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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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师门。”陆渐惊呼一声,但见波斯猫趴在于神宗头顶,前爪血淋淋攥着一只眼球,敢情它这一抓,竟将千神宗的左眼掏了出来。

第六章 金刚怒目

千神宗痛极而呼,不觉撒手扫向头顶。北落师门一抓得手,早巳跃往他处。千神宗一扫落空,哇哇怒叫。陆渐趁机滚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断刃,以断肘夹紧,向前一探,刺入千神宗的腰际。

千神宗先前连遭重创,金刚不坏身早已告破,只觉后腰一凉,浑身气力陡泻,再也抵不住“红莲化身断灭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内,均是喷出数尺血泉,骨骼咔咔乱响,被鱼和尚的大力挤得粉碎。

陆渐眼瞧千神宗九尺雄躯,顷刻化为一团血肉,只惊得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再度跌倒。

鱼和尚晃了晃,跌坐于地,望着波斯猫长长一叹:“北落师门,三十年不见,没料到今日相见就欠了你一条性命。”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这位大师也认得北落师门?他说三十年不见,这猫儿岂不活了三十岁?”想以猫类寿命,决难活到如此年岁,一时好生不解,举目望去,波斯猫也十分疲累,懒懒趴在地上,幽蓝的双眼黯淡无神。

陆渐欲要挣起,又觉乏力,但见鱼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轻轻捻断她四肢铁链,将她抱到一处锦缎上渡入真气。阿市的面颊渐趋红润,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会儿便闭眼睡去。

鱼和尚安顿好阿市,又给陆渐接好断臂。陆渐称谢,鱼和尚注目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悯之色,叹道:“此地藏垢纳污,不可久留,这些姬女都是孽徒掳来,命运凄惨,若是暴尸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凉。还请小檀越助贫僧一臂之力,让她等人土为安。”

陆渐道:“大师说得是。”二人一起动手,将众姬女和桥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鱼和尚几诵经文,为之超度。

事毕返转神社,瞧见千神宗的残骸,鱼和尚说道:“孽徒作恶万端,但终究曾为沙门,当以佛门之法荼灭。你带这位小姑娘先到外面等候。”

陆渐抱起阿市,又将北落师门放置肩头,出了神社未远,便见身后火光冲天,遥见鱼和尚足不点地,飘然而来,忙道:“大师。”鱼和尚点头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当下三人在旷野中燃起篝火,鱼和尚问起阿市如何被虏,以及陆渐如何救援,不禁讶道:“你竟然斩断慈航刀,破了不能破的石甲?”

陆渐挠头道:“我也觉奇怪,不知道怎样做到的。”鱼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从头至尾,便非一人作战。”陆渐奇道:“还有谁?”鱼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师门一眼,叹道:“那便是它了。”

陆渐茫然不解,鱼和尚道:“北落师门是天下罕有的灵兽,能激发你体内的潜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领,北落师门能令你发挥十成。只是它从来只受女子驾驭,不认男子为主,此次与你并肩作战,却是奇了怪了。”

陆渐将北落师门认阿市为主的事说了,鱼和尚叹道:“难怪,它虽是兽类,但情急护主,也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

陆渐点点头,正要询问鱼和尚为何认得北落师门,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伴随巨大的空虚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脉同时涌起,来势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陆渐脑中巨响如雷,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恢复知觉时,陆渐感到身子很轻,几乎没了重量,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清晰。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他处于黑暗和光明之间,身体若无形质,缥缈不定,既不能归于黑暗,也无法融入光明。

“我死了么?”陆渐迷惑起来,黑暗中若有光芒闪烁,逐次明亮起来,陆渐认得那是点点星光。无边的黑暗里,庞大的星图逐渐显现,紫微、太微、天市、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微茫众星以洹沙之数,斗转星移,永不停息。

突然,南方一颗星灼亮起来,仿佛一团火球,刺伤了他的眼睛。“北落师门!”陆渐大叫一声,只觉足下一虚,坠入万丈深渊。

陆渐大声惨叫,忽觉背脊触到实地,眼前清晰起来,近在咫尺,是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庞,双颊挂泪,似哭似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些,身子依然无力,“我活着还是…”阿市掩住他口,含泪笑道:“当然是活着了,多亏大师救你。”

