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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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千神宗号称日本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千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安然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别人,不能说出他的。”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叹了口气,“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不过,陆渐啊,你不告诉我实话,就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告诫尚在耳边,自己若是说出他,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一念及此,扬声道:“宁先生,并非我不老实,我发过誓,死也不能说出那人。”

宁不空笑道:“要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欲断,双耳嗡嗡作响,伸手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眼前金星乱迸,渐渐化为一片白光。突然间,只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不已。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剐怒目’鱼和尚了。”

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霜眉枯容,悄立远处,合十叹道:“足下动辄杀人,未免太狠。”

宁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计,怎能赚得大师现身?大师隐身暗处,还不是想趁机算计宁某?”鱼和尚道:“你算计他人在先,和尚为何不能算计于你?你只需根除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与你为难。”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鱼和尚让自己与阿市不得说出他,竟是想藏在暗处,一举制服宁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

宁不空笑了笑,答非所问:”大师当年与城主天柱山一战,竟能幸免,足见佛法精深。”鱼和尚摇头道:“惭愧,天柱山上,贫僧仅接下了万城主三招。事后被迫流落异邦,可谓落魄之人。”宁不空神色一黯,叹道:“大师何必自谦?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谁又能接他三招?”

鱼和尚惊道:“万城主正当盛年,怎会不在人世?试问天下,谁能胜他?”

宁不空苦笑道:“城主纵然天下无敌,却敌不过天意。”鱼和尚动容道:“敢问其洋。”

宁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与大师相会于天柱山,事后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风、雷、山、泽六部,共商扫灭东岛余孽之事。”鱼和尚叹道:“万城主一统八部,屡败东岛,后又放逐贫僧,已是武功盖世,何苦还要多造杀孽?”

宁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岂是你空门弟子所能领会得了的?”鱼和尚道:“雄才也罢,大略也罢,均如梦幻空花。但为何只得六部聚会,却无天、水二部?”

宁不空道:“天部沈师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东南,监视东岛余孽;水部则因修炼禁术‘水魂之阵’,城主一怒出手歼灭,是故当时只有六部在彼。

“大会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脑进入‘掷枕堂’,说道:‘天部来了消息,东岛余孽六月下旬要密会于灵螯岛,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与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齐,定要将之一网打尽…’当时宁某恰也在场,听到这里,忽见城主眉头紧皱,嘴唇颤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见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问城主身子是否有恙。当时大伙儿心中还当城主与大师一战受了暗伤,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叫斥地母说:‘你这番婆子啰啰唆唆,你知道些什么?’竟将地母逐出‘掷枕堂’,罚其终身不得入堂议事。哪知地母去后,他那颤抖更为厉害,竟至于说不出话,只得让众人先行退下。”

鱼和尚口宣佛号,连连摇头。宁不空续道:“到了次日,众人正式聚会。城主却已康复,神采焕发,交代完歼灭东岛之事,忽又说道:‘我近日修炼‘周流六虚功’,颇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罢,运转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令我等眼花缭乱。不想突然之间,城主的真气剧烈搅动起来,继而土裂山崩,水火骤起,城主先后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风裂、石雨、雷殛六劫,当着六部弟子的面化为飞灰。”

鱼和尚听到此处,一时默然,良久叹道:“八大天劫,万城主身遭其六,未免死得太苦。他这样猝然亡故,西城八部岂非陷于莫大混乱?”

“大师神算。”宁不空停顿一下,“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余孽也死灰复燃。可是八部中谁也不服谁,新任城主迟迟无法选出,每次聚会,均起恶战,杀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伤惨重。最后一次战于天山瑶池,我火部原本占尽上风,不料却中了诡计,全军覆没,唯有宁某侥幸逃脱,几经辗转,流落倭围。”

鱼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宁施主对和尚说丁这么多内情,不知有何用意?”

“大师果然智慧渊深。”宁不空微微一笑,“大师乃是与城主齐名的高手,当年被迫离开中原,必然心怀怨恨。如今八部混乱,正是可乘之机,大师何不与宁某联手,返回中土,横扫西城,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过眼烟云,岂能放在心上?”宁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说,大师是不愿与宁某携手了?”

鱼和尚道,“当日我挑战万城主,不过因他自恃神通,杀孽太重,比武是虚,劝说是实。如今听你之言,岂非又造无边杀孽?别说八部之中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和尚未必能胜,就算和尚武功再强十倍,又岂会做你手中之刀,为你杀害同门?”

