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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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缜脸上带笑,心中发苦,寻思若是败了,赢、施二人势必危殆,可是再斗下去,陆渐神通不济,势必破掉禁制,引发天劫。方觉两难,忽听阁楼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有人曼声道:“雷帝子,好豪气,小可不才,敬你一坛。”

笑语柔和,陆渐甚觉耳熟,他人的神态却起变化,沈舟虚眉头微耸,虞照浓眉上挑,赢万城和施妙妙对视一眼,双双流露喜色。那人话音方落,窗外射来一道金光,“咻”地缠住一个酒坛,如龙如蛇,电缩而回,屋瓦上方传来饮酒之声。

片刻饮酒声歇,金光穿窗而入,“嗡”的一声,将空酒坛抛在桌上,有如陀螺嗡嗡乱转,那金光忽又缩回,来去之快,除了寥寥数人,均未看出它的真实面目。

虞照微微一笑,按住旋转酒坛,洪声道:“狄龙王,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大伙儿扯开胸怀,痛饮一场!”

来人正是狄希,他形迹未露,先声夺人。陆渐的心子一阵狂跳,忍不住低声说:“谷缜,糟了,来的是九变龙王。”谷缜淡淡说道:“来了就来了。”陆渐不由挠头,只觉眼下敌友难分,形势有如乱麻,以自己的智识,说什么也分解不开。

狄希朗笑道:“多谢雷帝子美意,此间处高望远,风景绝胜,狄某若要下来,可有些儿舍不得。”他说得客气,众人却知他有意占住屋顶,居高临下,一旦动起手来,西城中人失了地利,必然吃亏。

赢万城得了强援,眉间阴霾尽扫,呵呵笑道:“雷帝子,沈天算,这一下西城二主对上了东岛三尊,二位可有几分胜算?”

狄希突然赶到,楼中形势生变,原来西强东弱,一转眼变为势均力敌,若论细微之处,东岛尚且占优。沈舟虚应声沉吟,虞照却举头望天,冷笑道:“赢老龟,你先别欢喜,九变龙王又如何?就算谷神通来了,老子兴头一起,也要与他计较计较。”

赢万城本意吓退此人,不料虞照宁折勿屈,斗志更胜。赢万城权衡双方实力,即便杀了天、雷二主,三尊之中,也得一死两伤。他本是出了名的老滑头,这一番合计,心中打起鼓来。

狄希嘻嘻一笑,忽道:“雷帝子如此有心,狄某奉陪到底。可惜,你的老对手没来,这一仗打起来,少了许多兴味。”

赢万城忙道:“不错,针尖对麦芒,叶老梵才是你雷帝子的敌手。那年你俩小镜湖一战,胜负未分,如今他正赶来中土,不如大家另约时候,比个高低!”

“好啊!”虞照拍手大笑,“‘不漏海眼’多日不见,老子甚是挂念,九变龙王的本事缠缠绕绕,打起来太不痛快。好,改期便改期,赢老鬼你说,下回定在什么时候?“赢万城方要接口,狄希忽道:“雷帝子,你和叶梵交手,也只是小打小闹,依我之见,如要改期再战,不如玩个大的。”

虞照道:“玩什么?”狄希笑道:“比斗之期,定在九月九日如何?”众人纷纷色变,施妙妙失声叫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狄希呵的一笑,一字字道:“不错,九月九日,论道灭神。”虞照纵然狂放,也是浓眉一挑,想了想,掉头说:“沈师兄,你意下如何?”沈舟虚笑了笑,拈须说道:“狄龙王,你欺我西城内讧已久、元气大伤吧?”

“不敢!”狄希咯略轻笑,“万归藏两次东征,东岛精英死伤殆尽,十多年来难复元气。说到元气大伤,大伙儿也是半斤八两。”

沈舟虚沉吟半晌,说道:“虞师弟,你以为如何?”虞照本想沈舟虚一旦反对,自己立刻借坡下驴,谁知这瘸子狡猾如狐,把皮球轻轻踢了回来。虞照只一怔,耳听狄希笑道:“久闻雷帝子性子一起,把老天也捅个窟窿,怎么一说论道灭神,就成了哑巴了?”