陆渐欲要起身,却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你别妄自用力。”鱼和尚慢慢走来,他的容色越发枯稿,眼角皱纹也更见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暂且延缓了‘黑天劫’。”

陆渐诧道:“大师,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鱼和尚淡淡说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强敌,借用劫力太过,劫力反噬也更厉害。”

陆渐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忍不住问:“大师,您神通广大,能否帮我消除‘黑天劫’?”他二人以华语对答,阿市听不懂二人所说何事,但她冰雪聪明,察言观色,猜出是一件关系陆渐生死的大事,禁不住双手合十,向鱼和尚冉冉跪倒,软语说道:“愿大师大发慈悲,救救陆渐!”

鱼和尚双目微闭,良久说道:“孩子,你的劫主是谁?”陆渐说了。鱼和尚叹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剑’宁不空为火部罕见奇才,并非易与之辈。”说罢这句,他再不多言,盘坐在地,合十冥想。

陆渐、阿市均是疲惫不堪,阿市伏在陆渐胸前睡去,陆渐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入眠。到了黎明时分,忽觉地皮震动,鱼和尚双目陡张,双手各拎一人,纵身跃上道边大树,藏入繁密枝叶之间。

不一阵,便见队队人马经过树下。阿市观其服饰,奇道:“这些士兵不是织田家的。”鱼和尚叹道:“这是今川义元的大军,看来沓县已被攻破,这些兵马是往鹫津、丸根两城去的,听说今川此次攻打尾张,号称三万大军,织田家的败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阿市听得俏脸发白,颤声道:“今川义元?大哥与他无怨无仇,他干吗要攻打我们?”鱼和尚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令兄织田信长虽然并未开罪今川家,但他统一尾张、西入京都,风头太劲,已深为各方诸侯所忌。今川家称雄东海,生恐信长坐大。前几日尾张东部遭遇海啸,今川义元趁机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举灭亡尾张,拔除心头之刺。”

阿市听得悲愤难抑,眼中泪光闪动,忽听蹄声如雷,百骑人马呼啸而来,队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枪,后背插满小旗。阿市认得这是护卫国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见那旗上写着今川的名号,不觉呼吸一紧,心儿突突直跳。

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叫道:“凌晨赶路辛苦,在树下歇一会儿,将养一下马力。”那队骑士勒马停住,一名戴着牛角头盔的武将跃下马来,早有随从展开软凳。武将也不解甲,就势坐下。另有几名武将也下了马,同之端坐。众旗本则横枪立马,将树下围得如铁桶一般。

牛角武将手持折扇,呼呼扇道:“这天气邪门,才五月工夫,怎就热成这样?要么就是近来打仗太少,心宽体胖,耐不住炎热了。”众将皆笑。

武将又说:“鱼住隼人,有信长的消息吗?”一名高瘦武将答道:“回义元公,只听说他率军离开清洲,现在何处并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居然没有一个回来。”

阿市恍然明白,树下所坐的持扇武将,便是尾张大敌今川义元,顿觉心跳加快,纤纤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信长了不起啊!”今川义元叹道,“统一尾张,降服道三。晋见将军时,义辉也称赞他聪明贤能。这样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边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将之灭亡,只怕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顿了顿,又问,“元康,你和信长是幼时的朋友,你说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名矮个武将道:“他是个怪人,做事从不依循常理,喜欢玩印地打(按:掷石游戏),还爱跳舞,最爱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为他说人生五十年,不过梦幻而已。”

众将均觉有趣,一时哄笑,今川义元却悠悠哼起曲子:“人问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哼到这里,拍扇笑道,“信长是位通达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级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众将齐声道:“愿为义元公效此微劳。”

“好。”今川义元笑道,“听说信长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长得很美,你们谁取到信长的首级,我就将阿市赏给他。”

阿市听得大恼,忽觉陆渐轻拍她的肩,回首望去,见他连连摇头,不禁微微一笑,心想:“大白痴,你当我会下树去跟人拼命么?我才没那么傻。”想着,在黑暗里摸索到陆渐的手,紧紧握住,虽然身在险境,她心中也觉无边喜乐。

忽听今川义元又道:“说起来,千神宗还没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长的首级送来。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黄金美女。”

