道别的,我和他拥抱了一下,大毛对我说,咱们也许很久都不能见面了,但是你如果想找我玩,就给我来个信儿,我一定来找你。

小孩终究是小孩,即便他有时候看上去挺老成的。于是我告诉他我一定会的,待会咱们走了之后,你别忘了撤掉那两个哨兵身上的把戏,你自己也要多小心,别被我这件事连累了。

随后师父上车,从驴背上取下一个包裹丢给我,说这里面我给你拿了件干净衣服,你赶紧换了吧,咱们这就出城了。我问师父这是要去哪儿?因为从师父他们来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肯定不是回家,至少短时间内是回不去了。师父说,去躲躲风头,咱们去乡下。

我迅速换好了衣服,师父就驾着驴车朝着城外的方向开去,这一路到出城,路上会经过不少我曾经来过的地方,当下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不多,可周围高高矮矮的房子在重庆城特有的地理结构上,看上去是那么错落有致。许多房子里都开着电灯,也许当人们正在平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的时候,我却在狼狈中匆忙地逃走。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却因为我不曾犯过的错,要从此远离它吗?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师父和大毛他们来救我的时候,师父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大毛跟我道别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可是此刻,我却坐在木板车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师父就在我背后驾着驴车,我的哭泣他一定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但是他却一句话没说,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这么默默地,把这些天积压在心中的泪水,一次性流个干干净净。

渐渐地已经驶出了城,城郊多是农田和山坡,在那个年代,如果要渡江过河,还只能座摆渡船才行,可是当下已经很晚,早已经没有船。城郊的灯火比起城里来少了太多,路也越来越不好走,于是师父用手电照着路,把驴车赶到到一条上山的野路上,杂草比较多,说明这条路虽然时有人走,但却走的人不多。师父停下车后,用架子支撑起木板,然后卸下栓驴的绳子,把驴栓到了路边的树上。

师父对我说,咱们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明天早上再赶路。你这几天受苦了,快睡吧,师父帮你看着。师父话虽这么说,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当夜星空很好,于是我问师父,是怎么找到我的下落的。师父说自打我被抓走的那天,自己就四处托人打听,城里附近的几个大本营都找到了,但是却没办法进去,也就无法确认我到底被关押在哪儿,今天之前,有个和尚突然来找到自己,告诉了师父我在什么地方,师父才联络了一群帮手,前来搭救。

师父说,山儿,你今后可一定要听师父的话,那天如果你乖乖听话不出门的话,哪会有这后边的事。我问师父说,可是我当时非常小心,看四周没人才去给那个人烧纸的,这人死在这里,怨气不除的话,对咱们周围影响是很大的。师父骂了我一句说,你难道忘了我还在这里吗?这些事即便你不做,难道师父就不知道去做吗?你这半夜偷偷出门,恰好就被人在家里看见,然后告发了你,自己吃了皮肉苦不说,现在有家也回不去,你自己觉得划算吗?

当然不划算,可是我从没后悔自己做的这件事,因为如果换了其他人,也许一样也会这么做,这是心里的良知。于是我告诉师父,那你知道是谁告发的我吗?师父说他不知道,但是肯定是咱们周围的邻居,而且知道咱俩的职业是什么。就在你被抓走后的当天下午,又有人来家里盘问我,是不是和你一样,都是做这个行业的。

我有些奇怪地问师父,咱们这个行业到底怎么了,就因为是千年传承下来的民间技艺,所以就要被判定成是封建份子吗?如果面对这样的不公平,咱们自己不抗争的话,那别说是咱们了,就算是这个行业,也是没救了呀。

我话语间,情绪有些激动,这几天的确也把我憋屈坏了,如今师父是我最亲近的人,我自然不用再说话遮遮掩掩。可是师父听到后,看着我半晌,然后长叹一口气说,山儿啊,这世道变了,说你是封建份子,那都是好听的,咱们呐,现在有个称呼,叫做“牛鬼蛇神”,就是说装神弄鬼,传播封建思想的人。

我不说话了,心里忿忿不平,我倒并不恨那个告发我的人,因为搞不好他自己也是个没看清世道的人,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遇到这件事,算我自己命中该有这一遭,我需要选择的,就是到底要不要挺过去而已。

师父说,不管是大官天子,还是平民百姓,说到底,都是人,是人就会犯糊涂,是人就有可能犯错,可是咱们做错事不要紧,但是千万别做坏事。

第三十一章 .山村避难

接着师父又问了我一些这些天我在被关押的时候发生的事,尤其问了那个叫慧迟的和尚的情况。于是我大致说了一下,然后我说这个慧迟和尚应该也是一位高人,先前您问我为什么不放兵马收拾那群家伙,其实我是放了,但是被那和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给压了回来。

然后我告诉师父慧迟当天晚上说的那些话,所以即便在慧迟离开后,我也没有再动手收拾那些人。反而我有些担心师父,他为了救我动用了这样的招数,会不会本身也是做下的一件恶事。师父叹息说,救你的时候,门口的哨兵是被大毛那小子做的手脚,而且并未伤害到他们,只是迷了他们的眼,让他们看不到动静而已。而把守在教室门外的那两个守卫,是哪个被枪打死的人,今天,本来也是他的头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头七亡人做下的事,大多也都是生前需要了解的心愿,所以我算是搭了个顺风车,趁着它来报仇,就顺道帮了咱们一把,而我让兵马关上审讯室的门,其实也没有对那些人做什么,如此说来,倒也算不上是罪业,可就算真的是,我也必须这么做,你是我的徒弟,我不护着你,谁还护着你。

