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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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姥姥道:“公子,真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万俟兮将毛巾往水盆里一放,然后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外的曲廊中,掬影倚柱凝望着远边阴沉沉的天空,表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得声响转过头,见到他后连忙站好,躬身行了一礼。

黯淡的晨光萧索的映着她的眉眼五官,真的……很像宓桑……

万俟兮默默地想:像是成心安排好似的,让他来到此地,让他见到她,让他想起以前一些糟糕的回忆。时光在脑海中重复交叠,都有些快要承受不住。

他在失态前先行撤回视线,别过脸庞淡淡道:“我们走吧。”

苏姥姥在身后道:“可是公子,你还没用早饭!”

“不用了。我们走吧。”

掬影定定地望着他,半响后,再行一礼,转身带路。两人都没再说话,就那样沉默地穿过中心湖,一路往西,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小院落前。

整个将军府,属此院最是偏僻,杂草丛生,一株婆娑梅已经完全枯死,映着掉了漆的绿窗,景色看上去非常荒芜。而且门前半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凄清如此,足见题柔此时的处境。

万俟兮的眼珠变得越发深沉了起来。

这时屋中传来一阵碎裂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嘶喊道:“我不喝!我不喝!这些汤里肯定都掺了毒药,要害我,要让我没了宝宝,我不喝——”

掬影顿时面色一白,抢先推门而入。

万俟兮跟了进去,但见屋中摆设极为简单,一女子披头散发的拥被瑟缩在床角,紧紧抓着床柱,眼中尽是防备警惕之色。地上,汤汁流了一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在收拾汤碗碎片,看见掬影,眼圈先自红了:“掬影姐姐,题柔姐姐她……”

“好了,这里交给我,纤儿你先下去吧。”掬影接过她手中的扫帚,将碎片扫入簸箕中,然后走到桌旁,拿起药罐重新倒药。

床上的女子见她这样,开始发抖,目光里尽是乞求之色道:“不要……妹妹,你放了我吧,我不要喝。我怕那些汤都是有毒的,夫人肯定在里面下了药,你不知道而已。我一喝就完了,宝宝就没有了……不要逼我,妹妹,不要逼我……”

掬影恍未听闻地倒好药,当着她的面咕噜咕噜喝下一半,“我也喝了,如果有毒,我陪你一起。”

“不,不,不要……”题柔还在抗拒,掬影已走过去一把卡住她的下颌,竟毫不怜惜地将那碗汤一股儿倒入她口中。题柔拼命挣扎,但不通武功的她怎会是妹妹的对手,直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不要!好苦,妹妹,好苦!不要……”

掬影麻木地等她把汤全部喝完后才松开手,题柔得到自由,立刻嚎啕大哭了起来:“你居然这样对我……你居然这样对我……”

掬影冷叱道:“闭嘴!”

题柔顿时吓了一跳,怯怯地看着她,虽然还在哽咽,但声势明显小了很多。她虽不及妹妹绝丽,可胜在温婉柔媚,眉眼间倒与屈锦有几分相似。

万俟兮轻皱了下眉——莫非沈沐就是因此才与这名婢女有了肌肤之亲?发现这一点后,心中那种压抑的感觉又沉了几分。

真不知道是该说沈大将军多情的好,还是薄幸的好。只可怜了那些长得像屈锦的女人:宓妃色、沈狐的生母云氏,以及眼前的这个题柔,永远都要生活在元配的阴影下。

掬影深吸口气,转身介绍道:“姐姐,这位是万俟世家的璇玑公子,特来问你……”她的话还没说完,题柔已从床上扑过来,一把抓住万俟兮的袖子道:“你就是璇玑公子万俟兮?万俟兮就是你?公子!求求你救救我!我没有偷镯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公子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夫人要我死,她要害我,我真的是清白的……”

掬影连忙将她拉开,沉声道:“姐姐,别胡闹!”

题柔不依,死命的甩开她的手,再度扑上来揪住万俟兮的袍子道:“公子,大家都说你最英明,天底下没有你破不了的案子,求你救我,求你救救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宝宝……”

“姐姐!”掬影又是窘迫又是气恼,还待拦阻,万俟兮轻轻格开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扶起题柔,以一种非常温柔的姿态将她搀到床边,声音轻软的像母亲在哄婴儿:“我知道了,你先坐下。”

掬影心中一悸,手脚都开始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她见识过万俟兮温柔的样子!在孔雀楼里,在审问那两个女刺客时,他就是这样温柔的,他的温柔是假象,远远比一切严刑毒打都要可怕!完了……这下姐姐真的完了……

意识到这点,胸口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疼得无以复加。

万俟兮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银匣子,侧身坐到床沿上,对题柔道:“药很苦,对不对?”

题柔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万俟兮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对银筷,如昨夜苏姥姥喂他那样的将蜜饯夹到她嘴边,柔声道:“吃一颗看看。”

掬影的手在身侧一下子握紧,尽管明知不太可能,却仍是无法避免的想——这里面,会不会放了什么毒药?

