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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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狐打了个哈哈,语调再度一转,调侃道:“再说,它已经活了三百多年,够久了,如果它能说话,没准还会发出‘老子已经活够本了’的感慨,或者是‘快让我死吧,这么漫长的生命真是种罪过’呢。子非树,焉知树不想早死早投胎?”

“也就是说,你听而任之的放弃了它,是么?”

“喂喂喂,不必说的这么罪过兮兮的吧?你不觉得吗?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又辛苦又无法挽救的事情上,还不如想想如何另辟一个更好的新天地。”

万俟兮突然转身,一言不发的离开。

沈狐这次不再迟疑,随即追了上去,“怎么了?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沈狐,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

“哦,愿闻其详。”他露出一幅虚心讨教的模样,然而万俟兮没有看他,只是漠然地平视着前方,虽然在对他说话,但又好象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并不是因为你出身比别人好,也不是因为你天生聪明……”

沈狐有点惊喜,又哈了一声:“这还是你第一次夸我呢,不过你漏说了最重要的一点——我还长得很英俊。一个出身贵胄天资过人又能长得像我这样好的人,可真不多呢!”

万俟兮没有理会他的自吹自擂,继续道:“而是你可以理直气壮厚颜无耻的不负责任。”

沈狐顿时笑不出来了。

“你游戏人间,四处闯祸,以捉弄他人为乐,可谓是活得潇洒之极。然而你却从来不想,为什么你可以那样的肆无忌惮,逍遥快活?”

“因为我不负责任?”

“是!”万俟兮突然停步,扭头盯着他道,“就拿刚才的树来说,没错,十年时间足够你种大另外一棵树,然而那棵毕竟不是这棵!只不过是一棵树而已,反正要死,但是,当你可以让它晚死十年时,你为什么不去做?子非树,又焉知树不会痛苦、不会难过、不会留恋这个世界?有些东西尽管沉重,但是我们不能逃避,只能把它扛起来!沈狐……这就是你与我之间最大的区别,也由此注定了——我们不是一路人。永远不是。”

沈狐的瞳仁变成了深黑色,清晰映出万俟兮的容颜:苍白、激动,以及,一种莫名的悲伤。

有风袭过,落叶漫天散飞。

万俟兮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低声道:“所以,到此为止吧。我累了。并不是每颗核桃敲碎后,里面的果仁都是甘甜可口的。这个世上核桃很多,你换一颗吧,四少。”最后两个字,压着舌尖吐出来,回荡在稀薄的空气中,幽幽散散。

沈狐僵直地站着,以往的漫不经心与悠闲懒散通通消失,一双手在身侧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迟迟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飞散着的落叶中夹杂了一些白白的东西,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两人抬起头,只见阴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万俟兮的瞳孔猛然收缩,怔怔地望着雪花,仿佛痴了一般。

雪飘落在他的眉眼上。

空气里凝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甸甸地压下来。

沈狐察觉到异样,上前轻轻牵住他的手,同昨夜见到血时一样,他的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于是沈狐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肩上,万俟兮依旧一动不动。

“原来你不仅怕血,还怕雪。”

万俟兮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尽管他没有露出任何软弱的表情,但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显得异常脆弱,就像个瓷器,只要再碰一下,就会哐啷碎开。

沈狐叹了口气,将袍子围地更紧了些,然后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轻声道:“我听说每年的十二月,你都会以闭关为名,拒绝外出。为什么?因为怕雪吗?”

“怕?”万俟兮的眼神开始放得很悠远,最后摇了摇头,“不。不是怕,我只是讨厌。”

“讨厌?”

“你有没有试过在大雪天被丢弃在街上?周围半个人都没有,一片死寂。你躺在雪地上,背上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怎么也停不住,你拼命地往前爬,想找到干燥的地方疗伤,然而那屋子就在眼前,却爬不动,怎么也爬不过去……你有过那样的经历吗,沈狐?”