接下来师父又跟我大致上说了下救我的情况,因为当时隔着教室门,我实际上是看不到外面的,不过师父说的和我猜测的大致相同,只不过我没想到大毛是自己主动找到师父说要来帮忙的,否则师父也绝不会让他这样一个小孩子来。大毛装天真可爱那段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所以这就是聪明的孩子,懂得充分利用自身条件,以达到欺敌的效果。

那天晚上聊了很久,本来城郊的夜晚就几乎没有光线,只有远处的农家里零星的有点灯光,而后来我和师父都渐渐疲倦,于是我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虽然结束于天刚亮的时候,师父拍着我的脸把我叫醒,尽管睡觉的时间不算长,但是却是我这么些天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

由于我们在岔路里头,但是不远处就是大路。那个年代的路面,大多是石子路,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或赶着马车牛车,或挑着农产品,往城里的方向去了,这些物资的去向大多都是送到城里的供销社,市民们要买,需要凭票购买。师父说,等会路上的人如果再多起来的话,咱们走得就会慢了,而且现在这世道,大家听风就是雨的,还是尽快赶路吧。

师父大概出来得着急,连点干粮都没戴。我已经饿了快一天了,但此刻还是赶路要紧。当下天还没有完全亮,师父就赶着驴车带着我继续上路。到了差不多中午的样子,师父再次转到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非常不平整,我坐在驴车上已经颠簸的没办法坐稳了。于是我和师父只能下来一边走路一边赶着驴。就这样继续步行了接近一个小时,我饿得实在是没力气了,于是一屁股坐在路边喘气。

师父也没让我继续走,而是让我把驴绳子给牵住,他自己就钻进农田里不见了,过了一会他又回来了,手里抱着两根玉米和几个青辣椒,满脸高兴地看着我。我问他这东西哪里来的,刚问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当然是师父从别人的地里偷来的。在当时的那段岁月里,偷盗可是大罪,而且是非常被人瞧不起的。师父吧青辣椒丢给我说,你先吃着,我把玉米烤烤。于是他在路边捡了些晒干的玉米杆子,在路边就生起火来。

师父烧了一阵后,最初的那些玉米杆子就变成了灰烬,于是师父就把玉米埋到灰烬里,上边继续烧着火,坐等玉米烤熟。师父看我青辣椒拿在手里没吃,于是就笑着对我说,你放心吃把,这里的住家户,可都是我好多年前就认识的人。我本身就很饿了,玉米的香气让我再也忍不住,于是就大口地啃着青辣椒。本地的青辣椒虽然是辣椒,但是却不辣,吃起来香脆可口,只是偶尔会在辣椒芯里看到菜虫。我一边吃一边问师父,这里的人你认识?我跟着你学习这么些年了,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提过一次?你老家就在这里吗?

师父告诉我,他跟我提过,只不过我可能忘了。早年日本人轰炸,他和他的师父曾经一度在这里躲避轰炸,那时候这个山村的人基本上也都逃走了,于是他们师徒俩就靠着各家农户仅存的那一点粮食,自己平日里也抓抓鱼打打野兔什么的,就在这里躲了两三年。

我这才想起来,那时候我还没有正式拜师,只是给师父磕头敬茶,叫了一声先生,他算是收下我做学生,而不是徒弟的时候,他跟我说过的一些事。于是我对师父说,对了我想起来了,后来日本人投降的那年,你的师父也去世了对吧?师父说是的,而且他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公,就埋在这个村子里。

师父说日本人投降后,那些逃难的村民也都陆续回来了,由于自己和师父那几年吃了人家不少粮食,虽然别人并非有意搭救,但终究他们师徒俩是因为这个才能活得好好的,人要懂得感恩回报,于是在人家回来以后,自己也就搬回了现在的老房子里,不过每年都会回村子里来看看,农忙的时候就在这里小住一阵子,帮着村民播种收割,算是给当年的救命之恩一些报答。

说话间玉米也烤熟了,我们俩一边狼吞虎咽着,师父一边跟我说,这次带你来这里,一呢是这段时间风气不好,躲躲风头,二来你也从未到你师公的坟前磕头,这次就是个机会,只有你给师公磕头了,我才能够把师公的本事悉数教给你。

原本我以为,以我目前掌握的东西,只要假以时日多加练习,行走江湖,糊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听师父的语气,似乎我学到的,只不过是一些入门的东西,皮毛而已。也许目前我身上的这些手艺放到别的同龄人身上,已经足够混得风生水起,但是对于师父和我的师门来说,也只是小菜一碟。

师父说,你师公的本事不少,但是最厉害的,就是一门叫“打符”的手艺。我问师父,打符是画符的意思吗?师父说不尽然,画符是基本的入门,只要干到咱们这行的,都是必须要学习的手艺之一,所谓的打,并非真正用动作去打,而是当你遇到事情的时候,可以直接在心里观想一道与之对应的符咒,不动声色,就能够达到制敌的效果。当对方被制服后,想要收服它,也就是轻而易举之事。而此处的“打”,也的确有攻击的涵义,据说你师公的这门手艺,也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很早以前的师门里有人学习了一套古术,这打符之术,就是从里面承袭演化而来。

我问师父那套古术竟然这么厉害吗,叫什么名字?师父含笑不答,隔了一会才告诉我,这法门门槛低,只要有基本功,谁都可以学,不过学它的话,必须要有取舍,等将来我若是觉得你已经准备好了,且你也愿意取舍,那么我再教你吧。

随后无论我怎么问师父这套法术的情况,师父都刻意避开,似乎不太愿意在这个时候让我知道太多。虽然不明白师父的用意,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害我。