虞照怒哼一声,右掌拍在桌上,“砰”,一张梨木方桌被震得粉碎。虞照厉声道:“论道灭神就论道灭神。”声如响雷,震得木楼瑟瑟发抖。

狄希呵呵一笑,说道:“好啊,二位早早知会同门,容我回禀岛王,定下地点,再行告知。“两百年来,东岛西城多次拼斗,渐成惯例,名为“论道灭神”,地点不定,时间多在九月九日。一方挑衅,另一方只要答应,随后便是腥风血雨。说到这份儿上,众人均知一战难免,赢万城老脸苍白,施妙妙痴痴发呆,虞照卓立当场,伟岸的身躯仿佛一尊石像。狄希又说:“狄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只望雷帝子赏个面子。”虞照冷冷道:“什么?”话音未落,一道金虹破窗而入,直向谷缜绕来,这一下极尽神速,陆渐近在咫尺,动念业已不及。不料金虹方到,一道白气破空射出,迎头撞上金虹,疾风电射,噼啪乱响。刹那间,金虹一滞,“刷”地缩回,这一下陆渐终于看清,金虹不是别的,而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长袖。陆渐想起狄希海上所言,心中恍然大悟:“他说得不错,要是动起袖子,我怕是一招也抵挡不住!”

狄希冷笑道:“雷帝子,我捉拿本岛叛徒,你又为何阻拦?“虞照看了谷缜一眼,扬声道:“论道灭神虽然定下了,但你东岛自谷神通以下,个个贪生怕死、狡猾无赖。老子想来想去,且拿这小子当人质,以防到了九月九日,你东岛言而无信。”

这话十分辱人,狄希怒哼一声,赢万城嘿嘿冷笑,施妙妙却按捺不住,大声说道:“雷帝子,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东岛上下,哪一个贪生怕死、狡猾无赖了?”

虞照笑道:“说近的,这赢万城就是一个老滑头,逢打必逃。远的嘛,谷神通的逃命工夫,那也是江湖一流。”施妙妙俏脸涨红,方要严词驳斥,忽见谷缜目光投来,叹道:“妙妙,你非要捉我回去吗?”施妙妙话到嘴边,不觉怔住,忽地一手捂脸,转过身子,如飞般下楼去了。

赢万城生恐落单,望着谷缜冷笑:“乖孙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几时。”边说边走,话没说完,已到楼下。这时忽听狄希发出一声长笑,屋檐边金芒一闪,倏忽而逝,真是来如鬼魅、去似飞鸿,人已去远,笑声却萦绕楼中,久久不去。

虞照眼看敌人尽去,心中气闷,忽地扬声说道:“联络诸部的事交给沈师兄了,若要商议,虞某随叫随到。”不待沈舟虚答应,手挽谷缜,快步如风,“噔噔噔”下楼去了。

陆渐不知虞照心意好歹,但怕谷缜吃亏,不顾与沈舟虚有约在先,叫道:“沈先生,我去去就来。”慌慌张张地追赶上去。

虞照步子豪迈,沿湖行走,陆渐对他十分惧怕,可又不愿弃谷缜于不顾,是以小心翼翼,远远跟着。

走了数里,虞照虎目如电,掉头射来。陆渐大惊,眼见道旁有棵大树,急往树后躲藏。虞照、谷缜相视而笑,谷缜叫道:“陆渐,你躲什么,鞋都露出来了。”

陆渐讪仙转出,虞照叹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陆渐如实道:“我怕你害了谷缜。”虞、谷二人瞧着他,却没发笑,虞照点了点头,叹道:“谷老弟,得友如此,今生足矣。”谷缜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虞照又冲陆渐说道:“你叫陆渐?”陆渐道:“陆地陆,水斩渐。”虞照点头道:“好,我记下了。陆渐,你只管放心,谷老弟虽是东岛的人,虞某却没将他当作敌人。”陆渐怪道:“那你为何将他当作人质?”谷缜笑道:“陆渐你太笨,虞兄要不这样说,便不好替我出头,他不出头,我还不被九变龙王捉了?”陆渐恍然道:“虞兄竟是好心。”