沈狐的手臂顿时变僵硬了。

万俟兮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瞳开始模糊,满是雾气:“我十岁时,奉命去阻击骗叟季黥。我打败他时他向我下跪,一直哭。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眼泪鼻涕全流在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样子不知道有多奇怪……”

沈狐默默的听着,分外认真。

“我一时心软放过了他,不想他却趁我不备刺我一刀,那一刀正中心口,我虽反手将他击毙,但自己也倒了下去,再也无法动弹。”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万俟兮仿佛再次看见那个忧伤的梦境——梦中,那个倒在长街上的白衣孩子,是如何震惊恐惧,拼命向生命求助与挣扎。

“娘和姥姥当时就在不远的地方,就那样冷冷地看着我,她们告诉我——因为我心软,所以必须付出代价,那一刀,是我应得的教训。”

沈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他忽然有种预感:如果让万俟兮把话说完,一切就都将无可挽回。不能让他再说下去!如果他想抓住他,就不能让他继续说……然而,双臂却像被什么诅咒固定住了一般,怎么都动不了。

“天慢慢地黑了,地上的雪融化成了水,我看着那些黑褐色的液体,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洁白的东西,在化开后竟会变得这么肮脏?伤口的血流得太多,开始慢慢看不清东西,我当时绝望地想:大概我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万俟兮说到这里,唇边浮起一个自嘲的微笑,极轻极淡,却让沈狐的神经一下子为之绷紧,颤颤地绞痛了起来。“可我抬起头,却看见姥姥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脸上全是眼泪,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想起她也曾经那样站在另一个人身后,表情慈悲。于是我拼命朝她爬了过去,拖动僵硬的、不停流血着的身体一点点地爬到她脚边,抓住她的裙摆说:‘我知道错了,姥姥,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突然伸手,激烈而绝望地揪住沈狐的衣襟,然后冷笑:“就像这样,死命地抓住,如果她不救我我就会死,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低头,我认错,我发誓不再有下次,就像这样,紧紧地抓着,我说,姥姥,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够了!”沈狐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嘶哑着声音道,“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般境地?为什么要牺牲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只因为你是个女人?”

佛堂的梵音突然停了。

东风呼啸而过,天地间,一派冷寂。

只有雪花,依旧肆无忌惮地下着,飞舞、堕落,以完全冰冷的姿态旁观着人世间的一切。

万俟兮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沈狐怀中抬起头,素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而眼睛却越发黑亮,眼眸深处像有把火焰在燃烧,直欲将与之对视的人的灵魂灼伤。

“沈狐,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即使心里知道,也绝对不能说出来。一旦挑明,就再也无可挽回。”

沈狐低声回答道:“我知道。”

“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聪明人是不会做傻事的。”

“我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此刻说出来,有可能会激怒你,从而使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但也有可能会成为你的朋友,从此与你一起守护这个秘密。两者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但是,如果我现在不说——”沈狐凝视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才再度开口,一字一字,非常缓慢,也分外深沉,“我将永远被你疏离,隔绝在外,永远无法靠近。而我,不要那样。”

万俟兮一向平静无波的脸,因这番话而起了些许慌乱,不禁微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推开他转身就想走,沈狐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胳膊,不让她逃脱:“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肯乖乖跟你回来,不知道我为什么老是缠着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揭穿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万俟兮拼命想甩开他,然而那箍在胳膊上的手就像大铁圈一样牢牢扣住她,不让她有丝毫可以闪躲的机会。

“那就让我现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万俟兮,我——”

万俟兮大急,迅速出指,想阻止他说出下面的话,然而,指尖刚触及对方的肌肤,就被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于是,下半句话就以那样一种完全无可抗拒的姿态异常清晰地飘入了耳中——

“我喜欢你!万俟兮,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许你逃。”

时间静止了。

万物都不复存在。

天色沉沉,世界堕入无边暗境。

万俟兮呆滞地望着沈狐,分明是熟悉的五官,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陌生与恍惚,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幻觉,只要再眨一下眼睛,就会消失掉。

他……是谁?

眼前这个表情凝重,眼睛明锐得像把刀,慢慢地、温柔地、凌迟着她的心脏的……这个少年,是谁?

在身体里隐藏已久的秘密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曝露在天空之下,而她只能那样僵硬地站着,任由它破茧而出。

依稀间,仿佛又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喊:“你走开!你不是他!你不是万俟兮!你不是万俟兮……”

她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慢慢地抚摩着自己的眉眼鼻子和嘴唇——这张脸清贵优雅,星眸璀璨,丰美如玉。

然而,却不是她。

也不是……他。

想到这点后,万俟兮再次抬起眼睛,视线自沈狐的脚,一路向上,看到他的眼睛,表情忽然变得不甚悲哀。她伸出一只手摸上沈狐的脸庞,抚过他的眉毛、脸颊、落到肩上,最后轻轻一笑,恍若叹息。

“是么?既然如此……那么……就不能怪我了啊……”

柔婉的语音呢喃着消失在风中,搭在沈狐肩上的那只手猛地按了下去——

沈狐,死吧!