吃完师父带着我继续赶路,路上他跟我说,山儿,你现在只能算是一个小道人,还没出家,不能算道士。如果你将来要出家的话,六根清净,学东西也就事半功倍,到时候,就看你愿不愿意丢下这个花花世界,学着师父这样,做个闲云散人了。

我心里哼了一句想着,你似乎也没闲到哪去。师父又说,等你将来若真是有缘分,学会了打符,成了一名真正的符师,那就没人再敢像这几天这样欺负你了。

说话间我们赶到了一家农户的门口,师父告诉我,当年他就躲在这家人的空屋子里。户主是一对老大爷老大妈,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媳妇也都生活在一起。看见我师父来了,他们都很高兴,热情地招呼我。师父也没瞒着这家人,介绍了我是他徒弟之后,就把我这些天的情况,以及为什么突然拜访,如实告诉了这家人。

听完师父说的以后,老大妈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害怕,在爷爷奶奶这里很安全。就拿这里当自己的家,咱们村太平,虽然有时候也有一些人来我们这儿宣传喊口号,但我们都是几辈的贫农,也没什么人好批斗的,放心呆在这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大妈,有着农村妇女独有的那种彪悍,也有着慈母一般的关怀。她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孩子,这解放前啊,特务到处抓地下党员,就有人躲到咱们这里来,当时我们没让特务抓住地下党,今天,也不会让那群龟儿子抓住你的。如果有人找你麻烦,老娘先两刀阉了他。

老大爷也在一边傻呵呵地笑着说,老太婆,你懂个啥子嘛!这阉人啊,一刀就行了…

大爷姓周,大妈姓徐,都是对我和师父很好的热心人。于是我在这里暂住了下来,没想到,一住就是三年。

第三十二章 .一场葬礼

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从师父那儿学到的手艺仅仅只是入门的话,那这三年时间,即便是在多年后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正是我手艺开始精进的第一个阶段。

师父并未长期跟我一起住在乡下,而是每隔两个月大约就在村子里小住一个月左右,其他的日子,他都要回到城里自己家。由于我之前被抓是让人给告发的,被押走的那天,也被周围的街坊们看见了。所以师父若是长期不呆在自己家里的话,闲言碎语一说,我逃走的事肯定就会落在师父头上。不过在师父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却发现他剪短了头发,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衬衫,完全没有了道人的模样,看上去,就和一个寻常百姓无异了。

我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情势所迫,并且也都是因为我的连累才造成了如此,于是看到师父的新造型的时候,我只是一愣,并未多问。师父在村子里的日子,就带着我学习一些新东西,不过大多和我刚刚拜师的时候一样,只做口传,让我强行记忆。师父也拜托周大爷夫妇俩,说这村里和邻村如果有这类我们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就随时来找我们就行,就当做是我们报恩了。

徐大妈一直都非常保护我,害怕我和师父的身份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再给我们告发了。所以在开始的几个月时间里,她基本上就让我再家里自己待着看书学习,家里的农活甚至都不让我帮忙,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吃闲饭的人。直到1966年的年末,眼看着又快要过新年了,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周大爷对我说,孩子,你如果没什么别的要紧事,能不能抽点时间帮我把谷草垒成堆啊?过些日子就要开始下绵绵雨了,如果打湿了在垒,就垒不高了。

绵绵雨,是本地对一种雨的下法的别称。大致上是说雨不大不小,但是偏偏要死不活地下了很多天。这种情况下,空气一般都会变得特别潮湿。在重庆冬天常常会下这样的雨,以至于连家里的被子褥子,都会因此而受潮。

于是我开心地答应了,那段日子周大爷的儿子带着媳妇去了他媳妇的娘家,家里的劳动力就只剩下老两口,实在没理由放着我这个大活人不用。于是那天我跟着周大爷一起,到他们家的庄稼地里,把那些谷草都割了下来,堆成了两个高高的草堆。期间周大爷也没跟我多说什么话,只是傻呵呵地笑着。他是一个特别爱笑的人,即便大家都没说什么好笑好高兴的事,他也总是保持着笑容。

忙完之后周大爷把自己的酒葫芦递给我,那天我也高兴了,太久没运动,这么累一些也是非常舒服,于是我接过来就朝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我并不是一个嗜酒的人,在那天前的上一回喝酒,还是我第一次出单结束后心情沮丧而喝的。这酒葫芦里是周大爷自己家私酿的酒,特别壮口,看着我扭曲的表情,周大爷开心地哈哈大笑着,眼看着已经快太阳下山,周大爷说该回家吃饭了,于是带着我往回走。可在距离家里不远的地方,看见徐大妈站在门口,正在和一个穿着黑衣的中年妇女说着话。可是当我们赶到家门口的时候,那个中年妇女才刚刚离开。

我走到门边的墙上挂上镰刀,却听见周大爷问道,刚才那个,不是王老头家里的三丫头吗?怎么这么些年都不见了,现在肯回家里来了?

周大爷的话带着挖苦的意思,山村生活太过无聊,听到周大爷这番话,我就忍不住继续听了下去。徐大妈说,哎呀你可不知道了,这老三刚来的时候我也差点都没认出来,进了城里生活过的人,是看上去和咱们乡下老太婆不一样。周大爷问道,那她这往日里跟咱们又没什么来往,怎么突然到我们家里来,找你干什么来了?徐大妈说,哎呀,这王老头今天早上走了,老大老二都是儿子,要跪着迎客,这不,就让老三来挨家挨户通知村里人,有交情没交情,都去看个一眼,送送别吧。

死人原本是件让人难过的事,可是此刻在憋了几个月的我听来,却是我能够帮上忙的机会,于是我就凑过去对周大爷说,爷爷奶奶,这件事我可以搭把手,你也知道我跟我师父都会这个,这可是吃饭的本事,既然这人都去世了,家里人肯定忙得不行,乡里乡亲的,要不就去帮一把吧。

可我刚说完,徐大妈就严厉地跟我说,不行不行!你师父把你嘱托到这里,就是要我们让你安安生生的,你可别主动当出头鸟去惹事知道吗?你要是有什么,我怎么跟你师父交代?