“九变龙王。”虞照冷冷道,“哼,九变龙王!”说到这里,坐在一块湖石上面,皱起眉头,一脸愁苦。

谷缜道:“虞兄发愁什么?”虞照描头道,“今天闯祸了。”谷缜道,“为了‘论道灭神’?“虞照叹道:“我一时糊涂,中了狄希的激将法,将来大战一幵,不知要死多少人?若被那娘儿们知道了,定要唠叨我三天。”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传来:“哪个娘儿们,要唠叨你三天?”虞照的脸色微微一变,谷缜、陆渐转眼望去,一个红衫绿发、肤若琼脂的美貌夷女撑着一叶扁舟,从湖面上悠悠飘来。见了三人,停下竹篙,抬手掠了掠耳边鬓发,玉颊生晕,朱唇含笑,眸子碧澄如湖,凝注在虞照脸上。

虞照悻悻说道:“晦气。”夷女娇声道:“谁又惹你晦气啦?”虞照大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夷女目有怒色,撑近湖岸,纵身跃到三人身前,瞪着虞照道:“你说,我怎么惹你晦气了?”虞照梗起脖子道:“我话说得好好的,你插什么嘴?”夷女冷笑道:“你背着说我坏话,我怎么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说了什么坏话?”那夷女道:“你骂我‘娘儿们’,算不算坏话?”虞照道:“天下娘儿们多的是,我说娘儿们,就是说你…”话没说完,忽见夷女双目泛红,虞照微微一怔,不耐道,“哭什么?你就算哭,我也不怕。”神色可恨,口气却软了不少。夷女望着他,忽又笑了起来。虞照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脸上又没有开花。”夷女叹道:“你嘴里说不怕,心里却怕我哭是不是?”

虞照被她说到心虚处,恼羞成怒,挥手道:“去去去,你怎么样与我什么相干?”夷女也不作恼,淡淡说道:“我怎么样都不与你相干,你干么巴巴地跑到江南来?要不干脆输给左飞卿,让我嫁给他好了。”

虞照瞪着她,脸上神气古怪,似愤怒,又似伤心,忽一转头,闷闷不答。夷女抿嘴微笑,目光一转,忽见他肩头血渍,讶道:“你受伤了?”

“大惊小怪。”虞照一挥手,“擦破点儿皮,过两天就好。”夷女道:“不成,你解幵衣衫给我瞧瞧。”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害臊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夷女不急不恼,淡淡说道,“柳下惠坐怀不乱,你不过露一点儿肌肤,又怕什么?难不成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见了我连衣服也不敢脱?”

虞照顿时语塞,瞪圆一双虎目,不知如何回答。夷女却大方得很,伸手给他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肩膊。虞照脸上仿佛罩了红布,浑身僵硬如石,起先他面对诸大高手,有如狂龙猛虎,这时遇上夷女,俨然成了小猫小蛇,被她恣意戏弄。谷缜瞧在眼里,恨不得背过身子大笑一场。

夷女见伤口两分来深,略带焦灼,讶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不对,火部谁能伤你?宁不空?”虞照不耐道:“宁不空算只鸟。是天部的人!”

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宁凝?”虞照哼了一声,却不回答。爽女知他气高心傲,对受伤深以为耻,心中暗笑。从药囊里取出一枚白瓷瓶,一叠白纱布,一把小银剪,又从瓷瓶里倾出若干淡红粉末,点在伤处,用白纱精心缠好。剪断之时,顺手打了-个蝴蝶结儿。谷缜看到这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虞照瞪了瞪蝴蝶结,又抬眼怒视夷女。夷女故作不见,给他拉上衣衫,拍了拍他脸,笑眯眯说道:“好啦!这样才乖。”虞照气得七窍生烟,鼓起两腮,眼里似片喷出火来。

夷女又问:“阿照,这两人是谁?”虞照呸了一声,骂道:“谁是阿照?叫得肉麻兮兮的,”夷女道:“你不叫阿照,难道叫阿猫阿狗?”

虞照说不过她,瞪了一会儿眼,忽似泄了气的皮球,软下来说道:“这个是东岛少主谷缜。”夷女啊了一声,面露讶色。虞照又手指陆渐,还没说话,陆渐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仙碧姐姐,别来无恙。”他乍见仙碧,心生波澜,恨不得立马相认,只见仙碧与虞照斗口,公便相扰,此时见问,赶忙出口相认。

仙碧越发惊奇,问道:“你是…”陆渐道:“我是陆渐,你不认得我了?”仙碧惊喜交迸,拍手道:“啊,你怎么变了样子?”陆渐这才醒觉戴了面具,忙道:“因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道,“姐姐,阿晴她…”仙碧不待他说完,抢着笑道:“诸位请先上船,到了我的蘅荇水榭,大伙儿慢慢再谈。”

陆渐心怀疑惑,与众人上船,漂行数里,望见一座曲廊水榭,邻水依林,呑吐烟云,水榭边几名靓妆少女正在洗衣打闹,望见仙碧,均是欢笑招呼。

虞照皱眉道:“地部怎么尽招些女孩儿?每次聚会,都闹得跟麻雀似的。再说了,地邰神通不离土性,一群女孩儿玩泥巴成何体统!”