众将纷纷称是。今川义元又说:“千神宗不能取,咱们自己去取,料得信长见我兵威,决计不敢轻举妄动。我大可放开手脚,以重兵攻城。松平元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鱼住隼人,你率五千人攻打鹫津,毛利河内你带六千人马,寻找信长的主力决战。我率余部,在桶狭间掌控全局。义元在此约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诸君痛饮。”

众将纷纷起身,哄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主公痛饮。”这一声威武雄壮,阿市听得心神激荡,禁不住身子摇晃,触动枝条,叶片簌簌而落。

今川义元咦了一声,厉声道:“树上有人?”阿市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陆渐不由将她紧紧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掉下树去。

却听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虑了,约莫呼声太响,惊了树上的鸟雀。”

今川义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鸟,鸟铳伺候。”“哗啦”一声,众旗本取出鸟铳,燃起火绳。陆渐、阿市心中绝望,双双闭眼,忽听耳边传来鱼和尚细若蚊蚋的声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来。”阿市已吓得动弹不得,反是陆渐奋起余力,拉着她向左歪斜。

铳声大作,陆渐耳边风声劲急,铅丸中树的“哧哧”声连绵不绝,但觉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却无一丝热气。

过了片刻,忽听今川义元叹道:“真的没人么?看来我年纪越大,胆子却更小了。各位早早出发,一战而胜,誓灭尾张。”

众军齐声应道:“一战而胜,誓灭尾张。”纷纷上马,势如一阵旋风,呼啸着去得远了。

今川大军陆续经过,足有半个时辰,四野方才安静。鱼和尚拎着二人跃下,将衣袍一抖,抖落许多铅丸。原来他以大金刚神力挡下鸟铳,解了当时之困。

“大师!”阿市泪涌双目,忽地屈膝合十,“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张国运将终,阿市不能独生。”

鱼和尚白眉微皱,向陆渐道:“孩子,你说呢?”陆渐道:“我的‘黑天劫’发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无论生死,我都陪着她。”阿市心中滚热,眼泪夺眶而出。陆渐见状,掏出手帕给她,阿市却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声,陆渐只道尾张将亡,她心怀恐惧,忙道:“别怕,有我呢!”

鱼和尚叹道:“既如此,和尚送你们去清洲,只是你们须得答应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师请说。”鱼和尚道:“你们须得发誓,回到了家,他人问起脱难经过,你们不得说出和尚,便只当从没见过和尚一样。”

“那怎么成?”陆渐急道,“千神宗是大师所杀,别人问起,我们又怎么说呢?”鱼和尚摇头道:“谁说千神宗是和尚杀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师门手里。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杀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想到那时若非北落师门损了千神宗一目,自己或许当真收手,落得个全军覆没,不觉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二人若不答应,和尚便不去了。”

陆渐、阿市对视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军密布,若无鱼和尚护持,决难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师。”

商议已毕,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陆渐身子虚弱,此时反赖阿市扶持。鱼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马,均被鱼和尚制服,但随人马增多,三人只得绕道而行,尽往今川军不及处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渐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边歇足。鱼和尚始终咳嗽不绝,陆渐则浑身滚烫,躺在地上胡言乱语,说的均是华语,阿市无法听懂,只听他话中反复出现“阿晴”两字,心中一时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却又不甚了然。

阿市原本娇生惯养,此时想方设法竭力救治陆渐,她取了手帕,沾湿了水,给他擦拭身子,忽见鱼和尚坐在溪边,咳嗽时有团团猩红顺着小溪流下,不由惊道:“大师,你受伤了?”鱼和尚微笑道:“不打紧,旧伤而已。”说罢,盘膝打坐,调理气息。

阿市给陆渐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边,心想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事,走过这么多路。低眼再瞧陆渐,心中更是喜悦,不由寻思:“我这一生之中,也从没遇上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抚着陆渐的额头,凝视着他乌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双颊,还有那苍白的嘴唇,似乎永远也瞧不够,真想一生一世地瞧下去。

看着看着,她困倦起来,伏在陆渐身上,迷糊睡了过去。突然间,流水声将她惊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阵心悸,失声道:“大师,大师。”却不闻人应,阿市慌乱起来,抚摸身下,但觉陆渐好端端的,呼吸平稳,烧也似乎退了许多,不由略略定心。这时间,前方火光一闪,似乎伴有人语。