我当然理解徐大妈的一番苦心,受人之托,于是我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说什么。于是想法子岔开话题,就问周大爷道,那个去世的王老头,你们平日里来往多吗?周大爷说,这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解放前都是给地主家种地的,所以互相之间都认识,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不过王老头这人性格孤僻,也不太好接触,所以大家也都和他没那么亲近,就连他邻居都是如此。

徐大妈叹息一口说,这人啊,不管是性格开朗也好,性格孤僻也好,生下来,就是奔着死而去的,再怎么说也都是乡亲,人没了,是该好好送送,最后一程,也让人家记着咱们的好。

言下之意,他们肯定是要去吊唁一下了。于是我跟徐大妈说,奶奶,也带着我去吧,我懂这些,但是我不会多嘴的。就是跟着去看看。徐大妈迟疑了一下,看我再三保证,最后还是答应了。

其实我压根就不认识这家人,我完全没理由跟着去凑热闹奔丧,只是在山里的生活有些枯燥,我日常的学习依旧还是玄门的这些东西。这次王老头办丧事,我一是想出去走走放个风,二也是想看看在农村乡下,对于殡葬的习俗,是不是有些别的做法,因为玄学说到根源始终是发自民间,就发自山野乡间,有些小地方保留下来的习俗,也许在不懂的人看起来不值一提,但是我这样懂行的人来看的话,就能多少看出点门道。

于是当天晚上,徐大妈比以往更早做了晚饭,晚饭后,让我们都换上素一点的衣服,临走前徐大妈还特意拿小框装了点鸡蛋,拿了些蔬菜水果,就领着我们出了门。

所以在那些年,尽管世风不好,乡下人还是真的淳朴的。喜事丧事,大家图的就是这份情,而不在于你到底送了什么东西,哪怕是两手空空的来,也都是难能可贵的心意。

王老头家里距离徐大妈家,如果走路的话可能要半个小时。倒并不是因为很远,而是因为路特别窄,不好走。看上去直线距离也就七八百米的样子,在田埂上绕来绕去都得花上几十分钟。加上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路更加不好走,稍不注意就一脚踩到田里,弄一腿的泥。我老远就看到一座房子外搭起了竹竿架子,架子上拉上了一层白布当做顶,我知道那就是王老头的家。看这架势,早上人走了以后,灵堂很快就搭建了起来,这说明在死之前,家里其实就已经在开始准备后事了。

农村的丧事大多比较简单,一般房放鞭炮,请个先生做个超度或者带路法事,就会在第三天下葬,大多数农村的习俗基本如此。这也就意味着,如果王老头的孩子们也是按习俗办事的人的话,在这场葬礼上,我是应该可以见到一个同行的。这也勉强算是我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我可能会趁着同行休息的时候,向他打听一下外头的风声。

在此我就必须强调一下,尽管之前我的遭难,是因为把我当成了“牛鬼蛇神”,但是对于一般老百姓家里有亲人去世,还是基本上会按照习俗来操办,这时候那些道士或者阴阳先生,就是必不可少的,这就好比清明节要去坟前祭拜一样,却非常例外地不被当做封建迷信之流。这也是徐大妈同意我跟着来的原因,因为在这里,虽然是在祭拜亡人,但却无法给有心之人留下封建迷信的口实。

到了灵堂之后,徐大妈就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一个中年女人,并安慰了几句,那个女人就是先前到徐大妈家里来通知丧事的那个,是王老头的三女儿。两个儿子都跪在灵堂内,父亲棺材的一侧,身上穿麻衣,手臂上缠着白纱,白纱的中央,蘸了一团红色的印记。他们头上也戴着白布,跪在一边,不断在一个铁盆子里烧着黄纸钱。

周大爷徐大妈让我在灵堂外面等候,他们俩则走进去上了柱香,烧了点纸,然后就拉着我在外面坐下,出于礼貌,不可能来过了就走,还是要陪着逝者和家属待一阵的。让我奇怪的是,从刚到这里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道士或者阴阳先生的踪迹,却始终没有见到。难道是他要等出殡的头一晚才会来吗?

那晚10点左右,徐大妈说自己累了要先回去休息,但是周大爷却跟一个老邻居聊得甚欢。害怕老伴一个人走夜路摔了,就让我先送徐大妈回家,然后再过来等着周大爷一起再回去。于是我送了徐大妈回家后,特意从家里拿了一个电筒,就赶了回来。

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一个女人大声在争吵的声音。

第三十三章 .两儿一女

在村子里关了几个月,每天早上起来都不知道这天该怎么熬过去,连周大爷家养的那条大黄狗都不跟我玩。于是我听到争吵的时候,竟然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在葬礼上争吵,而是想到终于又有热闹可以看了。

这有些病态,我必须承认,但是我也没办法,人在突然换了一种生活后,难免会非常不适应,这种不适应会造成我开始疯狂怀念着自己过去的生活,甚至是一些以前被我知道是缺点的坏习惯,此刻也毫不留情地爆发了出来。