“你这个死脑筋,你才不成体统呢!”仙碧笑了笑,“听说天劫以后,女娲娘娘造化万物,他是以水和泥,捏作一个个小人小兽,再吹一口仙气,那些泥人泥兽就活过来了。女娲姒娘是女孩儿,女孩儿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虞照冷笑道:“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仙碧道:“你呢,顽固不化,愤世嫉俗。”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弃舟登岸,来到精舍中,仙碧笑道:“陆渐,这里没人,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陆渐摘下面具,仙碧凝视他半晌,笑道:“这孩子,也生俊了呢!”转头对虞照道,“这说是我在姚家庄遇上的少年,他冒死去寻北落师门,却一去不回。后来那把火将姚家庄饶成白地,我以为他未能幸免,难过了好多天。”

虞照恍然道:“原来是他,怪不得,足见义勇之心,本是天生天成的。”又冲谷缜笑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应浮三大白。”谷缜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二人一眼,说道:“来到这里,不许喝酒。”虞照嗖地弹起,怒道:“岂有此理?”仙碧却不理他,冷冷说道:“酒能乱性,我这里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你们几个大男人,喝多了闹出事来怎么办?”

虞照啐道:“老子量大如海,别说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谷老弟我也担保,不过…”望了陆渐一眼,“这小子却不好说。”

仙碧啐道:“我这好弟弟最老实,我才不担心呢?倒是你们两个,我不放心。”虞照含愤坐下,见有少女捧来清茶,他赌气扭头,瞧也不瞧一眼。

陆渐忍耐许久,终于得闲,鼓足勇气问:“姐姐,阿晴…”不料仙碧抢先一步,大声问起他逃生的经历。陆渐只得将自己被宁不空所擒,前往东瀛,又如何被炼成劫奴,在织田家受苦,最终遇上鱼和尚,逃出宁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一一道来。陆渐只怕仙碧与虞照生出误会,有意略过了谷缜被囚的事。

这一段奇遇曲折惊险,谷缜听过还罢,仙碧和虞照却听得入神。听到陆渐被炼成劫奴,仙碧脸上血色尽失,虞照更是大怒,拍案骂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宁不空这鸟贼,走到哪儿者隄祸害!,,再听说鱼和尚坐化,二人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虞照叹道:“晦气,这世间的良心又少了一颗。”

陆渐说完,汗颜道:“北落师门随我流落天涯,多年来相依为命,谁知将到中土,还是将它丢了。”仙碧也觉难过,说道:“那么你既是金刚传人,又是宁不空的劫奴了?”

陆渐道:“鱼和尚大师临终前让我到西城求取解脱‘黑天劫’的法子。仙碧姐姐,虞大先生,你们是西城中人,可知道那法子吗?”

仙碧顾视虞照,见他脸色沉重,不觉轻轻叹道:“鱼和尚一代奇僧,可对《黑天书》知之甚浅。自这部武经成书以来,三百年间,从无劫奴能够解脱!”

第十七章 梵宫叱咤

陆渐日思夜想,虽也料到这一结果,心底深处却始终抱有一线希望。忽听这话,心头一根细弦猛然崩绝,震得双耳嗡嗡作响,仙碧后面的话,竟是一句也听不下去。

“…《黑天书》流毒无穷,即便西城也屡次禁绝。到我这一代,山、泽、地、雷、风五部均已禁奴。”仙碧说到这里,忽见陆渐两眼发直,一时心如刀割,轻轻推了虞照一把,低声道,“你呆着做什么,还不想想法子?”