【第六章 蓝颜知己幸相怡】

理之亏欠

一片银光突掠而来。

万俟兮瞬间后退,直掠上树,然后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半空,冷冷地望着那出刀之人。

握刀的手修长、干净,每个指甲都修剪地很整齐,沉稳地没有丝毫晃动。手的主人,有着与刀一样的脸。

——沈迦蓝。

果然不愧是最出色的影子,平时仿同不存在,但在关键时候,从不失手。若非他那一刀,此刻的沈狐已经死了。

然而,沈狐脸上半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沉下脸冷冷道:“我说过不许你跟来。”

沈迦蓝垂头,没有答话。

“我也没有叫你出手。”

沈迦蓝默立半响,终于开口道:“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是我的职责。”

沈狐勾起一丝冷笑,眼中尽是厌恶之色道:“那么,真是谢谢你的职责了。”说完脚尖一点,借力飞起,一把抓住树上万俟兮的手臂,极为严肃地说道:“再说一次: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你,莫再跟来。”

不等沈迦蓝回答,他拉着万俟兮飞速离开。而万俟兮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因为其他,竟完全没有抵抗的就被拉下树,然后被一路拖着前飞。

风呼呼的从耳边吹过,大雪依旧在下,寒意沁入五脏六腹间,逼人地冷。

然而,手上却传来与之截然相反的感觉:温暖,坚定,充满力量,好象只要被这只手抓住了,就永远都不会放开。

这种感觉,让人心悸的同时,又……莫名的心安。

万俟兮的睫毛开始轻颤,手也开始发抖,于是沈狐握得更紧了些。他不说去哪,她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御风而行,穿过佛堂,穿过中心湖,穿过庭院……

就在万俟兮以为会一直这样跑下去时,沈狐停下了。

他们的前方,是她初见宓妃色的那个花厅。

万俟兮略带迷惑地看向沈狐,沈狐推开其中一扇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门关起,室内充盈着天竺竹的香味,清澄淡雅,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她忽然想起,当日见宓妃色时,三个房间,其中一间花厅,一间书房,而现在这个,就是最后一间。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这一间竟是女子的闺房:房中红罗锦帐,玉镶牙床,描花妆台,龙凤铜镜,窗边的墙上还挂了一把云弓……每件物什都精美考究到了极点,看来此处原先的主人,必定是个心思细腻、品位脱俗的女子。

沈狐熟练地掀起织花云帘,带她往里走,里面临窗摆了一张贵妃榻,榻上的转心莲丝被看得出已有很长的年代,尽管被保养得极好,但仍是泛出了淡淡的灰黄。而塌旁那面三丈余宽的墙上,则绘满了画。

与书房一样,画里或站、或坐、或拈花微笑、或披衣慵懒……的都是同一人。然而,这个人,却不是书房画里的那个人。

沈沐的妾室,清一色弱质纤纤、眉目婉约,长得很像屈锦,惟独此人例外。她一身红衣,眉长入鬓,带着几分英气,笑起来时唇角弯弯,又显得有几分慧黠。看着这抹熟悉的微笑,万俟兮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云毕姜!

也就是,沈狐的生母。

原来这是他母亲的房间……

沈狐拉着她走到墙前,忽转头朝她诡异一笑,正当万俟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时,沈狐已开口对画上的人朗声道:“母亲,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您。请好好地、仔细地看看她,因为,她就是您今后的儿媳。”

“什么?”万俟兮直觉地就想甩开他的手,然而却被他扣得更紧了些。

“母亲,我向您发誓,如果娶不到她,我就一辈子当光棍算了。”

“你疯了!”

“我没疯。”沈狐朝她嘻嘻一笑,一如以往很多次,他微笑时,先是眉毛轻柔地舒展开,眼角轻扬,眼睛一闪一闪,唇角弯弯,带着三分惬意三分淘气三分得意再勾勒出一份邪美,“好,就这么说定了。”

万俟兮终于恼了,厉声道:“什么叫就这么说定了!请不要自说自话,没人答应你!你头脑发热要做傻事没关系,但请不要扯上我。我要走了,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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