当我走近灵堂的时候,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在围着看热闹,只有少数人在劝架。周大爷就是看热闹的其中一人,而吵架的双方,则是王老头的三女儿和大儿子。

中国人有句俗话,叫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家里人争吵打架,大多数时候都关着门进行。但是当下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吵得不可开交,言语也极其难听,外加是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无论如何都是很不应该。于是我拉了拉周大爷的衣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周大爷说,这老大指责老三,自从嫁了出去以后,就对家里不闻不问,隔得这么近也不经常回家看看,眼下父亲死了她就突然冒了出来,还一副自己的孝顺孩子的模样。老大就翻来覆去抓着一点说,老三则觉得自己是女儿,嫁出去了以后自然是以夫家为重,自己到了城里以后也是在夫家的帮忙下在工厂里头工作,挣了钱也都时常在往家里寄,只是工作太忙,自己也要照顾丈夫孩子,实在是没什么时间回来照顾老父亲。

我轻声对周大爷说,这两人说得都挺在理的呀,老大老二是儿子,他们俩都是留在村子里的吗?周大爷说是的,这老王一辈子娶过两个女人,老大就是和原配生的孩子,岁数要大出不少。老大十岁左右就死了娘,老王就又娶了邻村一个寡妇,那寡妇嫁过来的时候没有带孩子,第二年也怀上了老二,老大老二差了十二岁,这老二和老三又相差三岁。

周大爷说,咱们这村子小,也穷,男丁如果不念书,如果不当兵,就很难走出这个村子,更别说有多大的出息了。所以老大成年后就自己娶妻生子,在他爹的老房子边上盖了座新房子,就是为了不走远,就近照顾自己的爹。这老成年后也是娶了村里的姑娘,不过就没跟父亲住在一起,而是在背山上媳妇家的老屋基上重新盖了房子,不过离得不远,也经常来看看他爹,倒是这老三,由于是个女儿,从小老王和两个哥哥就对她特别疼爱,自己两个儿子都没上过学,倒是这女儿,反而送去念过书。

周大爷说,当时村里人都说他,在乡下,女儿可都是替别人养的,你还让她上什么学,会做饭洗衣,能认识钱会算账,不就行了吗?可老王不听,一直坚持送老三去学习。老三也是争气,人也聪明,考上了城里的女中,上中学开始就去了城里念书。在城里生活可跟咱们乡下不一样,那儿处处都得花钱,还没解放呢,这些少男少女们,就跟着搞一些进步活动,为这事,老王很担心女儿吃亏,好说歹说,才让女儿回到乡下来呆了两年。

我望了一眼正在吵架的老大和老三,尽管中间隔了个老二在劝架,但那阵势还是相当火爆,老大五十岁左右的人,嘴巴明显吃亏,反观老三则越吵越来劲。于是我问周大爷,你不是说几兄妹感情很好吗?我看眼前这样子,不像很好啊。周大爷说,你懂什么呀,这解放之后啊,老三又提出要回去继续完成学业,念完高中再回家,那个时候老王已经岁数挺大了,重一点的农活基本上就做不动了,好在老大还在一边就近伺候着,所以老大就帮父亲种地挣钱,挣到的钱的一部分,就给了妹妹当做学费。所以在这件事上,老大还是明白文化的重要性的。

我说照你这么说,老大可算很疼妹妹了,后来关系恶化了吗?你看现在吵得跟阶级敌人似的。周大爷说,可不就是后来出问题了吗?老三再去了城里念书后,就好多年没再回来过,村里人问起老王,他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直到有一天老大在家喝醉了酒,才把这事说出来,说妹妹没良心,家里又不是反对她去城里生活,只是好歹也常常回家看一下,又不是隔了几百里,回一次家就这么困难吗?而且妹妹上完学以后,就跟一个城里的知识分子恋爱了,竟然瞒着家里结婚生孩子,如果不是有一年她带着孩子回家来,家里人都还不知道她早就组建了家庭。

我说那这就是这老三做得不对了,你说人就算不方便常常回来,她是上过学的人,花点时间写封家书也就行了啊,这结婚是喜事,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人?周大爷眯着眼睛皱着眉对我说,孩子,你还小,有些事你可能不懂,人一旦过上了好日子,哪里还记得住爹妈家人,你说的没错,结婚是喜事,可是你让人家夫家知道自己娘家是八辈贫农出身,这还能算是喜事吗?

我不说话了,在那个年头,尽管大多数人都穷,却依旧还要想着门当户对。周大爷继续说,这老大气的不是别的,就是妹妹觉得自己娘家丢人,连结婚都没通知。我点点头,这就说得过去了,那今天这是在闹哪一出啊,我看这老三岁数也不算小了,当年那点事也应该过去好多年了吧,怎么今天又在这灵堂跟前旧事重提了吗?周大爷摇摇头说,那到不是,本来大家都在刻意不去提这件事,只要没人点火,也就糊里糊涂过去了。但是这老三这次回来奔丧,把自己家小孩也带上了,据说呀,你别看这孩子都十岁大小了,却还是第一次回母亲的娘家,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两个舅舅,还有从来没见着活人的外公呢。

周大爷接着说,老大对老三的做法本来就有意见,老二虽然也有意见但毕竟是一个爹妈生的,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也就能不说就不说。但今天吧,这老三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在灵堂里转悠把老大扎的花圈给碰倒了,没注意就落到火盆子边上,一把火给烧光了。

我转头看了看灵堂里面,先前用来烧纸钱的那个铁盆子边上,一大堆燃烧后的灰烬,中间还有两根竹竿,看样子我送徐大妈回家这一趟,错过了不少好戏呢。周大爷跟我说,在咱们这里,花圈只有在死者下葬封墓之后,才会在坟头烧掉花圈,这人才刚死不到一天,长子的花圈就让人捣乱给烧掉了,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一件事。