“法子倒有两个。”虞照沉吟道,“第一,回到宁不空身边,继续为奴,只消宁不空活着一天,你便可以不死。”

陆渐决然道:“我死也不会回去的。”虞照目透嘉许,点头道:“第二个法子,便是从今往后,不再借用劫力,依照第二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发作便可缓和许多。鱼和尚一代宗师,神通广大,他以性命设下的禁制非同小可,可惜你频繁借力,连破两道。饶是如此,只需从此不再借力,仅凭这一道禁制,活上两年也不是难事。”

众人无不变色,仙碧叫道:“只有两年?”虞照点头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过去。”忽见仙碧秀目中泪光闪动,不觉心软,叹道,“本来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太不靠谱。”仙碧喜道:“什么法子?”

虞照沉默一下,一字字说道,“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是啊!”仙碧一拍手,叫道,“除了劫主,世间还有酝人能封住‘三垣帝脉’。不过,如今万归藏仙逝、鱼和尚坐化,世上能救陆渐的只有一人了。”说到这里,三人的目光投在谷缜身上。谷缜迟疑道:“你们是说我老爹?”

虞照道:“令尊若能出手,在鱼和尚的禁制破掉之前再设两道禁制,陆兄弟或许有救。”

陆渐见谷缜低头不语,心知他的难处,笑了笑说道:“多谢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强求不来,我陆渐虽只活了二十年光阴,能交到你们这些朋友,也算是不枉了。”

仙碧心中大恸,怔怔流下泪来,不料陆渐顿了顿,又问:“仙碧姐姐,阿晴还好么?”仙碧拭了泪,叹道:“你这人真是痴绝,我几次想要岔开这件事,却终究避不开的?”陆渐心头冰凉,颤声道:“她…她…”

“你别瞎猜。”仙碧轻轻摆手,“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后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陆渐转忧为喜,笑道:“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仙碧苦笑道,“这妮子生性难缠,纵然入我西城,也不是安分之人。她面上装得老实,心里却将焚庄杀父的仇恨记在我头上。数月前,她突然发难,打伤同门,盗走地部秘笈《太岁经》和祖师画像,逃出西城,一路向东来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陆渐听得吃惊,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乱,几乎立马去找。可一转念,又想到自己寿命不永,找到姚晴徒添感伤。想到这儿,不由默默起身,走出房门,倚着一排朱红阑干眺望,玄武湖边林莽惨碧,烟霭凄迷,无时无处不透着几分悲凉。

突然间,房中传来仙碧的呵斥声:“…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闹事,招惹是非,这么多年了,家母一直避免轻启战端,不和东岛决战,如今就凭你几句话,十年之功,毁于一旦。”虞照悻悻道:“我早就说过,你一定要唠叨我三天。”仙碧气道:“你还有理了?”虞照接口道:“没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没话可说。

忽听脚步声响,谷缜走了过来,并肩依栏,看了陆渐一眼,叹道,“陆渐,万不得已,我去求求我爹。”

陆渐摆手道:“你沉冤未雪,救不了我,反把你自己陷进去。”谷缜眸子清亮逼人,注视陆渐半晌,忽而目光一转,笑道:“这么说,你我真的成了生死之交,我洗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能同生,就要共死。”

陆渐哑然失笑,想了想,把发现徐海的情形说了,谷缜喜透眉梢,叫道:“真是送上门的买卖,若不做成,太不给老天爷的面子了。”

陆渐怅然道:“可惜我打草惊蛇,那群贼子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谷缜笑道:“不打紧,蟹有蟹路,虾有虾路,徐海也有他的道道。现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抢先一步,在沈舟虚之前拿住此贼。”

陆渐想了想,摇头道:“可惜,谷缜,我如今借不了劫力,帮不了你。”谷缜未答,忽听一个娇脆的声音说道:“劫力虽不能借,但可以用!”两人转眼望去,仙碧与虞照并肩行来,一个娇美妩媚,一个英武豪迈,联袂间真是一双璧人。仙碧问道,“陆渐,你的劫力聚在哪里?”陆渐道:“在双手。”

“双手?”仙碧沉吟未决,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术应是‘补天劫手’。”仙碧吃惊道:“你能断定?”虞照道:“错不了,我跟他交过手。”仙碧知他眼力极高,言不轻发,不觉也喜也忧。

陆渐心中茫然,心想:“沙天洹也曾说过‘补天劫手’,却不知这名儿中有何玄机。”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笑道:“‘补天劫手’是一门劫术。《黑天书》的劫术分为‘四体通’和‘五神通’,‘四体通’强在体力,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无穷。”陆渐道:“就如燕未归么?”