宁不空面沉如水,嘿嘿冷笑。鱼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来,只为这姓陆的孩子。宁不空,这‘黑天劫’你解还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宁不空哈哈大笑,“大师怕是高估宁某了。”鱼和尚皱眉道:“何为高估?”宁不空道:“大师可曾瞧过《黑天书》?”鱼和尚摇头道:“《黑天书》乃西城秘传,和尚略有所闻,但未亲眼瞧过。”

宁不空道:“《黑天书》开篇明义,便定下‘有无四律’。第一律叫做无主无奴,说的是但凡劫奴,不能离开劫主,劫主亡则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还,说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这一律传说至广,大师料来也有耳闻;第三律知道的人就少了许多,叫做无休无止。”

“无休无止?”鱼和尚白眉一挑。

“是啊!”宁不空阴阴一笑,“《黑天书》暗合天象,诸天星斗依时运转,无休无止。敢问大师,就算如来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让诸天星斗停止不动?”

鱼和尚道:“决然不能。”宁不空道:“《黑天书》也是如此。三十一脉炼成之后,体内劫力也会如诸天星斗运转;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么‘黑天劫’也就永无休止。大师虽能封住这小子的三垣帝脉,但也只得一时,他体内的劫力迟早会冲破禁制,重新坠入无边天劫。”

陆渐听得心如冰冻,鱼和尚长叹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炼奴,真是莫大罪过。不过既是‘有无四律’,第四律是什么?”

宁不空笑了笑,淡然说道:“第四律无关紧要,不说也罢。”鱼和尚寻思:“只怕这第四律便是解脱‘黑天劫’的关键。此人狡狯阴狠,必不肯说,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宁不空身侧。宁不空目虽不见,心却有觉,轻飘飘点出一指,鱼和尚并不回头,自袖中脱出手来,食指如法点出。二人指尖一触,宁不空轻哼一声,飘退丈余,鱼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陆渐,叹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劲’出神入化,却不用之于正途。”

宁不空冷笑道:“鱼和尚,你想怎样?”鱼和尚道:“当日我在天柱山败北之后,被迫立下誓言:只需万归藏在世,便终身不履中土。如今万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当失效,我要带这孩子前往昆仑山,寻求‘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宁不空脸色阴沉,半晌方道:“如此说,大师定要与我为难了?”鱼和尚道:“宁施主何苦执拗,我带走这孩子,你不过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并无损害。‘有无四律’第一律是无主无奴,却非无奴无主。”

宁不空静默时许,忽地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宁某瞧大师面子,放了这名劫奴。”鱼和尚心头一喜,合十道:“难得宁施主有此悲悯之心,虽只一念之善,也得无上菩提。”

宁不空笑了笑,转身欲行,拂袖间,袖中白光一闪,忽地奔向鱼和尚的面门。鱼和尚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枝,将那白光拈住,陆渐定睛一瞧,却是一支嵌有钢刺的白木短箭,顿时惊叫:“大师当心。”

“不打紧。”鱼和尚微徽一笑,“这‘木霹雳’不过如此!”陆渐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纳闷。

宁不空干笑两声,说道:“大师举手之间,便将‘周流火劲’化为无形,当真叫人敬佩。”忽自袖间取出一张诸葛连弩,“倘若一发八箭,大师接得住么?”

话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出,每一支均蕴有‘周流火劲’,抑且嵌有钢刺,一经炸裂,木屑与钢刺齐飞,更是杀伤厉害。

鱼和尚叹息一声,双手齐出,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弧,八支白木箭如乳燕归巢,自行钻入他的指缝。同时间,‘大金刚神力’已如悠悠凉水,将木箭中的火劲轻轻浇灭,木箭无法爆炸,更与寻常弩箭无异。

“嗖嗖嗖”,第二轮木箭又至,鱼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抢上一步,又将八箭接住。谁知木箭入手,火劲全无,鼻中隐有硝磺气味。

“轰隆”一声,八支木箭齐齐炸裂,烟雾飞屑将鱼和尚一时笼罩。宁不空长笑道:“大师莫怪,这次可不是‘周流火劲’,而是货真价实的火药。”

原来,宁不空知道鱼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劲”,故此当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雳”。鱼和尚连接两次,已存定见: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后来八箭却是特制的火箭,箭杆之中藏有火药。前九箭不过是惑敌之计,后八箭才是致命的杀招。

陆渐悲怒莫名,正要扑上去跟宁不空拼命,忽见烟尘四散,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宁施主无须客气,还有何种伎俩,不妨一并使出来吧!”