我问周大爷为什么不吉利,是这里的规矩就是如此吗?周大爷说是啊,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虽然大同小异,但是这种在咱们村,就跟咒人家跟着去死一样,你说这老大能不生气吗?所以就责骂了小孩子,然后老三就不干了,这不,就这么闹起来了。

在我看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习俗归习俗,什么吉不吉利这都是活人说了算的事。所以老大老三只不过一直心里互相有芥蒂,老大找了个理由借题发挥了出来罢了。周大爷叹息说,这在城里安家的人,就是跟咱们乡下人不同,我们这里死了人,谁不热热闹闹搞个三天两夜,生前就是默默无闻之辈,这人生最后一站,说什么也要风风光光才是。可这老三吧,死活不同意请师傅做道场,说那是封建迷信,是愚昧无知,这不,你看这王老头生前本来人缘就很一般,这下死了,还更冷清了。

我哼了一声说,她一两句话就说这是封建迷信,她懂个球球。按照周大爷这么说,这老三应该是在王老头死之前就已经到了村子里,并且在帮忙准备后事了,否则如果她今天才赶来的话,想必是阻止不了老大老二请道士做法事的。

老大在吼,老二在拉,老三再喋喋不休,小孩在大哭大闹,周围的人大多在围观,这其实就是现实,也许今天就被我撞上了这么一回,在我看不到或不知道的地方,这样类似的事情,岂不是天天也都在发生着吗。

按照师父教我的内容,人死之后,到并非一定要做法事不可,有法事的支撑,只是让这个亡魂可以走得更心安。许多人家里穷,也不一定非得要做法事,家里也不会因此遭遇闹鬼等不太平的事。只是因为职业习惯的关系,我几乎可以判断,此刻在某个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角落,王老头的新死亡魂,一定正在看着儿女子孙们,在自己的灵前如此胡闹。

这样下去,王老头可不会安心啊。我心里琢磨着。

第三十四章 .突发情况

这样的争吵继续持续了一会儿,最终以老大的转身离开告终。老大径直走到父亲的棺材前,跪在地上默默抽泣着。眼见闹剧已经收场,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开,各聊各的了。

当下的时间已经接近夜里11点,按照古时候的时辰来说,此刻已经属于子时。通常情况下来说,子时和午时是一个分界点,从午时到子时的这六个时辰,是中午到夜晚,阳气由强转弱的过程,而子时到午时却恰恰相反。由于是阴阳交界的时辰,所以午时一般来讲是一天当中阳气最旺的时候,而子时却是阴气最旺的时候。原则上说,阴气充盈的时刻,也恰好是亡魂最容易聚集和感知的时刻。

所以在很多地方尤其是乡下,如果死了人,一般都要守夜。为的是让亡人知道自己正在被祭奠。

看这样子,周大爷必然是要熬过12点才肯往回走,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也就开始四处走动,观察起这家人灵堂的搭建。这是个土房子,农村的房子大多数有一个小小的院子,进门的第一间屋子,就是堂屋,用来接待客人的,也是这家人的面子。王老头的棺材,就停放在堂屋里头,而门槛外就是烧纸的火盆。在这个村子,大多数上了岁数的老人,都会在预知到自己也许活不了太多年的时候,就会提前给自己准备好棺木,并选好一块自己死后埋葬的土地。显然这老王也不例外,从棺材上早已上好的漆来看,这副棺材必然不是临死前才准备的。

摆放棺材的堂屋里,除了自己家的亲属之外,外人一般是不会进去的,都是站在门外祭拜一下。所以我也没有走进去近看,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停放棺材的堂屋里,一个黑色的、矮矮的影子一闪而过。

出于职业的本能,立刻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开始在现场寻找着王老头的家人,老大老二和他们俩的老婆,还有老三都在我能够看到的屋外,唯独不见了刚刚那个大哭大闹,老三十岁的儿子。

能够走进堂屋的人当中,目前只有这个孩子我找不到,所以我正想着,大概是我多虑了,刚刚那个黑影,想必就是那个小孩的时候,突然从堂屋里传来一阵惊恐的哭喊声。那声音正是小孩子的声音,正是老三儿子的声音。

小孩的声音本来就相对尖锐,此刻在深夜里,祭拜的人们也都逐渐在减少的时候,这样的叫声更加让人听得分明,老三听见儿子的哭喊后,先是呼唤了几声孩子的名字,察觉到孩子在停放棺材的堂屋后,她就快步走了进去,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她的表情,她似乎有些懊恼,大概是觉得这熊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刚刚才闯祸让自己跟大哥吵了一架,这会儿怎么又跑到堂屋里去胡闹了。

但是在老三走到堂屋里寻找孩子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听见她也传来惊恐地呼叫声,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甚至是包括我。老三已经三十多岁了,怎么会这么不懂规矩,在父亲的棺木前大喊大叫?老大和老二站起身来冲到了堂屋里,很快老大就抱着老三的孩子走了出来,而老二则搀扶着老三跟着走了出来,老三看上去脸色惨白,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

老大把孩子放到地上,孩子还在哇哇大哭,双腿在地上死命地蹬着,显得十分抗拒。老大看上去有些着急,就问孩子说,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好端端的开始大哭起来。孩子不答,玩命蹬腿,地上的尘土扬起不少。老大转过头去问老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个时候,老大怀里的孩子突然手脚一绷直,僵硬着身体就开始抽搐起来。