“他算一个!”仙碧轻轻叹气,“‘无量足’日行千里,踏水无痕,已是‘四体通’里顶尖儿的角色,比他强的料也不多。可是‘五神通’,奥妙却在神意。‘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天部六大劫奴,除了燕未归,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体通’得来容易,‘五神通’却很难得,许多劫术百年不遇,而沈舟虚一人炼成五种,实在叫人惊叹。”谷缜哼了一声,冷冷道:“那几人我大多见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话不对。”仙碧摇头道,“倘若打斗,‘五神通’没什么了不起,可‘五神通’的神奇不在于打斗,这种劫奴,大多身负绝世异能。好比‘尝微’秦知味,烹饪之术古今无双;‘听几’薛耳,能听世间任何宏声妙音;‘鬼鼻’苏闻香,嗅觉通玄;‘不忘生’莫乙,过目不忘;至于‘玄瞳’宁凝,世人都当她只会‘瞳中剑’,却不知她画得一手神妙丹青。”

仙碧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只不过,‘补天劫手’与众不同。”虞照点头道:“非体非神,亦体亦神,上穷碧落,下临黄尘。”陆渐问:“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当年一位天部前辈对‘补天劫手’的评语。”仙碧顿了一顿,“‘补天劫手’,说它‘四体通’也可,说它‘五神通’也不错。说到出手奇快、指力惊人,那是‘四体通’的能耐。可仅凭双手,能知水中游鱼,地下虫豸,练到神妙处,远方的鸟飞虫动俱能感知,这分明又是‘五神通’的本事。故而说它‘非体非神,亦体亦神,上穷碧落,下临黄尘‘。”陆渐听得惊讶,喃喃道:“怎么这些事情,宁不空都没说过?”虞照冷笑道:“宁不空巨奸大猾,包藏祸心,‘补天劫手’如此厉害,他自然害怕,怕你一旦知道,再也不给他乖乖卖命。”

陆渐回想前事,每次谈到自己双手异感,宁不空要么装聋作哑,要么支吾其词,总不肯对自己解释明白,或许真如虞照所说,因为心存忌惮,故意藏私。

虞照说道:“《黑天书》共有三篇,第一篇总纲,阐述‘有无四律’;第二篇‘元体’,讲的是修炼劫力;第三篇‘玄用’,讲的是劫力运用。你如今不过练成劫力,对运用的法门一无所知,动辄借力,既会引发‘黑天劫’,又不能发挥‘补天劫手’的威力。”

陆渐喜道:“还请先生指点。”虞照笑了笑,回望仙碧,仙碧半笑半嗔道:“陆渐,你可真没眼色。他就是嘴巴会说,又知道什么运用法门?说到运用劫力,姐姐我才是大行家。”说罢瞪了虞、谷二人一眼,“法不传六耳,还不给我滚得远远的?“虞照笑笑,挽住谷缜道:“听说这蘅荇水榭里酿了一种莲子酒,酒味淡薄,却胜在风味独特,咱们去偷一坛尝尝。”谷缜笑道:“偷字太难听,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哈哈笑道:“好,好,就去二人一月刀。”两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着二人背影,心中诧异:“这位东岛少主真是奇人,阿照从来目无余子,为何与他如此投契?”她沉思一阵,不得其解,转而问道,“陆渐,你听说过‘定脉’么?”

“定脉?”陆渐茫然摇头。仙碧笑了笑,说道:“你且闭上眼,感知到你体内‘劫力’现在何处?”陆渐闭眼默察,半晌方道:“全身上下,无处不在。”仙碧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陆渐摇头,仙碧笑道,“这是因为你的劫力散乱无章,如行云流水,殊无定质,故而才会全身上下无所不在。”陆渐迟疑道:“这样不好么?”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紧不慢地说,“劫力无内无外,无阴无阳,小者密布体内,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则强,力分则弱,况且劫力本就奇怪,若是离开隐脉,散入显脉,气血一动,就会转化为内力外力。根据第二律‘有借有还’,这是借力,必要偿还的。”

陆渐想了想,问道:“劫力留在隐脉,就不算借力了?”仙碧笑道:“你还不算笨哩。”陆渐道:“怎样才能让劫力不离开隐脉呢?”