陆渐又惊又喜,定睛望去,鱼和尚衣衫破烂,肌肤却无伤损。宁不空赞道:“如如不动,万魔降服,大师好神通。”淡笑间,弩箭尽发,密如飞蝗,其中或有“木霹雳”,或有特制火箭,混杂交锆,难分难辨。

鱼和尚却不再接箭,双腿分开,挡在陆渐身前,双拳神力所至,带得箭雨彼此撞击,一时间,落在陆渐眼中,就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无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突然火雨消失,宁不空抛开弩箭,后退两步,撑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陆渐心头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鱼和尚摇头道:“宁施主,带走这名劫奴,于你虽无好处,也无损害,你何苦执著若是?”

“大师以为赢定了么?”宁不空手按大树,微微一笑,“要知木中藏火,进此林来,已入无边炼狱。”

鱼和尚白眉轩举:“原来如此,宁施主布局可谓深远。”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一声长笑,身边一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鱼和尚大袖疾挥,挡开木屑,身子却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转眼间,四周的树木纷纷爆裂,鱼和尚双拳越抡越快,陆渐只觉两股绝大气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内,彼此撕扯,自己身处其中,大受其苦。他渐渐明白鱼和尚话中之意,敢情宁不空将自己引入密林,就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雳”之能,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周流火劲”又是无远弗届,只需借一株树木传功,便可经由枝叶根结引爆密林。

火光冲天,暴鸣迭起,鱼和尚虽凭“大金刚神力”将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随宁不空内劲波及,细枝碎叶尽成火器,在鱼和尚拳劲外游走,时时寻隙而入。不一阵,东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灼人气浪滚滚而来,“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越见收缩,片刻间缩至六尺。

忽听暴鸣中传来宁不空的笑声:“大师也该知道,‘周流六虚功’共有五要——时、势、法、术、器。如今东南风起为天时,地处密林为地势,‘木霹雳’为功法,宁某的计谋为心术,虽无绝强火器,却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大师还不认输,更待何时?”他说话之时,“大金刚神力”已被压迫至五尺之内。陆渐如处无边炼狱,口舌干燥,毛发焦枯,一时酷热欲死。

忽听鱼和尚叹了口气,说道:“万城主…”宁不空冷笑道:“大师热昏头了吗?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什么?”

鱼和尚闻如未闻,淡淡说道:“万城主,你若出手,只需三耍,和尚便已拱手认输,又何需四要?火部宁施主虽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机。”宁不空听了焦躁起来,冷冷说道:“失心风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机,有胆给宁某瞧瞧。”

鱼和尚的嘴角微有笑意,喝一声“有”,忽地右拳绕身,荡开火势,左手食指当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宅撕破,透出一个行书的“有”字。

宁不空若有所觉,失声叫道:“你…”不待他说完,鱼和尚又喝一声:“不。”在火幕中再写一个“不”字。他喝一声,写一字,食指如走龙蛇,从‘有’字起始,自上而下,在火幕中连绵写出七个大字。“大金刚神力”经久不绝,字字透火而出,体格怪谲,笔势雄奇,真如快剑斩阵,强弩破军,岳耸浪峙,雷霆相争。

陆渐定睛一瞧,赫然是:“有不谐者吾击之”。

“啊呀…”这七字写在火上,却如写在宁不空心头,他目不能见,却似生了一双心眼,瞧得清楚无比,忍不住惨叫一声,“城主…”叫罢,惊惶无比,双手乱挥,凄声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们…不是我,都是他们…”他大喊大叫,如癫如狂,跌跌撞撞地向前飞奔,便是火燎衣发也不停下,顷刻之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那火无人操纵,火势顿弱。鱼和尚拳劲所至,光焰无不泯灭。只见他左拳灭火,右手提起陆渐,大步行到无火之处,盘膝坐下,脸色灰白中透出浓重黑气。

陆渐回过一口气,忽见鱼和尚面色有异脱口叫道:“大师,你没事么?”

鱼和尚睁眼笑道:“和尚不碍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吗?”

陆渐点了点头。鱼和尚叹道:“实话说,和尚并无十足把握解开‘黑天劫’。”陆渐大声说道:“我宁肯死了也不做宁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这劫奴的身份,以往一人计短,无力对抗宁不空,此时鱼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绝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只觉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对“黑天劫”,是故畏惧大减,勇气倍增。

鱼和尚点头道:“很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自从听了你和织田信长的对话,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为劫奴,也不会屈服于宁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为天劫,实为心劫,若无绝强心志,势难免劫。若你没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陆渐这才明白,鱼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忽听木屐声响,转眼望去,一众侍卫侍女拥着阿市走了过来,想是被方才的爆炸声吸引过来。

陆渐一见阿市,心生愧疚,欲要说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默默对视良久,陆渐忽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听着,目光渐渐凄楚起来。好半晌,她轻轻放下北落师门。波斯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瞧了阿市一眼,终于来到陆渐身前。陆渐俯身将它抱起,蓦地瞧见,两点晶莹的泪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头时,白衣女子已转过身去,瘦削双肩微微颤抖,有如风中落叶。

陆渐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却见鱼和尚已在远处相候,他长吸一口气,向前走去。走了约莫十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楚的叫唤:“陆渐!”