相比她的紧张焦虑,题柔则要显得平静得多,眼中戒备之色逐渐淡去,最后竟乖乖张口将那颗蜜饯吃了下去。

“好吃吗?”万俟兮取过一旁的帕子,替她擦去唇边的残汁,这一幕落在掬影眼中,更是说不出的诡异:是阴谋吧?他心里到底在算计些什么?为什么对姐姐这么好?他不是站在夫人那边的吗?他应该是接了夫人的委托来盘问姐姐的,甚至于用刑,也丝毫不奇怪啊……那么,他是在做戏吧?一定别有所图……

那边,题柔吃完蜜饯,眼中露出羞涩之色,欢喜地点了点头。

万俟兮笑笑,提筷继续喂她,动作表情都耐心到了极点,于是掬影就更加不安了起来。

匣子很小,仅装了十余枚蜜饯,不一会儿便吃完了。他收起匣子放回袖中,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由始至终一句镯子的事都没提。

题柔连忙伸手怯怯抓住他的袖子,眼中闪烁着泪光,低声道:“公子,谢谢你……”

万俟兮静静地回视着她,没有接话。

“自从出事以来,公子是第一个来看我的,还带蜜饯给我吃……无论公子来的目的是什么,我……都谢谢公子!”题柔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公子,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偷那镯子,真的没有偷……”

麋鹿般纯净的眼睛,再加上哀丽到令人心酸的绝望表情,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了,都无法无动于衷,万俟兮亦不能避免,只得轻轻一叹,重新坐下用帕子为她拭泪。

这样的动作换了其他任何男子,都会因亲密而显得狎昵,然而他做出来时,却只让人感到如沐春风,没有半丝不快。

怎么会这样……掬影握紧双手,有些意外,有些释怀,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我知道夫人恨我,我也不想的……但是公子,我没有勾引将军!请你相信我,一直都不是我自愿的……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你帮我告诉夫人,只要让我平平安安的把宝宝生下来,我会带宝宝走的,走的远远的,再也再也不回来,我不会跟她争什么的!我、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争任何东西啊……”嘶哑的呜咽声回荡在冷清简陋的房间里,更显凄凉。

万俟兮默默地听,肃穆的脸上没有表情。

“我虽然是个下人,没念过什么书,但也知道礼义廉耻,也懂得知恩图报。当年我跟妹妹走投无路时,是夫人路过救了我们,我对她只有感激。那一晚……那一晚将军喝多了酒,将我误认为是已逝的大夫人,我只是个丫鬟,我没的选择。事后我也想过一死了之,但是,我舍不得丢下妹妹一人孤独伶仃,而后又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我从没想过要争宠或是其它,我唯一的希望只有让这个孩子能顺利的生下来,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无奈,自己的辛酸,一边说,一边哭。而万俟兮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听着,眼眸沉沉,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最后题柔哭得累了,万俟兮扶她趟下,为她盖好被子,见她睡着后才拉上帘子,转身离开。

由始至终旁观着的掬影看了已经入睡的姐姐一眼后,关上门追上前去:“等一下,万俟公子!”

万俟兮闻声停步。

掬影不自觉地揪紧衣袖,有些不知该如何说好。

万俟兮望着她,眼神沉静,比之先前又复杂了几分,最后开口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一个怀有身孕的人做些什么的。”

掬影咬着下唇,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悸,低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他转身继续前行,掬影便也默默地跟着他,一阵风来,卷起枯叶无数,寂寥之意落满头。

“你们不是从小就在沈府的?”

“嗯……我和姐姐是三年前来到陌城的。”掬影抬起头,望着天边的云朵缓缓道,“我们是韩城人,那年黄河决堤,大家没有办法,只得背井离乡。路上娘病死了,我们便来陌城投靠舅舅,没想到没过几天舅舅也死在了战场上,有个恶霸看上我,就说舅舅欠他钱,要我们还,还不起就拿人去抵。正在危机时,夫人的轿子路过,救了我们,还带我们回府。”

“也就是说,你是来到沈府后才学的武功?”

“是。”

万俟兮的脚步停了一停,轻吁一声道:“很有天赋。”

“也许吧……”掬影垂眸,唇边有着淡淡的嘲讽,“但武功越高,只说明你当影子能当得更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原来你也是影子……”

“不,因为少爷不要我,所以我连影子都不是。”

万俟兮忍不住回头,看见掬影的眼睛乌黑,那黑色是那般冰凉,清冷如水。她……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甘吗?这么有才的一个女孩子,美丽,聪慧,天分极高,然而,却被烙上奴仆的身份,永远低人一等。她……可会不甘?