“这就说到定脉了。”仙碧笑了笑,“劫奴越强,定脉功夫越强。所谓定脉,就是将劫力尽数纳入隐脉,不令之散入显脉。这个功夫,‘五神通’先天较强,‘四体通’稍弱一些,但任何劫奴只要依法修炼,均能达到。”

说到这儿,仙碧手持一根树枝,在地上点点画画,说明定脉之法。陆渐听了一阵,领悟明白,依法吐纳凝神,将散漫于全身的劫力徐徐聚拢,点滴纳入隐脉。

仙碧见他精进神速,勉励道:“定脉法子不难,定脉的念头却丝毫不能松懈,就算是激斗间也要时刻不忘!”说到这里,她招手笑道,“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棵茂密的大树下面,仙碧说道:“陆渐,你知道隐脉的枢纽在哪儿么?”陆渐不假思索道:“三垣帝脉。”

“大错特错。”仙碧摇了摇头,“你这念头还是拘泥于显脉!显脉的枢纽是丹田,在脐下三分,无论是谁,全都一样。隐脉的枢纽却因人而异,比方说,你的枢纽在双手,一左一右,共有两个,‘尝微’秦知味的枢纽则在舌头,只有一个。这两手一舌,正是《黑天书》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陆渐皱了皱眉。仙碧笑道:“若说丹田是显脉的‘气海’,汇聚了人体内大半的真气,‘劫海’则汇聚了一大半的劫力。”陆渐沉吟道:“丹田不离脐下三分,劫海却因人而异,修炼劫力,岂不要多出许多变化?”

“这话问得聪明。”仙碧正色道,“若说修炼显脉的要旨在于换铅汞、炼丹田,那么《黑天书》的要旨便在于修炼‘劫海’。可是劫奴的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脏,各各不同,因此运用劫力的法门也就因人而异。劫海在哪儿,就练哪儿!”

陆渐道:“这么说,‘补天劫手’就练双手了?”仙碧一笑,忽然举起手来,在树干上轻轻一拍。这一掌看似飘忽,那棵合抱大树却猛地一震,叶落如雨。仙碧飞身纵起,十指纵横,落地时,十指间拈满了翠绿的叶片。

陆渐佩服道:“好功夫。”仙碧撒开叶片,漫不经意地道:“这算什么好?我只是给你演示一番。从此时起,在这些树叶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将它们全都拈住,不得错过一片。记好了,只用劫力,不许借力,更不许用鱼和尚教你的武功。”说到这儿,仙碧转身高叫,“燕蝉。”

远处有人应了一声,一个粉衣少女匆匆奔来,嗔怪道:“仙碧姐姐,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么?”

“死丫头就知道玩儿。”仙碧佯怒道,“不怕我的家法么?”燕蝉笑道:“怕,怕得要死!“仙碧没好气,在她雪白粉嫩的脸上弹了一下,骂道:“你们这些死丫头,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个箩筐来。”

燕蝉撅嘴去了,半晌提来一个大竹篮,说道:“没见箩筐,就看见一个空篮子。”“尽会偷懒。”仙碧白她一眼,“丢在这里,玩你的去吧。”燕蝉道:“我们在抹骨牌,你来不来?”仙碧道:“你眼睛长到后脑勺了?没瞧见我有事吗?”燕蝉撅起嘴道:“不来就算了,干吗挖苦人?”瞥了陆渐一眼,微露好奇,转身去了。

“陆渐。”仙碧将竹篮搁在地上,“你拈了落叶丢在篮子里,出手时不要忘了定脉。”陆渐答应一声,望着满树绿叶,忽觉面红心跳,无由紧张起来。仙碧一抬手,拍中树干,掌力所及,落叶乱坠,陆渐一边用心定脉,一边挥指拈叶,一时手忙脚乱,待得树叶落尽,也只抓住三四片。抬眼一瞧,仙碧正抿嘴直笑,陆渐面红耳赤,好不羞惭。

仙碧笑道:“太着意于双手,劫力反而难以发挥。你要记住,出手时不可老想着拈几片叶子,而要顺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无之间,不是以心驭手,而是以手驭心!”陆渐心头一动,喃喃说道:“以手収心。”忽见仙碧挥掌击树,慌忙出手,此次多拈了十片叶子。如此这般,仙碧反复振落树叶,陆渐则反复拈取树叶,双手的知觉渐渐敏锐,每片落叶下坠时的轨迹也能感知。初时笨拙慌乱,练了一会儿,他手挥目送,渐渐从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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