陆渐身子一震,却没有勇气回头。举目望去,前方林莽幽远,尚有火后的余烬,明明灭灭,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却最终化作了断续的哭声。

陆渐不知道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度,这个娇弱的女子将会面临何种莫测的命运,他只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何种劫难,自己再也无法与她并肩面对了。

想到这里,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涌上心头,陆渐的眼前模糊起来。

星汉天流,晓寒尤轻,夜幕下的大地微微起伏,跌宕不尽。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长。鱼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微白之时,两人在一处山坳落脚。鱼和尚闭目入定,陆渐感伤离别,无心言语,加之连夜苦战,不久沉沉睡去。

睡梦间,忽觉周身激灵,陆渐猛地挣起,却见曙色中凸现三道人影,一静两动,正在远处纠缠。两名动者快得出奇,绕着静者飞速盘旋。陆渐识得那静者正是鱼和尚,见他被人围攻,一惊之下,操起身边一根树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见两名敌人身法一滞,微微踉跄,身形一矮,忽地消失不见。

陆渐匆忙抢上,却见鱼和尚低眉伫立,脚边多有刀痕足迹,只不见了那两名敌人,不由扭头四顾,却听鱼和尚叹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贺的忍者,一击不中,早巳远遁了。”

陆渐听得诧异,忽听鱼和尚又道:“陆渐,你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去。”陆渐听他声音发颤,更觉讶异,转身扶着鱼和尚,坐到一块岩石上。鱼和尚掩口咳嗽,陆渐分明看到殷红的鲜血自他指间涌出,不由骇道:“大师您受伤了?是方才的忍者吗,”

鱼和尚摇头道:“伊贺忍者还算不了什么!”陆渐道:“那便是千神宗,要么就是宁不空?”鱼和尚叹道:“千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宁不空神通虽强,也无法伤我到这地步,我这伤,可久远得很了。”

陆渐见他神色黯然,不便多问,只得说道:“大师,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宁不空一见火中的那七个字,便吓成那副模样?”

鱼和尚道:“那七个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万归藏的笔迹写的,而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将笔意渗透到宁不空的心底。和尚原本只想借万归藏的神威震慑宁不空,令他的火部绝学露出破绽。不想他一见那七字,便吓得落荒而逃,这其中颇为可怪,和尚至今也没想明白。”

陆渐道:“‘有不谐者吾击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宁不空的祖师画像上也曾瞧过。”鱼和尚吃惊道:“你瞧过西城的祖师画像?”陆渐道:“火部、水部、山部、泽部的画像我都瞧过。”说罢,便将当日听命宁不空、察看画像的经过说了。

“原来如此。”鱼和尚叹道,“无怪宁不空情愿与和尚一决生死,也不肯将你放过。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杀你一途了。”

陆渐惊道:“为什么?”鱼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师画像中藏了一个绝大的秘密,宁不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你泄漏出去。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无法显露图中的隐语,若非宁不空双目被毁,你也无法看到这四幅画像。”说着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时,他张眼笑道:“孩子,你爱听故事么?”陆渐道:“爱听,以前爷爷常给我说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却很有趣。”

鱼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约有四日路程,我就给你讲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横跨三百余年,牵动亿万苍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实可悲可叹。”

鱼和尚说罢,抬头望去,东方霞光初明,微云犹暗,一行白鹭冉冉向西飞去。

第七章 二三往事

“这第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样武器。”鱼和尚悠悠说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机宫。宫中藏书亿万,宫中的能人多被称为算家,他们学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这智慧并没让他们永世无忧,终有一天引来了天大的灾祸。

“那时恰是宋灭元兴之际,戎马当道,衣冠委地。天机宫凭着奇技异能、敌国之富,成为复兴汉室的唯一希望。天机宫的弟子中有许多杰出之辈,在南方屡兴义军,对抗元廷。但因为宫中出了奸细,元廷终于知道了天机宫的所在,派了水陆大军攻打。那一役至为惨烈,元军五万精甲死伤过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儿子也战死在宫中。但终究寡不敌众,天机宫的亿万藏书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为灰烬…”

陆渐忍不住问:“宫里的人呢?”鱼和尚道:“天幸宫中先辈早有防范,留下一条秘道,是故宫中的人大多逃了出来。”陆渐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当时中土胡虏横行,幸存的算家无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东海的一座海岛上。他们智慧出众,又身怀毁宫之仇,一致决意向元人报复。而在这一众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只可惜,他在毁宫之时身负重伤,待得伤愈,复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报、永无了之,本来不愿参与此事,但他为人甚重情义,几经周折,终于抗不过亲友苦求,加入复仇之列。此时元人势力如日中天,而天机宫新遭重创,若以人力对抗,不啻于以卵击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虑之后,提议建造一样威力绝大的神兵利器。而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陆渐吃惊道:“十五年?这样久?”