也许是承受不了他目光中的那份怜悯,掬影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停步道:“夫人在等我回话,我就不陪公子回去了,先行告退。”说完也不等他同意,径自匆匆离开。

万俟兮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体里某个结了疤的伤口突然绽裂,开始隐隐抽疼。他以一只手按住胸,慢慢地走过长廊,花园前方是一片大湖,有风吹过,拂起波光粼粼,一闪一闪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记忆全都闪现出来。

玉石桥上,有人俯在栏杆上喂鱼。

瘦长的手指将面团揉开,抖落,湖面上顿时跃出好几尾金鲤争食,水花四溅,扑通扑通,像是点了神来一笔,令得原本死气沉沉的静止画面顿时鲜活了。

那人回身,朝他眯起眼睛微笑,比阳光还要灿烂——

原来是沈狐。

如何瞒天

他今日换了一套月牙色的衣袍,头上的帽子也换了,因此刚才乍见背影,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万俟兮的眼眸不由转暗,从岸边走过没有停步。

沈狐呆了一下,连忙朝他挥手,谁知他竟跟完全没看见他似的,很快地穿过拱门离开了。

于是沈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收回来,扭头诧异地问道:“迦蓝,难道……我是个透明人?”

迦蓝的声音自桥旁的树上传出来:“答少爷,不是。”

“那么,为什么他明明看见我了,却假装没看见?”

“……”迦蓝沉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也许……是被讨厌了。”

“什么?”沈狐的眉毛顿时皱在了一起。

“刺猬遇到它所认为的危机时,都会蜷缩起来,想靠近它的人就会被尖刺刺伤。”

沈狐顿时静默了下来,望着水里的鲤鱼,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他不说话,迦蓝也就不主动说话。冬风轻轻的吹,树叶沙沙的响,几片落叶飘啊飘的,最后掉到了湖面上,荡起水纹涟涟。

沈狐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喃喃道:“他想逃。”

面团自松开的指间尽数滑落,湖里的鲤鱼先是避开,然后又一涌而上。他望着这些被诱惑的鱼群,眼中逐渐有了神采,最后拍拍手,再转过身来时,脸上已恢复了那幅自信满满的表情,眼睛弯弯地笑道:“所以我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松手,因为——一旦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说完一个纵身,飞到岸边,跑了几步后,又道:“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

迦蓝的气息很快消失了,沈狐唇角扬起微微一笑,继续飞奔向前,穿过拱门后,是片小竹林,再往西走便是太夫人日常吃斋念佛的佛堂,由于住着七位师太的缘故,长年香火不熄。

此时正值师太们颂经之时,唱念平缓、节奏不变的梵音自堂中悠悠穿出,红尘俗事到了此地,都像是被隔在了围墙之外,只留得一片祥宁。

佛堂左侧有株参天古树,据说已有三百年树龄,枝叶繁密,树干粗壮,须合十人之臂才抱的过来,而万俟兮,就站在树下,微微仰着头,盯着树干几乎出了神。

树影斑驳,在他身上投递下重重阴影,仿佛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因此看上去已不再如初见般空灵绝秀、飘逸飞扬。

沈狐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突然悸颤了一下,就像一把从没人弹奏过的琴,突然被人第一次拨响,无论那记响音好不好听,这一刻,都成永恒。

他大步走了过去。

万俟兮没有动,视线依旧胶凝在树上,却开口道:“我听说将军极爱此树,视做镇府之宝。”

“嗯……”沈狐耸了耸肩,“反正是看的比我重要。”

“那么……如果他知道这棵树快要死了,不知会有什么感觉?”

沈狐微微一愣。万俟兮伸出一只手,轻摩着树干,灰褐色的粗糙树皮衬得他的手,素白、纤瘦,甚至还带着几分柔弱。

沈狐的眼眸越发深邃,但表情却显得更加漫不经心,“大概会发怒吧。到时候就会有很多很多人跟着一起倒霉。”

“虽然它外表看起来还是很茁壮茂盛,全无异样,然而,树心已经开始腐烂,不出三个月,必然枯死。”

沈狐摸着鼻子,没有发表意见。

“但是,如果从现在起查明病因精心照料的话,则还能拖过十年。”万俟兮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还能活十年?”沈狐沉吟片刻,偏着脑袋笑了起来,“我很懒,你知道的。”

“所以?”万俟兮扬起眉毛。

“所以让我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胆担忧发愁的围着这棵树转,想尽一切办法救它——这样的事我是不可能会去做的。”他笑笑,伸手折下一片树叶,放到唇边轻轻一吹,叶子就发出了清扬悦耳的声音。

“那是因为你对它没有感情。”

“也不尽然。感情这东西,很玄乎。你如果不是把它看成单纯的一棵树,而是当做某段回忆、某种象征的话,那么自然会被赋予更多的感情。我从小在这棵树下玩,摘它的叶子吹曲子,折它的枝条当鞭子,细数起来可有不少能说的故事呢。但是,感情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沈狐的表情变得很是一本正经,抚摩着手中的树叶,低垂眉眼道,“你也说了,即使查明病因悉心照料,也只不过是延长十年罢了。十年时间,牺牲一个人的全部精力去挽救它,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死,而有这十年,有这精力,都已足够把另一株幼苗栽培成材了。”

万俟兮听到这里,睫毛突然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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