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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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可是,你有没有见过,快乐顷刻间断裂、幸福急坠着陨落,美丽如烟花——稍纵即逝。

  仿佛,热气球带一腔热乎乎的愿望上升,然而只是一个小小的孔,便轰然落地。

  一切消失的刹那,一声惊叫甚至来不及出口,然后你抬头,只能看见不变的阳光,冷漠地在天空里停留。

  只有一泻千里的阳光,冷冷的,铺在小小教室里。

  四周是课间通常的吵闹,而夏薇薇,她站在我旁边,大声说:“陶滢,你知道你帮张怿赢得了一架望远镜么?”

  我听不太懂她话里的意思,只是瞥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可是夏薇薇还是不走,她还是站在那里,大声说:“你去问问张怿,你是不是帮他赢得了一架望远镜?”

  我重新抬起头来,这时候似乎全班都听见了她的这句话,喧闹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看着我们,而我很迷茫地看着夏薇薇。

  我看见,春天灿烂的阳光从夏薇薇的身后照过来,照出侧逆光的效果。强烈的光线下,有那么一忽儿,我甚至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也是多年以后当我学习过一些影视知识的时候,我才知道,在一些著名的电影片段中,经常用光影来制造意味深长的效果:比如要描写一个人的邪恶,就常常把他置身于黑暗中,只余下阴冷的声音来传达思想;再比如要描写一个人亦正亦邪的时候,就利用侧面的光源把一个人脸上弄出半边明亮半边阴暗的效果,暗示其内心深处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或许,当时的夏薇薇,就无意当中进入了这样的光影效果中。

  我依然不明白夏薇薇的意思。

  只是下意识地,我四下里张望,想要捕捉张怿的目光,可是他不在教室里。

  我盯着夏薇薇,一字一顿:“请、你、说、清、楚、一、点。”

  她笑了:“陶滢,你不漂亮,成绩又不好,你以为张怿真的要和你做朋友么?你以为他帮你说几次好话,和你讨论点书里的故事,就说明他喜欢你吗?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会考上名牌大学,你呢?你毕业后能干什么?就你这成绩,你能做公交车售票员?或者,你可以去环卫局做城市清洁工?你要知道,他是因为打了一个赌才对你好的,不信你可以问徐畅啊。是不是啊徐畅,是不是你对张怿说只要他敢追陶滢你就输给他一架望远镜的?你说啊……”

  以后的话我再也没有听清,我只听懂了一点:那段美好的时光原来只是个骗局,我喜欢的男孩子,他只是想要一架望远镜。

  只是一架望远镜!

  那一刻,四下里寂静得如同冰山山顶,冷漠地固执地寂静地拒绝融化。

  没有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耳朵轰鸣,只能听见:

  “你以为张怿真的要和你做朋友吗?”

  “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是因为打了一个赌才对你好的。”

  ……

  绝望,在燃烧到尽头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倘使你没见过,我可以告诉你:是心脏爆裂般地疼,而后鼓鼓地胀,仿佛轻轻一碰,就流出殷红甚至酽紫色的汁液。四肢早已麻木了,只有目光,凌厉的、绝望的、隐含最后一点求救信息与不死心的目光,如飞快的箭,搭上弓,射出去,撞上不远处闪躲逃避沉默的目光,“咣当”,坠地。

  绝望,燃烧到极至,就是一张一无所有、洁白无瑕的纸。

  足够的脆弱,足够的干净,足够的遗忘。

  我抬起头,看见张怿站在刚进教室门的位置上,站着,不说话,表情僵硬而呆板。

  在目光相撞的刹那,一低头,他的目光避过去,我的目光落了空。心脏“噗”的一声,如同被戳一个洞,从膨胀到干瘪,好像鼠疫细菌入侵后,肌体快速地脱水。

  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我是说,张怿,他站在那里,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绝望到无可指望的时候,力量开始注入我已经空洞的身体:我的手在僵硬的紧张空气里,一点点从麻木到酸涩,一点点恢复知觉。没有眼泪,眼眶干涩而肿胀,视神经仿佛在“突突”地跳。

  夏薇薇在注视着我,她的眉尖轻轻上挑,皮肤白皙清透,抱着双臂,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神采。是压抑已久的胜利与终于渲泻的快感,变成细微的光影,在她的脸上跳跃。

  我轻轻、轻轻坐下。

  不眨眼,不说话,在四周寂静得令人寒冷的空气里,安静地坐。

  然后我抬头,看向讲台边那个瘦而高的人影:深色校服,扣子系到第一颗,白衬衣的衣领挺括而洁净,校徽在左胸前一闪一闪地发光。

  仍然像是一株秀气而挺拔的小白桦啊!