“这也不算久。”鱼和尚说道,“春秋之时,越王勾践复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阴。天机宫比之当日越国,尚且弱小许多。何况那武器规模庞大,构造精密,纵然智者云集、名匠荟萃,急切间也难造成。”

陆渐好奇问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也没瞧过,只是听先代祖师隐约提起。据说它能令地下泉眼进裂,陆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没都市;还能激发龙卷飓风,从海面刮到陆地,更能聚云成雨,数月不止。”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若不是从鱼和尚口中说出,他必然当成是陆大海吹嘘的海外奇谈。但鱼和尚一派肃然,足见绝非诳语,而是确有其事。

鱼和尚续道:“那一日,武器终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试,一口气摧毁了三座无人荒岛。十五年之功终有大成,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唯独那位大算家闷闷不乐。他自设计武器之始,便觉十分犹豫,因为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运用,死伤必然惊人。他既是绝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窥究竟,此时一瞧,不觉心生恐惧。

“武器既成,众人决意以牙还牙,首先摧毁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荡平,天下必然大乱,届时便可趁机复兴汉室。要知道,元大都军民百万户,武器一旦运用,城中几乎无人能够幸免。只可惜,众人执著于复仇之念,早已顾不得这些了。”说到这里,鱼和尚不禁长叹一口气。

陆渐忍不住问道:“这武器真的用了吗?”鱼和尚道:“若是你,你会用吗?”陆渐摇头道:“我不会。”鱼和尚道:“你纵不用,别人终归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应付?”陆渐想了想,低声说道:“我要么将武器毁了,要么将它藏起来。”

鱼和尚沉默半晌,叹道:“难得你有这份见识,与那位大算家不谋而合。他一见武器威力,动了毁掉的念头,可是十五年的心血,终不忍一朝毁弃。他矛盾再三,与妻子商议之后,设下一个骗局,将众人骗离武器。而后,他夫妻二人驾驭武器,离岛远去。当时众人发觉上当,纷纷乘船追赶,但那武器一旦运转,任何冲舟巨舰都休想靠近,众人唯有眼睁睁地瞧着他们驶向远方,从此以后再也没回来。”

陆渐听罢,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怅然,遥想那对夫妇背弃亲友、远别故土,也不知怀有何种心情。想了一阵,又问:“那对夫妇带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没再造一个吗?”

“造是造了。”鱼和尚叹道,“但那位大算家带走了所有图纸。更何况,没有他的神妙计算,众人所造的武器威力全无。又过了十多年,岛上众人一事无成,终于心灰意冷,放弃复仇之念。只不过,那位大算家从此背上了无数骂名,终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鱼和尚说到这儿,再不多言,起身向西。两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陆渐遥见路旁有一所旅舍,竹墙矮檐,门前冷清,当下提议在此歇息。

两人来到门前,陆渐扬声道:“有人么?”连叫两声,门内走出一个老妪,腰背佝偻,皱纹满面,两眼浑浊不堪,似乎有些畏光。她瞧了两人一眼,退后半步,缩到檐下说道:“原来是讨吃的和尚。”倭国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国中,永无饿馁之患,是故那老妪一见鱼和尚装束,便知来意,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鱼和尚施礼道:“女施主,有扰了。”老妪默然后退。二人入内,鼻间一股陈腐之气袅绕不去,料是久无人来,窗沿壁角遍布灰尘。老妪转入内室,端出一个竹盘,盘上搁着几个雪白的饭团。

陆渐见这老妪如此穷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钱,递到她手里说:“嬷嬷收下。”

老妪捏住钱,眼也不抬,嘀咕道:“向来只有和尚要钱,竟有给钱的和尚吗?”陆渐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给钱。”老妪一指鱼和尚:“你不是和尚,他却是的,你跟着和尚,就是和尚。”陆渐见她年老昏聩,无从辩解,待那老妪退开,伸手取了一个饭团,饭团入手,陆渐心头忽惊,眼看鱼和尚要取饭团,急道:“大师,这饭团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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