阿市转身摸到一根树枝,心想:“陆渐拼命救我,现在他生病了,轮到我救他了。”想罢,挺身而起,将树枝横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长教过的剑术,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眼见火光人语越来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见几个穿戴盔甲的人自树丛中钻出,当即娇叱一声,纵将上去。她事到临头,剑术统统忘掉,只顾高举树枝拼命抽打。那儿人猝然遭袭,抱头大叫。阿市抽打几下,便觉乏力,一个疏失,被一人抓住树枝,大叫:“公主,是我呀,我是胜家。”

阿市一怔,借着火光瞧去,惊喜道:“柴田火人,你怎么来了?”柴田胜家捂着额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时候,有个声音忽在耳边响起,说公主你在这里。我到处瞧了,却不见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万一在此,岂不错过了?没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来真是神灵显圣了。”

阿市舒了口气,心道传话的必是鱼和尚,又问:“大哥呢?”柴田胜家道:“国主在前方不远的善黑寺。”阿市指着陆渐道:“你们将他扶起来,带我去见大哥。”

柴田胜家定睛一瞧,失声道:“这个不是跟千神宗勾结的小子吗?”阿市怒道:“什么叫跟干神宗勾结?”柴田胜家便将前情交代了。阿市气得脸色发白,说道:“若不是他杀了千神宗,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他杀了九尺刀魔王?”柴田胜家目定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胜家不敢违抗,让一名武士将陆渐背起,又将自己的马给阿市骑乘。

阿市一路上见众人闷闷不乐,不由问道:“柴田,你们怎么不高兴?打仗不顺利吗?”

“打仗?”柴即胜家叹道,“这仗怎么打?今川有三万人马,咱们才不过两千,打不打都是输。刚才听说丸根、鸷津两城都丢了,现在的清洲城就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胜家一急,说话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红耳赤,轻轻啐了一口,心却渐往下沉:“尾张真的要亡了么?”又问:“大哥怎么说?”柴田胜家叹道:“国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这个节骨眼上,还在跟不空先生下围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个瞎子,怎么能下棋?”柴田胜家压低嗓子道:“公主,我总觉得那人是在装瞎,不但能下棋,而且棋术很高,我离开的时候,国主已输了两盘呢。”

谈论问,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内通报,织田信长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后重逢,喜不自胜,阿市更是放声痛哭。

众人人寺坐定,信长问明脱难经过,又听说陆渐拼死苦战,先斩鹿、蛇,再杀千神宗,心中又骇异,又感动。

忽见宁不空拄杖而出,织田信长叹道:“不空先生,我真是临事糊涂,几乎错怪你的外甥了。”宁不空一震,涩声道:“那小子也回来了,在哪儿?”信长将阿市之言略略转述,又说:“陆渐受了伤,犯了重病,我让医官给他瞧瞧。”

宁不空道:“那倒不必,我也通些医术,先待我瞧过再说。”当下走到陆渐身前,把他脉门,忽地眉头紧皱,将他扶起,渡入真气。他真气一人体,陆渐精力渐复,苏醒过来,与诸人见过。

织田信长笑道:“陆渐、你救了阿市,功劳很大。我论功升你为奉行,随侍我左右如何?”陆渐不由一呆,阿市已换过衣衫,在堂后听到二人对答,奔出喜道:“陆渐,还不快些拜谢大哥?”

陆渐摇头遒:“我不做奉行。”织田信长不悦道:“你嫌官位太小吗?”陆渐道:“爷爷从小对我说过,无论如何,不能做海贼倭寇。织田家不是倭寇,却是倭人,我乃唐人,决不做矮人的官儿。”说到最后两句,满堂皆震。众家臣纷纷低头偷看信长,见他双手握扇,面色阴沉已极。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别怪他,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待我慢慢地开导他,他就答应了!”

织田信长神色稍缓,笑叹道:“也罢,陆渐,难得阿市这么看重你,尽说你的好话,我将她嫁给你如何?这样你便可以做我织田家的家臣了吧?”