这下子连我也吓坏了,这是在抽羊角风了吗?老大看孩子抽得厉害,于是就把孩子放平了躺在地上,老三看到孩子这副模样,也顾不上自己的慌张,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开始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孩子抽搐了一会儿后,很快安静了下来,对于母亲和众人的呼喊,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让我觉得有些纳闷,于是我问周大爷说,村里有医生吗?赶紧叫人去请个大夫来吧。周大爷看上去也有点着急,他说,最近的大夫都在隔壁村呢,现在都这么晚了,山路又不好走,等请来了大夫,恐怕也帮不上忙了。我看着孩子,感觉像是失神了一样,眼睛只张开了一条小缝,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黑眼仁的下半段,这说明他的眼仁是朝上翻起的。双手双脚都规规矩矩地平放着,不过他的左脚的脚掌却呈内八字状交叉在右脚之上,看上去很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去照相馆拍照的时候,那种标准而做作的站姿。而孩子的双手都垂放在身体两侧,不过右手的手指却微微抬起,和无名指之间形成一个大约45度的夹角。

我情不自禁地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在孩子身边蹲下身子,我原本一直都以为孩子可能是癫痫发作,或者是羊角风,但是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因为这两种病我以往都见过,所以我知道发病的时候,是不可能如现在这样平静的,一定会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可是眼前的孩子表情很平和,眼角还挂着泪水,但是却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伴随着呼吸起伏的腹部,看上去就跟一个死人没有区别。

我伸手去拉了一下孩子的手,却发现极为僵硬,就好像他在暗暗使劲和外力对抗一般。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不应该有这样的力气才对。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孩子不是抽羊角风,造成他目前状态的,一定是别的原因,并且这个原因,跟疾病毫无关系。

我在来这里之前曾经答应过徐大妈,不会跟任何人表露出我会玄术。因为世风不好,这种显山露水也许会引来不怀好意的人。王老头的葬礼上人虽然不多,但此刻也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可是要我丢下这个孩子装傻不管,我觉得我还是做不到。师父曾经说过,十道九医,我们虽然不是医生,但是我们干着和医生差不多的事,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在救助他人,所谓医者,难道应该为了自保就丢下悬壶济世的原则吗?

当下我也来不及细想那么多,我顾不得周大爷的阻拦,伸手去翻起了孩子的眼皮。王家老大大声呵斥我说你在干什么,我告诉他,让我看看,也许我能够帮上忙。并且我告诉他,孩子如果此刻不救,也许就救不回来了。

我这的确没有撒谎,解放之后,许多老百姓的思想也开始接受新社会和新思潮,以前一些老旧的传统,因为太过神秘而并不广泛被人所知,当无神论的教育开始席卷大江南北的时候,任何有神论者,都在某种程度上被人放到了阶级的对立面。我和师父虽然以往也是受人尊敬,别人遇到麻烦事的时候也会主动登门拜访,但是仔细想想,他们之所以找上门,也大多数都是因为无计可施,此时此刻,我和师父并不算他们的救命恩人,顶多算是救命稻草,毕竟我们和医生不一样,我们活在社会和道德的阴暗面,帮人救人在我们看来应该算是职业的本分,可在那些求助者看来,大多变成了一种拿钱消灾的交易。

所以大多数人包括我自身在内,遇到一些突发且不解的情况的时候,容易把这样的事和疾病联系到一起,所幸的是我可以排查原因,否则等到救治无果再来求助玄学,其实已经晚了,至少求医的那段时间,是被耽误了。

听我这么说,王家老大就没再吭声。躺在地上的孩子表情一如既往,如果是正常人哪怕是植物人,即便是已经睡着了,我伸手去触碰他的眼皮的话,一定会本能地眨眼睛,但这个小孩的眼睛竟然一动不动。灵堂上的灯光很亮,我翻起眼皮却发现孩子的瞳孔已经是一个大大的黑色圆点,这也显然和逻辑不符,因为光线越强,瞳孔就会越小,据说这样是眼睛自己懂得掌握进光量的关系,那么此刻小孩的反应,只能告诉我一个结论,就是小孩的身体还活着,但是意识已经不受自身控制了,换句话说,我的触碰,包括他眼睛接触到的光线,他都感觉不到了。

看到这个情形,按照经验的判断,小孩子是因为某种原因导致魂魄已经不在身体里了。

在道家人看来,人的肉体只是一个容器,控制这个容器的东西,就是魂魄。魂魄则分为魂和魄两部分,共三魂七魄,魂魄只有在肉身未亡的时候才叫做魂魄,如果肉身死亡,魂魄就和鬼魂如出一辙。通常导致魂魄和肉体分离的,有猛烈的撞击,突然的惊吓,或者来自外力的挤兑。

根据刚刚发生的情况,猛烈的撞击显然是最早排除的情况,孩子在堂屋里突然哭喊,那必然是受到了惊吓,但是既然选择了哭出声来,说明至少在哭喊的时候,孩子的魂魄和肉体是一致同步的,也就意味着这样的惊吓虽然吓哭了孩子,但还不至于将魂魄吓出体外,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性了,被外力挤兑。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把目光望向了那个停放了棺材的堂屋里。

第三十五章 .灵肉分离

这个想法即便是我身在此行,也有点不寒而栗。会是王老头吗?他可是这个孩子的亲外公啊。

考虑到老三和家里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这孩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公,倒也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种所谓外力的挤兑,可以想象为孩子的肉体是一件他自己穿着很合身的衣服,一件衣服是没办法同时被两个人穿在身上的,如果另外一个人想要抢这件衣服,就必须把衣服里的人赶出去才行。

这个期间,就是一种角力的关系了,谁的能力大,谁就更容易赢。假设这孩子的魂魄是被王老头的鬼魂给挤出去了的话,很显然,魂魄绝不是鬼魂的对手。

我告诉王家老大,这孩子好像是中邪了,控制着他身体的并不是他自己,当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身体里的这个东西驱赶出来,然后让孩子自己回去。王家老大大骂我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玩意呢?在这里装神弄鬼的,添乱是吧?信不信我揍死你这小王八蛋!