  就是这株小白桦,他低着头,在我的、所有人的目光中,沉默。

  过很久,他终于迈动步伐,僵硬的、紧绷的步子,移动到课桌前,停住。坐下,拿出课本,翻到其中某一页,定住。不说话,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翻书页。目光停滞了,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闪耀在面孔上,可是,我却读不懂。

  曾经,我以为我可以读懂:他的热情、他的快乐、他的真挚,透明如同雨后的空气,叶子在一节节拔出来,肆意生长。

  可如今,这一切原来不过是泡沫,是飞翔时五颜六色的姿态与破碎时毫无眷恋的坠落。

  我的心脏传来一阵清晰的疼,我的手开始抖,我只能紧紧攥住一支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很镇定。我的木然让夏薇薇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话,可是前排的徐畅拽住了她。

  那天,班里的空气浑浊而厚重,迟滞着,凝固成硫酸钡一样的乳白。

  张怿,他破天荒地很少看黑板。

  放学的时候,身后若有若无地浮现着这样那样的指指点点、好奇与议论,可我只能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五月的风温热而干燥,可是碰触在我的皮肤上,却是猛然间打寒噤的冷。

  直深入骨髓。

  后来过很久我才知道,最绝望的,不是对夏薇薇、张怿,而是对我自己。

  是啊,我不是关注的内容与对象,倘若没有张怿的参与,这个故事毫无可取之处——张怿,他毕竟是班里最优秀的男生,他居然这么傻,要拿班里最不起眼的女生打赌,而这个赌,还被他貌似热情的关怀弄得亦真亦幻。

  可是,这才是故事最有趣的地方了吧:在徐畅的想象中,以我这样不入流的女生,追我是种当然的耻辱,骄傲如张怿,怎么可能答应,可是,他居然答应了。

  没有人愿意探究原因,只为这个组合的不搭调与搞笑,宁愿失去一架望远镜,也愿意看到故事的发展。

  原来,一切不过是场“真人秀”。我是玻璃房子里的表演者,却居然傻到没有看见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

  我是个小丑啊!我如此珍视的幸福,居然只是一场盛大而华美的表演!

  而后,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突然落幕了!

  我终于知道:那些放学路上的口哨、那些嘻嘻哈哈的玩笑,原来,它们一早就有深层的含义,而我只是没看到!

  心底的泪水突然涨了潮,“哗啦”一下子,冲破紧闭的闸。

  那天的放学路上我拐了一个大大的弯,在距离花树里胡同很远的街心广场上,那座看起来还有点嶙峋的假山后面,号啕大哭。

  那些泪水,沿着我捂住双眼的指缝,渗出来,双手粘腻而潮湿,爬满了细微的痒与风吹过时紧密的疼。

  哭声太大了,我甚至能够听到飞鸟受惊拍翅的声音,可是,泪水澎湃巨大,我克制不住,无能为力。

  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落了山,路灯亮起来,饭后散步的市民越来越多,我才拖着沉重的书包,以及那颗更加沉重的心,回家。

  家,在突然来袭的打击面前,居然是我唯一的港湾。

  而我以前,竟未发现。

4-3

  进门的时候,外婆正在做饭,爆锅的声音“嗤啦”一声响亮地划过小小的院子。葱姜蒜的气息弥漫开来,温暖得让我想要流泪。

  外婆转身看见我,又嘟囔:“回来这么晚啊,要不是去换煤气罐耽误了时间,我早就做好饭了,现在都凉透了……”

  她还是唠唠叨叨的,可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她的唠叨是那么亲切。

  她边唠叨,边往炒菜的锅里加了一点点水,她在做酱焖鸡翅,是我最喜欢吃的菜。她边做边念叨:“我还是放点水吧,多点汁,你吃的时候在里面蘸一蘸,更有味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破了又补的小花围裙、她花白了的头发。有那么一阵子的恍惚:好像回到童年,左撇子的小姑娘遭到伙伴们的嘲笑,哭着跑回家,直奔向她的怀抱。

  想到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外婆听见了,吓坏了。她急忙关上了煤气灶,用围裙擦着手,转身紧张地看着我:“怎么了,小桃,谁欺负你了?”

  我不说话,只是哭。她把我拉到屋子里,搂着我,不停地念叨:“不哭不哭,再哭眼肿了……”

  我缩在她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哭到声嘶力竭。

  我看不见颜色了,也辨不明灯光,更分不出那些关切的话语从哪里来。只有哭声,好像心底撕破了口子,露出一方硕大水塘,呼啸着喷涌而出。

  隔壁的邻居们听到了,纷纷走出来担忧地问:“小桃怎么了?”

  隐约看见,那么多的目光,交杂着,从各个方向,投射过来。

  记不清哭了多久,抬头的时候,只看到那些担忧的脸。

  连话语都那么小心翼翼:小桃,你怎么啦?

  然而,真正的原因不能说,宁愿腐烂在心里,也不能说。

  咬咬牙,只能解释:“我们老师说我肯定考不上大学了。”

  大人们纷纷松了口气,他们笑了,丁爷爷笑着对外婆说:“小桃真是好孩子,知道上进啊。这才高一嘛,还有两年呢,着急什么啊?”

  林叔叔也接话:“这老师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打击学生呢?”

  只有外婆,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她的目光平和深邃。

  我低头,知道外婆未必相信我说的话。可是她紧紧搂着我的胳膊让我知道,她爱我,从我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她都是世界上最爱我、最疼我的那个人。

  妈妈的电话也恰好在那个时候打来。

  她的电话还是照常的开头:“滢滢,你好不好?吃得好吗?功课怎么样?”

  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带一点点远,却奇异地散发着温暖。

  她并不知道,听见她声音的刹那,是第一次,我感觉那些想念就如同夜里的星光一样,轻轻地蔓延开去。

  我静静地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学习的情况、外婆的身体、上次考试的名次、和同学的关系好不好……都是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谈,然而,有什么东西一路滑落。

  过一小会儿,她突然沉默一下,然后很敏感地问:“滢滢,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哭声,然后说:“妈,我想你了。”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电话那边突然失去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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