众家臣无不变色,阿市绝色罕见,众人无不垂涎,只恨无缘得手,不料竞被陆渐夺魁。一时间,数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陆渐身上,均想:“大好一块雀儿肉,却掉进了狗的嘴里。”

阿市羞喜交集,啐道:“大哥你尽会拿人寻开心,从今以后我不理你了。”织田信长笑道:“好呀,你不答应么,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万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坏死了,我…我…”一急之下,眼泪已掉下来。

织田信长暗暗叹气,他原想将阿市嫁与别国少主,以便连横诸侯,此时见她对陆渐情深如此,若是择郎另许,只怕会闹出命案。他本是狂放不羁之徒,虽说依照俗法,阿市与陆渐的家世天差地别,但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钱不值。何况此人能杀千神宗,若得此人,胜得千军,他从来唯才是举,当即慨然许婚,眼见阿市发急,不觉笑道:“阿市,我跟你闹着玩呢!”阿市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难禁,忙忙转身入内,却又忍不住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却听织田信长笑道:“怎么样,阿市配你绰绰有余,陆渐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又听陆渐始终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骂:“大白痴,欢喜傻了么?”忽听陆渐吐了口气,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乱跳,又听他涩声说道:“织田国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干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句,霎时,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摔倒在地。天幸侍女及时扶住,她隐隐听陆渐支吾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阿市的心头似被万箭穿过,口中隐有腥咸血气,忽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佛堂中寂静如死,织田信长的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慑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误世人。”宁不空忽地悠悠开口,“唐人有诗道:‘自占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更何况我这外甥另有所爱,与阿市公主难谐鸳梦。国主乃通达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织田信长喝道:“这个容易,将那个女子找来杀了,瞧他娶不娶阿市!”宁不空失笑道:“这个怕也不易,那女子远在大唐,国主如何杀她?”织田信长怒极欲狂:“那就杀了这蠢小子。”宁不空道:“杀他也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伤心。”

织田信长听得有理,虽在狂怒之际,也努力镇定下来,“咔嚓”一声,将手中的折扇折为两段,厉声道:“陆渐,你的首级暂且留下,别再叫我瞧见你,更不许出现在阿市眼前。”

陆渐拒绝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说道:“织田国主,我和阿市回来时瞧见了今川义元。”便将今川义元的话略略说了,似乎说出了这些话,心中的歉疚便少了几分。

织田信长听罢,沉吟道:“桶狭间么?”宁不空笑道:“胜败之机已现,国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这时间,一名家臣霍地站起,陆渐识得是佐久间信盛,只听他厉声说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国主的事,轮得到你来说嘴吗?如今丸根、鹫津都已陷落,今川三万大军正向清洲杀来,此时出兵,难道是嫌尾张国亡得不够快吗?”

宁不空道:“佐久间,你这话可没志气。”佐久间冷笑道:“你们这些唐人,当年被蒙古人打败了,又有什么志气?蒙古人两次征讨日本,都被我们打败了,说到志气,我日本比你大唐强得多了。就好比那个明太祖朱元璋,写信给我良怀亲王,要我国俯首称臣,结果良怀亲王回信挑战,全不买朱元璋的账,朱元璋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众倭人听得本朝快事,尽都连连点头。

宁不空却不着恼,微微笑道:“说到良怀给我朝太祖的那封回书,佐久间大人还记得吗?不妨念来听听。”

佐久间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写的,我哪会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又记得了?”

“不巧得很,”宁不空笑了笑,“宁某恰好记得,要我背给你听么?”佐久间信盛涨红了脸,叫道:“好呀,你背,背不出的是狗屎。”说罢,狠狠啐了一口。宁不空笑了笑,徐徐起身念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唯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干,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乃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干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唯上国图之。”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但听宁不空冷冷说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中原,光复华夏,日月永照,威德远迈汉唐。良怀当时一介亲王,既非将军,也非天皇,却敢下书向我太祖挑战,不论成败,胆识的确过人。其中有两句话说得好:‘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来说,今川义元号称‘东海第一名将’,以十倍兵力来攻,倘若灭了尾张,也不过理所当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张国所灭,却是贻羞千年的大笑话了。当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那样遭遇神风,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变成你国的笑话和谈资,却是大明朝永难洗刷的耻辱。”

他顿了一顿,扬声说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意豁出性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这就叫‘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说得好。”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出,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满,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二十七岁的织口信长以少胜多、一战成名,从此开始了统一日本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光,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说罢,漫步而出。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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