没关系,事发突然,我也能理解。不过就凭你这把岁数,你确定能揍死我?我要真是安心整人的话,你还不被我分分钟整出屎来。于是我没理他,而是转而对孩子的妈妈说,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不信,但是现在你找不到大夫,在场的也没人会治病的,等你赶到医院这孩子早就没了,权宜之计,傻等也是浪费时间,但凡你有别的法子,我也不必在这里见义勇为了。

我这番话说得很直白,但是也很中肯。直白是因为考虑到老三之前反对父亲的丧事上请道士来做道场,这说明她是一个发自内心不信,甚至是排斥这些东西的人,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拐弯抹角了。中肯则是因为我希望她能够快做决定,以免因为自己的犹豫耽误了孩子的救治。

老三刚刚也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但是因为孩子突然倒地一打岔,她似乎注意力已经被转移了。但是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我赶紧帮忙救孩子。我跟着周大爷徐大妈没有天理地来奔个丧也就算了,那些吃饭的家伙自然是不会带的。于是我走到烧纸的火盆边上,那里摆放着纸钱和香主,是准备给那些前来祭拜的人上香烧钱用的。我拿来三根香点燃,右手将香抓住平放,左手手指并拢呈涡状,我在左手手心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让燃烧后掉下来的香灰,直接掉落到我的口水里。

这很恶心,我知道,可是事发突然,我身上除了带着一张护身用的布符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工具。原本灵肉分离这种事,只要及时处理,一般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绝大多数小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被一些搞不懂的原因惊吓,造成孩子变得敏感,胆小,爱哭等,老人往往会说这是受了惊,收惊就可以了。而这些孩子虽然并未像眼前这个小孩一样,直接出现了灵肉分离的状态,但是短暂的分开还是会有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咱们突然之间晃了一下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察觉到时间已经过了好一阵。只不过这中间的这段记忆,就此缺失了而已。

所以收惊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要别拖延太久。我的第一次出单就是为了收惊而去,师父既然那个时候就已经很放心我可以独立完成,现在的我肯定更加不在话下。

在道家人看来,人体的气是从头顶到脚底一个无限循环的过程,所以魂魄的出窍,原则上来说,要么是从头顶的百会穴,要么是充足底的涌泉穴。我让老三帮着我脱下了孩子的鞋袜,把裤腿卷高一点,我则先以孩子躺平的身体为中心点,算了算当下的时辰,开始踩踏罡步。一边徐徐移动身体,一边不断把烧尽的香灰掸到手心的口水中,一边在口中念诵道:“灵相通法界,请列尊神助收魂,万里收魂亦著归。三魂飘飘归路返,七魄茫茫归路回。魂归身,身自在。魄归人,人清条。收你……”念到这里的时候,我转头问老三说,孩子叫什么名,要大名,如果改过名字,就给我最早起的名字。

一听我都开始念咒了,此刻怕也是深信不疑,于是她赶紧跟我说,孩子叫廖宇轩,出生就是这个名,从没改过。于是我示意她可以了,接着念咒:“收你廖宇轩三魂七魄回返来!金身有路香做引,空身要把外邪除,五岳八海,三途苦思,凶秽消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这是净身收惊咒,只要身上有道法师承的人,勤加练习,是最容易掌握的一种咒法。不仅能够将吓出体外的魂魄用香做引路的工具,假如这个肉体里还有别的脏东西在侵占,只要不是那种特别猛烈的,统统也都能赶出来。

当我念完咒之后,就用香的把子把左手手心里混合了香灰的口水搅匀,这酸爽,难以相信。接着我分别涂抹了一些混合了香灰的口水在孩子的头顶百会穴的位置,和两只脚底涌泉穴的位置。此刻我右手的香已经燃烧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我把三支香拆开,其中两支分别插在了孩子平躺着的耳朵边,农村的地大多是泥土地,稍微用力就可以插进去。如此一来,左右两支香的烟雾缭绕,很快就把孩子的整个面部你笼罩着。

由于孩子的眼睛并没有合拢,此刻烟雾缭绕中,孩子的眼睛开始受到刺激,不断微微眨着,并很快就流出了眼泪。我们都找到眼泪是人伤心或感动,总之是情绪波动很大的情况下才会分泌出来的液体,但是还有一种眼泪,它是在眼睛受到刺激之后,出于保护而分泌出来的。所以这种眼泪有着明目提神,让灰尘杂质随着眼泪而流走的效果。

看到儿子不断流泪,老三很是着急,我告诉她现在可别捣乱,就是熏一下,最多也就眼睛肿一下,没有大碍。此刻我手里还剩下一根香,我就走到孩子的脚边,开始以香做棍棒,轻轻抽打着孩子的两只脚掌。

每抽打一下,香头上就眨巴出一点火星子,我手上抽打着,眼睛却看着孩子的头部。大约抽打了十七八下,孩子头部萦绕着的烟雾,突然开始发生了改变,就好像是孩子自己在用力吹散着这些烟雾一般,换句话说,有一个东西,从孩子的口鼻中被呼了出来,撞散了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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